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村
2011-11-21
指 尖
1
我不熟悉旧村,但不能说陌生。仇犹国四百多个村庄,犹如上帝随手撒下的种子,散落于太行山西麓,坡梁沟渠,河流大地,无处不在。而居住此间的人们,依山傍水,饮风尝露,对村庄如数家珍。智慧在这里发挥最大的宽待,毋须刻意牢记,种子般的村庄,自会被时间刻镂到人的记忆之墙。我常有舍弃此刻种种,缩居于某一颗种子中间,伴日月风雪,做安谧无迹的草木之冲动,忘世,忘言,忘山河大地。若果如此,多年拼命挣脱樊篱的过程,和终于站到岸上的欣慰,须臾间如烟,俱散,一生风霜,却原来不过一个空字,不足牢记,不足愧悔。人的心态很奇怪,早先鄙薄厌恶决绝舍弃的地方,许多年后,反过来又去惦念怀想。真真应验了乐天那句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啊。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旧村大部分人就像生了翅膀的鸟雀,奋力向四面八方纷飞,曾经热闹聚拢的村庄,突然若一匹旧了的纱布,渐渐脱线,撕扯,裸露出丝缕纠缠的败相。当时,外面的世界磁铁般吸引着所有的乡下人,该走的已经走了,留下的,也正待寻找机会。而在旧村,却有这样一个人,他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二十年如一日。他就是旧村小学的教师。时间太久了,我而今比当时的他还年长,不再记得他的姓名,更别说他的容颜了。他的举动或许也不过是那代人本有的职责道义,但的确引起不小的轰动。那是我第一次到旧村,记忆里,没有一条可通往旧村的路,我们踏着河床里的石头,趔趄而行。对于年轻来说,这样的体验新鲜得很。村口,几棵硕大的核桃树,结满果子。肥壮的麻雀穿梭其中,偶尔落下的核桃,落到厚厚的落叶上面。
记忆突然断流。此刻的光阴里,我无论如何也衔接不起接下来的情节,蓊郁的初秋时光,我们曾如何走进村庄,走进那个人,跟他有过怎样的谈话,后来又如何沿小路走向更深的山里。记忆不提供缘由,它删节了许多过程,留给我的,只是结果。
但记得旧村,连同周围两个自然村里,没有通电,夜里黑漆漆的大山就挡在我们眼前,无月亮,满天的星星好遥远,山里的野物在嘶叫,宛如在奋力要撕开天地洪荒,我们两个年轻女孩对山里的夜,生出恐惧的同时,遂钦佩常年驻守在此的老师的毅力,并发誓要用书写来使这种钦佩发扬光大。
可惜的是我们的文字并未见报,或者我们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闪光的东西,使要想写就的文字搁浅在时光的河岸上。年正轻时,贪恋的东西多表层的耀美。总是胸怀大志地出发,然后悻悻然败归。那时节,我的上司常训导我们懒惰,我们唯有奔赴千山万水,写出庞大厚实的稿子,才能证明自己并非他眼里看到的那般庸俗愚蠢。但我们是如此的不争气,奔赴倒是奔赴了,但出稿率却寥寥。两个女孩子,常常一去不返。亦不知目的地,就那样盲目地奔赴着。
2
通往旧村的路,平展了许多,河卵石不见,代之的是简略的水泥路。路边的山,已经被私人所购,据说山上栽松植柳,养鸡喂羊的颇为热闹。我们的车走得缓慢。婆婆离别旧村,离别这曾经熟悉的山、道已近四十年了。四十年的时间,有什么器具能衡量其轻重宽窄呢?我们赤手空拳,却无法攥紧时间留下的存物。路旁,有被青石围起来的场地,场地上机器轰鸣,也不见人,倒是雾气升得老高,接了天上的云。透过云雾看后面的山峦,感觉缥缈得很。司机说,是个选矿场。
村口原先的核桃树被伐掉。车很顺利地拐进旧村地界,便没路了。
迎我们的,却是一条小黑犬,窄窄瘦瘦的身体,油黑亮光的毛发,也不吠,亮亮的眼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尾巴摇得快要掉下来,一点也不见生。倒是秀嫂躲躲闪闪,怕它下口。它见有人厌恶,便转向我,闻闻我的裤脚,舔舔我的鞋尖,好像我是它主人,久别归来般,把身体贴向我,我禁不住伸手摸摸它的头,它欢欢地立到旁边去。
它身后,堆积着小山般的玉米皮。正是秋收节气,豆角秧烂了一堆,黑黑地缩在边上。近年禁止焚烧秸秆,这些粮食的包衣被闲置下来。想来,村里土炕也少了。不过,偎山而居的好处,是拾柴容易些。早年村里人都爱惜这些玉米皮,蒸窝头、莜面、米糕,哪样能离得了的。玉米皮有粮食的香味,跟其他食物合蒸了,自使食物别有风味。现在,有专用的笼布了,再说,窝头也早从历史的舞台退出,大家更喜欢吃小麦馒头,多从城里食品店买来食用。
小山般的玉米皮下去,就是一方石磨,我们绕了小道,回旋而下。村里的路总是这样,明明直达亦有可能,偏不,迂回出一些姿态来。这便是乡村的“乡”字吧,迂回中,自有一种别般气韵。
石磨端端地静候在阳光里,木架尚朗。磨盘上黑油油的,有使用过的痕迹,我们愈发疑惑,你一句我一句地发着疑问,这做什么用的呢?
左看看,右观观,我还将推把抬起来,不是很沉,亦不轻省,动起来,倒是轻松多了。
有人从上面的路上走过,也不抬头,径直答道:磨“钱钱”用的。
惊得我们都抬头,那人只剩一个后影子了。倒是那条黑犬,颠颠地跟了他走了。
城里常见乡下妇人推个小车,走街串巷地卖“钱钱”,倒不知道,是用石磨碾出来的了。“钱钱”,其实是将黄豆压瘪了,熬粥用的。因其形状恰似铜钱,故曰“钱钱”。
石磨下,被人的脚印踏出一条油光可鉴的路来,团团绕着磨道,这得多少双脚印才能复叠出如此坚硬的质地呢?
周围却是满目丛立,纠结的绿草,平展展的葳蕤下去,也见不着头。老大说,以前这里是场院。
我们这群人中间,只有他是最熟悉旧村的人,差不多他所有的童年时代,都是在旧村度过的。他不仅熟悉居住的院落,还熟悉旧村的村庄,以及村庄外的山水。此刻,他在旧村展开了最纯粹的寻旧之旅,太多熟悉亲切的记忆,使他乐此不疲。
3
整个村庄,就像用手指捏成的一个小面饼,很小,很集聚。院落靠着院落,院落背着院落,院落叠着院落,院落挺着院落,这可能是地形所致。在这个小面饼周遭,便是低矮的山坡缓慢地向高处延伸,仔细看,村庄,就在山与山的窝洼里,而所谓的平展之地,也不过是山体的缓坡。房屋、道路都用石头垒成,越往村里走,道越狭窄,脚下愈光滑,那些青石,经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磨损,越来越亮,越来越滑。旧村的祖先,曾以怎样的毅力,将石头一块块从山下的河床里搬来,又怎样一块块将他们垒起来,铺展开来,使村路延绵呢。
历史只流传下一个愚公,而整个中华民族的建设和兴旺,岂止一个愚公,以及他的子孙呢?
那条小黑犬又开始游荡在我们周围。它的兴奋足以说明,这个村庄的人真的很稀少了。我们入村差不多一个小时,仅见过一个人的背影而已。没有玩耍的小孩,也没有坐在街上吃烟晒阳婆的闲人,连走家串户的小媳妇都没有。这个旧村,寂静得,仿佛遗落在深山里的一座古堡。
寻访旧居的过程,在我们这些从未居住此处的人,多少有些期待。而婆婆却不言语。她是久惯的沉默平和。这也造就了她的不争强不出头的性情。但不知道,这次回访,在她,有多少悲喜。
她情愿和默许这次寻访旧村的成行,是我们未料的顺利。七十多岁的人的远行,要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呢。对世事的透彻,对人间的平视,早无大惊喜,大悲哀了。但,她的出行,却暴露了一个老人的冲动。
路过的院门,都是破旧不堪的,跌落的木屑,生锈的铁锁,门槛上参差的刻痕,快要倒塌的土墙,墙里嵌着的旧窗,窗上没有了纸,大大的窟窿,像一只大大的眼睛,空荡荡的。有的院墙倒塌了,一眼观去,荒草把旧屋都掩埋了,黄绿的草,齐人高。我走进去,照相,对了爬满苔藓的木架子,还有快要掉下来的窗扇,倾斜变形的门框,土炕上灰蒙蒙的旧时光。出来,满身都是荆棘小刺。人间如此荒凉。
住过的院门还是老样子,低矮的,逼仄的,唯一不同的是,院门的下部裹了一层铁皮,婆婆惊叫起来,推门而入。
那门太小了,连我都要侧着身子挤进去。院子倒是宽敞的,老屋已经拆掉,盖的新瓦房,进深大,敞亮。
床上起来一个老婆婆,顶了雪白的帕子,脸色浮肿,她抬手搭到眉上,便看到了她认识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还喊出彼此的名字,不能不说这是个奇迹。
4
我们差不多走完了村里所有的人家,无论居住房屋或新或旧,或敞或闭的院门,都是窄小的、老旧的。如果是个旧院子,这院门还能说得过去,但新盖了瓦房,高、透、亮,院门亦不改。不同于城里人家的大门,高大结实,齐整威严。外子说,这可能是村里跟城里的区别吧,城里人注重门面,乡下人注重内里。我们笑。城里乡下是有区别的,但关于院门一说,其实另有说辞。后来知道,旧村的人,讲究这个旧“财门”,他们的习俗,是老辈人出入的大门不能更换,只进不出,才能一代代兴旺发达。这有点貔貅的意味,财来不散。
于是,我们面前的旧村,每户人家都是一个破旧不堪,窄小难入的院门。我们如果要进,得低头、侧身、挤压。他们所有的家什,牲口,都在院外,也就是大街上放着,村里从不丢东西。
婆婆说,四十年前,旧村就是这样了。
老大说,他小时摘了村里的果子吃,被父亲拿棒子打了个半死。
又说,小时候分粮食,都是在晚上,队里点了汽灯,在场院里分。有人家里没人,放在场院里也丢不了。有人家人手不够,村里人总是热心地给送到家的。
我想起,这个村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姓:郝。
站在已经坍塌了一半的村委会门口,一些旧记忆都随着它的倒塌死去了。面前,只有这一样的山河,一样的大地,一样的风物,不一样的,是它们面前的人,和心境。
认识婆婆的人寥寥无几。老的,都已死去,年轻的,长大后走出了旧村,留下来的,就是跟她同龄的,正在老成一半骨头的人了。
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她们说着遥远年代的事,四十年前,在她们,也不过昨日,她们结伴下河洗衣,上山摘柿,年轻日月啊,是如此唾手可得。
5
村南,一条大坡逶迤而下,窄窄的青石路凹凸不平,上面铺满杨树叶子,稍不留神,脚下会滑一下,如此秀嫂的鞋跟受了罪。我牵了她,她还是需要迂回方不至于滑倒。坡左右是石砌的高墙,石头叠加着石头,挤压着石头,也不需要其他东西做辅助,那些石头自是吸附得紧紧的,使它们组成的墙,坚不可摧。石崖上,尚有老屋和墙院,但均已倒塌,露出来的木头漆黑,荒草探出头来,压得坡路低了下去。石头中间长出来的杨树,长长地伸出来的枝条,在半空中交错。我竟然想起舒婷的诗: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诗情,竟然会在这样一个荒芜的村庄里生发,让我有抑制不住的悲喜。
老大直说,奇怪,怎么这路窄了呢?
想想,当年他不过七八岁的孩童,他眼里的世界,空旷而阔大。于今他是五十多岁的近老之人,眼前的世界,越来越窄小难走。
没有人应答他生的疑惑。
他便又自语:一头牛就是从这石崖上不慎跌落的,前后腿都折了,血染在石头上。村里人忘了将血迹洗净,它生的小牛便守着这片血,不吃不喝好几天,任谁也拉它不动。
我低头,看见脚下厚厚的黄叶子中间现出一片红叶,脉络却是青绿的。
落叶把整条河床都盖住了。没有水的河床,总是要被其他东西覆盖的,尘埃,黄土,落叶,或者尸骨……
此去,是要看南阁的。据说,南阁的门洞阔大高深,南阁的门洞里有老大小时写的字。
通往南阁的路上,全是落叶,踩上去,暄软,嚓嚓有声,只是,每一踏步之间,就会自脚下生起一股土气。红尘万丈啊,我们走的不过一尺。
过了河,又开始上坡,拐个弯,半坡里,就是南阁了。全不是老大说的那样,又矮又低。阁上一棵迎客松,仰望,整个树冠像画在蓝天上面似的。我们便又忙着取景。老大一个人在阁洞里找寻他童年写下的字迹,他的寻访是从最高处开始的,一点点细细地寻下来。外子说,你那时小,字该在下面的。他说,我记得我写到最高处了。最高处,在一个孩童的能力范围内,有多高啊。后来我们都帮他找,石阁依旧是用石头砌成的,底部是大石头,越往上,石头越窄,到了拱部,全是细细的石片。底部的石头,有的开始风化,细细的沙,堆得小小的,又跟地下凹凸不平的石头地接连一处,整个阁洞,坚固得似一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的记忆确实混沌的,它不记得谁来谁走,也不记得日升日落,它冰冷的,若时间本身。
老大是遗憾的。因为没有找到旧时痕迹。我想,这么多年来,他的梦里,想里,肯定不止一次地回到过旧村,他依旧延续着四十年前的轨迹,捡一筐柿叶烧火,然后去山上看羊,去河里溜冰,又到阁洞里躲藏。
6
婆婆终于找到了她的干亲,她当年要好的女子老到七十八岁,她的干儿子状元近六十了。他们三个人的手拉在一处,像三节树干,很硬地牵扯,却聚满温情。
时间掠夺了他们的容貌和年月,却留下来他们的情意。
那个婆婆看见我们便开始说,昨天烧火了,火笑得不行,她说,要有客人来了。
状元还说,有什么客人呢。咱这地方,人都荒芜了。大不了,孩子们回来看看你。
她说,火笑得不行,是稀客。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还未有探访旧村的打算。这不能不让人惊奇。村人自有一种灵透之气,他们可以没有钟表,可以没有日历,也可以没有电视电话,却可能通晓一些事件的原委和结果。她应验的稀客,是四十多年未成谋面的姐妹。
强留了午饭,却丰盛,正好状元哥的女儿女婿回来帮忙收秋,女婿是四川人,长的眉清目秀,两人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餐馆。
说起孩子,他叹气说,闺女没念上书,不得不早早出去打工,接触的人杂,硬要找个侉子,我们也管不了。
儿子戴个眼镜,干净成读书郎的样子,站在一旁,腼腆地跟我们笑。他说,儿子现在在城里给人送货,一个月一千块,管吃管喝。村里的人都搬完了,学校也没有,孩子们读书,要到很远的镇上,没人惦记爱喜这地方了。
我们便安慰他。
其实心里很不是滋味。
问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老师,他说,他早调走了。村里没人了,他教着个甚。
电是通了,但没电话线,没有线电视。
电饭锅做出来的大米,跟城里一个样。吃到嘴里,没滋味。倒是女婿的菜好吃,但太饭店了,反觉得难入喉。不久,端来一锅烩菜,自己压的粉条,秋末一茬豆角,刚起的土豆,只看一眼,便喜欢得紧。
这时,那条小黑犬进了屋子,我便问,谁家的狗呢。
咱家的。
一时异讶得无法答言。我禁不住把手伸到它的头上,它清亮亮地看着我,我们竟然亦是旧相识。
状元家住的房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盖的,低矮,入深浅,还结着炕火。外观还算新,里面的摆设都不入时了。他家以前是两进院,现在成三进院了。二进院里喂牲口,一地的粪便,三进院以前是老人住的,现在空下来,灰塌塌的,满院荒草,连路也没了。也是,旧村的人越来越少,地方便越来越多,只要你想盖,有的是场地。
说起荒芜的旧屋,状元说,这里的一串院就值个三四千块钱。比你们城里便宜多了吧,哈哈。竟是自嘲的口吻。
城市化的进程,叫旧村早早地步入老年。
7
临行前千叮咛万叮咛,往后要常挂念,常走动。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信誓旦旦。
有一瞬,看着她们,我开始祈祷上苍,让时间在她们身上多停留一些吧,让她们彼此的记挂再长些,让她们相见的日子再多些。
状元哥将瓜果、豆子、小米都早早地放在小口袋里,说,这是稀罕东西,干娘拿回去尝尝,回头吃完我再送去。
婆婆不知说什么才好。
乡下人是出名的好,出名的厚道,我们竟后悔来时太匆忙,带的东西太见外,略显薄了些。
没有长亭短亭,亦没有灞前柳,现代的交通工具简略了所有的告别仪式。我们只需踏步,便绝尘而去。
车出旧村,拐到喧嚣的公路上。旧村便在身后。那些老屋,逼仄富寓意的旧院门,老人,石碾,青石路,厚厚的落叶,都消隐不见了。村庄空成一口枯井,人息乏乏。
旧村梦一般呈现,又梦一般消失。秋阳缓缓,一车人沉默不语。
谁打电话过来,手机铃声响起,也不接,任它独自唱着。
——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