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碧水
2011-11-20蔡伟璇
蔡伟璇
我弯弯绕绕地走过人车挨挨挤挤的橡木街,扣开一扇临街的门之前,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的同桌好友晓菱,竟生长在这样的家。
开门者是个老男人,他头发已半白,整个下巴也都冒着星星点点的白胡茬。他用浑浊的眼睛瞟了瞟我,才咧着嘴,露出参差的牙,笑嘻嘻地问:“你找谁?”我小吓了一跳,这老男人,智商应该是有些问题。我朝阴暗拥挤的房子张望了一下,又不相信地回头,再看了下门牌号,不错,是38号,是晓菱给我的地址。
“爸,你去吧,找我的。”在我愣怔间,晓菱忽闪着一双明净的大眼睛出水芙蓉般的脸庞如黑暗的夜空里升起一轮明月一般,从屋里阴暗的深处浮现了。“快进来。”晓菱快步走到门边,亲热地拉过我的手,把我拉进去。“我的同学。”晓菱像对小孩那样对她爸嘱咐道,“没你的事,你去吧。”“呵呵,好,呵呵呵。”晓菱的父亲,嘻着脸,讪讪地走开了。
等我有些惊魂未定的眼睛,适应了晓菱家的昏暗,我又赫然看到,晓菱的母亲,一个苍老的妇女,一脸木然地站在厅堂里的桌边。她翻起松弛起皱的薄眼皮,瞄了我一眼,然后,倒了两半碗凉茶,向我们走过来,然后无声地走开了。我和晓菱端起碗,眼含着笑,看着彼此的眼睛,快速地喝下去。“啊,”一搁下碗,晓菱就说,“我正和我姐在溪里洗被子哩,我带你到我们后面的溪里去看看!”
晓菱的家,是我们这里所谓的“竹竿厝”,又长又窄又暗的一长条。我跟着她磕磕绊绊地穿行,像走在一条幽暗弯曲的肠子里一般。我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的家,谁能想象,俊美,开朗,活泼,学习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的晓菱,会有这样的家和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家和父母又是怎么养育出晓菱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孩?!令人骇异啊!或者,人,也如植物,需要扎根黝黑的土壤,才肯开出鲜艳的花,结出甜美的果。
我跟着晓菱,来到了堆着许多杂物的后院。晓菱打开后院的门,“哗”,没想到,我们已站在了溪边!灿烂的阳光下,天高溪阔,碧水长流!我拉起晓菱的手,欢快地走下岸边石阶,向沙滩奔去。
还未及细看,忽听一个甜美的声音,高兴地叫道:“快过来,快过来!”“我二姐!”晓菱说。我随着晓菱的眼光看过去,不远处,有个身材苗条,土豆皮肤色,长相俊俏的年轻姑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地走过来。和她一同走过来的另一个女子,年纪比她略长些,身材更高挑些。她抿嘴笑着,肤色有些苍白,却很秀美。“我大姐!”晓菱站在我后面笑容可掬地说。
说话间,我们已来到她俩身边。她们正抬着一条拧干的被套,走上沙滩来。“来,”晓菱的大姐笑着对我们说,“一人拉住被子的一角。”我们因此每人扯着被子的一个角,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潮湿的被子,轻轻地覆在阳光下洁白的沙滩上。晓菱的二姐看着我惊愕的脸色,拍着我的肩,笑对我说:“下午太阳下山前,你再来看吧。”
我在那天下午太阳下山前,又去了晓菱家一趟。我和晓菱一起轻轻地把被子从沙地上揭起来,在绯红的夕阳中,我们两个人一人一边,把被子迎着从溪里吹上来的晚风,扬了扬,被单立马干干净净,除了阳光的香味,不带一颗沙粒,不染一丝尘埃。“呵呵呵,神奇吧?!”不知何时,晓菱的二姐晓茹来了,站在我身边,笑靥如花地说。“难道这是阿拉伯魔毯吗?”这变魔术般的晒法,让我兴致十分高昂。“不,是徐志摩的诗,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晓茹咯咯咯地笑成一朵才盛开的粉红的月季花。
晓菱的大姐在沙滩临水的边沿捡石子,她听见我们的对话,直起身子,朝我们这边看了看,有些苍白的脸上,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又低下头,继续挑石头。
我后来再去晓菱的家时,晓菱说,我带你去看我们家的菜园子。“你家的菜园子?”我想起晓菱家临着街道的前门和堆满杂物的后院,吃惊地问,“难道你能徒手开荒?”“空中真能有楼阁?”晓菱灵秀的大眼睛里,闪动着两点狡黠的欢乐的光芒。
“我们的楼阁,它不在空中,在溪里!”一打开后院门,晓菱便指着溪中心一大片绿洲说。
我们忙脱下鞋,放在沙滩上,卷起裤管,涉过清清碧水,走到溪中央的绿洲。
过去,我曾无数次从远处的南桥上,看这片绿洲,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片野草丛生的荒芜之地。没想到,晓菱和他们的邻居,在这里开荒种菜,且这片绿景,比我以前从南桥看下去的要大得多。
晓菱的大姐晓芸在菜地里摘空心菜,准备晚饭的时候炒。她是穿了双亮闪闪的绿凉鞋,站在碧绿的菜地边。她的嘴角在笑,眼角在笑,眉梢在笑,她的因精心修剪而显得随意潇洒的半短的头发,随着晚风在飞扬,也像在笑。关不住的笑和那绿莹莹的新凉鞋,使身材苗条的她,看上去更加俊秀飘逸了。“哇,好漂亮的新鞋!什么时候买的?”晓菱一看到她二姐的新鞋,就撒开我的手,过去围着她二姐。晓芸闻声,停下摘菜的手,直起身子,单眼皮的大眼睛扫了下两个妹妹,抿嘴一笑,又低头继续摘菜。晓菱羡慕地不依不饶地又说:“借我明天穿去学校,就一天?”晓茹不答,手捂着嘴,咕咕地笑着走过来,亲热地拉起我的手,一把把我拉到绿洲亲水的沙地上。
晓茹在沙地上揭开一个盖子,盖子底下,魔术般地出现了个大水缸,我探头往里一看,储着一缸清粼粼的水。“啊,所罗门的宝藏!”我惊喜地叫起来。这水缸埋在沙里,只露出水缸的大口。晓茹从水缸里捞起一个瓢,舀出半瓢水,笑盈盈地说:“喝,甜的!”正是初夏,我毫不犹豫地喝下了一口,停了一下,哇,涌上来满口甘甜的余韵。我疑惑地蹲下去,细细地看那口水缸,原来那水缸的边上有一条细细的裂缝,清清溪水便从那裂缝过滤进去,储下来,便有了一缸极为清净的水。
因为爱那一溪清清碧水,我便经常去晓菱的家。每看到晓菱家三个水灵灵的姐妹,我总是很感慨:这一定是出自哪一溪清清溪水的滋养!
夏天开始的夜晚,跟着晓菱和她的两个姐姐,在做完了一天的事情后,到溪边,在清清的碧水里,洗涤一天的尘埃,对我是件再愉快不过的事。
晓茹即使是在溪水里,也不愿脱下那双美丽的绿凉鞋。她洗完手脚后,就坐在高出溪水的干净的石头堆上,让穿着绿色凉鞋的脚,浸在清凉流动的水中,由着溪水尽情地冲刷。那双绿鞋,在清幽幽的溪水里,看起来,简直冰清玉洁!每当这时,晓菱就又会去缠住晓茹,要借她的凉鞋穿。
晓菱的大姐晓芸,有一头长及腰间的长发。夜晚,她在溪里洗完头发之后,都要再俯下头来,让头发顺着溪水的流向,再漂洗一会儿。我和晓菱这时便要争相站在晓芸的发梢处,让清亮的溪水,带着发梢,把我们的腿撩拨得痒丝丝的。有一次,晓芸在我们并站在她的发梢处戏水的时候,忽然顺水递过来一句捅破窗户纸的话:“三妹,人家的那双绿鞋,是小莫买给她的,你好意思借穿吗?”小莫就是晓茹的台湾男友。
晓菱听了大姐晓芸的话,情绪低落下来,我便拉着她的手,走向远远的溪的深处。没人处,我问晓菱:“你大姐,结婚了吗?”“结了。”晓菱说。“那她怎么老住在你家?”我很疑惑地问。“别问这个。”开朗的晓菱一反常态,很不耐烦地打断。我嘴上自是不便再问,心中却留下一个疑团,这个疑团。
晓茹不愿意借出新凉鞋,却愿意和我们分享她男友从台湾给她带来的零食。我和晓菱踩在凉凉的溪水里,分吃着醉人的酒心巧克力,听晓茹讲她和她那位在一家台资企业做课长的男友之间的风花雪月。
晓茹的听众和食客总是我和晓菱。我们唧唧呱呱,说着笑着的时候,晓芸独自在溪里摸石头。捡到她中意的,便放进沙滩上一只小竹蓝里。有时我把剥开了包装纸的巧克力和饼干之类的零食,送到晓芸嘴边,她总是微微一笑,摇头拒绝:“太甜。我不吃,你吃吧。”
这些时候,岸上人家的窗户里,常有这样轻快的歌声飘来。对岸百货大楼霓虹灯的光,倒映在远处流动的水面上,变幻着各种动荡绚丽的色彩;近处,月光下,溪水中,晓茹脚上的那双凉鞋,看起来更加晶莹剔透了。因此,在我和晓菱眼里,至少在我眼里,爱情女神,实在太美了,她是绿晶晶的凉鞋、艳丽的衣裙,是甜蜜的巧克力、香脆的台湾饼干,是青年男女的许多浪漫故事。真让人憧憬啊!
晓菱的大姐晓芸是个温柔沉默的人。有一天,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她居然在从溪里捡来的鹅卵石上画画。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上,都画了精美的画,这些画。使所有的顽石,都有了生命一般地活了。天啊,我这才知道,我们身边默然不语的晓芸,竟有如此高雅的内心世界和高超的技艺!我不禁抬头认真地端详了一下身材高挑的晓芸,我忽然发现,她那隐在沉静和略微苍白肤色下,仿佛看不到底的秀美,竟在两个美丽的妹妹之上。
有一天,我和晓菱一起做作业,忽听见晓茹在晓芸的房间里对晓芸说:“姐,我让小莫帮你把这些石头带到台湾,兴许会有人慧眼识珠。”小莫是晓茹的台湾男友。想着有一天要随当课长的小莫,飘洋过海到台湾去的晓茹,真愿意把自己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幸福,匀一点给别人,尤其是晓芸,自己的亲姐。
这之后的一天,小莫应晓茹的邀请,来晓茹家,看晓芸的彩石。晓芸首次对我们打开了锁着十几块彩石的玻璃柜。屋里光线不足,晓芸移拿来一盏台灯。一打开台灯,那在玻璃柜里摆在一起的十几块彩石,竟是戏台上的一出“林黛玉进贾府”。小莫“啊”地惊叫起来,白色镜片后面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他以曾经接受过美国西式教育的西方人的方式,大声赞叹道:“伟大的艺术家!”晓茹站在我身边,用眼白斜斜地瞟了小莫一眼,仿佛在嗔怪他,大惊小怪。
小莫并不在意晓茹的白眼,擎起其中一块画着“黛玉”的石头,凑到眼前细看,激动得语无伦次。
那是个很愉快的夏天,通过小莫,晓芸的彩石,源源不断地换回了外汇。这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啊!
离婚回娘家来住了两年的晓芸,苍白的脸上,开始常常浮现盈盈的笑影了。
“昨天下大雨,上游水库开闸放水,溪里的水都涨到岸上来,差点淹了我家的地板。”一个大雨过后天气晴朗的早晨,晓菱来上学时对我说。我大惊,急问道:“那么你们家种在溪里的菜呢?那些菜呢?”“你放学跟我去看吧,我也不知道,顾不得了。”晓菱顺口邀请。
放学后,我跟着晓菱一口气跑回去。我心跳着,跑到溪边。高涨的水退下去了,远远看去,那些菜绿绿的,仿佛还好。我又拉着晓菱,急急涉过深深的溪水,到溪中心的绿洲。上去一看,那些菜,是真的活得好好的,只是叶子上满是淤泥的痕迹。我不禁大大地舒了口气。
我这才知道,现在,我有一半的魂已丢在那条溪里了。
紧接着,又有件事,像大水一样淹了晓菱的家。那件事,本来也算是一件喜事:晓芸以彩石为媒,与小莫急速坠入爱河,接着紧锣密鼓地结了婚。
或许,晓芸和小莫并没有错,他们只是彼此更相爱,更适合;或许他们的过错,只是没有在对的时间,遇上更对的人。因此,晓茹格外冷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在我后来的人生里,我对静水深流者,总有着莫名的戒备和过份敏感的防卫。细细追索这样的心理源头,就追溯到晓芸和小莫那里。此是后话了。
我们在找不到晓茹的那个晚上,一点也没有任何不祥的预兆。因为晓茹是个那么勇敢直面变故的姑娘。
那个晚上,晓菱发现晓茹没有回家来睡觉。晓菱虽有些担心,但又觉得她美丽的二姐一向开朗坦荡,不会出什么事,该是到要好的女友家聊天解解心中的郁闷,晚了就在女友家过一夜,明天吃早饭,兴许就会活活泼泼回来,然后,很快就又会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晓菱再也睡不着了。她干脆起来,收拾了全家人换下的衣服,装在一只大竹篮里,拎到溪边去洗。她把一篮子的脏衣服浸在溪水中,又习惯性地抬起眼睛,四顾溪边清晨的景象。此时的溪边,只有远处少数几个早起的人,低着头哗哗地洗着衣裳。更远处的南桥上,传来人车杂杂碎碎的声音。突然,她看到,离她几尺远的溪水边,静静地搁着一双绿凉鞋。二姐的绿凉鞋!它们在薄薄的天光中,发着绿幽幽的光,有一种令人骇异的美丽。一股莫名的惊惧,摄住了晓菱的心,晓菱顿时六神无主地慌乱了起来!
那天下午,人们在溪入海口,找到了晓菱美丽的二姐一点也不美丽的尸体。那双惨白青紫的脚,赤裸着。
晓菱在那之后到来的高考填报志愿中,毅然填报了离家最远的东北的一所大学。秋天刚来的时候,她实现了她的愿望——远走他乡。送晓菱上火车的时候,我触目惊心地看到,她的脚上,穿着她二姐的绿凉鞋。
那一溪清清碧水,兀自夜以继日地向东流去,可我们再也没人去了。晓菱她们家在溪里的菜地,也从此荒芜下来。从南桥上远远地看去,那荒芜的一块,活像人头上的一块秃秃的伤疤。每次从南桥上这样看到,我都会急忙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