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讲讲我爷爷的故事
2011-11-21杨遥
杨 遥
1
清明是个热闹的节日,很多人千里迢迢赶回家乡祭奠自己的祖先。鸟镇的人们通常前几天就为这个节日做准备,印冥币,蒸馍馍,叠元宝。清明到来的这一天,人们早早起来,吃了早饭后,就去墓地。通向墓地往日荒凉的路上川流不息都是人。
这个清明节,我早早来到墓地,祭奠我的爷爷。
墓地里的人渐渐多了,好多人是一伙一伙来的。来了的人不光烧纸摆供,好多人还放鞭炮。一些很少回乡下的城里人一起聚集在墓地,他们互相递着烟,叙说着各自在城市的境况。
通往墓地的路只有一条,坐小车来的人很多,先来的要回去,后到的要过来,焦虑不安的喇叭声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混成一片。
这时有一个女人从我面前飘过,说她飘,是因为她走路的步子特别轻,像猫一样。这个女人穿着一件黑风衣,身上散发出一股特别的香味。她背着一个大黑袋子,轻飘飘的像带着一个降落伞或小帐篷。降落伞或小帐篷让我马上想起很多东西。
我开始注意她。
奇怪的是,这个女人走到别人身边人们都不注意她。这个女人弯腰捧起烧过的纸灰,放在她背上的大黑袋子里,动作特别轻快,几乎没有声音。
这个女人走过的地方,纸灰都没有了。如果不是坟头上还放着一些祭奠的水果、饼干、馍馍之类的东西,根本不像上过的坟。此时的田野十分安静,没有一丝风。周围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好像被一层厚厚的玻璃挡住了。
这个女人在那么多的坟头上轻快地转了一圈,好像一位高明的芭蕾舞演员在舞台上旋了一圈。那些坟头上的纸灰都不见了,她背上的大黑袋子轻飘飘的,好像马上要飞起来。
我隐隐觉得她偷了我们的什么东西,却又说不出来。我此时像梦魇似的不能动。我用眼睛瞪着那个大黑袋子,希望它忽然破了。不知道是希望那些纸灰漏下来,还是希望这样这个女人就不会马上消失。
这时,女人开始向我走过来,我还是不能动,但我明显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潮湿而又阴冷的气味。
女人走到我身边,从她的袋子里抓出一把纸灰,放在我爷爷的坟头上,说,我给你讲讲你爷爷的故事吧,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然后就忽然不见了。
我忽然能动了,我闻到墓地上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着这个女人身上那种潮湿而又阴冷的气味,每一个人脸上都弥漫着那个女人的神秘气息。
此时,墓地旁边的那条道路上人声鼎沸,墓地上的人也纷纷往路边跑。整个墓地一下空了,只有我爷爷的坟头上面有一把纸灰,其他的空空荡荡的,摆着一些水果、饼干之类的东西。
一辆急着回家的车撞了一个小孩儿。
我匆匆离开墓地,我只想找到那个黑衣神秘女人,听她讲讲我爷爷的故事。
2
鸟镇的桃花刹那间都开了,春天一下显得摇曳多姿。那些比燕子大点的黑色小鸟“啾啾”叫着在花间穿梭,像淘气的小孩子在粉红色的波涛中游泳。
我问父亲,家谱呢?父亲笑一声,我们小户人家哪有家谱呢?我不相信父亲的话,我觉得我们家一定有过惊天动地的人物,他就是我的爷爷。父亲一定为了保持某种秘密,才不告诉我。我问,你能讲讲我的爷爷吗?父亲翻起眼来,看了我一下,收拾好手中的东西出去干活了。
108国道正在重修,到处是土堆和大坑。一些埋在地下的骨头被挖了出来,和一些塑料袋、烂树枝、广告纸、蜂窝煤渣混在一起,又被埋入更深的地下。风搅起的尘土,使整个公路沿线黄茫茫的,所有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我坐在一辆破“蹦蹦车”上,去八十里外的杨家祠堂。施工现场的一些东西使我这次旅行变得困难重重。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我还在路上颠簸不停。距离祠堂二里半时,车子忽然一下没气了。开车师傅下车踢踢轮胎,一小截钉子从轮胎里钻了出来,扎破了他的脚。师傅捂着脚在地上跳了几下,忧伤地望着我。我如数付了他车钱,开始向祠堂所在的村子走去。太阳像一团鸡屎,仿佛要从天上流下来。
那条以台湾著名味精商人名字命名的路从村子里冒出来,像一条冬眠的蛇。当初这个人决定出钱修建这条路时,是因为梦见他的祖先,也是我的祖先,我们这个祖先像孤魂野鬼一样在那个破败衰落的祠堂里整日整夜地哭泣。他不安了,修祠堂,修路,修学校……我们这个县出现许多以他名字命名的建筑。这条当初全县学生曾经举着花环,敲着锣鼓庆祝过的被称为全县乡村第一路的柏油路,已被岁月洗尽了风采,现在像一条没有洗干净的黑肠子或者是被人丢弃的废布条。
然后,牌楼出现了,祠堂出现了。一群黑瘦的老头在墙根晒太阳。
我找到祠堂的主持,求他查查族谱。他要我拿出身份证,说族谱不能对外姓人开放。我给他手里塞了十元钱,他像兔子一样跑着拿来族谱。
爷爷的名字是他的祖辈给排好的,但族谱里怎样也找不到爷爷的名字。我让主持把另一本族谱也拿出来。主持笑着说,客人,族谱只有一本。我望着这个不知是我的爷爷辈还是孙子辈的人,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但那人一口咬定再没有了。
太阳斜了下去,祠堂里光线很暗,一些在屋梁上倒吊的蝙蝠石头一样掉下来,快到地面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飞了起来,发出老鼠一样的笑声。
没有了?我问。
绝对没有了,我发誓。主持边说边把一只手举在头顶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一定还会来的。
太阳一下又冒了出来,给那些墙根的老人们脸上涂上一层油汪汪的色彩。我给每位老人敬了一根烟,问,“士”字辈是第几代人。那些老人脸上的皱纹一下深刻起来,他们随手捡起身边的小树枝或石子在地上算起来。
三十七代。
二十八代。
……
这些老人的争论的声音像无数金色光点在我眼前炸裂,我的声音也变得嗡嗡起来。我问,肯定有“士”字这一辈吗?所有的老人都一致点头,还有老人吟出“荣名远士扬”。我问,那么族谱上为什么没有呢?所有的老人脸上都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继续用小棍在地上算计。
我在夕阳落尽的前一刻离开村子。天很快就黑了,因为有雷在头顶轰轰地响,我想在雨下来之前赶回家里。连续拦了十几辆出租车,都因为载人没有停下。我只好边走边想办法。那些雷像屁一样紧紧跟着我,后来云像一块撕开的巨大的黑心棉被子,把天严严实实裹住了。那些白天的土堆,一堆堆都变得非常可疑,尤其是挖出来的骨头,发着绿绿的荧光,夹杂着破塑料袋呜呜哭泣的声音,使我想起上午的那个神秘女人。
在路上跌跌撞撞走了好大一会儿,雨却还没有落下。忽然一个巨雷在头顶炸裂,像皮球似的蹦到地上,又蹿起来,一棵树燃烧起来,火苗吐着舌头呼呼往上蹿,很快一块黑云着了起来,接着整个天空的云块像冬天的荒草,呼呼着了起来,然后劈里啪啦下了些细雨似的黑色碎屑,天便一块一块晴了起来。
一辆小巴在我身边停下,不等司机招呼,我爬了上去。整个车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乘客趴在后面的椅背上睡觉。不等坐稳,车便“刷”一下开了,我的头撞在车门旁边竖着的扶手上,起了一个大包。然后,一颗一颗星星钻了出来,野猫此起彼伏的叫春声从田野四面八方传来。
3
寻找县志的过程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
民间的族谱上找不到我爷爷,我决定从官方的县志上去找。
上午的新华书店像一位绣楼上的漂亮小姐,充满了寂寥和落寞,只有三五个营业员在呆呆地看窗外。那些装帧精美的书像一枚枚已经在枝头悬挂了一万年的果实,仿佛还要继续悬挂下去。
没有“地方志”一栏,便先从工具书这栏看起。那些肥头大耳的字典辞书,在这栏里占据着显赫位置。没有我要找的地方志。然后历史、人物传记、文学、哲学、医学等栏目里都没有找到县志。
我想可能这类书实在卖不出去,营业员把它们塞在哪个角落或者干脆扔到库房里了。
具体问营业员时,我踌躇了一下。心理上来说我愿意问那个年轻漂亮的,但这类人一般很傲慢,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年龄大的那个看起来很慈祥,可是人一有年龄了,便容易摆资历,很可能库房里有她也不愿去找。我便很不情愿地问那个丑丑的营业员。
请问你们这儿有县志吗?
她把目光直直从窗外收回来,转移到我身上,有些奇怪地盯了我大约五秒钟,说:“没。”
我朝干净的水磨石地板上吐了一口痰,对这样去寻找爷爷充满了懊丧。背后那个营业员在尖声叫骂,我已越走越远。
我还去过史志办、档案局这类单位,他们有的说没有县志,有的说剩一本存档了。转了一圈,我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县志。后来,有人告诉我,现在收藏县志正热,1982年版的市场也卖到五百元一本。
那段时期,我生活的重心就是寻找县志。我的一位搞写作的朋友听说这事后,说他可以把他珍藏的一本县志让我看看。我喜出望外。但他那副小心翼翼叮嘱我的过程让我很不习惯,好像是他要把他的儿子让我领养几天。
等我的朋友拿出一个用红绸子包的大盒子时,我觉得他真是小题大做,就是一本县志真的值五百元,也不就是五百元吗?
但我的朋友把那绸子缠开,盒子打开,露出一摞发黄的薄书,拿起一本让我看,还用一只手护着下面时,我也变得郑重其事。
我想我的爷爷可能就要浮出水面。
那本书散发出一股羊膻气,纸质发黄发脆,第一页写着先秦的历史,还是用繁体字,竖排版。
我觉得历史充满了神秘的气息,我让朋友拿出最后一本让我看看。
朋友从最下面取出一本,我觉得谜底离我越来越近。我先看到清朝建国时的本县大事,然后把那本书翻完看到的还是清朝的事。
我对朋友说,你把书的顺序放错了,我要离今天最近的一本。
朋友说,没错,这就是最近的一本,我这绝对是乾隆版的县志,专家鉴定过,全国恐怕也没有几本了。
我觉得我的爷爷可能永远要消失在历史中了。那几天我过得失魂落魄。
但我一位在省史志办工作的朋友帮了我的忙,他把他们存档的一本县志给我复印了一本,寄了回来。
我兴致勃勃打开这书,感觉真是朋友多了路好走。
但很快我就失望了,这本1982年编的县志,现代人物篇里只收了几位抗日英雄,再就是一些书记和县长。
那个神秘女人可能是一个鬼,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她,只是一个幻觉。我的爷爷其实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死了人们就忘了。死者入土为安,我为什么要去打搅他呢?纯粹是自己的虚荣心理在作祟,希望自己有一个显赫的家族。我对自己痛恨不已。
4
我开始发奋写作,我觉得小地方的小人物,写作是使自己强大起来的最好途径。但过了仅仅三年时间,我就把自己的亲人和熟悉的朋友都写完了。我也想试着写写历史人物,但试了几次,实在不行,我就想起我死去的爷爷。几年前寻找爷爷的过程使我有一种潜在的恐惧,我觉得我的爷爷就像一个陷阱。但我还是像夏天一位溽热难当的旅人,看见一汪绿水,不顾深浅地就扎下去了。
A
刘四是一位古稀老人,住在我家对面的一间像炮楼一样的高大屋子里。他颌下白须飘飘,留着干净的长指甲,夏天穿一件对襟大褂,冬天套两件皮夹克,喜欢在家里留宿一些乞丐,增加收入,还喜欢放黄色录像。那天,他们看完《潘金莲》之后,我正好进去向他借一件东西。他当着一屋的乞丐、光棍、鳏夫对我说,你的爷爷漂亮极了,比潘金莲还漂亮。他的不恰当的比喻弄得满屋的人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但心里十分恼火。他就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讲开了我的爷爷。
“五小爷爷”满脸络腮胡子,走路吭吭咔咔,慢性气管炎使他年轻时就有一股早衰的迹象。刘四叫我的爷爷五小爷爷有些可笑,我爷爷要是活着的话,也顶多比他大十来八岁。但是一到正月十五耍船灯,五小爷爷几乎不用准备,上了场就是最好的演员。别的村子派上他们年轻的小媳妇也比不上我们的五小爷爷。正月十三开始踩街,五小爷爷的船灯从整个队伍里一眼就能看出来。别的船灯都是人在里面扭,五小爷爷的船灯却好像是船在水上漂,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喜欢围着五小爷爷的看。船灯本来是一队一队的,但挤着挤着五小爷爷就和他的队伍分开了,他像被人群围起来的孤岛。人们在周围叫好,让五小爷爷来一个,再来一个,五小爷爷就迈开他的莲花步,扭了一曲又一曲,像风在摆柳,他不用舞曲伴奏也能扭得很好。船灯是三人一组,拉船的、坐船的和一个媒婆,五小爷爷坐在船中央像一个将要出嫁的羞答答的大姑娘,随着拉船的和媒婆的一问一答,五小爷爷美妙的歌声唱了起来,场上一下鸦雀无声。略施浓妆的他眉也传情,目也传情,周围一些不名就里的小伙子开始想入非非,“椽头”硬硬地站了起来,人群里像打仗。周围听的人“轰”一下笑了,有人用拳头擂墙。每年这时候都有些小伙子让给他们介绍我们漂亮的“扭船灯姑娘”,王三最爱答应这件事。小伙子们就给他供烟,供酒,年年如此,年年有人上当。人群里的王三被推了出来,人们罚他像五小爷爷一样扭一曲,他挠挠青光的头皮,说,我给唱一曲吧!说着他就唱开了《亲圪蛋下河洗衣裳》。“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腿腿跪在石头上,呀小亲圪蛋……”他唱完最后一句,“呀小亲圪蛋”时,屋子里的人都手敲着墙壁、桌子和身边一切的东西,大声唱小亲圪蛋。刘四说,现在那些扭船灯的,像个球!现在那些踩高跷的,像个球!二鬼摔跤没了!“晃”没了!乞丐们把白天要来的菜放在一个大锅里,香味很快就传了出来,人们举起乞丐们白天从肆筵上要来的残酒,喝!喝!喝!
B
刘四说“五小爷爷”满脸络腮胡子,走路吭吭咔咔,让我依稀想起小时候爷爷总是“吭、吭”咳嗽着,他领着我去公社的食堂买两个馒头,蹲在那儿吃了,然后趁人不注意,把人家的小碟子揣一个,带回家。
上小学高年级时,六一学校里要求做手工制品。我翻箱倒柜寻找材料,从蛛网密布的床下找到一个布满尘埃的箱子,箱子的锁扣居然是用羊皮做的。我觉得一个传说中的百宝箱出现在面前了,一阵激动。用一根钉子弄开锁子,两排整整齐齐的泥做的模子,都是人头的模型。一把明晃晃的刻刀,刀刃各不一样。一卷团起来的发黄的纸,展开是迷宫一样的地图。四个印扑克的小戳子,上面还有斑驳的印泥。可是,爷爷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没人告诉我这些东西的用途。泥模子在玩耍中打碎了。刻刀被我当做飞镖,一把把丢失了。地图我还保存着,却找不到宝藏。印扑克的小戳子最有用,它在我贫乏的童年,成为游戏的一种最主要的方式。
我又去找刘四,刘四喝多了酒,打着美妙的呼噜睡着了。王三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听听我爷爷的故事。王三说,五小爷爷的纸货、王二宝的驴肉、菜根心的兰花豆是享誉鸟镇的三大手艺。王二宝的驴肉扔到嘴里,越嚼越香,咽下肚里还感觉回味无穷,一股香气直从你肚子里往外溜,你的嘴会“吧嗒”、“吧嗒”不停地品咂。菜根心的兰花豆!香啊,又酥又烂,八十岁的老人也能像八岁小孩一样吃的。五小爷爷的纸货是最绝的,他用纸扎的轿,纸扎的马,能走起来!今天的研究,研究个屁,他们能研究出纸扎的轿和马为什么会自己走起来?爱发议论的王三唏嘘不已,也晃晃悠悠一头扎在炕上睡着了。
C
我去参加王三儿子的婚礼,刘四家的那伙乞丐唱着莲花落来了。他们首先唱“今天是个好日子,主人家把那贤惠漂亮的媳妇娶”,肆筵上的总领把他们领进去。
主人家的屋子装修得很漂亮,乞丐们用莲花落赞美起来“房大心宽主人善,娶了媳妇再把那金钱赚”,总领乐呵呵给了他们每人一元钱。乞丐们站在门口,等待肆筵完毕撤下来的酒菜。
我问装修这套房子花了多少钱?王三的老父亲颤悠悠地说,这房子别看装修得漂亮,都是用钞票贴出来的,住着心疼啊!王三想打断他老父亲的话,可是他已经喋喋不休说开了。看看人家五小爷爷那会儿,只用高粱秆和葵花秆就把房子裱得漂漂亮亮,又省钱,又耐用,每年刷一次,白得亮堂,白得叫人心宽,舒服啊!哪像现在,瞧着好看,但你看看这质量,他用手敲了敲墙壁,一块墙皮掉下来。王三说,爹你这不是故意和人们捣乱吗?他拾起那块墙皮用透明胶布小心翼翼贴上去。我才发觉屋里明晃晃闪光的地方都是一块一块的透明胶布。王三的老父亲说,现在的人啊,不好还怕别人知道,昧心啊!五小爷爷那会儿裱刷的屋子,告诉你二十年不坏,就是二十年不坏!告诉你三十年不坏,就是三十年不坏!人家心里有谱啊!什么样的屋子用什么麻纸,用多稠的糨糊,人家心里有底,这叫对症下药。哪像现在,就说一平米多少钱。我一辈子只找五小爷爷裱过两次家,就一辈子过去了。你看你的屋子,现在就大片大片掉皮,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重装修啊。再说,五小爷爷裱家只用糨糊和干涂,一裱完,满屋子飘着淡淡的糨糊香味,哪像现在,三个月了,还到处是油漆味!王三去招呼客人去了,让我照顾他父亲。他父亲接着说,那时的手艺人,活儿干得真好,五小爷爷裱刷家,一滴东西也不往下掉,他在上面裱,我们在下面吃饭。我们让他吃,他说顾不上!他那时确实也忙,想找他裱刷家,先得等两月。他来了,活儿干得麻利,你也不用收拾,他干他的,你做你的。哪像现在,你得帮忙,还得监工。五小爷爷裱家时,举着一个大盆子,你说他累不累?他为什么不换一小点的盆子?他干活时一声不吭,五小爷爷干活时从来不说话。
吃饭时,和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坐了一桌,大家好久不见,都喝高了。下午我晃晃悠悠回家,半路上,坐到一块石头上就起不来了,那伙乞丐从后面赶上来,把我架着回了刘四家。那伙人又开始看黄色录像,我趴在炕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还听到过好多关于五小爷爷的传说,那个黑衣神秘女子说的不错,我的爷爷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决定找我的父亲再打听打听。
5
那是一个细雨乱飞的日子,父亲回来的比平常早,喝了点小酒,兴致很高。我对他说,你能讲讲我爷爷的故事吗?父亲刚开始装作没有听到,我再次请求时,他的脸上表现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安。但我那天太想知道我爷爷的故事了,我装作没有看到他的表情,说,你就讲一小段也行。父亲抬起头看我,目光很茫然。这时母亲从外面进来了,她大概听见了我的请求,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说,我给你讲讲吧。母亲从来不议论别人,她今天这种态度让我大吃一惊,我忙给她倒了一杯水,恭恭敬敬在她面前坐下。
你的爷爷很混账!
母亲的第一句话就和我想听到的内容大相径庭。我站起来,赶走进了屋子的一只苍蝇。
我进你们家时,没有和你父亲见过面。媒人说五小爷爷很了不起,家里就他和你父亲过日子,存下了很多钱,他可是十里八乡的名人,想去他们家做媳妇的人很多。
母亲长年一副疲惫的样子,但现在因为激动,她的声音就好像一条在开水里翻滚的小鱼。
后来,我就嫁到你们家了。我抬头看父亲,他面无表情,拿着一根高粱秆在地上戳来戳去。
你们家的人根本不爱干活,尤其是你爷爷,整天什么也不干,也不说话,就是“吭吭”咳嗽。冬天给他那边生一小火炉,他自己从来不加一块炭,经常是灭了再给他生,灭了再给他生。他自己尿下的尿也不倒,我不给他倒,就一直放屋里,冬天还好,夏天臭死了。
你们家也根本就没钱,还欠下很多债。这无所谓,一家人勒紧裤带过日子就行了,那年月,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勒紧裤带还苏联的外债,人家一个国家还行,咱们家就不行?可你爷爷太爱吃了,专拣好的吃,拣没有吃过的吃。他经常借上人们的钱,买东西吃。有一次,家里卖了一个锹头,有两元钱,我计划买点盐,买本日历,可有人上门要账来了,你爷爷吃下的,我一下就气哭了。咱们家的屋子,以前比这大得多,在街面上,地势也好。你的父亲不和我商量就答应你爷爷把它卖了。我从你姥娘家回来,人家正搬咱们的东西呢!你爷爷连东西都懒得搬,花了一元钱雇人,当时我就气晕了。
母亲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像那条小鱼被煎死了。
家里的气氛很沉闷,我打开窗户。
父亲“唉”了一声,接着讲开了,但此时,我不知道我要不要阻止他,因为刚才母亲讲的内容离我想听的内容太远了。
你的爷爷得子迟,四十岁上才有了我。我三岁那年,你奶奶就死了。后来,你爷爷又找了一个女人,那时他的营生真多,白天家里就剩下我和那个女人,她整天坐在街上和人们瞎聊。有一次,我生病了,发烧,想喝点水,可她聊得不回家。你爷爷晚上回来,我告了她一状,你爷爷当时就哭了。他把门从里一插,从窗户上叫来隔壁的王小猫,让他去给我去买糖、买蛋糕、买罐头。那个女人等街上的人都散了,回家时,你爷爷怎样也不开门。那个女人一直敲门,你爷爷就是不开。开始,我有点害怕,后来慢慢就睡着了。早上起来,烧也退了,那个女人还在敲门,不知道是昨晚一直在敲,还是早上早早就来敲了。你的爷爷真绝,就是不开门,那天本来有营生,可他营生也不去干了,他让王小猫给主人家捎话,说有事。那个女人敲门敲到天黑,就走了。但你爷爷不放心,怕她藏在门外,还不开门。
后来,你的爷爷一直没再找女人,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父亲说着说着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另一扇窗户也打开了。
这时我惊奇地看到父亲的手飞速地动作着,他手上的那根高粱秆开了花似的,一块块儿高粱秆儿皮往下掉,露出棉花似的高粱瓤子。然后,那些高粱皮又纷纷长到高粱瓤上,一匹巴掌大的高头大马就出现在我们面前,这匹马身上没有糊纸,看起来有些瘦骨嶙峋。父亲的手轻轻拍了一下,这匹马就吱吱扭扭走开了。我惊呼,走了,走了,母亲的眼睛也放出光来,嘴角出现多年未曾出现过的笑容。可这匹马走了两步就不再动了。我在它旁边用劲拍手,它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对父亲说,你让它走呀?父亲叹了一口气,出去了。
只会让马走两步的父亲说,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正批封建主义,什么也不让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