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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的呼号

2011-11-20李其珠

江南 2011年2期
关键词:春水项目部经理

◎李其珠

嘟嘟的呼号

◎李其珠

五年前,我大学毕业后在梦阳煤建七处保卫科试用。领导说试用一结束就让我担任这个科的内勤干部。试用就是值勤,值勤就在处大院内外走来走去。

一天晚上,我向东门外走去。东门外有许多酒店饭馆。我饿了。

姜春水从东门外走来。我知道他叫姜春水。他妻子王小蒙是我们保卫科的。她原先干门卫,现在突然调到科室里来了。

姜春水好像有点喝高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站定了,傻逼呵呵地笑着问我:不好意思,我头上有几个包?

我有点害怕,也有点莫名其妙,连忙数了数:三个,哎呀,露血渍了!

他点点头:嗯,不要紧的。再撞一根路灯杆就到家了。

这个长着大鼻子小眼睛的小个子男人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边走边嘟哝,再撞一根就是四个包,就能到家了。四四一十七,四七二十七……

他的计算显然出了问题,我不能由着他一路撞下去,试图扶他回家。

我说姜师傅别撞了,不用四七二十七了,我送你回家吧,你家不是住在前面的五号楼吗?

你小子是谁?你也知道我家?你也去过?

他用一对浑沌的小眼睛鄙视着我,显得胸有成竹。

我是保卫科新来的,我叫方顺,我知道……知道你家,但真的没去过。

没去过?没去过你紧张什么?你们保卫科呀,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这样骂着,用一只小黑手抓住我的衣领,另一只小黑手朝我的脸打来。我用不着躲,只要我把脖子稍稍往上一扬,这个小个子男人就够不着我的脸。

啪的一声,姜春水的脸却被扇了个大巴掌。

他松开我的衣领,原地转了一圈,踉跄着停下了。他低着头迷瞪着眼睛瞅着地面,傻逼呵呵地笑着,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过了。

是他的妻子王小蒙赶来了。王小蒙满面通红,杏眼圆睁,压低了声音骂道:姜春水,你是真不要脸!

怎么反过来是他不要脸了?想想也对,家丑不可外扬,也不可以行为暗示。

挨了骂,姜春水依然低着头站着,有时也歪歪脸,路灯下,形象不怎么雅观。

你们喝醉酒的人是真不要脸啊!谢谢你啊方顺!

她第二句把喝醉酒的人全骂了。她骂不着我,我是烟酒不沾。原本想沾的,钱不得闲。她说着骂着,把男人哧哧哧拉走了。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姜春水被王小蒙拉着,两条短腿别别愣愣地捣腾着,一双小眼睛迷迷瞪瞪怪笑着。被妻子紧紧薅着,他好像舒服多了。

我暗暗同情这个小个子男人。我同情他,似乎隐隐觉得他近来的遭遇,也许将与我的前程有关。

姜春水是煤建七处的一名工人,常年跟随项目部在外地施工,一个月前他们完成了在西南某地的煤矿建设工程,回家休整十天后准备向西北方向的彩云岭项目部进发。对了,他们是煤矿建设的先头部队,先有他们,而后才会有煤矿。现在,姜春水所在的项目部已经在两千公里之外的高高的彩云岭安营扎寨了,而姜春水依然赖在家里不走。他赖在家里不走,是因为他发觉妻子王小蒙正与我们科长私通,说私通其实是刚刚入门。他只是感觉到他们私通了。他不能走。他想他要傻不拉叽地跟队伍走了,就等于向大家宣布姜春水完全放弃了抵抗完全缴械投降了。

其实这个倒霉男人本来就不该有王小蒙这个美丽的妻子。王小蒙以前是我们处大院东大门的门卫。东大门是我们单位的窗口,市领导局领导友好单位领导以及在机关大院办公室工作的所有人等都从东大门进进出出,在东大门当门卫一定要有形象一定要有姿色。而小蒙姐完全具备了这个要求。可是,她有一个喜欢议论领导喜欢议论机关干部的坏毛病。因为她站在东门一侧用一对充满质疑的杏眼能看出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问题。看出问题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喜欢说出来。她预言某某领导快进去了,结果不久这位领导就进去了。她预言某某领导要提拔了,结果不久某某领导就提拔了。她甚至能从女科员们上下班进出大门时走路的姿式及神色来判断这位女科员今天在办公室与她的上司办没办那种事,办到何等激越的程度。弄得我们的女科员们大都主动讨好她巴结她以免发生口水。

我们老大不愿意了。这个官称老大的人就是七处处长。老大对我们科长说,王小蒙你们还管不管了?门卫是企业文明的第一个窗口,不能再让她胡诌八扯了!你们保卫科要是管不了,哪一个项目部都想要她你信不信?

科长说我的处长啊,小蒙这个人不迟到不早退的,就喜欢打连勤献工休,也就是早晚地爱开个玩笑,还怎么管呀?

老大面授机宜:你看不出来啊,她是因为她的男人长期不在家,闲久了太难受了才胡扯乱吣的。你就不能助人为乐一次吗?

科长听懂了。处长,你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当天晚上科长给她谈了一次话。谈话用了两个小时。

第二天,脸色红润的王小蒙就到保卫科内勤办公室上班了。科长让她先学一学电脑,岗位待定。

她马上就循规蹈矩起来,说话和风细雨,举止文雅得体。她被迟来的幸福招安了。

正在家里休整的姜春水立刻感到不对了。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反正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他就找茬。可是说也说不了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动。问题是他也不敢。他就喝酒。本有半斤的酒量现在沾酒就醉一碰就倒喝点猫尿就摸不着家了。他就捉奸。小样,捉奸这等事是你姜春水这种人干的吗?

保卫科在处党政大楼西边三百米开外,是一个单独的二层小楼。我们科长的办公室及卧室与内勤办公室挨着,都在一楼,小楼的后墙边有一道干涸的水沟,沟的后边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杨树林。

这些天每天晚上王小蒙都在办公室学电脑,我也常常在保卫科小楼后边的杨树林里走来走去。我走来走去,想着我的心事。假如王小蒙电脑学得差不多了,假如科长一高兴把原本许给我的那份内勤工作岗位给了她,我怎么办啊?我走来走去,也想知道科长与王小蒙究竟黏糊到了什么程度。

一天夜晚,我在杨树林里静静地潜伏着,突然听到从科长卧室里传出来的一种被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又被压低了许多的音量无比幸福地喷薄而出。

我想我的那份内勤工作差不多就此完结了。

另一个晚上,我仍然在杨树林走来走去。王小蒙学电脑的办公室熄灯了,而科长的办公室及卧室的灯光依然亮着。我远远望见科长卧室的窗下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晃动。这个人从小楼后边的水沟里搬来砖头一层层摞着,然后身子贴墙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他爬了上去,站直了身子,抓着窗沿向室内张望。就在这时,他脚下的砖头哗啦一下被蹬塌在沟里。这下麻烦了,他只好像风筝一样在墙上挂着,上不去,下不来。

这时科长绕过来了。手攥警棍来到窗下,显然认出了姜春水,没戳。我也飞快地赶到了,我把他从墙上提溜下来,轻轻放在地上。

科长在前边走,姜春水跟在科长后边,就像跟定了救星。我跟在姜春水后边,就像押送一个小贼。

谁知道这个倒霉男人一来到保卫科办公室就很知趣地寻个自以为很合适的角落蹲下了。这会儿,他知道自己完全败了,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缴械投降了。早听人说过,这种事你管不了,应该顺其自然才对,吃红烧肉都有吃厌的时候,何苦自作多情自讨没趣呢?你就是真的抓住了他们在偷情,又能怎么样呢?你不是自找难看吗?想到这里,姜春水胸中长抒一口闷气,这会儿心里反觉得踏实一些。

科长笑着把姜春水拉起来按坐在沙发上,又转身从办公桌上摸过一包烟,递过去一支,给他点上火,然后笑着说,春水老弟,你弄啥呀?

闲着没事到处转转,巧了,你那墙上怎么有一颗道钉,挂上了。

衣服挺结实的,挂了一个洞,小蒙不吵你吗?

不吵不吵,我家小蒙贤惠。

小蒙贤惠不贤惠得你自己知道,在科里学电脑很上心的。刚才我从外面喝酒回来,就叫她回家了。我叫她回家立即通知你,老大说了,让你担任彩云岭项目部的生产调度员。

真的?

刚才酒桌上说的。老大说队伍走了二十多天了,就要正式组织生产了,老调度内退了。老大说姜春水短小精悍跑跑颠颠的绝对没问题。不过你想干就得赶快去,生产任务可不等人,干不干随你。如今个人炒集体职工炒企业的多了。

别乱炒呀!都是自己弟兄们哪能乱炒呢!我干我干,科长啊,这样的工作我哪儿摸去?科长啊,谢谢你啊!

不用谢了。彩云岭山高水远条件艰苦,你们在外创业相当不易。春水老弟,此去他乡多多保重啊!

姜春水十分感动,一不小心流下了清水鼻涕。

我的担心成为现实。

三个月之后,王小蒙能用电脑打字能搜索新闻能下载文件了,顺理成章地转为保卫科内勤干事。十年河东转河西,看门的媳妇熬成了婆。

科长给我谈话。他说人家王小蒙当了十年门卫才坐进科室,而你才刚刚参加工作。什么学历不学历呀?煤矿建设单位那么高的学历有用吗?好男儿志在四方。彩云岭项目部就要开始岩层爆破掘进,需要大量的炸药雷管。炸药库刚刚建好,需要一名有些保卫工作常识的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去管理。过去咱们基层单位的炸药库都什么人呀,老弱病残地凑合着,我要是歹徒呀,早一个个给端了。

我说科长我去,你不用动员教育了。

我就去了。

我来到了莽莽苍苍的彩云岭。

走起路来总是嚯嚯嚯嚯的项目经理苟总亲自把我带到这个刚刚建好的炸药库。它坐落在一片幽静的山林之中。空气清新,山花烂漫,神秘而又诡异。往上看郁郁葱葱层峦叠嶂,向下看冈峦起伏千沟万壑。

你叫方顺?你的工作任务不轻啊,这里本该配三名工人的,那样成本太大。为了减员提效,就配条狗吧,看家护院的比人强多了。

说着,眼睛小小鼻子大大的项目部生产调度员姜春水乐呵呵地抱着纸箱上来了。姜春水一头一脸的汗水。他乐呵呵地仰着脸对身材高大的苟总说,苟总,狗,挺好的,挺好的,刚生下来一个月零八天。

苟总捋了捋小狗头上的绒毛,满意地笑了。

不错,还真的不错,你们看,它的耳朵边儿、尾巴梢儿、头上这对称的毛儿是黑黝黝的,其余大部分是棕黄色的,真的不错,谁家的?

山下段玉河家的。

谁都不会白给的,他想要些什么?

想要三袋水泥,这儿水泥不好买,要翻越七座大山……

给他五袋,段玉河这个人挺规矩的。公的母的?

牙狗。姜春水殷勤地说,苟总你看这儿,是不是牙狗?

是牙狗。牙狗好啊,保证咱们方顺今后不犯错误。

姜春水说,苟总啊,保卫科出来的,都不会犯错误。

我看了他一眼。

苟总鄙夷地白了他一眼。

他说,嘻嘻!

嘻嘻这个词怎么能从人的嘴里说出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我的后背特别是腰椎有些凉了。

姜春水是我上山后唯一的熟人。

上山十几天来,我跟着他满山遍野地转来转去,我跟着他端着碗在大食堂里挤来挤去,我跟着他在项目部地面上的几个岗位上走来走去。晚上我和他一起睡在调度室里他的小床上。他的枕头下压着一个有机玻璃卡,卡里夹着一家三口的照片。当调度了,姜春水引以为豪的是,他比普通工人多了一个床头柜。他的床头柜的抽屉里总有几支经理们井长们队长们在调度室开生产会时扔来扔去落下来的香烟。他喜欢开会。喜欢在他们中挤来挤去提茶倒水。每每挤一回,耳朵上嘴上就有几支香烟。这些烟他不一定点燃,而是一转身一转手进入了小抽屉。原是该细水长流。我到工地的第一天,他红着脸向我打听,方顺,我家小蒙,现在,她还好吧?看上去他问完就后悔了。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她怎么能不好呢?山里没有信号不通手机,项目部办公室里的座机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使用的。姜春水是项目部近四百名职工中唯一一个常写家书的人。可是写了就写了,却从来都不寄。山里看不见邮局找不到邮筒,就是有条件寄信,他也不会花那冤枉钱。他就是写着玩的,练练字不行么?

姜春水所在的调度室位于面对井口的第一排板房。他喜欢外面来人检查工作什么的。外面来人检查工作,万一联系不到位,姜春水就有了露脸的机会了。远远地看着外面的小车转悠转悠上来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搞好接待应该显示显示工作能力应该为项目部争光添彩,他会远远地迎上去用一双小黑手紧握住人家的大手,傻逼呵呵地自我介绍,我免贵姓姜,美女姜的姜,是这个项目部的调度室主任。听说有一回被晚来一步的苟总正巧碰上了。苟总鄙夷地拿掉了他的小黑手,笑着向对方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他是忘了吃药了他的头脑有点那个他这病是小时候得的。对方说噢噢不容易不容易你们为生存发展真不容易。

我没有鄙夷他的意思。听姜春水说嘻嘻,我是觉得他真不容易。

苟总说,方顺,这狗呀,身材高挑,只要伙食跟得上,有得长了。咱大食堂里剩饭剩菜多了去了,我们那小灶也可以大力支援。这玩艺儿不吃荤的不行。

姜春水立刻睁圆了小眼。他分明听到苟总刚刚说了小灶这个字眼。

苟总说完嚯嚯嚯嚯地走了。苟总走路总嚯嚯的。人走了,却把小灶的余香留在这里。咣当!姜春水咽下一嘴口水,吓了我一跳。

真的,他不应该咽出声响来。这玩艺儿应该细细地咽下才对,咽响了,就没有什么修养了。其实我已经细细地咽了一口,应该比他还快四分之一拍。来到彩云岭工地十几天了,天天在工地大食堂里吃饭,连个荤腥儿油花儿都没见过,馋得嘴里飞出了蛾子。

姜春水比我早来工地三个月。我初来乍到,装作文静老实。我弱弱地问:

姜师傅,苟总刚才说他们那小灶什么意思?

他谦虚地说,方顺啊,今后千万别叫我师傅,师傅总要教徒弟些什么吧,我哪配教一个大学生呢?你就叫我姜主任吧!他们都这么叫,特别是山下段玉河他们。小灶什么意思?咱们的小狗要过好日子了!咱们苟总,还有二经理三经理,还有经理助理刘明霞和王小丽,以及当地煤矿派来的赵监理,他们四男二女六个人单开伙单吃饭同吃同住同劳动。对不起,我刚才一听小灶有小狗的份儿,憋极了咽了口水显得没大出息,既有小狗的份儿,就与我们不远了。确实馋人呀,这么说吧,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好吃的,他们就吃什么好吃的。咱们小狗的福分大了。

说着,我看姜春水的小黑脸有些红晕,两只小眼放射出异样兴奋的神采。我断定他已下定了分享狗食的决心。在我的潜意识里,可能我也有这种思想的光泽在跳荡着,有些不好意思,便岔开了话题:

我在家里听说,刘明霞王小丽以前是咱煤建工程处大院食堂的招待员,来到这里怎么都成了经理助理了?

你刚来工地不久,弄不清头青蛋肿,时间长了就能号准脉了。这两位女士千里迢迢跟苟总过来,苟总并没有把她们据为己有,而是发给了大家,公用,大家都没了意见。她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在项目部办公室接接电话换换茶水看看电脑,当然也要陪吃陪住陪玩。这样子一来,咱们项目部就充满了青春活力和蓬勃朝气。其他女工都羡慕啊!多赚多少钱啊!她们的工资也是同副经理一样的年薪,年薪一定是工人工资的十倍以上啊!开压风机的苗红,就是整天打扮得小狐狸子似的那位,开始也毛遂自荐,奋勇地干了两个月。可她没那个命啊,没能等到梦阳煤建七处提拔她的文件下来,她里面的那个节育环却不知被哪个经理给捣鼓掉了。结果就怀了孕流了产,不能再干了,也不敢再干了。你说,在这不见自己丈夫的深山老林里,怀了孕生了孩子算谁的?苗红就只好重返原岗位,开她的压风机去了。你看她整天价恨得呀,眼里绿绿的,牙咬得咯叽咯叽的。

我说姜师傅,不不姜主任,我是想她们过这样的日子并不一定真的幸福真的愉快。

书呆子!这么美的差事哪儿找去!你来工地十几天了,你没看见吗,她们就像山林里的花松鼠一样欢快,她们的精神永远是那么地饱满,她们的每一个通宵都是那么亢奋!

姜主任,我是一名80后,思想上够开放的。我常想,世界上原本没有思想过于开放的人,但是在大家都开放或者都装作开放之后,有些人因为眼红,就跟着胡乱开放了。由于开放的范畴过于宽泛,所以一些人将一种不要脸的姿态也列入了思想开放的行列。反正我想,无论干什么,怎么干,也都应该稍微注意一下有没有越过道德这个底线。

显然,经过几个月的磨砺,姜春水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都想通了。

道德?方顺呀,道德这个词在我们这儿是被作为笑话来说的,说你真道德,其实是骂你真狗屎!什么是道德底线?什么是尊严体面?那些一钱不值的东西能当饭吃?不仅不能当饭吃,反而一定能饿死你!打个比方,从这儿到咱梦阳,也就是一千多公里,乘火车买硬座,也就是一百八十块钱,如果你满嘴道德没有钱,你就背着行李走吧!走啊走,走啊走,你又不是济公,百分之百地饿死你!哎,知道了吧?昨天下午开支部大会了,刘明霞、王小丽光荣入党了,全体通过。我也投了庄严的一票。

你也是党员?

我不是。我是装的。姜春水有些不好意思,小眼睛一眯缝,显得大鼻子格外昂扬。我是去凑数的。用你们的话说,我是打酱油路过的。

我决心回击他一下,而这种恶意的打击必须披上七彩云霞:

姜师傅,不不姜主任,我来的时候听科长说小蒙姐已经填写了正式的入党志愿书。她们应该是一批。

啊?

他在啊的时候,小黑脸突然微微发紫,硬笑着走了。

为此我常常后悔,我不该这样恶毒地伤害他。既然他们已经从道德的底线之下找到了照样可以生存的空间,这不是很好吗?人啊,应该缩着活。80后怎么了?对于生活的理解,我们比60后70后,差得远了。

姜春水小黑脸上挂着硬笑回调度室去了,我带着硬笑开始收拾我的房间。

炸药库院内并排三间新房,一间放炸药一间放雷管一间放我和小狗。我把行李打开把被褥铺好,在墙上楔一个钉,正儿八经地挂上科长话别时送给我的俄罗斯单孔望远镜。

小狗不叫,只在炸药库小院里和我们的新房里走来走去,就像我在梦阳值勤的样子,走走停停。我走走停停默不作声,而小狗走走停停总会发出嘟嘟嘟嘟的声音,很好听。

我灵机一动,就叫你嘟嘟吧!

嘟嘟疑惑地看了我一下,像是点了点头。

我叫它嘟嘟!嘟嘟!

嘟嘟就愉快地蹦跳了两下。

从此,它就真的叫嘟嘟了。

当我收拾停当,姜春水从外面颠颠地走来了。姜春水走路总是颠颠的,在颠起来的时候,他的身高看上去要在一米六零左右。

他已经不硬笑了。就像天上那片乌云已随风而去。他说,方顺,锁上门到我那儿去,我刚才到大食堂买好了饭菜,也给小狗要了些泔水。

我本来就是想与你搭伙吃饭的。小蒙姐对我说,你到彩云岭以后最好和姜春水搭伙,你要管好他,出门在外的,不能太亏欠自己了。她说,你这个人太会过了,太能受罪了。小蒙姐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你们的感情真好啊。我来到工地一看,原来,工人们并不存在会不会过,一样的大锅饭一样的清汤寡水一样的少油无盐。会过不会过又能怎么样呢?想想几个月前姜春水酒后跌跌撞撞地回家,是以头上被撞的包数来计算路程的场景,想想他奋勇捉奸被挂在外墙的画面,多少有些尴尬,也有些酸楚。现在我们居然在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了,又在一起吃饭,想想也真有些缘分。

从此,我们的幸福生活正式开始了。

嘟嘟太小,吃了一会儿肚子就鼓了。我和姜春水都咽得慢,咽得慢是因为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人家红军,想想人家杨靖宇,我们这算啥呀。

姜春水说,方顺呀,你来工地不久,一切都还陌生,这不要紧的,时间长了就好了,你除了按时发放炸药,还可以带着嘟嘟到处走走,景致不错。我过去干过的几个工地,景色都不好,到处黑脏乱臭。而这里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仙境了。

姜主任,这里白天挺不错的,一到晚上就无聊了,没有电视,没有音响,手机没有信号,科长给我的望远镜也没有滤光装置,到处黑漆漆的,唉。

你可以丰富一下业余文化生活,可以像他们那样,夜里听听刘明霞王小丽叫床,那几个年轻的技术员说,叫床也是文化。

你听过?

我没听过,咱项目部将近四百名职工,就我一人没听过。我没法听啊,我们家与刘明霞家住对门,我和王小丽的男人又是同班同学,你说我能听吗?我要跟他们一般人一样听人家叫床,就不怎么地道了,我得讲究点对不对?

我说姜主任你做得很对。听人家叫床,应该跟闻人家臭脚一样的无聊和恶心。你给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我也不听,再好听我也不听,叫床能比当红歌星演唱的那首我们天天笑笑笑还好听吗?非礼勿闻非礼勿视非礼勿为非诚勿扰是我的原则。再说她们都是新提拔的副科级干部,她们有头脑有觉悟有党性,是我学习的榜样看齐的标杆,我应该时刻听从党的召唤而不应该随时偷听新党员的幸福呻吟。

我的嘴真贱,我想打自己一巴掌。可是姜春水好像根本就没听见最后一句。人的自治能力及适应性真强。

姜春水说,小方你这孩子真不错,你比那几个小技术员强多了!那几个人啊,经常晚上到人家房后你争我抢地占领有利位置,听人家叫床。我曾劝他们,人哪,在世间走一趟不容易,各人做着各人的梦,别再打搅她们了,别再没事找事了,有些熊人还时不时地砸人家的窗户,闹得鸡飞狗跳的有意思么?要是被苟总他们逮着了,你们不也得被内退吗?这些熊孩子还说我迂腐!其实我并不迂腐,其实我也挺矛盾的,我也知道听人家叫床总归不对,但我又想捕捉她们的有关信息。信息不通不舒服啊。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王小丽已经不在房间里不在她的床上叫了,她是单独跟定了赵监理,走进了美轮美奂的大自然。不在于苟且偷欢,寄情于山野之间,其实也是一种不错的境界。跟唱歌一样,有多种多样的唱法。王小丽这种,标准的原生态。

一席话,使我对这个小个子男人肃然起敬,我吞吞吐吐地说:

姜主任,你说话有深度有新意。不过你和小蒙姐都看我老实就不那么准确了,我并不老实,我是没什么好的办法。人家装逼,我只好装纯。

我与嘟嘟在越加喧嚣越加热闹越加荡漾着生机和活力的彩云岭生活了两年。

嘟嘟日益长大了。如今,它长得格外健硕格外漂亮,狗身上的坏毛病在我们嘟嘟身上一点没有。它的头和脸比它的同类明显清秀而娇小,它的四肢和脚掌又格外地粗壮,它站起来与苟总与赵监理与我一般高,却比姜春水刘明霞王小丽他们高了一头。嘟嘟老实,它不像我装老实。可是它那雄健的个头,让山下村里的同类们望而却步。山下段玉河说,过去的彩云岭,常常有群狼出没。自打你们进来,山上生产了,井下放炮了,野狼越走越远了。现在这一带最厉害的生灵差不多就是嘟嘟了。姜春水曾带我到段玉河家看了看嘟嘟的兄弟姐妹,嘟嘟的兄弟姐妹还是像癞猫儿一样弱小。平时,我不敢带嘟嘟下山。有一回我莽撞地带它下来了,顿时,整个山村的百十条大狗夹着尾巴四散而逃。段玉河说,你们到底给嘟嘟吃了什么东西?使它这么高大强壮?我说它与我们领导同一个生活标准。姜春水说不敢胡说,只是领导吃剩的食品全都喂了嘟嘟,副科级以上待遇。姜春水这样说话极不厚道,我没法戳穿他的谎言,戳穿了大家都丢人。反正我们嘟嘟从来不吃独食。

可是嘟嘟至今不会汪汪地叫,谁也听不懂它嘟嘟些什么。

这里的山色的确很美,到处都是看不完的风景。山连山山叠山,云遮雾障跌宕起伏,山中丛林密布,野花斗妍,山坡上野兔奔跑、松鼠跳跃。就在这热烈的大山的怀抱里,我的工友渐渐地找到了各自的乐趣。

你就用我这俄罗斯单孔望远镜向深山里探望吧!这儿就是他们的天上人间,这儿就是他们身在异地的另一个精神乐园。你看啊,我的工友们我的师傅们正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向大自然走去,走着走着便默默分了手各自单兵作战。他们迅速潜入了密林。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野战部队。那里面时刻都有花枝招展的女人期待着他们。她们从容不迫地铺好了席子或彩条布,讲究些的甚至铺好了褥子。短兵相接的战斗打响了。他们都觉得自己大获全胜,心满意足地走出来。接着又有人鬼鬼祟祟地摸了过去。走出来的与摸过去的偶尔不期而遇,互相递着烟点着火简短地交流一下心得。

这些世界上最本分最朴实然而最无能的煤矿建设工人,就在这一刻,他们思念家乡思念妻儿思念父母的种种苦恼像一泡尿畅快淋漓地付诸东流。而后,他们浑身酥松地长叹一声,天天在地球深处拼死拼活,月月赚上千把块钱,大食堂里多吃馒头少吃菜,偶尔潇洒走一回,也算对得起家里的娘儿们啦!

我问姜春水,山林间那些女人哪儿来的?

远处山村的多,山下这个村的少。

一次多少钱?

二十。十五也行。有的人精明,从咱们工地上带下来几根钢筋几根塑料管儿几块废铁什么的,也行。

我说,对了,我知道了,古代不兴货币的时候只好以物换物。这就是贸易的起源。氓之嗤嗤,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既我谋,不是说的这吗?

听不懂。这不是高中里的课文。我们高中没学过这个。

姜主任,你为什么不花点钱办一次呢?两年多没回家了,太憋屈了呀!

姜春水,小声而神秘地说:

我个头小,可能不够尺寸,可能不上算。当然,也怕人家笑话。

彩云岭的冬天要比我们家乡的冬天早来一个月,而且极其严寒。

姜春水说过,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暖冬。所谓暖冬,是专家们拿我们涮着玩儿的,是富人们给我们开穷心的。没有一个工人没有一个农民没有一个农民工胡咧咧什么暖冬。我越来越觉得姜春水是一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浑浑噩噩的小个子。

年底的一个晚上,身着裘皮大衣的刘明霞踏雪而来,敲响了炸药库的院门。在雪光的辉映下,她像从镁光灯照射下的舞台中央走来。这时我才感到了裘皮大衣的神奇:从她的房间到我的房间足有一公里地,她身上竟没有一片雪花。

这几天项目部其他领导都回梦阳参加党代会去了,工地上就她一个人值班,挺无聊的,就跑来给我送温暖来了。确实温暖啊,她从大包里掏出一包一包的食品,一瓶五粮液一条中华烟,还有一件崭新的军大衣。

对于这些食品我并不眼馋。自从他们把吃剩下的东西全给了嘟嘟,我和姜春水这个倒霉男人就与嘟嘟分享了。一是我们担心这些食品如果全给嘟嘟吃了,它会长成一头牛;二是嘟嘟这小子太仁义,我们不先吃,它连看都不看。等到我们吃了一些之后,它才狼吞虎咽起来。它的胃口永远是那么地好。它和苟总他们一样,对于高热量高蛋白高营养的摄入似乎是永不满足。

当刘明霞柔风细雨地为我穿上崭新的军大衣,我顿时感到了温暖甚至惶恐,惶恐得战战兢兢。我的牙骨顶没有出息,它开始不由自主地敲击了,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响。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坐在我的小床上,也顺手拉我坐在床上。

我就坐在床上了。我觉得一个房间的主人跟个撅子似的立在那儿有些唐突。在这深山老林里,在这冰天雪地里,在这个没有椅子没有凳子的房间里,我不坐在自己的床上你叫我钻进嘟嘟的狗窝?

嘟嘟探了下头,有点害羞抑或知趣地缩了回去。

嘟嘟也住这儿?

天冷,不能总凉在室外。

我知道我的牙骨恢复了稳定。

我早想来看看你的小兄弟!两年多来我是成天地想啊。可是想来想去又不能来不好来,工地上那么多人都需要温暖,我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子,能把温暖送给谁呀!

说着,她滚热的手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我这手也顶没出息,一会儿也滚热了。

她不是坐在别人的床上,分明是坐在自己的床上,脸蛋儿粉扑扑的,睫毛翘翘的,眼睛迷迷的,朝着我笑。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那笑脸儿那媚眼儿,给个眼色就能脱裤子,那绝对不带犹豫的。姜春水说得没错,她就是把心留给家里老公把身体留在项目部的那种人。

姜春水说,他的这位对门邻居其实对丈夫对孩子的感情极好,她是穷怕了,她想抓住有利时机,为家庭多赚些积蓄。她想有个比较好的中年或晚年,人最怕老来穷呀。姜春水说,方顺你小心点,她早晚会粘上你。当时我笑了,她粘我干吗?姜春水说,你有学历,又年轻,将来不知要混成什么样子,前途不可限量,你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呀!

就在我心慌意乱之中,刘明霞已蹬掉了皮靴,一偏身钻进了我的被筒:

来来方顺,我躺这头,你躺那头,裹上被捂捂腿脚,咱姐弟俩好好拉拉呱!今夜井下往井上排矸,没有人来领炸药雷管,来来来,暖和会吧!

那么麻利那么迅捷那么不由分说,我真没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反正我也躺进了被子的另一头,面对面看着,四条腿夹插着,真好受啊!

那天夜里,她给我开了讲座。

方顺,我的小兄弟呀,今后你别再给我谈什么大道理了,姐早就戒了。别忘了,你姐我是下了五年岗的人。给下过岗的人讲这些东西,哼哼,谁都不是个儿。人说,下过岗的人胜过读三十年的资本论。青年人,不敢给我们讲什么理想道德了吧!唉,我再也不能让我的男人也热天穿不起T恤冬天穿不上羽绒服,我不能让我的女儿也缴不起学费,我不能再让我的父母有病歪在家里干靠。我干这个什么经理助理,呸!红旗还能打多久,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因为这个工程三四年就能干完,那就要去另外一个工地。到了另外一个工地,这些狗男人还要我们吗?跟踢球的一样,换人!你们梦阳七处现在尽着我们赚,我们又能赚几年?三年?四年?也就是五六十万,够在梦阳城里买一套房吗!

方顺,你这孩子又傻了!哪里有什么国企?国企全部都成了高管的私企。这些老板呀,随时都可以心血来潮,随时都可以减员裁人。什么企业困难了,什么改革阵痛了,每个项目部报给我五十名工人下岗!那第二天就是有五十个人回家玩蛋去!现在咱们这儿把下岗改称内退了,一个样,就是你从此领不上工资了!

在农村,没钱可以到土里创食,还可以把绿豆呀蒜呀之类的卖给奸商,由着他们祸害人。在咱们这儿,没钱你指望脸活?嗨嗨,我们就得指望脸儿活!

说着,她用脚挑了我腿裆的敏感部位,那么准确,那么柔和!

你还给我说什么尊严,哼哼,现在我心情好,你说了我也不怪你,谁叫你们的大学课程不全老师迂腐呢,我把你的话当个屁放了就算了。要是我难过的时候你还说这个,我一脚能蹬死你!记住了,尊严不能当饭吃,无耻总比饿死强啊!

说完,她冷冷地笑着,冷冷地看着我。她的意思我明白,她是在说,你的这个大学啊,真是白上了!

我发愣了。

莫非刘明霞是我走入社会的第一个真正的老师?她的话虽然不怎么对,可又听不出错在哪里,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声情并茂如泣如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那个四年大学啊,就算白瞎了工夫了。

她脚上的功夫开始施展了,隔着棉裤,她用热烘烘的肉脚蹬揉着并计量着我的秘处的尺寸。她突然停下了,惊诧万分地说,方顺呀!你比老大厉害呀,你将来娶了媳妇,打死她也不离开你呀!

这个狗屁娘们,量着我,想着老大。

老大的,你也用过?

偶尔用过。你别看咱们处长个儿不大,可是五肢发达。他们说五肢发达的人才能当大官。不知考察任命干部时有没有这个标准。

听说过三条腿,我洗澡时被同学看见过,同学有人偷偷送我三条腿的外号。这个外号羞得我至今没谈过恋爱。但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五肢发达。刘姐,老大的五肢你都办过,你到彩云岭当经理助理,原来是下嫁啊?

去你的!今后若干年咱们这个单位的老大肯定是你的。到时候别把姐忘了。时间不早了,嘟嘟都睡着了,那个,你帮我把驼毛裤拽下……

姐,不能拽,我怕你受不了。

拽呀!你这小子,越受不了,越享受啊!

我是说,我这儿太冷了。

冷?对了,快走!到我那儿去,我那房间二十四小时空调呼呼的。

她料定我这回一定要做她的俘虏,呼拉拉穿上裘皮大衣,刺拉拉穿好皮靴。

嘟嘟爬起来了,嘟嘟快步来到门口,扭头等我的眼色。因为它已感觉到此时有人向炸药库跑来。

炸药库的院门是铁板做的,冰天雪地里,发出沉闷而急促的敲击声。

我永远也不害怕歹徒,有身体硕大而十分威猛的嘟嘟在,我时刻盼望歹徒来袭。可是我怕工人们捉奸。工人们不敢捉苟总刘明霞他们的奸,只是隔三差五地就把刘明霞的窗户砸个稀巴烂,叫他们难堪。没想到刘明霞刚来炸药库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了。

刘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咱们衣服穿得好好的,你怕的什么?别忘了我是来送温暖的!

噢,我忘了这个茬了,我朝院门喊:

谁呀?

不要喊了,嘟嘟已经扑向铁门拉开了门闩。

门开了。

一团雪球从外边滚进来。我从雪球里认出来一个小黑脸,是姜春水。

姜主任,怎么啦?

我找刘助理,到处找都找不着,这里是咱工地上最后一个能呆人的地方了。姜春水大喘着气说,刘助理在吧?出大事了。

在,我在,什么事?

出事故了!井下往井上排矸,几块矸石从罐沿儿上掉下来,五百米深的井筒子,拳头大的矸石从上边落下来,就像扔了导弹。矸石砸着了两个工人,老工人问题不大,我摸了摸,他只是断了条腿,那个年轻工人可能要毁,矸石砸了头,现在直倒气。

叫驾驶员开车赶紧去亚悦煤矿总医院呀!

驾驶员不开,说没接到领导的命令。会计也不给钱,说要等你的签字。

走!咱们快去!

他们走了。我也锁上门,带着嘟嘟跟在后边。

刘明霞边走边骂。姜春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人都什么龟孙玩意儿!要是他们的亲兄弟被砸了个腿断胳膊折,他们还等我发话吗?

连夜,姜春水跟五十菱客货赶往亚悦市煤矿医院救护两位工伤去了。

会计捂着钱坐在驾驶室里,显得十分尊贵。姜春水顶着风雪蹲在车上,蹲在两名伤者中间,他左手按着一个,右手扶着一个,忙得呼哧呼哧的,俨然一位生命的捍卫者。

姜春水上车前,我把刘明霞送来的新军大衣给他穿上了,他上了车就脱下来盖在一位伤者的身上。平时姜春水常常说,从彩云岭到城里医院,好天气汽车要开三个小时,倘若遇到雨雪天就麻烦了。如果出了工伤,一路颠簸处处耽搁,轻伤变重伤重伤则没命了,咱们可出不起工伤啊!

五十菱颠簸着下山了。刘明霞叹了口气,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向自己房间的方向去了,我和嘟嘟回到了我们的狗窝。

我对刘明霞产生了一定的好感。对世间某些事物的看法以及对项目部某些人物的认识,我们原来相当一致。

刘明霞极看不惯二经理的做派。她说连苟总也看不惯二经理。苟总曾批评他说,我有十名职工的内退指标,你们副经理每人只有五名职工的内退名额,我十名指标至今才用了九名,你二经理早已超额了三倍,你是想显示你的权力比我还大吗!

刘明霞十分同情姜春水。她让我告诉姜春水,千万不要得罪二经理了,并要求我只告诉他这一句就行了。

原来,姜春水早想拍二经理的马屁,不料拍到马的睾丸上去了。原来,二经理的妻子长期与老大相好,这个二经理也认了,并从中得到不少实惠。可是他发现妻子不仅跟老大,又偷偷地跟分管财务的副处长搞上了。他是中秋节回家时发现的。可他发现的只是一些蛛丝马迹。经过反复诱供,经验老到的妻子坚决不认。这恰恰说明傻逼娘们和这位副处长是真心,问题大了。中秋节后他就匆忙回工地了。他知道这位极其好色的副处长会马上办自己的妻子。因为他感觉到妻子身上在有意地留着什么。二经理来到工地只过两天就开着皮卡回去了,他在心里学着日本人说,杀他个回马枪!可是在经过亚悦城加油时,偏偏遇上了到城里购货的材料员和帮材料员购货的姜春水。姜春水早有巴结二经理的心思,但苦于找不到机会。姜春水知道二经理与处里老大是一个媳妇的。二经理走后,姜春水以为靠上二经理的时机到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赶紧手忙脚乱地给二经理的妻子发了条短信:尊贵的嫂子你好!我是彩云岭项目部调度员姜春水。我们二经理回家了,刚走,估计明晚安全抵达,请尊贵的嫂子准备好酒菜为我们二经理接风洗尘!发完短信,他想,这回算是拍上了。没成想,却结下了梁子。二经理杀回马枪捉奸失败,回来后把他臭骂几顿。他挨了骂只好急笑着,不明何故,也不敢声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把刘明霞送来的慰问品分门别类地整理着。我明白刘明霞的良苦用心,食品很多,分明有她对门邻居姜春水一半,或者一半以上。我不抽烟不喝酒,这条中华烟这瓶五粮液理应由姜春水享用。

嘟嘟一旁看着,我撕了一块牛肉给它,它忿忿地钻进狗窝闭上眼装睡。我弄错了,错把狗肉当牛肉了。

我对刘明霞依然保留着诸多不满。比如,她居然能回回叫床。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回回都叫得那么动容那么尽情那么汹涌澎湃。不过,有时候我从中真正理解到艺术起源于生活的真谛。我想明白了,那位被誉为人民歌手的女人反复演唱的我们天天笑笑笑那首歌的创作灵感,十有八九来自于叫床。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从此之后刘明霞在我心底似乎立起了艺术形象。我常常想起她说的一段话:只要一到床上,我不会强迫自己顺从任何男人,一切由我的兴致,一切由我主宰。我喜欢用双腿夹住他们的头,看着男人在我身下温驯地像狗一样听话。上次回家,姜春水的妻子王小蒙劝我,一个女人有一个相好的凑合着玩儿就行了,你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了!我说,你们处大院的那些科室里,都是几个女人围着一个男人团团转。被男人召来唤去的,这才是作践呢!

雪停了。

第二天上午我发放了炸药,带着嘟嘟来到了项目部办公室。

刘明霞已给姜春水打完了电话。

那个被矸石击中头部的青年工人在路上就停止了呼吸,老工人左腿粉碎性骨折,住院治疗。苟总他们的党代会散了,正从梦阳往回赶。刘明霞已联系了路上的苟总,苟总也联系上了老大,老大正派车赶往亚悦煤矿医院准备拉回死者。老大命令,跟前几次事故一样,不上报,不外传,不让任何上级部门知道,多给死者家属几个钱埋了算了。

姜春水还得在医院里辛苦几天。

煤矿就是这样,不遇上特大事故,天上人间谁也想不起煤矿。既想不起煤矿,一些天天不断上演的零打碎敲的冷枪冷炮根本算不上什么。

姜春水暂时不能回来,刘明霞送来的食物只能由我和嘟嘟尽情享用了。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为嘟嘟讨要狗食和与嘟嘟分吃狗食的情景。

那是阳春三月的一个晚饭时间。彩云岭根本没有什么阳春三月,阳春三月依然冷风刺骨白雪皑皑。我端着一个很大的带有两个豁口一条裂纹的旧碗,在项目部领导小餐厅门外站着。领导们正在里头围着圆桌吃喝并说笑打闹。

我本应当理直气壮地叩门,因为嘟嘟也是项目部的一员,也要健康成长为一名炸药库的护卫者,苟总也反复说过他们的小灶会支援嘟嘟食物。但由于一开始我可能就安了与狗共餐的不良之心,所以叩门的勇气不是很大。

我在冷风中战战兢兢地站着,捧着破碗的手有些抖动。我想起了旧电影里的某个情节,并有些自怜自爱的感觉。

王小丽把我拉回了现实。王小丽好像被三经理掐了一下某个部位,笑骂着跑了出来。当然她发现他们门外站着个讨饭的。

王小丽把我端去的破碗摔碎了,嘴里嘟哝着姜春水真是全项目部第一抠门。她用两只中号的放射出蓝光的不锈钢菜盆收拾着饭菜。她让我到餐厅里暖和暖和,我没敢进去,只感到小餐厅里热气腾腾香味扑面。

我像当年日本鬼子那样给王小丽鞠了躬,盯着狗食端着狗食急急往回走,由于心不仅仅在狗,路上差点跌了跟头。如果真的跌了跟头摔了狗盆,我能恼死!我端着两盆狗食急急地走进调度室,心里想得不细,直接把狗食放在了小餐桌上。我很后悔——应该在地上先放一会儿才对,应该等姜春水从地上端起放到饭桌上才对,我不应该暴露得太早。

姜春水和嘟嘟一齐惊呆了。

姜春水脸上的表情我真的没办法形容,我看到他的喉节剧烈地上下蹿动,听到他咣咣咣咽下三泡口水。

他说,方顺你不简单,方顺你真不简单,你能抑制住七情六欲。我说姜主任我坦白,我已经咽了一路,再咽,怕舌头不小心翻了下去。

他说着话,情不自禁地用小黑手拿起了筷子。可怜他的手真不争气,像得了脑血管病,拿筷子的手指不停地颤抖。激动了还是紧张了?应该都有了。突然啪啦一声,他手里一双筷子落在我们的饭桌上。像晴天霹雳当头炸响,把我和嘟嘟吓了一大跳。姜春水叹了一声气,脸也红了。他用一对小眼盯着我。他的鼻子显得越发高峻。他小声说,来吧,方顺来吧,你把门闩插好了吗?方顺咱们来吧。

我在嗓子里回答,插好了,进门就插得结结实实的了,插好了,真插好了。

嘟嘟仁义,嘟嘟悄悄地躲到墙角玩儿去了。其实墙角没什么好玩的。嘟嘟在心里说了,你们先来,你们先来。跟我,你们就不要客气了。

那是第一次与嘟嘟共餐。真叫香啊!吃完饭,我和姜春水都愣在那儿想事儿。我想了些什么我心里有数,姜春水想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他想着事儿抽着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小黑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床头柜小抽屉里各种各样的散烟抽完了,小黑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我提出我带嘟嘟睡觉去了,他只朝我摆了摆手。

我和嘟嘟回到了我们的人窝和狗窝。犯得上如此沉重么?我不大理解。

那天晚上,我躺在炸药库的小床上,在心底里给我远在天国的爸爸写一封家书。我写道:我亲爱的父亲啊,您千万不要惦念我了,你的儿子已经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我的眼睛湿润了。

过了一会儿,我意犹未尽,干脆从床上下来,摸出了手机,心里惶惶地给父亲发了同样内容的短信。我永远记得父亲生前的手机号。

啊啊!吓死我又亲死我了!在这座从来都没有手机信号的大山里,这条短信居然刷的一下发出去了!

雪真的停了。

项目部的三部皮卡陆续回来了。第一部返回工地的是赵监和王小丽,第二部是二经理三经理两人,苟总和他的皮卡比他们晚回来一天,因为路过亚悦城他拐向了煤矿医院。

五十菱客货也回来了,姜春水也跟了回来。

按照苟总的安排,姜春水给那位腿上骨折的老工人请了陪护。这回姜春水升级了,由那天夜里顶着风雪蹲在车上,变成道貌岸然地坐在驾驶室里。他本来想钻进皮卡给苟总做个伴,苟总说,你怎么来的?他答道,五十菱。苟总奖励他一支烟: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不过听驾驶员说了,这次抢救工伤你表现得不错。姜春水就理直气壮地钻进五十铃驾驶室。驾驶员说,吆嗨!姜大个子高升了!

姜春水说,你们就不能看穷人吃饺子。

姜春水对我说,那件新大衣给那青年工人穿上了。那天夜里去亚悦的路上,他就冻成了冰棍。他太冷了。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姜春水说,既不认识,就别问了。人死了要是能变为鬼魂,说不定他正想找你呢,哪位是方顺呀?你好你好,小伙子真有爱心,谢谢你的新军大衣!我敢断定他从未穿过这么好的大衣,里子是一色的羊毛。

我们共进晚餐。我把刘明霞几天前送来的食品拣最好的全部带到调度室,当然把五粮液中华烟也带来了。

我们的晚餐一向比别人晚,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们分享狗食的秘密。

看上去姜春水很愉快。

他说,在亚悦煤矿医院,给王小蒙发了个短信:我在亚悦城里,可以打来电话,王小蒙用保卫科内勤办公室的电话打来,每天要打两三次,说不尽的家长里短。王小蒙告诉他,苟总他们根本不是回梦阳参加什么党代会,而是偷偷陪老大的第一夫人到新马泰公费旅游去了,是王小蒙跑到有关部门帮他们办理了出境旅游的有关文件。王小蒙在电话里反复交待,他们公费旅游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否则就麻烦了。姜春水问刘明霞为啥不跟他们一起去?王小蒙说,刘明霞会算计,刘明霞主动提出来,新马泰我就不去了,没那闲心,我只知道钱不咬手,叫财务科往我的工资卡里多打两万就行了。

我说,他们旅游就旅游,但不该说成参加党代会,这样不太严肃。姜春水认为那倒无所谓,假共产党拉屎真共产党跟着擦屁股,都惯了。

五粮液没喝,中华烟也没拆,姜春水把它们照例锁进了自己的床头柜。我到小卖铺买了一瓶白酒一包烟,为姜春水接风。

姜春水喝着喝着就高了,话说个没完没了。我不止一次夺下他的酒杯,他都重新夺了回去。

方顺!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家小蒙,都常常出席,常常出席酒宴!你这个破接风酒怎么就不能让我喝个尽兴呢?别动!我想起李白了。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终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共饮长江水这首诗,你会背吗?共饮长江水与尿尿有关系吗?方顺,我要尿尿!尿尿就尿尿呗,可是他刚站起来又坐下了。

我搀他走出调度室,让他在旁边的废铁堆一侧小解。我俩晚上小便都这样,把尿撒在废铁堆里,一般不留痕迹。

他攥着我的大拇指站在那儿,打了个尿颤。

你尿呀?

尿了,尿完了。

我一看他真尿完了,他的一泡尿正顺着裤腿汩汩往下流。

你,你怎么回事?

他嘿嘿笑了:不好意思,我想起来了,我把你的手指当成我的老二了。我觉得我掏出来了呀,大意了,大意了。

冬至了,寒流来了。

冬至这天晚上,姜春水没有把嘟嘟吃剩的排骨扔掉,而是在调度室的小炉子上炖了汤。姜春水说,数九了,得进点补。炖好了汤,盛在碗里,用筷子一搅,汤里漂着些许肉渣。我们就端着碗呼啦呼啦地喝。喝着喝着,姜春水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把饭碗搁在桌上,小黑脸上泪如雨下。

怎么了姜主任?

他抽泣着,没事,没事。我是想,快过年,快过年了。

我说是呀,是快过年了。

春天了,万物都复苏了,姜春水仍然高兴不起来。

他总是想,风雪夜为抢救工伤并赶到亚悦煤矿医院帮助救治了许多天,我的表现够可以的了,重要的是我家王小蒙还帮你们办了出境旅游证明,我也自觉地为你们保密,虽不能说我姜春水就是你们的自己人,但起码也不应是一般人了。可是苟总越来越不给他好脸看,好像怀着满腔仇恨,说话总是忿忿的命令式的。姜春水!你个屌孩子这样!姜春水!你个屌孩子那样!他也经常被苟总凶得一愣一愣的。有一回姜春水急了,急得嘻嘻地说,苟总,你别叫我姜春水你个屌孩子了。叫你什么?直接叫我屌孩子算了,那多省劲呀。

刘明霞告诉了我个中缘由。

在煤矿建设单位,冷枪冷炮出点事故是不能乱说的。几百米乃至上千米的井筒子落下小石块砸死个把人本来不算什么,可你说出去就不好了。媒体曝光了,上头知道了,这里来追查那里来罚款百十万觉不着就掏出去了。那天夜里出了事故,我看姜春水表现不错就安排他带车带人抢救工伤,这本来是好事呀,可第二天在医院里安排停当后他打电话给王小蒙,把一死一伤的事说给王小蒙就变成坏事了。当干部不久的王小蒙没这个觉悟,苟总一行出境旅游的事情没有向外边泄露,可是她把彩云岭事故的事儿玩儿似的说出去了。一个月之后,有好事者写匿名信给梦阳安监局,结果有个干部到咱们梦阳七处追查了。结果咱们老大嘻嘻哈哈地用一张二十万的银行卡给打发了。这二十万谁出?当然是咱们彩云岭项目部出。苟总给了老大一张三十万的银行卡,当然也不须找零了。

刘明霞说着,脸气得通红:方顺,你说三十万干什么不好?就这样扔了不听个水响亏不亏?姜春水还以为自己是个没事的人呢!再不夹紧尾巴,滚蛋是早晚的事。

隔三差五的,晚上没人的时候,姜春水常常把那条中华烟那条五粮液合出来细细地看,我和嘟嘟也跟着看。我说拆了吧,拆了尝尝。他说哪儿能哪!我是想找个机会请假回家一趟,再买一条中华烟一瓶五粮液拼上,和小蒙一起去看看老大,求求老大,看能把我放回去不,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是真不想在这儿待了。一个四十岁的人,辛辛苦苦地干,可怜巴巴地干,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屌孩子哪!我想求老大把我调回到梦阳,在咱处大院里随便给安排个什么工作都行,比如看看门啦干干收发啦或者扫扫地浇浇花啦什么的都行,也好伺候伺候小蒙,也好照看照看家,心灵深处,寻求一份安宁。

一天晚上,姜春水给我谈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方顺呀,宋代有个阳谷县知道不?

知道,姜主任。我还知道当代也有个阳谷县。

阳谷县有个武大郎记得不?

记得,姜主任。我还记得他个子好像没有你高。

呷,比我矮多了!那武大郎啊,成天挑着炊饼担子沿街叫卖,他顶多只能算一个小小的个体户吧?他应该算不上先富起来的一员。你看人家武大,不紧不忙的,一天只卖十扎炊饼,十扎是多少?也就二百个吧。他能挣几个钱呀?他能有我们的工资高吗?问题是,在西门庆没插上一腿之前,他怎么就能养得起如花似玉穿金戴银的潘金莲呢?那潘金莲什么人,潘金莲可是一个尤物级的女人呢!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姜春水,堂堂国有企业的正式员工,怎么就养不起一个王小蒙呢?

我想了想说,姜主任,你的问题很深刻也很荒唐。深刻的是,武大的例子说明在宋代,至少在阳谷县,人们的贫富差距不是很大。荒唐的是,小蒙姐也不需要你来养呀!人家正儿八经一名机关干部,工资总比咱们工人高呀!可不要胡思乱想了。想调回去是好事,出发点不正确就没什么意义了。

是呀,我们这些人,抛家舍业,离乡背井,整日里在这彩云岭抛洒着无尽的汗水,却在十分均匀地分配着贫困分担着廉价。我们俩还好,不怎么出力,却日夜地煎熬,一个人顶三个人用,也不给个替换歇班的,唉。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拿咱不当人待!想怎么凶我就怎么凶我,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是真过够了。我是真想调走啊,方顺你年轻,可以在这儿锻炼锻炼。他们也不怎么找你的碴子。可是我不行啊!

在他隔三差五地对我诉说这些想法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我心里也有好多话告诉他,但说不出口,只好用眼神,用乱七八糟的眼神告诉他,老大那个老王八蛋不会同意你调回去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可是这个倒霉的小个子男人却总是用可怜巴巴的充满疑惑的小眼睛看着我。盼望得到我的明确回答。他总是以为刘明霞与我走得近一些,可能要知道一些秘密。可是,我不能把小蒙姐一不小心泄了彩云岭工伤事故的密,又被好事者捅给了上级安监部门,叫项目部白白损失三十万的事情说给他呀!项目部白白损失了三十万,意味着年终苟总他们要少拿那三十万,能不遭人恨么?

彩云岭最美的深秋季节来到了。

今天下午,调度室里只有我和姜春水和嘟嘟三条小命,嘟嘟时而在调度室里转转,时而走到门口向前方的工业广场视察。

三千平方米工业广场上品字形坐落着主井副井风井共三口大井,每口大井的工地上,都围拢着一伙十分慌乱十分忙乱的人群。人们喝五吆六指东骂西不带脏字不说话,机声阵阵群魔乱舞,一切文明用语在这里只能是无病呻吟。

姜春水又从木柜里拿出那条烟那瓶酒。

我受不了了,我想和嘟嘟一样向工业广场上看。我喜欢看这道风景。一边看一边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很有意思。我想,正是因为有了我们这群傻蛋的拼命劳作,才成全了一批又一批越加肥硕的白猫黑猫。

姜春水看不懂这些,这些日子他只会偷偷地对酒瓶当歌。五粮液,隔瓶闻一会儿就醉了。我常常想,刘明霞,你送我什么不好啊?五粮液是送我方顺的吗?不大对吧!你分明是送给你对门邻居姜春水的!送给他,他舍不得享用,却想起来巴结领导请求调动的命题。一瓶五粮液,一条中华烟,你这不是搅事吗?

姜主任,别说调走不调走的事儿好不好?咱换个话题好不好?

姜春水笑笑,换个话题?

我想呀,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你的生理需求问题。你很长时间都不能回家,那些工人干三个月还能回家休上几天呢,你这样干憋着可能对你的身体不太好,憋你个前列腺炎是轻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么着,我这会儿不发火工品,我替你当一回调度,你就抓紧辛苦一次,到那对面山坡,到那丛林中长出来几株玫瑰的地方,找个女人把这事儿办了不就成了?不就二十块钱吗?我请客!

姜春水说,涨价了,去年秋天涨的,二十五了。

我给你三十行不?

算了,我只想着我家小蒙。

没办法了,在崇高面前我干脆下作。我红着脸叫了一声嘟嘟。

嘟嘟来了。嘟嘟提前结束了视察,它走到我跟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等待着指令。

嘟嘟,给咱姜主任表演一段我们天天笑笑笑!

嘟嘟望了望姜春水,明白了。

它在地上从容地躺了下来,四肢向上,无声地扭动着长长的身躯。这算是预备动作,接着便开始呻吟了。这个不会像狗叫的东西居然会像人那样呻吟。它的呻吟顺应身体的扭动十分得心应手,一会儿舒缓,一会儿急促,一会儿柔肠千转,一会儿波涛汹湧,一会儿彩霞千道,一会儿阳光万里……

我说好了!

嘟嘟停下来。

姜春水和嘟嘟全都意犹未尽。嘟嘟翘着一条腿望着我,我抚了一下它的头,它便起来,抖落抖落身上的尘土。

姜春水说,好了?

我笑着说,好酒不能多闻。

姜春水完全被震住了,小眼睛越发闪亮。

你经常带嘟嘟听她们叫床?

哪儿能呢,它完全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

哎?嘟嘟这小子真聪明!

回到炸药库,我睡下了。

就在这天晚上,嘟嘟越来越不安宁,这在老实巴交的嘟嘟身上从未出现过。

它在炸药库小院里狂躁地走来走去,一刻也不停歇,像一匹锁在铁笼里的狼。

饿了吗?我给它的水盆倒上些温水,给它的饭盆放上些食物,它看也不看,继续在院里转着。天晚了,我只好不管它,回我的小床睡觉去了。

可是我睡不着。我的嘟嘟正用刷刷刷刷的脚步诠释着下午在调度室表演叫床时意犹未尽的情感?

高骏健硕的嘟嘟快满三岁了,山下它的同类是否早已娶妻生子?

这些,我都不太懂。

我只知道,上帝唯一对人这个东西太放纵了。一切生物和一切动物,都必须严格遵循一定的规律在一定的时节里完成繁衍生息的伟大使命,延时不候过期无效,大概也完全没有那种兴致和需求。而唯独人可以想什么便是什么想怎样便怎样。上帝不公啊!

据说我们老大夫人相貌平平,老大早就不与她同床了。不同床不要紧,只要把你八十万年薪如数缴来就成。好在老大总能年年翻倍完成任务。街上下岗的小伙子多了,老大夫人有的是钱,哪一个小伙子都比你老大硬棒十倍!你养小三有什么了不起?我说我想去新马泰,你就得安排几个人陪着。你的小三有这等待遇?上帝呀,好玩不?

午夜时分,嘟嘟更加脚步急促。我完全没有了睡意,我在院里站着,不知所措。

嘟嘟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对着院门,它高高仰起脖子,像是尽情地出着懒身。它在仰起颈项的同时,缓缓转动头颅,对着夜空,突然发出从未有过的呼号:

嗷——嗷——嗷——嗷——

我的天啊!这是什么声音?莫非狼在叫喊?

嘟嘟!我的嘟嘟!是你在叫吗?

嘟嘟狼一般吼了一阵便停下了,也不走动了,抖拉抖拉身子,回到它的窝里睡觉去了。睡得十分安宁。

我后悔了。我不该带它偷偷摸摸地听人叫床,也不该用单孔望远镜对着它的眼睛让它向深山里观望,虽然它实际上不一定能对准焦距,不一定能看到少儿不宜的场景。但至少不该叫它为姜春水表演叫床啊。嘟嘟,这都影响到你的情绪吗?我是想叫你去影响姜春水那个倒霉男人的呀!嘟嘟呀,你不会狗叫倒也罢了,你怎么能像狼一样嚎呢?

清晨,嘟嘟照旧用爪子扒炸药库小院的铁门把我叫醒,我打开院门,嘟嘟刷的一下跑出去了。我想坏了,可能出什么事了,平时都是它跟着我走,像个随从或者警卫,可是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嘟嘟跑跑停停,回头望我,催我加快了步伐。

真出事了,姜春水不在调度室里,嘟嘟在二经理门旁把他找着了。

姜春水正依偎在二经理门旁傻逼呵呵地苦笑着,他平摊着两只小黑手,向身旁走来走去的人絮叨:我真没砸刘明霞的窗户……

只这一句,我就听明白了。昨天晚上,他耐不住寂寞,去听人叫床,这时窗户被砸,这个第一次听叫床的人被当场捉了奸细。

看见我跟着嘟嘟走来了,姜春水像见了亲人,小黑手摆动的频率亲切地加快。

我真没砸她的窗户呀,我就是想砸我也得敢呀,我只是想听她叫一回床,都说她叫床叫得不错,很像我们天天笑笑笑那个女声独唱,可我一回都没听过呀,我刚刚听到一声猫叫,可能那声猫叫便是前奏,就是啊——唷一声,接着便可能尽情发挥了,结果还没等到人家发挥,咔嚓!窗户便碎了,我便吓懵了,我像只刺猬缩在窗下,他们用来充当窗帘的锦旗却落在我的身上,它把我裹严实了。我想这下好了,我得到了庄严的保护,就大意了忘了跑了。你们想想要是我砸的我憨种了我不跑?你们的窗户以往被砸了多少回了怎么一个人都没逮着?主要是我胆子太小了吓得忘了跑了。后来我想我得跑,真倒霉啊,苟总正站在我的旁边,正用手电筒照我的脸,一道光柱打得我片甲不留!当时苟总只对我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低沉坚定而又有力,你们猜他说了哪两个字?

总有几个从姜春水身边走来走去的工人,每当他魔魔怔怔地说到这里,便停下脚步异口同声地答道:内退!

这时,姜春水便奇怪地笑着,傻逼呵呵地说,你们都学会抢答了!

这是彩云岭项目部全体职工的驻地,总共十排蓝顶白墙的活动板房依次摆开,第一排是姜春水的调度室以及材料库工具库机电班等,第二排至第九排由工人居住,最后一排则是苟总他们工作生活的地方,它们后面便是越加高峻的大山和越加茂密的山林。

刘明霞房间的窗户在夜间被砸了无数次了。他们住在最后一排,是想离啥都不懂的工人们远一些,但未成想离危险却近了。夜里,伴着激越的叫床声,山林里随时都会飞来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正中窗户,把玻璃砸个粉碎甚至把窗户框子砸下来也是常有的事。

苟总曾悄悄地对我说,你在不影响发放炸药的情况下,可以带着嘟嘟到我们房后的山林里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蛛丝马迹?我说好的苟总,坚决完成任务!我也有闲急的时候,我闲急了就带嘟嘟进入黑幽幽的山林,三年来转了十几次,转得十分无聊,转着转着就情不自禁地潜伏到常遭粉碎的那扇窗户附近。为了表功,每回听完床,第二天见到苟总我就向他汇报,苟总,平安无事!苟总面带愠色,娘的,我也知道平安无事。骂归骂,他老人家就不会忘记每月给我做几个夜班津贴了。既听床又能多拿钱,何乐而不为?其实骂也不是真骂,他怎么从不这样骂姜春水?

嘟嘟紧紧咬住姜春水工作服的一块敞开了的补丁,企图让他离开这个地方。嘟嘟似乎明白,是自己的叫床表演惹得本来情绪低落的姜春水一下子欲火燎心乃至夜半听床乃至当场被捉。嘟嘟有些内疚。它紧咬住姜春水工作服上的补丁站在那儿,像是安抚,像是慰问。它不使劲拽,它要使劲,姜春水的工作服早已开裂。它大约是做做样子。

你不要看工人们平时都能不及的,平时,他们打打闹闹骂骂咧咧地蛮不在乎的样子,甚至于有些嚣张,但一听到下岗或内退这类字眼便晕了。谁要被项目部领导宣布下岗或内退了,你当即问他师傅贵姓?他要能想起来说出来他姓什么,我就姓你的姓,姜春水是在午夜时分被苟总毅然宣布内退的。现在,八小时已过,姜春水已经恢复了知觉。他对嘟嘟说,嘟嘟,不要紧的,别咬住我,这事儿不怪你,我在这儿站一会,等等二经理,请二经理替我求求情,咱爷儿们还在一起生活。

哧的一声,姜春水工作服上那块补丁被嘟嘟撕下。嘟嘟不能听到有关二经理的人和事,一听二经理三个字,嘟嘟就紧张得不行。

会计来了。会计这个东西很怪,你如果是个工人甚至是个不怎么值钱的工程师或技术员,如果你家里正好有急事用钱,你就跟会计借吧,你说破了嘴皮子,他也一定没有。如果你是苟总或是二经理三经理以及刘明霞王小丽,你说带上几万元跟我到亚悦市里或省城办点事儿,你的话音未落,他那边钱就掏出来了。再有就是哪位被宣布内退了,他会在第一时间清算你的工资并笑眯眯地把钱交到你手里,异常爽快。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二经理叫来一个班长谈话,谈着谈着二经理发火了:你小子再能蛋我叫你内退!会计这时从二经理房前路过。他路过哪位领导的房前都脚步缓慢悄无声息,但两只耳朵却像嘟嘟那样一直竖着。他听见了,他听见的是这位班长被内退了。他一听到这种讯息就暗暗激动,无论谁被内退了他都会暗暗激动。他回到会计室就把那位班长的工资结算了,并在工资账上把他的一栏用红笔畅快地划去了。第二天一早他看到那位班长带工人们下井了,才发觉原是一场玩笑。他心有不甘地嘟哝道,内退就内退呗,没见过这么说话不算数的。

现在会计手里攥着钱来了。人们一看到他攥着钱向姜春水走来,料定姜春水彻底完了。

会计说,春水呀,这个月咱们刚好上了十天班,好算。你十天的工资是三百二十块,中夜班津贴三十,总共三百八十块,砸窗户罚款二百,还剩下一百八十块。

我没砸!

我砸的?春水老弟别争了,咱全项目部将近四百号子人,怎么单逮着你了?

一只小黑手就把有整有零的工资接过了。

春水呀,抓紧走吧!你还能赶上今晚的火车。

我不走。

不走?咱项目部已经没你这个人了,不走想怎么着啊?

我在这儿等二经理。苟总宣布我内退的,我得找二经理求求情。

二经理替你求情?你知道他们开车下山干么去了?你把窗户砸碎的时候,一块玻璃碴子正好落在二经理赤祼的身上。不知伤得怎么样,反正浑身流了不少血。现在正在山下附近的小医院收拾。半夜去的到现在都没回来,你以为他玩儿去了?

姜春水这才想明白,刘明霞星期一归苟总星期三归二经理星期五归三经理,昨晚是星期三正好归二经理,完了完了。刚才姜春水挺像个演小品的,现在不行了,小黑脸蜡黄,好像站不住了,干脆蹲在了地上。

工人们的耳朵贼尖,听到会计说二经理负伤的消息,暗笑着散去了。

姜春水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心生一计,决定作最后的试探。他重新从地上站起来,鼓了鼓勇气,向苟总的办公室走去。

我和嘟嘟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其实,他根本不敢走进苟总的办公室。本来,他是想装个没什么事儿的人似的热乎乎地走进苟总的办公室,没敢。他只在苟总门旁站住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鼓起了勇气,他向苟总门里探了下脑袋,怯怯地说:

苟总,该开生产调度会了。

滚!

我们便滚了。

我们滚了,我仍然想着苟总刚才的目光。我从未见过如此狠毒阴鸷的目光。

实际上即使二经理没有被碎玻璃扎伤,姜春水企图托他说情也不着调。刘明霞一周前就给我们说了,二经理这个人特别地坏,一直怀疑我们偷吃狗食,但苦于无证可查,只好往他们的剩菜剩饭里扔烟头吐唾沫。得到了这个情报,嘟嘟和我们一起拒绝了狗食。

二经理还有个不通人性的嗜好,就是每当有人被内退离开工地时,他都要送上一程,送到工业广场边上,那里有一条下山的坡路。当内退工人正要踏上坡路,二经理会突然飞起一脚踹在人家的身上,看着人家连滚带爬滑落十几米远。这时,他的心里立刻得到极大的满足,叉着腰哈哈大笑。

山下段玉河等农民说,这种人,老辈子人在闹鬼子的时候好像也见过。

第二天一早,我帮姜春水打好了背包捆好了行李。他语重心长地告诫我,方顺,你年轻,一定要处处小心,千万不能得罪领导。犯不上。听我一句话,这年头有个饭碗端着不容易,千万别把它弄砸了。虽然当官的好人不多,可咱们梦阳七处要比黑砖窑什么的强多了。另外,千万要注意了,不能跟刘明霞王小丽她们太近,太近了准吃亏。你看我就格外注意,尽量与她们保持着距离,所以就……

说到这里姜春水磕巴了。他抬眼看着我,不知怎样才能接好。

我说知道了姜师傅。一会儿上路的时候,你也得格外小心,二经理准踢你个狠的。

这时候姜春水得意地笑了。他踢我狠的?我的个头不算太高吧,我又穿这么厚的衣服,背这么大的被包,携这么多的行李,他一脚踢过来,尽着我往下滚我能滚多远?再说,我早有思想准备,他跟在我身后边,我低头瞟着他,他那边一抬脚,我这边主动靠边慢慢倒下,刷!踢空了,说不准谁倒霉呢!

说到这里,姜春水提前得意了。

我依然放心不下。

我和嘟嘟送姜春水下山。下了夜班的工人们也都站在各自门前默默地用目光为他送行。我想起了送战友那首歌,那家伙嗓子里柔柔绵绵的唱得真好。我这样想着,望着那满山橙黄色的柿子满山的红枣。

姜春水一边走着,一边傻逼呵呵地笑着,不时挥动着小黑手向工友们告别。远远望去,像一坨屎。

忽然,二经理大步赶来。

方顺!你小子回去!马上有人领炸药!

我不敢再送了,只好用慢步小步往回走。

嘟嘟仍然默默地跟着,距离越拉越大。二经理不怕嘟嘟,二经理知道嘟嘟怕他。平时,只要嘟嘟见到凶神恶煞的二经理,就自觉地默默地原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时刻准备着逃跑。鬼怕恶人,狗也强不到哪里去。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转过脸望着,远处的工友们也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

一向惧怕二经理的嘟嘟离他们大约七八米远。

到了工业广场的边儿上,姜春水刚刚走下下山的坡路。

突然二经理飞起一脚。这一脚还在运行中,不料嘟嘟冲上去了!嘟嘟犹如一阵风、一道光,直扑二经理立地生根的左腿。二经理的右腿已先踢一步,嘟嘟一冲,他的左腿接着飞了起来,接着身子便飞起来了。飞了七八米远,重重地落在坡路一边的山坡上。落在山坡上却不停下,他嘁哩喀喳地撞飞了山枣,撞开了葛藤,滚下了山坡,最后被一块巨大的山石拦下。就像一团棉絮、一捆柴草被挡在山石一侧,悄无声息。

就在这一刻,凡是在房外默默为姜春水送行的工人都看见了。人们都笑逐颜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笑,久久不愿散去。

我并不关心被嘟嘟撞飞的二经理此刻落在什么地方,我只期待我的嘟嘟凯旋而归。嘟嘟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坡上,默默地注视着姜春水。姜春水,这个三年前把嘟嘟从山下段玉河家抱来的小个子男人,正缓缓向山下蠕动。

我忘情地喊了一声:嘟嘟——!

嘟嘟撒着欢儿向我奔跑过来。

嘟嘟跑到我的跟前,我轻轻地抚摸它的脖子,转身向炸药库走去。

来到炸药库,嘟嘟不愿进去。它与我面对面站着,它用两爪扶着我的两个肩头,像是有话要说。我期待着,仔细端详着它,期待着它说话。可是,它没有说话。它不会说话啊!此刻,它的两只长长的迷人的眼睛布满了泪水。它的布满了泪水的长长的眼睛是那么地美!它扑下了身子,四爪着地,面对大山,它仰起了脖子,缓缓地转动着头颅,突然,又一次发出夜间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呼号。

嗷——!嗷——!嗷——!嗷——!

嘟嘟!你是狼吗?嘟嘟啊!你是狼吗?

嘟嘟当然不会回答我。

嘟嘟吼叫完毕,毅然向深山跑去。以从未显示过的灵活身段,从没有过的激情和速度,义无返顾地向深山奔去。我向大山眺望,一会儿看见了嘟嘟,一会儿嘟嘟又消失了。嘟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股气,融汇于高山之巅。

我这才意识到,嘟嘟已经离开了我们。

它不愿与我们为伍,所以绝尘而去。

我哭了。我悲愤地哭叫着:

嘟嘟!我的嘟嘟!嘟嘟!我的嘟嘟!

我只顾哭了,不觉身后已站满了人。苟总也在人群之中。

苟总说,方顺你不要哭了。其他人,当班的都抓紧上班,没班的都上山找嘟嘟去!找着了更好,找不着再养一条。你们看见二经理了吗,哎?二经理这小子干么去了?

他张着他的螃窟一样丑陋无比的大嘴呱叽呱叽说了些什么我不关心,我只愿意对着大山哭喊,嘟嘟!我的嘟嘟!嘟嘟!我的嘟嘟!

我把自己哭软了,变作一堆泥。

下了山,姜春水必须拐个弯向西走,前方七八里地有个叫黄风口的地方,那里有开往亚悦城的过路车。

原本,姜春水应该停下脚步,朝半山腰上相距不远的三座耸入云天的井架深沉地凝视一会儿,毕竟自己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多时间。他没有深沉地凝视,甚至懒得随便看一眼。他觉得它们全不值得流连忘返一步三回首。他背着被包携着行李哗啦哗啦向西走,一只硕大的野兔从他身前的小路上蹿了过去。

一辆皮卡在他身旁停下。他不必惊慌,他知道皮卡里肯定不是二经理,二经理已搂着那块龇牙咧嘴的巨石进入梦乡。

项目部三年前购进三辆德国皮卡,苟总一辆,二经理一辆,赵监一辆。三经理不会开,三经理的特长是跟着吃喝,跟着玩乐,跟车蹭车,跟着拿钱。工人们说,刘明霞王小丽也是他们的皮卡。我说把她们比作皮卡不好听,应该叫沃尔沃。

从皮卡里走出来的是赵监和王小丽。

身材像篮球中锋一样伟岸健硕的赵监握着姜春水的小黑手,动情地说,姜师傅,唉,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走就走吧,走就走吧。姜春水喃喃地说。

姜师傅,以后我若有机会再去你们梦阳,一定登门拜访。我没有上档次的礼品,但可以带几只野兔。

好的赵监,好的赵监。

姜师傅,你没事了?你到她那窗下干么呀?

王小丽像是埋怨他,又像为他委屈。王小丽说着递去一包食品:从亚悦到梦阳,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这些东西你带着路上吃。回到家里,找找老大说说好话,叫小蒙姐帮你说,叫小蒙姐坐他办公室一个劲地哭,看咱们老大尽早安排你再就业不?

减员是老大惯用的损招,那么多内退职工只能在家里干靠,他能让我再就业?

管人家干么,就哭就闹。老大也难过美人关。老大是一处之长,他有的是办法。三年前我和刘明霞还下着岗,苟总也刚从外地的劳改农场提前回来了。苟总提拔后,立刻带我们找老大,老大二话没说,手一挥,你把她们带彩云岭去!我和刘明霞就再就业了。就这么简单。哎?这样行不行?叫小蒙的科长帮着你找……

说到这里,王小丽脸上泛起红晕。

想想也是,一个没饭吃的人哪管什么脸面!现在,姜春水想起将来劫后余生的日子,小黑脸上生出异常坚毅的神色,谢谢小丽,谢谢赵监,我姜春水不忘你们!

姜春水有劲头了。他背上背个被包,左手揽着行李,右手拎着王小丽送来的各色喷香的食品,两条短腿捣腾得勤快多了,个把小时就捣腾到了黄风口。

姜春水在黄风口的路边还未站稳,就被人拉走了。他被拉下了路,拉进了山坡的丛林之中。在丛林中,他们能看见山坡边路上的人,路上的人却看不到丛林中的他们。拉他的是项目部最年轻的女子,压风机司机苗红。娇喘吁吁的苗红看上去纯朴可爱。她是远远地看着姜春水的背影追上来的。

姜春水脸红了,调侃道,平时吧,我只在心里偷偷想想,大概就叫意淫。现在呢,临刑前,你是想请我吃顿好的?

别贫了!我找你有正经事。姜大哥,你就这么走了?你就这么被内退了?

我回去找找老大……

你以为找老大有用吗?他帮你的忙有什么好处吗?告诉你吧,无论哪个项目部有职工被内退,老大这时都兴奋得在心里冷笑,你们根本不知道老大他们的心!

姜春水又晕了。除了找老大,哪还有什么活路呢?

有,路就在你的脚下,看你走不走了。

苗红从衣袋里掏出像胭脂盒一般大小的东西,握在手心。

姜大哥,你回家后根本不要到咱煤建七处的什么再就业中心报到,也不要给小蒙姐说你内退的事情,你直接到局纪委去一趟,找到纪委书记,把这个小盒子亲手交给他就行了。

密码吗?苗红,你说得这么严肃,这,这什么东西?

这里面有一个摄像头,是咱们项目部三个经理胡作非为的视频。这摄像头是我上月在亚悦城里买的,一个周六的晚上安在他们房间,第二个周六晚上取回来的。我到了段玉河家,和段玉河的媳妇一起用录放机看了,乱七八糟,简直就是地摊上卖的黄片。我有他们房间的钥匙,你知道的,三年前我也下过水。他们不是每到周六至周日必在亚悦市或者省城消费吗?我正是利用了这个机会。

姜春水说,我知道你有他们房间的钥匙。我是想,这样做是不是损了些?

损?这也叫损?还有比挖人的祖坟砸人的饭碗更损的么?这个视频局纪委看了,顶多把苟总的党籍再开除一回。他的党籍又不值钱,都开除好几回了。问题是他宣布你内退的,他都滚蛋了,你的内退还有个屁用?春水哥,我这么做并不是有意帮你的,我本来想下月休班回家亲自送到局纪委的,不巧被你这个倒霉的家伙赶上了。我恨这些人哪!我就不能看他们过得太好。他们越来越好,我们越来越难哪!

是啊,他们越来越好,我们越来越难,辩证法啊!姜春水的心里这会儿真的是晴空万里秋阳如沐了。他激动了,谢谢你啊苗红!哎呀,这玩意儿真好呀!不仅能拿下几个妖孽,我姜大个子还能官复原职,这来回的车票也能报销了。苗红呀,谢谢你啊!计是小计,可见灵气,你是真有才啊!

他郑重其事地接过胭脂盒,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里。苗红,你放心吧!我丢了行李都不能丢了它呀,我丢了自己都不能丢了它呀!哎?我怎么觉得我们有点像,有点像当年在白区工作的地下党呢?

苗红仍然一脸的严峻。是的姜大哥,不过,现在,像地下党的人太多了。

正当他们在丛林里充当地下党的时候,彩云岭项目部的五十菱客货急驶而过,车上靠车边蹲着几个工人,工人们正围着车中央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苗红说,又出事故了?

不是事故,可能是二经理。

这坏种!他怎么弄的?

姜春水毫不犹豫地贪污了嘟嘟的战绩:

他不是想把我踢下山吗?他能踢得动我吗?他没踢动我,反被我一脚踹山沟里了!

你不吹牛能死!

十一

姜春水坐着中巴离开黄风口两个多小时了。从彩云岭到有火车站的亚悦市,直线距离也就二十多公里,可惜的是这个地方没有直线,到处都是翻山越岭的曲线,走曲线要用三个小时。等到路相对直了,差不多就要进城了。

现在,差不多就要进城了。手机有信号了,车里的人差不多全部掏出了手机,咿咿哇哇,叽叽歪歪,中巴变成了鸭笼。姜春水也摸摸索索掏出了手机。手机不好,可能是八手的货,不好意思。从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抢救工伤时在医院里给小蒙打了几个电话之后,至今已三百多天了,从未听过山外的声音,闷死了。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他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否已经进入到社会主义中级阶段。

他决定先给项目部五十菱驾驶员打一个电话,问问他刚才拉的伤员是不是二经理,如果是,伤在哪里?要不要紧?往下还说什么?

他马上就把手机合上了,没问。他觉得自己有些没事找事。

他想给王小蒙打一个电话。三年没见了,三百多天没说话了,真他妈苦行僧。他要告诉小蒙,快到亚悦城了,今天下午就可以踏上回家的列车,明晚就能天下一家春了。

没按,又把手机合上了。这电话似乎也不能打。梦阳煤建七处的好多职工从外地回家都不大给自己的配偶打电话。一个人跟着队伍或者带着队伍外出创业,另一个人在家里往往经不住诱惑受不了纷扰,往往也不闲着。你要真闲着了,大家会议论你真没点儿魅力和品相。这里就这种风气。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一个支部书记回家,已经来到了自家楼下,这时手机响了,妻子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呀,人家都想你了。他灵机一动,回答道下周回家。妻子说好了好了你一定要保重啊!实际上心里说你玩蛋去吧!这位支部书记接过电话,耳根热热的,索性不上楼了。他在楼道站着抽了几支香烟,觉得差不多了,放慢脚步轻轻上了六楼,开门,门被反锁着,叫门,又不好声嘶力竭。约摸过了五分钟,妻子装作惺忪的样子开了房门。他冲进了卧室。腊月天自家卧室的窗户居然大敞着。他扶着窗台探身向下看去。月光下,地面上贴着一只巨大的蛤蟆。玩笑开成这样,就不好玩儿了。

姜春水不想把玩笑开大。他决定回到自家楼下,先给小蒙打个电话通报一声,然后找个地方多待一会儿,让科长从容撤出安全着地就行了。这样他们还好意思吗?

他知道,妻子王小蒙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使偶尔出轨,也应该比刘明霞王小丽之流讲究些尺度。我们的小蒙躺在床上或者趴在办公桌上接受科长检阅的时候,眼睛一睁一闭一闭一睁,心里想的可能还是他姜春水,科长充其量是一替身。

实际上姜春水想错了。但凡这种男人这时候想问题总要想错,想到与事实完全相反。

三年前小蒙姐被招安的时候我也随机潜伏在科长卧室的窗下。我领教了他墙后那颗恶毒的钉子也听到小蒙姐如潮的激情。小蒙姐并没有把科长想象为姜春水而闭上眼睛,而是微睁杏眼贪婪地品味。她感动地哭了。她说科长你这玩意儿怎么这么好呢我的娘呀!科长啊,我过去活得真亏呀你早干什么去了呀!

亚悦市火车站不大,越不大越显得纷乱不安。姜春水背着被包携着行李拎着食品终于挤到了售票窗口。

他胆怯地看了看窗口。

他从前天夜里起就害怕窗口了。

他取出钱包,掏出两张百元票子。他想两张就够了,硬座票从亚悦到我们梦阳一百八十块,他妈的又巧了,会计给他结算的工资扣去罚款也是一百八十块。他有些懊恼。他用一只小黑手拿着两张票子伸向售票窗品,刷——!票子像鸟儿一样飞去。他扭过脸,看到一个长腿女人已快步从人群中挤过。他想大喝一声又立即停住了,他觉得另一只手上的钱包也不翼而飞。急忙转过身放眼望去,一个十分瘦小的男人像鱼儿似的摇头摆尾地已经游到售票大厅出口。他这才意识到这下麻烦大了。全身披挂丁点儿没丢,最要紧的是钱包没了,钱包没了摄像头没了我的饭碗哪!他说哎——!哎——!就拼命往外挤。就那行头就那装备,等他满脸臭汗挤到门口,门口已像一汪安静的水,安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他连哎——也叫喊不出来了。再叫喊,显然不那么合乎情理。

十二

我除了日夜几次按时发放炸药雷管等火工品之外,就和段玉河、赵监、王小丽以及项目部百余名班后工人一道,天天上山寻找嘟嘟。彩云岭真大呵,翻过一道山再爬过一道岭,大到根本看不到尽头。

大山里,我日夜呼喊着嘟嘟。王小丽劝我,方顺,别喊了,你嗓子哑成什么样了!

段玉河说,可能二经理不会死,要不嘟嘟早回来了,或者根本就不需要跑。反正他们两个得回来一个。

我说,段叔叔,嘟嘟没有走远,要不我每天夜里都听到它学狼叫呢?

真的吗?会不会是你的感觉?

不是感觉,我真的听到了嘟嘟的呼号。

五天五夜过去了,我亲亲亲亲的嘟嘟啊,还是没有回来。

第六天夜里,一直睡不踏实的我被炸药库小院的铁门发出的刺拉刺拉的声音惊呆了。天哪!这是我的嘟嘟叫我开门的声音!

我连衣服都没有顾上穿,踢踏着鞋匆忙开了门。

进来的不是嘟嘟,而是一个掉了相的姜春水。

他不是走进来的,他是背着被包携着行李滚进来的。他的小黑脸又瘦小了一圈,快赶上山枣核了。他那双贼眼长大了,鼻子越加挺拔。他满脸都是灰土,浑身都是土灰,像在一片废墟里刚刚被扒出来。

他有气无力地把这几天的经历说了一遍。

这个倒霉的小个子男人,钱和钱包被抢去之后,在火车站的台阶上十分安静地睁着眼坐了一夜。他就坐在那儿想心事儿。回梦阳完全可以搭车混票,但他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钱包里就千把块钱,现在,损失千把块钱已经不怎么重要,要命的是那个摄像头没了,它关系到自己的饭碗关系到幸福的后半生,同时也关系到一名年轻女子的无比信赖。他不能就这样傻逼呵呵地回梦阳,他必须回来。他就翻山越岭回来了,摸爬滚打了五天五夜。他后悔一开始没有走山里弯弯曲曲的公路,如果走公路两天两夜顺顺当当地就来到了。但他以为自己聪明,就取了直线。结果可想而知。他连爬带滚翻越了七座大山。他几乎把命丢在大山里。他认定要是意志不怎么坚强的一般人早就完了。大山里没有方向,好在他的方向感极好,他要连爬带滚地再翻回亚悦,他能恼死。

现在,姜春水狰狞地笑着,伸出两只小黑手给我看,有些得意,也有些自豪。

这是他的手吗?他的手就像从医院手术室里扔出去的截肢。披荆棘——,披荆棘,人家杨子荣用刀,他却用手,这手成什么样了,你们可以想象,我却不敢看了。

姜春水说了半夜的话才想起问嘟嘟怎么不出来跟自己亲近亲近。这时我又哭了。他听了嘟嘟的事儿半晌没有说话。我问他现在回来有什么打算,他的回答却叫我捉摸不透。

他说,我要学习嘟嘟。我们都要学习嘟嘟,不连累别人。

说完,他顺手拿了我的手电筒,毅然决然扑入了大山的怀抱。他远不如嘟嘟那么迅捷,却有着与嘟嘟同样的坚强。

姜春水回来一趟的事儿,我不敢给别人说。

每天每天,只要不影响工作,我和段玉河赵监王小丽以及近百人或者百余人一如既往地在山上寻找嘟嘟。我手握俄罗斯单孔望远镜,不再关注丛林之中的浪漫风情,而是孤注一掷地向深处远处眺望,每遇疑点,便奋不顾身地攀爬。我时时想起姜春水那双血肉模糊又结了几层疤的小黑手,它给了我巨大的勇气和鼓舞。我也常常想起一个问题:那天夜里姜春水来了又去,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张口借些钱呢?我怎么没想起来给他拿些钱呢?难道嘟嘟比人重要?难道我魔怔了?

从我的望远镜里,我常常看到赵监和王小丽在山林中欢呼雀跃的身姿。原来他们寻找嘟嘟并不像我和段玉河们那么真诚,他们的寻找只是附带的。

来到彩云岭,工人们不食油水不见荤腥,曾经想着法子编制各种套子企图套些兔子开荤辣馋,由于不得要领,总是无果而终。唯有赵监王小丽收获颇丰。他们每一个傍晚都在山坡上野地里下套子,而在每一个清晨去收获已被套牢的几只兔子,偶尔还能套些小黄羊小獐子之类。这就是狩猎。因而小灶的伙食顿顿花样繁多特别是野兔餐餐必有。当然我和姜春水和嘟嘟也吃了一些。自从得知二经理在狗食里吐唾沫使坏,我们毅然拒绝了狗食。现在嘴里淡得又要飞出蛾子。但我想得开,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赵监理套兔子自有他的诀窍。下套子不能胡下,必须有分辨清楚野兔奔走路线的能力。这可是个真功夫。他教王小丽三年了,到如今她也还只能欢蹦乱跳地跟着赵监满山收拾野兔子。苟总悄悄问她功夫如何,她羞怯地说,指望我套兔子,连根毛儿也见不到。苟总说只要赵监天天见就行了,你已经把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了。对于工程质量,赵监得过且过,咱们能省去多少钱啊!你王小丽的贡献大了!

听到这种夸奖,王小丽没有脸红。社会上有分工不同,陪赵监说笑伴赵监玩闹是自己分内的工作。

赵监的身材格外伟岸矫健,大家有目共睹,赵监的身体又格外健硕,谁又能体会到?而王小丽每天都在尽情地享受。常年吞食伟哥的苟总充其量只能算个伪军,而从不吃伟哥只吃野兔肉的赵监却是真正的伟哥。

她早已不在房间叫床了。她认为那样太俗气太不够风雅,她的观念已经得到巨大的升华。她躺在山石上,卧在花丛中,仰望蓝天白云,伴随缕缕山风,这些,刘明霞享受过吗?刘明霞充其量是个把心搁在家里把身体留在项目部的女人,而王小丽却把整个身心完全给了这个格外健硕的男人。女人有性爱即有一切未必全对,但无性爱即一切都不是。你要通过总体判断来决定女人爱哪一个,到底还要不要道德,女人心中会大不以为然却决不反驳。这是她们的修养好,尽量给道德留些面子。尤其在纸醉金迷的年头,道德可不要给鼻子上脸。女人不能总吃亏,谁都有翻身解放的时候。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从失去嘟嘟的万念俱灰之中偶尔回到现实中来。偶尔回来,也觉得生活挺有意思。工人们依旧在地球深处挥洒无尽的汗水,偶尔潜入山林潇洒一回。刘明霞依旧每周一三五夜夜叫床不已。按说二经理在城里住院每周三刘明霞可停止歌唱,其实不然,三口大井三个掘进队闹起了大战四季度的劳动竞赛,每周一个优胜队的队长可以在周三晚上拾遗补缺与刘明霞共眠。刘明霞说这样好哇,换人如换刀,一个比一个生猛。你天天吃细粮,偶尔搭配些玉米高粱让人感到异常新鲜啊!

我呢,偶尔也会念叨念叨,嘟嘟,我的嘟嘟呢?

我知道我的念叨苍白无力。可是我惊奇地发现工人们业余班后自发寻找嘟嘟的热情依然不减。他们带着干粮带着茶水成群结队地在山间穿行,飞快的脚步越发矫健的身影仿佛无数嘟嘟奔跃在满山遍野。疑惑他们懂得这样寻找几乎是徒劳的,但徒劳也得寻找啊!莫非嘟嘟也是他们的南柯一梦?

十三

苟总分三班召开了职工大会。他动员职工下班后不能再找嘟嘟了,而是要加强巡逻,把偷窃调度室旁废铁的那个家伙抓到手。你们看那堆废铁少了没有?怎么一点儿也不心疼呢?国家财产,我们自己的财富,啊!不比嘟嘟值钱?那废铁,我们本来打算年终卖些钱,让大伙儿过年吃顿饺子,可是它被小偷偷去不少。你们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心疼?

工人们在心里笑了。骗谁呢?

可是嘟嘟回来了。

嘟嘟回来,并没有到炸药库与我相见,也没有在工地上出现,而是常常在夜间,在附近的山林里发出长长的呼叫,凄厉高亢而又苍凉。叫人张口结舌,毛骨悚然,叫那些喜欢夜间到处走动,以及响应苟总捉拿盗贼的几个人老老实实缩回到自己房间。

嘟嘟每天在夜间呼叫,第二天清晨人们就会发现,废铁堆里的废铁又少了一些。

难道,嘟嘟是小偷的同谋?它是企图把多余的人喝退,好让小偷从容地盗窃?

这不可能。

每天夜里,我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便一觉醒来,穿上工作服拿上新买的电筒向山林走去,去等待嘟嘟的呼号,去寻找嘟嘟的身影。可是嘟嘟每天都给我玩捉迷藏,总是让我扑空。等我走近了,它总是出现在另一片山林里放声呼叫。

段玉河说嘟嘟的这种情况是狼叫山,三十年前常有。这条狼啊,离群了岔路了孤独了害怕了,只得呼叫它的同伴,这也是一种求救的信号,有文化的人说,这叫哀鸣。段玉河这样解释,叫我更加纳闷。

我问道,玉河叔叔,嘟嘟到底是狼还是狗?

是狗,是狗,我家的狗还能下狼吗?可是它的胆儿太小了呀,小得甚至不如狗。方顺,这也难怪呀,听工人们说,二经理被嘟嘟只撞断了两根肋骨,后来撞在石头上,这事弄邪了,他的鸡鸡被石尖子硌断了。鸡鸡一断,他就成了公公了。可二经理死不了呀!他既然死不了,嘟嘟若回来了肯定活不成。听说二经理在医院里发狠话了,他出了院一回工地,就要把嘟嘟活活浇灌在你们的井壁里!我的娘唉,嘟嘟敢回来吗?再说了,你是个小工人,嘟嘟不怕连累你吗?它怕连累你,才不得不离开你,又舍不得走远,只能在远处叫几声,给你些亲近,给你些希望。世上本无希望,想多了就有了。

说着,段玉河的眼角好像有些泪光。

苟总每天都要围着废铁堆看看。他在那儿看,三经理以及会计等人必定跟随他更加认真细致地看。苟总说,怪呀,这废铁每夜只偷百把斤,而且都是些好拿的好放的。估计这小偷的力气和个头都不大,应该跟姜春水差不多。

会计的贼眼一亮:我打个长途问问?问问姜春水在不在梦阳?

问过了,没见人影。保卫科长说王小蒙情绪很正常,一如既往。

苟总,这样行不行?晚上从调度室扯过来一根电线,三百八的,小偷再来,立刻放倒!

电线接在哪儿?

这儿!就这儿!哎呀我早看好了!会计兴奋地指着废铁中央的一块截断的铁道。瞧!他只顾表演了,没顾上脚下的危险。一脚迈过去,哎哟一声,自己先被立刻放倒了。

人们的脸色瞬间煞白!大家看到,一根尖利的钢筋从会计的一只脚的脚面上穿了出来,穿出来,竟浑然不带血色。

于是,五十菱载着会计和钢筋下山了。车上照例蹲着几个工人护送,有一名工人专门握住那根竖在会计脚上的钢筋,使其不能大幅度晃动。但稳定只是相对的,山路本来就颠簸,脸上涂蜡的会计想稳,但工人们又觉得太稳了没多大意思。那么这只脚呀,颠簸到医院恐怕要变成鞋了。

苟总找到赵监。赵监呀,你都能分辨清野兔的行走路线,你怎么就不能帮我们看看小偷出没的踪迹?

赵监淡淡地笑了笑:苟总,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我可不敢随便掐了谁的活路啊。你们从梦阳带几百号人到彩云岭为了什么,求生呀。再说,这小偷可仁义呢,你们的废铁堆旁,有一堆新进的铁道和一堆无缝钢管,哪一根都比废铁值钱,也好拿好扛。人家为什么不偷?我想他仅仅也是为了生存。

苟总也笑笑:有道理,有道理。

秋光明朗,我很无趣,发过早班的炸药雷管,我向深山走去。无意中,我突然看到一个亲切的身影,放下望远镜,他又那么遥远。

我举着望远镜继续寻找,看见了,又消失了,这个亲切的身影在我的镜头里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消失在一座古老的坟包里。

我像王小丽那样跑着跳着扑入大山,把树上的花松鼠惊得左奔右突。我像王小丽那样兴奋地跑着跳着。她寻求的是愉悦,我追逐的是烦恼。看上去都一样。可我觉得我的意义比他们要厚重要深刻。当然王小丽也并不轻薄。

走近了,才看到这里并没有什么坟包,而只是一个废弃的老窑洞。窑洞坐落在一个小山包里,有树枝野草藤蔓和山花簇围着,显得神秘而又凝重。姜春水常说,人在世上走一遭不容易。他果然不虚此行啊!

洞门大开,姜春水正站在窑洞中央看着一堆杂物发呆。看到我来了,他没有惊慌,只是龇牙咧嘴地怪笑。他的鼻子更加挺拔陡峭,身材更加瘦小,身上挂着几根干草,完全像一个旧皮影戏里破烂不堪的小妖。

他说,我知道你小子要来,我终究没有逃脱掉你的俄罗斯单孔望远镜。半个月前那天夜里我到炸药库找你,本来是想让你帮我到工人当中借些钱,我回到城里重新买一个摄像头,再让苗红想办法把他们的所作所为摄下来,然后我回到梦阳,直接交给局纪委书记就行了。可是嘟嘟的义举提醒了我。嘟嘟都不愿连累我们,人难道不如条狗?人不如狗,但至少可以跟它差不多。所以我就离开了你,找个地方住下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看这堆废铁,至少可以卖个两三千元,估计买个摄像头不成问题。摄像头就是我的上岗证呀!项目部有没有发现调度室旁边的废铁少了?

发现了,苟总也安排人夜里起来常去看看。但你每次搞废铁,总伴着狼叫,都吓得不敢出门。我早就觉得你与废铁有关,也与嘟嘟有关了。你没见到嘟嘟?

没有,我也只是常听到它的叫声。嘟嘟好像比过去明白了许多东西,它尽量保持与人的距离。今天上午我去了趟黄风口集市,联系了买家。买家也跟我来了一趟,看了看废铁看了看山路,准备出三千元。定下了,明天带车来这儿拉,拉到亚悦城郊去卖。我正好能顺便跟着这车过去,然后进城买摄像头。

这些日子,你是怎么吃的?

山芋,哎呀,这地方的山芋真好。你看我还有柿子,口袋里放几个苹果,和柿子放在一起捂,捂几天就能吃。苹果也是摘人家树上的。这山里的东西是真好吃啊。所有的果子都那么香甜!这袋柿子我准备带回梦阳,让我家小蒙尝尝。

这个废弃的窑洞已被他拾掇得很有些条理。老炕上摆放着他的被褥,地上的废铁码放得整整齐齐,一堆山芋,一袋柿子。那条中华烟只剩下十个空烟盒撂起来留作炫耀,茅台酒只留有一个空瓶,一段喷香的记忆。

道别的时候,姜春水依然龇牙咧嘴地笑。

他说,方顺,你用不着为我担心,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们的好日子会重新开始。那时候嘟嘟会回来的,即使它真是一匹狼。狼多好啊!

说完,迅即消失在山林之中。

十四

这天晚上,没有什么原因,工人们不约而同地上山了。慢慢地,他们三三两两地结成伴儿,朝着不同的方向,默默地前行。

与我结伴的当然是嘟嘟的爸爸段玉河。有嘟嘟牵连着,我与段玉河有着不了的情缘。我叫他段叔叔,他说叫大哥,我说叫大哥就差辈分了,要不啥都不叫,就叫老段吧。

我们抓着树枝藤蔓毫无目标地攀爬,我们来到一片浓密的山林里,山林里,空气格外清新,一呼一息,润着凉凉的秋意。我们的四周漆黑如磐,脚下偶尔透来一些光亮。它是来自彩云岭工地的光亮,使我顿时感到无边的寂寥和无边的凄凉。

我想叫,我想像嘟嘟那样叫。

老段说,方顺啊,你想叫就叫吧。

我想学嘟嘟那样叫。我学嘟嘟叫,得天独厚,近水楼台。

叫吧方顺,你想叫就叫吧!

我就叫了。嗷!不太像。嗷——!嗷——!嗷——!嗷——!

有些像了。

谁知就在这时,从各个方向各个山头各个山林里几乎同时响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

嗷——!嗷——!嗷——!

嗷——!嗷——!嗷——!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愿叫?为什么大家都在叫?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声啊,一时间惊魂掠魄飞沙走石地动山摇!这叫声啊,足以把彩云岭一口吞噬!

老段使劲地抓住我摇晃,企图把我从嘟嘟的奔放中晃醒。我醒过来了,慢慢地站稳了。伴着阵阵如哨的山风,各种树木的枝叶越加不停地摇曳,摇曳的幅度越大,我们的上方越能透出一派叫人激动的天空。仰望星空,我觉得我有许多真诚的感觉。然而,我没能想明白,没能说出来。

我只好哭了。

慢慢地,四面八方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嘟嘟一般的呼号。

早上醒来,我的嗓子完全哑了。我到食堂买了两个馒头,来回路上遇到了不少哑巴,大家道路以目,微笑着点头。工友们的心里好像也都轻松多了,愉快多了。

昨天在那个坟包一样的窑洞里姜春水对我说,收废铁的人今天带车去他那儿,他快要熬出来了。

那么,我只能远远注视他,祝福他。

我在炸药库小院外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了。这儿视角很好。我料定战争年代它一定是某个首长向前敌瞭望的地方。

我手握单孔望远镜,向西南方向山林深处的那座坟包一样的窑洞望去。望着望着,我的心颤抖起来。

收废铁的破车进来了,山谷里回荡起沉闷的突突突突的声音。

坏了,后边不远处好像跟着一辆警车。

再后边好像是苟总的皮卡。

他们都下了车。

收废铁的在前面带路,他们很快地找到了姜春水。

姜春水好像不怎么慌张。他站在坟包前,傻逼呵呵地硬笑着,居然还向前迎了两步,企图与他们一一握手。

我大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免贵姜,美女姜的……

免贵姜被薅上了警车。

赶在警车关上后门之前,他挣扎着,努力地向我们这个地方张望。

和煦的阳光打在彩云岭美丽的主峰,灿烂得让人发抖。

可是啊,姜春水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在这红叶夺目的丛林中,在这葱茏巍峨的大山里,一个亲切而又亲近的声音出现了!她是光芒的声音,她是秋风的声音,她是千里奔袭的声音,她是我们嘟嘟的声音!她由远及近,由低而高……姜春水,你听啊,刷——刷——刷——,那么美妙,那么亲切!

一天之后我们就知道了,一辆十二座奶白色中巴正从梦阳驶来。车轮滚滚与嘟嘟的大脚同步,风驰电掣迅不可当。

这些日子,梦阳七处的上级纪委接到一些在工程承发包中重大问题的举报,我们老大即被双规。一封来自彩云岭项目部46名党员的实名举报和来自亚悦市一个无名氏寄来的视频以及姜春水的钱包身份证工作证和一千元人民币,也格外引起了重视。

寄视频的无名氏挺有意思。一张不太规则的破纸上,写着很有些功底的钢笔字:对不起误会了,碰上自己人了。都一个军的。几个零钱被我不小心花了,剩下的东西应该返还给你们。那鸡为嘛没人时老哭?看不懂啊!

【责任编辑 张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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