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岁月荒唐事
2011-11-21黄星俭
□黄星俭
告 密
君是我的好朋友,家庭出身不好,找不到正式工作。1970年夏天,因在公路上打片石,甩二锤扭伤了腰,便回到家中疗伤休息。
一日,经人介绍,觅到一家专治踢打损伤的门诊小店。大夫问明伤情后,开了两大包草药,内有三七虎骨之类,嘱其回家泡成药酒,用陶罐埋于土中,两周后取出,疗伤必有奇效。
君既返,遵医嘱如法炮制,买来瓦罐,盛酒密封,挖开后园菜地,埋之土内。谁知隔墙有耳,一年逾古稀的地主老太,从门缝中窥见,欲邀功抵罪,遂密报居委会治安主任。那个年代,此系重大阶级斗争新动向,顿时引起居委会领导密切注意。待作好一切周密布置之后,午夜时分,居委会大小干部数人,闯入君家,咚咚咚咚,敲开房门,劈头盖脑喝道:“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你家最近可有什么新动向?从实招来。”君家人摸门不着,不明就里,面面相觑,如堕五里雾中。主任暴怒,声音提高八度:“少装糊涂,家中藏有何物?”言毕,数支手电来到后园,喝令挖开,公之于众。君已知大概,急忙声辩:“窖的药酒,治伤所用……”话未说完,主任冷笑:“哼,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老实交代,埋的金银首饰,还是变天账?”众人动手挖地,果然掏出瓦罐一个。治保委员指挥大家散开,疑有定时炸弹。君近前,揭开盖子,酒味外溢,药香扑鼻。主任仍不相信,令左右敲开瓦罐,扒开药渣,细细查看。那伙人翻来覆去,找了半天,见实在没有什么可疑东西,方才悻悻离去。
君哭笑不得,心痛一罐药酒,全部报废,只得自认倒霉,暗暗唉声叹气。
捉特务
李寿松是我的街坊朋友,就住在章老夫子同一个大院里,虽不是地主出身,但父亲也多少有点历史问题,反正他也被划入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行列。
1974年,读完初中便升不了高中的他,在家闲着,或叫待业吧。有一天,他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走,到我家去,你看我弄成功了一个东西。”我平时就对他有点感兴趣,一是他家的藏书不少,我可以随时借阅;二是他爱鼓捣木头手枪、电动线圈之类的小玩意,很有点灵气。到了他家,他把我领到他单独居住的小房间里,将桌上的几根导线连接起来,然后把一对耳机挂在我的耳朵上。开始我只听到哗哗哗的一阵杂音,随着他手上一个小滑轮的转动,我耳朵里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电波,还听到一段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小提琴独奏。我一阵惊喜,称赞他真有本事,很了不起。他说:“这是我跟着《红领巾》杂志上学装的矿石收音机。”
不几天,我听到院子里的居民小组长神秘兮兮地向派出所的户籍警G某反映:“李寿松这人平时说话吊儿郎当,阴阳怪气的,最近躲在家里很少出来,好像是在鼓捣什么发报机,此人会不会是个暗藏的小特务啊?”G户籍员当即指示,严密监控,注意平时还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在与他联系。
我听到之后,生怕李寿松要吃大亏,便悄悄把这一情况转告了他,提醒他处处小心。
一天,我忽然看见G户籍员背着驳壳枪,由居民组长领着,神色严肃地往李寿松家走去,我胆战心惊地尾随其后,也想跟着去看个究竟。
只见那位民警抽出手枪,对准李寿松,有板有眼地宣布:“把电台交出来。”小组长神气活现地站在房门口,用手将我们挡在门外:“大家站开,这里没什么稀奇好看!”
李寿松不慌不忙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把耳机递给户籍警,若无其事地说:“这是我装的矿石收音机,你亲自听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
户籍警东翻西弄,也没有发现什么发报机零件,只好收拾了矿石收音机,故弄玄虚地对大家说:“这个玩意儿,我还要上交局里找专家研究研究……”
等他们走出老远了,我和李寿松对视良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剩下一脸苦笑。
“喊饿了,不吃饭?”
吴毛头是我们一道修路的同事,大约因为各自的家庭出身都有点问题吧,平时耍得比较拢,买狗杀羊打平伙大家都经常聚在一起。
那年,我们川交五处修路修到了达县宣汉地区。因武斗打得厉害,我们又伙起回叙永老家躲武斗,吴毛头路过重庆时,顺便把他哥哥的儿子吴亮带回老家耍,谁知这一耍就耍出了大麻烦。
吴毛头的母亲年岁大了,加之旧社会还缠过脚,行走起来很不方便,带着这么一个五六岁的孙子,实在有点力不从心。俗话说,乖三岁,肇九年。小吴亮正是调皮捣蛋惹祸的年龄,大人一车背,他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吴伯母还真拿他没有办法。何况自己还要买菜煮饭,莫非拿根绳子套住他不成?
庆“九大”那天,吴伯母带着孙子上街参加了一天游行,回家后,身子骨差点累散架了,但还得动手弄晚饭。吴亮跟着奶奶游了一天下来,余兴正浓,刚到家就伙同一批小孩在院子里东串西串游开了。他们学着大人跳“忠字舞”,高声唱起《造反歌》,举起手里的三角小红旗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不单口号喊得铿锵有力,步伐也十分整齐,在大人们赞许的目光鼓励下,他们愈加忘乎所以,飘飘然,连肚子也不知道饥饿了。
吴伯母弄好了饭菜,摆好碗筷,在家门口叫了半天,不见孩子的踪影。她吃力地迈着小脚,气喘吁吁来到大街上,好容易才追上孙子。这时候,她火气不打一处来,跑上前去,一把拉住吴亮,扯出队列,训斥道:“喊喊喊,肚子喊饿了不吃饭?”
真是“骑牛遇不到亲家,骑马偏偏遇到亲家”,碰巧居委会小组长一旁路过,正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这一下可闯下了大祸。居委会赓即组织了对吴伯母的批斗大会,发言者批判地主婆对伟大领袖总是刻骨仇恨,竟不准孙子喊毛主席万岁。光开批斗会还不算,又把已经摘掉了几年的地主分子帽子,重新给她戴在了头上,从此以后吴伯母又得端着小木凳,低声下气地参加“五类分子”开会学习了。
队长的一句话
H君是叙永一中高63级的学生。因家住郊区农村,家庭条件很差,他从小读书就很刻苦。为了把自己的学生口粮补贴全家,他每天天不亮喝点红苕稀饭就从家里动身,揣上点包谷红苕作干粮,算是午饭,晚上放学回家再跟家里人一道吃,晚自习就在家里做作业,常常熬到深夜才上床睡觉。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通知到,H君果然如愿考上了重庆大学电机系,这就意味着,自己不仅从此跳出了农门,而且,将来可以成为工厂里的一名工程师。得到通知书,H君兴奋得三天三夜没合眼,仿佛自己在做梦一样。
农村里的习惯,一家有喜,村民亲戚都来祝贺,有送米的,有送鸡蛋的,还有送毛巾手帕的。H家咬着牙巴,把一头正在长膘的架子猪吆来宰了,办水酒席酬谢四邻。
H君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大学都能考上,就是不懂一点人情世故。就因为队长与他家曾经有过口角,这次人众都来祝贺,就队长一家没来。父母说,现官不如现管,他家没有赶人亲,也得去请他来坐上席。H君却书生气十足地赌气说,怕他咋的?今后我长大了把你们接到城里去。
酬客完毕,H君收拾行李去了学校。
万万没有想到,读了两个星期之后接学校人事处通知,叫他先回原籍等候,学校还有家庭政审材料有待进一步复查核实。
你猜为什么?原来是队长通过公社给重庆大学校方写了一封揭发信,说是H君的父亲曾经代理过伪村长,而他家竟然隐瞒了这段历史(其实,这纯系子虚乌有)。
可怜H君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就是队长的一句话,改变了H君一生的命运,从此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的农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