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太行零碎
2011-11-21
微序
今秋走太行,打出的是“红色之旅”,要完成的是政治任务。众作家都很认真,就让他们去办大事;我书生老去,只来扯淡,搞一点零碎助兴。便有以下几段小小博文连缀成篇,贻笑大方了。
之一:谁是“十全老人”
谁是“十全老人”?
知道的人一准说是乾隆皇帝。
这皇帝老儿也说自己就是,并作《御制十全记》,令写满、汉、蒙、藏四种文体,建碑勒文,想把自己永久钉在历史展板上。
我一直不相信皇帝能是世上最幸福的“十全老人”,光一个王位继承问题就足可令其焦头烂额,幸福指数能高吗?
我这次在五台县南茹村溜达时,还真遇到一位“十全老人”。
老人家姓张,今年83岁,身高1.80米还多点,因为比我还高出一个头顶。略略交谈之下,得知情况有:
1、自己种着20亩地,养着4头大膘猪,“一点都不累”,“原先不养猪,看猪肉价一个劲涨,有钱不赚呀”(说着得意地大笑);
2、和老伴(“比我小一岁,活得好着哩”)一共生了13个孩子,6个女儿,7个儿子,“有两个送了人。没拉个当官露脸的,都是普通娃娃,都活得好着哩,都孝顺着哩”;
3、一顿饭能吃一斤刀削面,要是有肉,吃半斤面,半斤肉,喝6两白酒(“嘿,可咱农民缺酒肉钱,有时就吃二两肉,喝二两酒,就行了”);
4、一年到头不生病,有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抗一抗就过去啦,没事”;
5、村头不少乡亲们在休闲聊天。张老汉显然是个中心人物,轻松愉快,红光满面,谈锋极健,其中不时发出爽朗笑声。我夸他胡须长得好。他未及回答,一中年汉子抢口说“他要显摆年轻嘛”。张老汉捋着胡须得意地笑道,“别听他胡说。”在场全体村民又是一片哄笑。
高寿、健康、快乐、儿孙满堂、不知皇家忧患为何物……算不算一个幸福的“十全老人”?
之二:雄性之山
山西境内的太行山,从北到南绵延千里,单就山本身的意义看,中段比北段要好看得多,南段又要比中段好看得多。这次去中段一游,桐峪至麻田一段太行山,看得人热血沸腾。可惜小傻瓜拍不出整体效果,只能显示一斑且大为失色掉味。
国内名山多,太行不算最奇、最险、最秀、最高,但它不凭单兵作战取胜,靠的是整体实力,如戎装待发的百万雄师,森森千里,气象雄浑壮丽,有一种令人钦佩敬畏的雄性之美。如果说南方的山是美女子,那太行山就是她最向往的大丈夫。它是一个行走于天地间的北方豪侠,扯开裤子随地一撒尿,也是一泻千里痛快之极。
9月3日,就要开始太行山南段之旅了。太行魂其实在那里。
我期待着再一次的太行之行。
之三:左权崖居
这次太行中段之行,最合我性情的去处莫过于左权崖居,野山,野村,野居,野花野草野空气……
野山名叫莲花岩。野村名叫桃花庄。野居名叫崖上。
人到这种野地方,只会说人话,一点儿官话、套话、大话、假话……都不会说了,不想说了,何况来的是一群文人无行的爷儿们,说的都是大实话。
此地正在开发,据说还有几个月就对外开放了。但愿别让人工化得不像样子了,一旦失去野味,这地方一文不值!
之四:为谁歌哭
太行山中段之行的结点在盂县。
结尾很悲苦:赵氏孤儿的故事不管怎样演绎,生命悲苦的底色褪不掉。
更有悲苦一生的高长虹在此:官场失意,文场失意,情场失意……承接他生命的故宅惨容便是明证。
据说,盂县清城镇西沟村高家,曾经很殷实。如今这故宅虽则颓败不堪,也多少可以想见从前的辉煌。
数年前,我应邀来盂县参加过一次“高长虹研讨会”,看来已当成文化名人对待,不料没有专门纪念馆不说,故居连块招牌都没有,说这里是煤矿采空区,整个村庄都在等待搬迁,所以一切无从谈起。高长虹一生多磨,看来死后继续华盖照命,做鬼也没个活头。
站在荒草萋萋的高家大院,我原本想为这位倒霉蛋老前辈写点悼念文字,可现在面对一位良友特意发来的一些照片,忽然改变了主意,我应该为之歌哭的是另一个人。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名叫王巧弟的农家女人,高长虹的结发之妻。
高长虹14岁考上盂县“两级小学校”,基本上就离开了这座院子,之后上省城“省立第一中学”读书,上北京一家大学旁听,再到更远更远的地方谋生……与这所院子渐行渐远,一直到死未还乡。他的“三失意”,与这里有何相干?
真正在这座古宅里终身挣命的是王巧弟啊!
她嫁给17岁的高长虹以后,享受夫妻生活不到3年,生下独子高曙,留在自己身边也没多久,之后,则是漫长的独居生活,说寡居亦未尝不可。1924年年底,高长虹回家探父病,给妻子留下两元钱,据说“这是高长虹一生中给妻子唯一的物质帮助”;1930年,高长虹赴日前,给王巧弟一纸“休书”——我归期无定,你随意改嫁,之后陪伴高王氏的便是随信寄到的一张二寸照片,上面这个人就是你曾经的夫婿;王巧弟当然不会改嫁,不管丈夫扶桑留学,还是遍游欧洲多国,也不管丈夫追求石评梅、许广平,还是给冰心写情书。……她都死守着二寸肖像度过日夜与春秋,“她是高氏家庭中唯一下地劳动的妇女”,一直到这个地球上再也看不到她。
高长虹一生“三失意”,晚境凄凉,客死异乡作了孤魂野鬼,可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毕竟有人为他鸣不平,为他彰显本色,为他出版了“雄文四卷”——《高长虹全集》,也算身后哀荣无限,青史留名了。
可王巧弟呢?她长得什么模样,一生吃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凭什么熬过长夜与四季,活了多大,死于何时,葬于何处……又有谁为之操过心?流过一滴同情之泪?为她可怜的生命祈求美好的来生?
所以,我不急于为高长虹大唱安魂曲,我要为王巧弟放声歌哭。
之五:许村的银河我的银河
先看许村。
我想说的,不是许村打出的这个国际性的旗帜;我想说的,也不是我这个不入流的作家如何不配许村;我想说的,是在这里看到的许村的银河让我浮想联翩,一颗心又重返我的银河。
在去许村的路上,听和顺城那位多情的女导游说,我们这里是牛郎织女的故乡。我暗自发笑,笑时下这种争为名人故里的疯狂与荒诞。可是吃完晚饭从农家院一出来,一走进空旷的乡村广场,我顿时傻了:明亮的银河就在我头顶,那样触手可及,那样生动真切,那样灿烂辉煌,那样波澜壮阔……这许村的银河不是牛郎织女的故乡,还能是什么?
城市里没有银河。至少,我呆过的城市里绝对没有。我把美丽的银河都忘了。是许村的银河使我灵魂重开窍,童真再复活,一下回到那久违了的我的银河。
我从出生地西安回到农村故乡,已然是小学生了。知道牛郎织女的动人故事,为他们被长久分开愤愤不平,却并不知道银河在哪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头一次看见我的银河,就是这年的盛夏,炎热的夜晚,前后院三家人热热闹闹一起在院子里纳凉。我很胆小,挤在大家中间睡觉,还不敢四处张望夜影,只能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
于是,属于我的伟大景观——银河出现了,从此进入我的心田。母亲怎样重复那一对情人的故事,我已充耳不闻,我的少年思绪早已飞往耿耿河汉,还有无数美丽的梦。
我的银河何时消失的?现在想想还是糊涂,大约一离开故乡那炎热而宁静的夜晚,一切都改变了模样。银河是属于古老的乡村的。守望银河的牛郎织女,永远拒绝进入城市文明。
作为国际艺术公社的许村,有一个美术陈列室,收有一批国内外画家的许村新作。
其中有一幅,围观者多,它表达的是什么?各有高论。我看就是精子寻找卵子,张扬着创造生命的激情与设想,高奏着古老的《银河》交响曲。我们创造牛郎织女的神话作什么?不就在诠注人类生生不息的奥妙吗?
流连在我的银河下,不想回到住处。不能不回到住处时,却依然能看见银河闪烁,那是一个再也不会逝去的梦。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个人来到许村村口前,奔流不息的清漳河水让我眼前一亮:这不是昨夜我的银河吗?
之六:太行山漂流记
9月7日上午,在太行山上漂流了一回,漂程13公里,历时2个多小时。要是高兴,飞流直下三千尺,就漂下巍巍太行,漂到河南去了。没去是不想去,河南有什么好!
都得穿救生衣。人生漂流呢?谁给发救生衣?没人。老天爷才马大哈呢。
毕星星今天怎么了,亢奋得离谱,这几年文章写满《随笔》一类权威报刊,也没这样兴奋过,又是唱又是叫的,我看大自然是最具效力的兴奋剂。他身后的刘镜圆不仅散文写得好,歌儿唱得才叫好。这次采风的男作家中,唯有彭图可与刘歌手齐名,两人最大共同点是能把自己唱得当场晕倒过去,太卖力搞得脑袋缺氧不是。
平静的河面一过去,即有一段急流险滩迎上来,这时候,只有听天由命的份,皮筏子转来转去,撞来撞去,颠来颠去,你怎么划桨也是白搭。干脆由它去,反而省力又没事。世上的事不也这样?潮流所向,谁又能违!人要过好日子,要发财致富,要自由平等,人性使然。你却偏要大家越穷越好,越像个奴隶越好,行不通,长不了,最后还得听人性大河漂呀漂。
当皮筏子撞向一处石壁时,我身后的小岸却失手掉落了长桨,一眨眼功夫就被漩涡吞没了。她却高兴地笑起来。这个青年女子看似柔柔弱弱,逢人总是胆怯地一笑,其实内里坚挺坚韧,有评论家看她这几年连发的中短篇小说(光中篇就是14部,而且大都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走,号称“选载专业户”),认定是继蒋韵、葛水平之后,山西最有望走向大文坛的黑马之一。每历急流险滩时的欢快气息,让你感受到她内心探险、冒险的冲动与热情。
在一处急流险滩,我们的皮筏子被冲到一个山洼里的大漩涡,随着回流直打圈儿,就是出不来,进不到主流社会了。进入不到文学主流圈子,绝大多数作家都心焦火燎的,其实有啥呀!
这处山洼回流很深,我用桨探探底,探不着。其他皮筏子都超我们而去,山谷里,河面上,渐渐聚起一片凝重神秘的孤寂。“发情”的笑声顿时没有了,都在想着出不了漩涡怎么办,这是一个问题。问问,会游泳的也就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我,女的是一直悄没声儿的、真人不露相的、只管向大家微微浅笑的主编大人海燕。当然,没等到我们下水挽救危局,皮筏子终于回到主流了,这归功于我们的集体冷静和集体智慧:向反方向努力划去,绕个大圈子再伺机闯进主流,居然一次成功。反向思维、反向冲击,有时真能出奇制胜。
自然,我们是最后到达终点的。那里聚着许多人,猜想着我们的故事。可他们哪能如愿?一路的故事都深藏在我们六颗心中。其中一位漂友给我发信息说:“这将永驻记忆,终生难忘”。一个多时辰就能铸就终生记忆?玄?不玄!其实,铸就人生不灭记忆何须一个时辰,有时惊鸿一瞥间,便依恋永在,生死相许,留得佳话不朽。
最后得提一下老崔。今天老崔也很兴奋,一直与老毕打嘴仗,造出许多高潮。这里也难一一述及。“文革”后,山西一下冒出一大批文学青年,坚持到现在并成为所谓作家者,崔巍就是其中一个,其余如张石山、李锐等等,我也算上一个,如今都人模狗样地活着。老崔个性刚烈,属于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主儿。这样的知识分子,少喽少喽真他妈少喽!漂流真好!人生漂流真好!
之七:我看实景剧
到了武乡县城,说是晚上要看实景剧《太行山》。没太在意,一想《太行山》不是抗日就是八路军,红色是红色,老看也烦不是。集体行动,不去也磨不开。就去了,嘿,被震啦!不过不是内容,是形式,是实景剧这种我从前没见过的表演形式。
再也不是“出将入相”的传统小舞台了,大到无法计量,它是以一座大山谷为舞台的。可惜去时天已大黑,又下着大雨,没办法看清这个巨无霸大舞台。但灯光一亮,远到天边,近到眼前,场面宏大得叫人喘不过气,加上就在耳边轰响的立体声音乐,你觉得你就是剧中人物了。
山是真的,不是“电打布景”;马是真的,不是一根马鞭子;600多名演员是真的,不是四个卒子的千军万马……这就是实景剧呀。
看看,远处山顶上,红旗招展,人喊马嘶,形成景深无限的大背景;近处,变化成细节描述,给传统舞台上的精彩锦上添花。
这样壮观美妙的场面,传统舞台是永远不会呈现的。
当然,这个月亮是假的。
这个太阳也是假的。
但是在一种特定的艺术氛围中,你觉得它们就是真的。
据说这一处实景剧场的建造成本以亿元计,不知花费了多少人的聪明才智、心血与汗水。如今极具震撼力,却少有吸引力,票价贵当然是个很重要的原因。另外,一般老百姓都没汽车,谁能大老远跑到山里看稀奇?
要让我看,还有个原因,剧本不行,你武乡老区就只能演这种活报剧式的《太行山》?能不能把《赵氏孤儿》、《伍员逃国》这样与山林有关的名剧搬过来?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中的一些相关折子戏搬过来?现代戏《林海雪原》能不能搬过来?……真要这样搞出名堂了,不赚大钱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