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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村 (散文三题)

2011-11-21朱仲祥

文学港 2011年6期
关键词:豆苗牵牛花藤蔓

朱仲祥

庄稼或花朵们的眼睛

仲春的时候,村庄的藤蔓们开始张张扬扬地爬架了:庭院棚架下那几株毛茎和叶子上都密布着绒绒白毛刺的葫芦,墙角那几棵肥得嫩茎透明、阔叶敦厚的南瓜,菜畦间的黄瓜、豆角藤蔓,还有院子间那或纵横在架上或盘结在大树上的嫩绿色的葡萄藤,以及院墙角落下的几窝丝瓜、苦瓜、梅豆,地头的几棵木耳菜,当然山野里蓬勃的藤蔓就更多了,湿漉漉小径两旁的涩络秧,草蓬中刚刚孱弱摇曳的牵牛花。山路两边一蓬一蓬刚抽出细叶的覆盆子,山洼间的山刺玫、猕猴桃、野葡萄、八月果,甚至从布满斑斑绿绿苔藓的庭院青石台阶缝隙里挤出的野草莓和抓地龙,它们都颤颤嗦嗦地挺起了腰身,小手一样伸出了它们准备抓住什么东西的茎须。

我知道它们想迫切地抓住一些什么,从潮湿又深暗的泥土里醒来,从过往岁月的落尘中醒来,它们不过想像村庄春天的炊烟一样爬得更高些,以便眺望未来的时光,它们不过想像村西的河流一样,抓住倾斜的旷野和大地,让自己走得更高更远一些。往往这时节,母亲便会吩咐我砍来一些细竹或木棍,让我给那些豆呀瓜呀搭架。

第一次给藤蔓们搭架的时候,我只有十二三岁。我把砍来的细竹斜插在我家菜畦的豆苗圃中,然后三个五个地用细绳结成一蓬豆架。豆架扎成后,我就蹲在那张张扬扬的豆苗间歇息,我发觉许多豆苗已经伸开了它们绿盈盈的茎须,它们像一双双只抓住了阳光的小手,无依地让人有些莫名的心疼,我把它们细微的茎须一根根用手小心翼翼地捏住,然后往我刚搭成的豆角架上轻轻地缠绕,但刚缠绕住五七棵,倏忽一阵清风吹来,它们便被吹得又撒开了手去,缠绕了大半天,也只有一两棵若即若离地攀住了豆架,我回家告诉母亲说,我准备第二天带些丝线,把它们一棵棵系到豆架上去。母亲笑着说: “不用的,只要你把那些豆架扎上了,豆苗会看见的,它们会自己抓上去。”我根本不相信,豆苗会看见,难道它们也长有眼晴吗?

但第二天我赶到菜畦里就十分惊讶了,一夜的光景,那些豆苗果然一棵棵把细细的茎须都绕在了邻近的豆架上,那一根根翠绿的茎须就像透明的一根根绿线,把豆架绕得紧紧的,甚至有三五棵更张扬的,一夜的时光,已经在豆架上绕上两节须了。那些矮矮的豆苗,一棵棵都向豆架倾斜着身子,离豆架稍远的,甚至夸张地把身子向豆架明显地探了过来。我很诧异,难道这些豆苗真的长有眼晴吗?要不它们怎么就看见了我给它们扎的豆架呢?

我家的院子里还有一块菜畦,母亲怕鸡鸭蹓进去叼食菜籽菜苗,就围着菜畦扎了一圈半个腰身高的篱笆。有一年春天,猪栏的角落里忽然绽出了三五株油绿油绿的牵牛花,我们寻思,那可能是我们给猪栏割青肥时顺手带回了几颗牵牛花的种子吧,也思谋长在猪栏里的东西还能长出什么气候来?何况猪栏里也没有供它爬高的地方,稍稍向左伸长一点点,还不就被栏里那头又肥又懒的乌克兰肥猪给一嘴扯着吃掉了,偶尔在猪栏边歇凉儿,我曾三番五次看见那头猪拼命伸长着又粗又短的脖颈,张着贪婪的长嘴直向那一丛牵牛花前蹭,但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气得那猪就在猪栏里一迭声地哼哧着叹息。我想那头猪不过太心急了些,待那牵牛花长大,一旦够着了,还不是它一嘴就能连根扯过来的嘛?但那牵牛花就像看透了那只猪的企图,偏不向这边长上一点点,它的茎须只贴着那边的墙壁向右前伸展,好多次我都看见牵牛花的茎须被风摇得从墙壁上滑落下来了,但一夜的功夫,它就又贴上那光滑的墙壁继续向左伸展了。二十多天后,牵牛花的茎须终于迢迢地伸展到了那圈界地篱笆上,它也就一下子张扬起来了,或者一天,或者一个夜晚不留意,它就绿蛇一样在黝黑的篱笆上爬出了一大段。五月份的时候,它已经把篱笆爬满了,并且绽出了一篱笆或紫或红的喇叭花,招惹得邻家的蜜蜂成团成团嘤嘤嗡嗡地直往我家的院子里飞。

我想不透,那牵牛花只差那么一点点儿,为什么它就不向猪栏里长,而偏偏就知道迢迢地贴着墙壁向篱笆伸展它的藤蔓呢?是不是它真的有眼晴,看见了栏里的那头猪,又看透了那头猪的不怀好意和那一圈篱笆的安详和宽容呢?

我没有看见也想不明白,一棵草或一朵花儿是不是真的也有一双自己的眼晴,它们在看见风霜雨露的同时,是否也看见了这世界上其他一些东西?但我知道,许多东西是能够看见阳光的,譬如一棵林地里的小草,许多阳光都被大树茂密的枝蓬遮掩了,但只要有一束阳光从稠密的枝叶间漏下来,这棵草便会向那束阳光探过自己的身去。还有许多的藤蔓,即便有一棵树或一蓬架离它们有六七尺远,但它们似乎已经望见了,远远地就把自己的蔓萝向那树或那蓬架遥遥地、遥遥地伸过去。

几年前的时候,结识过一位老花匠,他在花房和庭院桌几上养了许许多多的花。我到老花匠家去赏花,一树一树一盆一盆的花绽得鲜艳而热烈。我伏在花丛间一朵一朵地看花,老花匠说,你看这些花,这些花也睁着眼晴在看你呢。我说花有眼晴吗?老花匠笑着说,每朵花都有自己的眼晴呢,风姿绰约的人来看花,那些花就显得更加仪态万方;满身浊气地来看花,那些花便会变得萎靡而冷艳啊。

我说不清楚那些花啊草啊的有没有眼晴,但我知道许多东西是有自己的眼晴的。你回到自己阔别的故乡去,别人看那不过是一片被炊烟氤氲透了的黑黝黝泥土,你却看见泥土里的云母一粒粒向你亮亮地眨起眼晴来。你来到老家的庭院里,树上的叫鸡鸟、喜鹊鸟不慌不忙地撒给你一串又一串清亮的自如啼鸣,如果是陌生人坐了去,那些鸟儿便会顷刻都噤了声去。你回到老家去探亲,许多人都惊喜地说前些天做梦看见你回来今天果然就回来了,而一个陌生人即便到你家的村庄里去接二连三地游了好几回,但是依旧没有一个人能在梦里看见他。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世界上有许多的眼睛我们看不见,你故乡一花一木的眼晴,你故乡井里的眼睛,你故乡云影的眼睛,你故乡泥土的眼睛,你故乡杨树上那一树一树的眼睛,你乡人梦里的眼睛……许多许多的眼睛,虽然我们没能注视过它们,但它们却在处处时时地注视着我们。

许多东西我们不能用眼睛看见,但是许多另外的眼睛却能清楚地看见我们。生命藏不住任何的秘密,岁月也遮掩不住任何灵魂的瑕斑,因为,总有一些眼睛我们不能看见,但总有一些眼睛在大地上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和岁月。

路边的野花为谁开

一朵花在绽开和凋零之间能与多少人相遇?一个人在白云苍狗的岁月里能同多少朵花相遇?对这样的问题我思谋过很多次,但我总也没有答案。

在这个叫红豆坪的小村庄的后面,是我曾经耕种过十多年的庄稼,农历四月时那毛绒绒青麦穗上一粒粒数也数不清的小麦花,五月时庭院里火焰一般的一朵朵石榴花,田塍上的荠荠菜银沫似的小白花,屋檐下像指甲大小蜡黄蜡黄的黄花苗花朵,还有村南头那棵老皂角树上米粒般大小,凋落时能谢落厚厚一地的皂角花,甚至村巷里那歪歪斜斜一树一树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色或白色的槐树花,或者西边山岗上一枝条一枝条的迎春花和连翘花,草丛里一簇簇淡蓝淡蓝的桔梗花或一大朵一大朵褐红色的打碗花,当然还有许多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或红或白或黄或紫的无名花,它们或许曾经在四月的时候把花瓣飘落在我的头发或衣襟上,也或许它们的花粉粘惹在我的鞋子或被露珠洇湿的裤角上,但我没有弯下腰来细细打量或关注过它们,甚至没有为它们稍稍地逗留过。我知道那些花儿不是为我绽开的,它们是属于村庄的,是属于村庄里所有来来往往荷锄掮镐的人们的,是属于那些早出晚归在村庄与山岗上、村庄与河湾里的牛羊牲畜和嘎嘎大叫的鸭鹅家禽的,是属于那些被花色惹得兴奋地跳来跳去的鸟儿和那些嘤嘤嗡嗡的蜜蜂的。

我们的庭院和邻居们的庭院里也养着花,有的是一树几乎要把五月浸透得粉红的芙蓉,有的是一开就有碗大小的深红色的芍药,自然在初春时也会有一树一树雪白色的梨花和红色的杏花。但我也清楚,它们也不是为我而绽开的,它们只是因为主人的殷勤和秋风渐紧时那一树硕大而甘美的果实。而一个人与一朵花的真正相遇,是灵魂与灵魂的一种相遇,是一种不能等待的偶然,是苍茫岁月中一种似梦似幻的邂逅,是一种无法说清但也无法逃避的渊源。

在花海似的村庄里生活了十多年啦,但我从没有被一朵花打动过,也没有被一朵花点燃过,我甚至说不出路旁或庭院里许多花朵的名字。每每我看到有同伴被一朵花招惹得神魂痴醉时,或者看到一朵花被人喜欢得爱不释手时,我就有一些莫名的好笑和莫名的惆怅,我问整天眯着浑黄老眼坐在村头皂角树下的年迈老祖母说: “为啥我就喜欢不上一朵花儿呢?”老祖母笑了说,那是你还没有遇上那朵为你才绽的花朵。我对老祖母的话深信不疑,我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花朵的,只是遇上或没有遇上罢了。但总有一朵花是为我而绽开的,也总有一朵花是只为你而绽开的,我们只需静静地等待着和它相遇。

直到20岁那年秋天,我一个人默默到庄西枯叶满地的山坳里打柴,傍晚的时候,当我满身疲惫地扛着一捆重重的柴禾,趔趔趄趄走到一片落叶如毯的涧间阔地时,似乎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子,双腿一软就仰面跌倒在那金黄金黄的厚厚落叶上。我实在太累了,也没有力气马上就翻身爬起来,我只好信马由缰就仰躺在那弥漫着枯叶焦香和厚厚落叶层下那腐殖质腥香交织的谧凉林地上,在闭眼深深呼吸的时候,忽然嗅到有一种淡淡的却又清新别致的暖暖馨香,那馨香比兰花清洌,比野梅甘饴,是我从未感知到的一种芬芳。循着花香,轻轻扒开厚厚的落叶,在蓬松的落叶下,我发现了一朵指甲大小的花朵。这朵花瓣沿呈粉红,但由瓣沿向内过渡成褐紫,花蕊周围却是一圈清爽的天蓝色。尤其是花蕊,那针尖般大小又细密的蕊柱,红蓝紫相间,像用彩线绒一根根小心翼翼地绣上去的,在轻轻的晚风中,那奇异的芬芳涟漪一般从中弥漫开来,就像一掬掬暖暖的香水,柔柔地彻底淹没了我的心魂。我想用颤颤的指尖轻轻地触抚它,但又怕自己的手太糙会伤了它,我想用自己的嘴唇去小心地亲吻它,但又担心自己的气息太浊会污了它,我远远地拢着手护着它,就像呵护着一只稍不留意就展翅飞走的蝴蝶,就像呵护着一只带着惊恐的鹿眼,就像呵护着一缕风轻轻一拂就会飘散的弱弱云岫。我静静地望着它,它也像温润的眼晴一样默默地望着我,直到夜幕从四周的涧谷深处不知

那些藤蔓一样的小路

路是缔结村庄的藤蔓。一条歪歪扭扭的路,东一扭,就结出一个瓜一样的村庄,西一斜,就又结出了一个瓜一样的小村庄。

一个村庄的盛衰,一个村庄的大小,一个村庄是古老还是年轻,你看一看它的道路就能琢磨清楚了。人总是在路上,村庄里的人也是这样,有时是沿着越走越宽的路走向遥远的远方他乡,有时是肩扛锄镐,从村巷的路上踅向杂草掩膝的田塍小路,有时是腰插刀镰沿着羊肠小道去山岗上砍柴寻药,有时是踩着总是湿漉漉的泥路去了井台或河湾。一个人在村庄里走动生活了一辈子,但他却不会说村庄里的路自己全知道,因为总有一些路他琢磨不清楚。我从出生,直到十八九岁的时候,一直生活在这个叫红豆坪的村庄里。我知道沿庄稼地中间的一条两尺来宽的小道,左拐右踅一直可以从村南走到村北头那座古柏上吊着一小段铁轨权当钟敲的学校;我知道跳过一道矮矮的篱笆,从两旁长满灰灰菜或者苍灰色艾蒿的一条几乎不甚分明的小路上一直向西走,就可以出其不意地一下子深入到那果树间总是间种着西瓜、花生之类作物的河滩果园里;我也知道,如果不怕清晨浓重的露水洇湿鞋子,我们懒散的小脚沿街后屋檐下那条总是杂草横生的蜿蜒小路小心翼翼地走,然后穿过总是弥漫着淡淡腥嬗味的韩家牛羊栏子,再从铁器老是叮当作响的综合厂北边那道豁了口的斑驳老墙上翻过去,神不知鬼不晓就可以溜到村北头小学的后院里,让那个总是驼着公鸡腰、鼻梁上架着酒瓶底眼镜拦在学校大门口查巡学生迟到的老校长失望得踱来又踱去。当然我更知道,那条晴天铺满了厚厚尘土,一落雨就车辙零乱的大路是通往远方的,还有那印满了牲畜蹄印,路两旁的草总是被啃噬得没有了叶子和芽尖的小路是村庄里的牛羊们来来往往必经的。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几乎把庄子里所有的路都走得烂熟于心了,我甚至知道某条小路的某段不觉漫过来的时候,我才用枯叶小心地覆遮住它,然后才意犹未尽地荷柴离开了。

第二天我又赶到那里,但翻尽了枯叶,寻遍了周遭所有的石缝,但却再也寻不到那一朵花儿了。直到纷纷扬扬的大雪封山之前,我都像一个怅然若失的落魄之人,在那一片不大的林涧间低头找来寻去,但都未能再找到它,我曾问遍了村庄里所有见多识广和那些一生都浪迹在林莽沟壑之间的采药人,但他们谁都没见过这种花,更没有人能够说出这种花朵的名字。好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谋,为什么我就在那儿跌了一跤呢?为什么就我一个人看见过那一朵花儿呢?为什么只是匆匆的一次偶然相遇但从此杳无影踪了呢?是不是它就是为我一个人绽开的?在我和它那短暂而温馨的相遇之前,我和它是不是已在冥冥中等待了几千个流年呢?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个人也不能两次同一朵花相遇。也许,为了能和你的一次不期而遇,一朵花从种籽到花朵,再从花朵到种籽,已经和你期许了几十年、几百年。而一个人因为要和一朵花邂逅,也可能已在岁月的沧浪之河上蛰伏了几十年、几百年。佛祖拈花微笑,可能是他终于和他有着宿缘的那朵花相遇了,而只为我们一个人绽放的那一朵花在哪儿呢?我思忖,它肯定不在那些人海如潮的花圃或公园里,也一定不在你家庭院或阳台上的殷勤伺弄中,也不在你阳春三月踏青时的刻意寻觅中,它可能在你田塍间一个人踽踽独行的寂寞低眉间,也可能在台阶缝隙中你的一次不经意注视里,甚至在你匆匆忙忙来不及短暂驻足的风尘旅途上。因为,真正的相遇是没有约期的,真正灵与灵的相逢是一种注定的却无法永恒的邂逅。

你寻觅到那朵为你静静绽开的花朵了吗?

你被一朵花点亮过你的心魂吗?假若没有沉醉过,那么你就到小路边、田塍上、山野间、河谷里,甚至屋檐下寻觅吧,这世界上,总有一朵花是为你而绽开的,总有一缕芳香是在为你而静静酝酿的。地方总是长了一棵爬来爬去的锯锯藤,它锯齿般的翠绿色茎蔓不是附粘住你的裤角,就是把你的脚踝挂出一道道红线般隐隐作疼的表皮伤。我还记得村东的那条小路旁,总是长满了野草莓,那些野草莓的藤叶又浓密又细碎,花朵只有米粒大小,蜡黄蜡黄的,就像撒在绿茵间的一粒粒金沫。而紧靠庄西那条河边的小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去走,但它依旧荒凉得什么草也不长,只有河风散乱无章地不时拂吹起一缕缕细烟般似有似无的灰尘。那时候,我曾经三番五次地在村庄的巷道和小路上故意闭上眼走来走去,我心里知道哪里有一个小洼,落脚时要小心,也知道哪儿立有一棵歪脖子树,路过时要略略侧一侧身,免得一不小心会蹭住它。我没有被路边的树、残墙、土塄碰住过,也没有被小路上的坑洼坎坷趔趄过,甚至没有被路上的藤蔓和路旁的庄稼磕绊过,我洋洋自得地对总坐在村头大皂荚树下的人们说: “咱这个村子,没有一条路是我没有走过的。”

过了两天,东头的赵四叔找来了,他是一个下套子的好手,糟践红薯的野猪,偷啃玉米的猪獾,把麦田搞得一团糟的野兔,甚至那些得防不胜防就叼食了鸡埘里鸡鸭的黄鼠狼,只要赵四叔下了套子,三五天内它们的皮张就毫无疑问地挂在了赵四叔家那堵朝东的屋墙上。赵四叔提了个铁丝绾结的铁夹子,他把夹子扔给我说: “村北那块玉米地里猪獾闹得厉害,你去把它们治了。”我再三问了些下夹子的要领,就提了夹子去了村北的玉米地,但一直费尽心机的折腾了五六天,我连一根猪獾的毛发也没夹着。我去找赵四叔,他带着我走到那片被猪獾折腾得东倒西歪的玉米地边,然后弯下腰去在地头眯着眼寻找,我问他找什么,赵四叔说找路呢,你不是说这个村子所有的路你都知道吗?你给俺找一找哪是猪獾走的路?猪獾走的路?我愣啦,赵四叔找了半支烟功夫,便把那夹子下进了地塍边的一丛灰蒿里,第二天我跑去一看,一只肥得灰嘟嘟的猪獾正被夹得呲牙咧嘴束手待擒呢,赵四叔笑着问我说:“这些野物的路你不知道吧!”

又过了几天,白果树下的冯伯找来了,他说刚出洞的蝉正肥正嫩呢,走,咱们捉蝉去。我们一起来到了村西河边的鬼柳林里,在树的腰身上绑上了一个个巴掌大小用竹蔑撑开的蛛网,单等夜露正浓时那些刚出洞的嫩蝉出来自投罗网了,但第二天清晨赶去一看,冯伯的每张网上差不多都牢牢地粘住了一只已经挣扎得奄奄一息的蝉,而我的许多蛛网上连一只飞虫也没有,只有一滴滴饱满的颤颤抖抖的澄亮露珠。冯伯说: “蝉的路你不知道吧!”

村庄里叫鸡鸟在清晨振着羽翅外出觅食的路我不知道,它们在黄昏时慵懒飞回来的路我不知道。田塍上,那些褐红色或紫黑色,像一节一节彩色小火车的蚰蜒的路,还有那些背着透亮的蜗壳的蜗牛的路,那些红薯秧子、葛藤、地边那些野刺玫的路,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许多村庄里的灵魂返家的路,许多个夜晚,在冥寂时分,我听见一声一声苍凉的招魂呼唤声,有时那呼唤声飘在庄后的那傍山的通往外面的大道上,有时,那呼唤声起伏在几乎被庄稼挤得密不透风的庄后田间垄埂上,有时,那声音逆着呜咽的夜晚的鹳河,显得潮湿而凝重。但我知道,那些远走的人都是沿着各自选择的路径离家远行的,只有在他们离去的路上一声声呼唤,他们漂泊的灵魂才能踩着月光回到自己的村庄里来。

静谧的夜晚,我常常一个人思谋村庄里的路,琢磨那些我所知道或不知道的路,我知道或许一个人就是一条路,有些路,我熟悉,但还有许多路我并不知道,它们,或许是老家屋后的一条藤蔓,被风一吹就乱了自己灵魂的方向,也或许是一只田埂上的蚰蜒,一根草茎就可以改变它们梦想的路径,甚至是一只缓缓爬行在作物茎叶上的蜗牛,一滴露珠就使它们的旅途变得艰辛而迷惘。但我从不去探究每个人的来路,因为我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嘈杂而纷繁的尘世里,有许多的路是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一个人需要知道的,不过是自己梦想远行的道路和自己迢迢回来的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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