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两个秋天
2011-11-21杜文娟
杜文娟
2010年的两个秋天
杜文娟
有谁会相信一年中有两个秋天呢?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上。
2010年,逃离了盛夏的陕西,来到青藏高原,独自漫步在狮泉河畔。红柳瘦浅得够不着我的腰部,但我知道就是这样的红柳,树龄也在六七年以上。红柳开着紫色的花絮,一团一束,美艳极了。
逆着狮泉河而行,冷意的风扑面而来,透着丝丝缕缕冰雪的气息,水波翻滚,流向远方。远方不叫狮泉河,换名为印度河,远方就是异国他乡,我想象不出那里的山水是什么模样。
脚尖的前方有一行墨汁汉字:我要比她更早考到内地学校。绕开这行歪斜的汉字和激情澎湃的少年之心,生怕践踏了这份情怀。
我向前方望去,前方是茫茫戈壁,高一点的地方则是皑皑雪山。这是昆仑山吗?我向左边望去,左边同样是茫茫戈壁和巍巍雪山,我对自己说,这或许就是喜马拉雅山哩。右手的地方依然是黄褐色的戈壁和连绵起伏的雪山,这一定是冈底斯山吧。我在原地不停地变换方向,一会儿面对自以为是的昆仑山,一会儿面对喜马拉雅山,一转身又面向冈底斯山。我分不清这三列山系的具体方位,但清楚地明白,我在世界屋脊,被万山之宗保佑着、庇护着。
这是一般人需要仰望的地方,一生所不能涉足的地方,我却兴高采烈、神清气爽地来了,日夜陪伴着神山圣水。
有人迎面走来,我疑惑不解,冷寂的狮泉河畔怎么会有其他人呢?长时间以来,这条河只是我一个人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戈壁和高入云端的雪山是我一个人的家园。那是一个藏族汉子,笑容开放得如同长江中下游平原,牙齿比满月还皓洁。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又对我说了一句。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很远了。
我返回身大声回答他:喜欢。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与他同行的女伴比他的笑声还清脆、嘹亮、悠扬和婉转。
继续行走在狮泉河畔的时候,那句问候依然萦绕耳边。一次次模仿着他的神情和笑容,一次次不满意自己的表演,只有用手撑开两腮,让牙齿宽泛地露出来,才稍微安妥一点。
然后,我学着他的腔调,自问自答:你喜欢狮泉河吗?喜欢阿里吗?
喜欢!
接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笑声,我被自己的笑声所感染、所迷恋。
接近雪线的地方,有一支修路大军,一个民工用四川话对我说,白天还暖和一点,夜晚冷得需要生火,高原的夏天比内地的秋天还冷。
我说,你们就把现在当秋天过吧。
他看一看四周,再盯着我说,我都想不起来柳树长啥样子了,你跟我们多说说话吧。
另一个人说,柳树没有银杏树漂亮,也没有银杏树高贵,百年柳树,千年银杏嘛。
我说,银杏的确漂亮,秋天的时候,金黄温婉,跟枫叶一样娇艳美丽。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到内地,就能见到柳树和银杏了。
我自顾自地夸夸其谈,他们却沉寂一片。我无法计算沉默了多长时间,但感到了沉默的苦与难。
在阿里高原,不同的人告诉我同一个名字——王惠生。他们用赞叹的口吻重复着同一句话:他是活着的孔繁森,可惜已经回北京了。
在雪山和戈壁之间,有大片大片的草原,白色的羊群和黑色的牦牛散落其间,点缀得夏季牧场摇曳生辉。浅浅的水洼里盛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黄色的、白色的花儿是那样精巧、细微,米粒般大小。大红的藏袍,绿色的邦典,金黄的围巾,永远是牧羊女的主色调,围巾和口罩严实地包裹着头部和脸部。还没有走近,牧羊女就高高晃动着手臂,多情羞涩的眼神波光盈盈。我也大幅度地高扬手臂,大着嗓门呼喊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我们的语言不通,我们的表情和情感是相通的,我说的是:你好。她一定说的也是你好啊。我是喜悦的,她也是喜悦的,因为她是我一天中见到的第一个人,或许,我也是她一天中见到的第一个人。此时的她,一定没有想到不远的地方有狼群窥视,有野毛驴和旱獭争食青草。我也不去想冰河在不远的前方阻隔着我的脚步,雷鸣闪电在旷野无人的天边迎接着我。
她和我一样,简单而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在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放牧着青春和牛羊。我在碧空万里的高原怜惜着稍纵即逝的花香。我俩如同她放牧的牛羊和被牛羊吞噬的米粒般大小的花儿,脆弱得恰似一低头的温柔。
我和她又是不同的,不同在于她一生一世都与雪山草原为伴,她的季节里没有春天和秋天,大雪封山的季节是冬天,寒冷缺氧。冰雪融化的季节是夏天,天高云淡。终其一生,都不知道高原以外的地方会有春华秋实、四季更迭。我则不远万里离开了她离开了她的视野所不能企及,想象力不能抵达的地方,一步步走向喧嚣与躁动。
当我穿梭在人群中的时候,我是那样不知所措,在地铁中与陌生的男人女人接肘并肩的时候,是那样害羞,那样自卑。如果没有我,地铁就不会这样拥挤;如果没有我,空气一定会清洁高雅。
我在自责中惶恐、畏缩、忐忑不安,只能在回忆中摄取一点点慰藉。
终于,我爆发了,在一个黄昏,我没有承受住我的生命之轻。
那是怎样的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啊。丹东,中国与朝鲜交界的地方,满街都是银杏树,金黄得如痴如醉,癫狂欲仙。我在金色的林阴道上拾起一片又一片秋天,却不知道将这秋天搁置在何方。
歌舞升平,有朝鲜姑娘曼妙的歌声,众多同学高亢的激情,月色比竖琴还细密,我在欢歌笑语的漩涡中,一周一周旋转,却被钢制的绳索禁锢着,禁锢得不能动弹,无法喘息。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奔腾不息的狮泉河,飞鸟不度的雪山,细小得如同米粒的花儿,打着响鞭的牧羊女。
我把盛满可乐的杯子递到一位老师面前,对她说,祝我生日快乐吧。
她惊愕不已,旋即说道,祝你生日快乐。
不一会儿,她为我端来一碗金黄的面条,告诉我说,这是朝鲜老板娘专门为你做的玉米长寿面。
我吃了一口筋道的面条,吃了一口静卧在玉米面中白玉般的荷包蛋,然后,把头深深地埋在她怀中,她将手轻轻地放在我头顶。
面对浩浩荡荡的鸭绿江,面向江对面的异国之邦朝鲜。我对一个同学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却难受极了。
她从后面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双臂环抱着我,对我说,啊,你的生日啊,应该高兴才对。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停地重复:我难受,孤独极了。
她说,这么热闹的地方,怎么会孤独呢?
我无法向她倾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是多么幸福,在繁华和市井之间,是多么立无援、落寞孤单。
到了北京,毫不犹豫地给王惠生打去话。我告诉他,我从西藏来,从阿里来,跟你聊聊阿里。他只问了一句:你在哪里?
两个小时以后,他坐在我对面,我们起说着西藏的风花雪月、沟壑千里,谈着里的前世今生、是是非非。忽然,我听到自己的欢乐,泉水般喷涌不息,感到了身如燕,被幸福和轻松推到了制高点。
我问他为什么去西藏。他说在当知青时候,响应祖国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去。站在地图前一划拉,指到雄鸡尾部一叫野马滩的地方,就下了决心,到那里去。
我说,那个地方就是藏北高原阿里啊你在阿里工作了三十年,因病回到老家京,在北京却上无片瓦,至今还借住在兄家,后悔吗?
他平静得如同呼吸,说一声:不后悔如果说后悔,就是没有在阿里工作更长时间
我说,你现在刚到退休年龄,可以回里去看看啊。
他停顿了一下,依然平静得如同呼吸我回不去阿里了,身体垮掉了。昨天去医复查,医生怎么也听不出我肺部的杂音。说从西藏下来,心肺失去正常功能了。医说,这么大岁数了,没事跑西藏干吗啊。
我苦笑着,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却说,我在阿里工作几十年算不了么,那么多阿里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连命都搭上了,都不容易,也包括你。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一句:你是说我也是阿里人吗?
他说,是啊,只要在阿里呆过的人都阿里人,都很了不起。
我豁然开朗,兴奋地说,我给你唱一阿里的歌吧。
歌还没有唱完,他就走了。打开门的候,出现了两个人。
这其实是同一个人,两个模样。一个样子是铜丝做成的头部塑像,巨大而威严,与我的房间处于同一水平面,并且遥遥相对,双目正视着我的眼睛。另一个模样是黑白画像,在铜丝塑像下面二楼的地方。画像左侧是祥林嫂,右侧是阿Q。我双手合十,伫立良久。
我对自己的心说,祝贺你啊,终于找到归宿了。
往后的每个清晨,一睁开眼,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迎接欢喜一般,迎接着鲁迅威严而亲切的目光。每个黄昏,与他的目光相对,凝视许久以后,才关上房门。有时关上门以后,半依着门,打开一条门缝,伸出半个头,再看一眼,才关上。
更多的时候,打开后窗,让秋天的阳光姗然而至,让金色的柳叶和银杏的古香婆娑来临,通过我的心房,透过我的目光,传递给前方的鲁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