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帖
2011-11-20◎王芸
◎王 芸
李睿从窗口掉下去的全过程,我设想了很多次,还是感觉荒谬。李睿的家人自然更没办法想明白了,这个我充分理解,但他们将矛头对准我,我觉得之中的逻辑也很荒谬。
我已经被这荒谬的逻辑纠缠了一个星期,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你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出去避避吧。”罗校长对我说这话时,眉心像贴了个线条复杂的螺纹,又像个微型迷宫。
我的心一下抽紧了,不知该怎么反应。半晌,我小心翼翼地说,“真是不好意思,给学校添麻烦了。”“别这么说,事情不怪你,要说这事谁也不能怪,可……”罗校长停下来,一脸苦笑。这话让我的心舒缓不少。“那,我休息多长时间?”“现在还说不好,你等我电话吧。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就当是休假,有好几年没休假了吧?”
当天夜里,我带着几本书、两三套衣服从青湖山中学的后门成功出逃,内心仓皇地奔向老家。一转眼,我有三年没回老家了。每逢寒暑假,这所民办学校就会面向社会办补习班,我总是自愿留校的那一批,为的是省点路费,多赚点钱。现在,我带着从一个噩梦中逃离的庆幸和忽然翻涌而起的回家热望,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不是年假期间,车上不挤。我将身体懒懒地倚靠在座椅上。对面坐着一对恋人,一路上他们不只身体粘在一起,嘴唇也时不时地贴在一起。我身边坐着一个老妪,她的脚边蹲着一篮子鸡蛋,圆圆滚滚的鸡蛋半掩半埋在金黄的谷壳里。谷壳粗糙,但气息温暖。对座的恋人第一次接吻时,我感觉到老人笑了,脸上的褶子密集得仿佛随时会掉落下来。她羞涩地掉转目光,望向窗外。那目光似乎有着谷壳粗糙的质感,磨砺着我的左脸,我只好微侧过头,也将目光投向窗外。
火车穿过隧道,光线霎时黯淡下来。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了车厢内的景象。人们的侧影被随意拼贴在一起,乡村老妪的手仿佛在触摸有着动漫发型男子的脸,手握棒针的女人一下一下仿佛在勾连老妪的领角,中年男人手中的水杯伸向恋爱中年轻女子的嘴边,还有一对看起来素不相识的人仿佛依偎在一起,正在车窗幻影里相亲相爱……这一切逻辑荒谬。
是的,逻辑荒谬。我闭上眼睛,又一次想起了李睿和发生在516寝室的那个逻辑荒谬的夜晚。
李睿有梦游的习惯,同寝室的学生曾半夜被奇怪的声音震醒,醒来看见李睿闭着眼睛,正在两张桌子间跳过来跳过去。他们呆怔一刻,赶紧将李睿唤醒,才没有导致什么意外发生。醒来的李睿满头大汗,对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无所知。
数天前的那个夜晚,没有任何征兆,516寝室的学生在熄灯后次第进入梦乡。深夜,他们忽然被一阵喧闹声惊醒,楼下有人在喊,“跳楼了,有人跳楼了!”马上有人飞奔下楼,挤进人堆里,在几束电筒的光亮下,依稀看见跳楼者穿一件背心短裤,四肢摊开趴伏在地上,脑袋下一摊乌血。那时他们还没将这一幕与李睿联系起来。
事后,认识李睿的老师同学纷纷回忆了此前他的行为举止,没有什么情绪或行为上的异常表现。他的书包收拾得整整齐齐,作业也都做完了,看起来是准备第二天去上课的样子。人们翻遍了他的床铺、桌子,没有发现类似遗书的文字。他也从来不写日记。
人们做了种种推想,其中一种推想是李睿半夜梦游症发,于无意识中坠落窗外。似乎,这是最合逻辑的解释。校方抓住李睿有梦游史这一点,强调舍此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但李睿是怎么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从上铺下来,又是怎样爬上桌前的凳子,再爬上窗前的桌子,再一步迈向窗外的,这一过程无人可以演绎,也无人敢下断言。我想象了很多次,依然觉得荒谬,不真实。
李睿的家人很快出现在学校,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他们四处走访调查,在看起来杂乱无章的信息中,最后拎出了三点质疑学校:第一,寝室既然在五楼,就该考虑到学生有坠楼的可能,为什么不安装防盗网?对此,学校理直气壮地解释,根据消防规定,五楼以上不得设置防盗网;第二,既然知道李睿有梦游的习惯,为什么还让他睡在上铺?对此,校方也合情合理地解释,睡上铺还是下铺由学生自行选择,校方并无硬性安排;第三,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讥讽李睿作文写得污七八糟,导致李睿情绪波动,是当晚悲剧发生的直接促因。对此,罗校长马上找到我,我承认是批评了李睿作文的内容不健康,偏离了一个中学生应有的价值观,但我言语中肯,没有讥讽之意,且同学也证明,我的话并没让李睿情绪低落,后面一节课和下午的三节课,他同往常一样与同学说说笑笑的,临睡前还和人下了三盘象棋,三局两胜,开心地在寝室里跳了几下机器舞。
“对心灵造成的伤害是看不见的!如果不是情绪波动,他怎么会无缘无故走上这么一条绝路……”来人将校长室围得水泄不通,学校保安和老师都被拦在外面。
“警察已经下了断言,非主观性自杀,也非他杀,系梦游导致的意外死亡。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请你们也理智一点,不要影响我们的教学工作……”罗校长还算镇定,一遍又一遍语气平和地解释。
最后还是派出所动用了五名警察,才让局面有所改观。一大群人退到了校门之外,在校门口搭起了灵堂,花圈环簇,一天二十四小时播放哀乐。在熙攘的人流中,李睿表情平静地面向学校大门,脸上还透着让人心疼的青涩之气。
我被老师们保护起来,一旦有人来找我,或询问我的下落,他们都会警惕地摇头,表示不清楚。“现在是谈判的关键期,只要你不出现,他们就不会情绪激动,也没有什么新的由头……”“可是我……”我感觉自己满心满嘴都是苦的。
“现在就是这样的风气,明知道他们是找借口,找由头,但是没办法,没地方来断这个案,也没地方来评这个理,学校肯定是要拿笔钱,但现在他们是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万,这个学校肯定不能答应……为了尽快把事情解决好,只能委屈你了,你看到哪里去避一避,最好是离开市里。”离开市里,我还能去哪,只有回老家了,我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回家,回到半字不识的老母亲身边。
我打定主意要给父母一个惊喜,之前打了个电话问家里情况,只字未提回家的事。母亲说家里一切都好,她和父亲都吃得睡得耍得,让我不要挂心。电话这头的我,不知怎么鼻子一酸差点掉下两行泪来。到家,我才发现母亲并不好,她竟是比三年前我见到时矮下去一大截,腰背佝偻得更厉害不说,一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说是风湿腿犯了。我弯下腰来查看母亲的腿,隔着裤管,那腿细细瘦瘦的,膝盖处却鼓凸得厉害,摸着摸着,我的眼泪再忍不住,刷刷地掉下来。
母亲见我半天不抬头,弯下腰,发现我在哭,惊得忙把膝盖从我手里抽出去,“不碍事的,伢儿,就是变天的时候会疼一疼呢,平时不疼的,不碍事的。”我哭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不和我说,我不能带你去看病,总可以开药寄回来吧,回回电话里都说好好好的,这哪里是好……”我蹲在地上,拿手捂着脸,像个孩子耍赖般地哭着。我感觉到母亲的惊慌,她的手四下慌乱地抚摩着我,似乎不知该落在哪里才好。我很想停住哭,可停不下来。
“伢儿,你怎么啦,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母亲的声音近在耳旁,我睁开眼睛,透过泪水才发现,母亲为了俯近我,一条腿半跪在地上。理智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抹一把脸,一把将母亲扶起来,冲母亲展开笑脸。“这伢儿,吓死我了,这一哭一笑的,娃娃脸一样。”母亲并不能放心,细细端详我,我从心底里笑起来,“没事,三年没休假了,学校给我假,让我回家好好休息一阵子,陪陪父母。”这一刻,李睿的阴影似乎从我心里消失了。
母亲笑了,进厨房忙乎起来。我陪在一旁和母亲说话,母亲想到哪说到哪,说的都是镇上认识的那些人,家长里短的一揽子事儿。我陪父亲喝了两杯酒,看得出来父亲很高兴,点着筷头说明天把你姑妈婶婶叔叔伯伯都接过来,我赶紧拦住了,说学校还布置了些任务,明天就得到附近跑跑。幸好父母没追问是什么任务。
一个人躺在床上,门外传来一叠叠的蛐蛐声,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李睿又在眼前出现了,他平静地看着我,一脸青涩的表情让人心疼。不知学校的事处理得怎样了,事发后,罗校长提醒我换掉手机号码,免得李睿的家人找到我。新号码只有罗校长知道,我将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可它静若无物,没等到一个电话。
每天早上我睡到九点来钟,骑上父亲的旧自行车,不想在镇子中心碰上熟人,我就在郊外乱逛。阳光灼灼地洒在身上,我眯起眼睛,放开两手,让自行车在马路上飞驰,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有时选一处田埂坐下来,在树荫下眺眺田野,看云影在大地上缓慢地移动。这样的时光没话说,自由自在,和校园里讲课备课改作业机械而忙碌的生活不能比,可我的心情惬意不起来,时不时地就想起了南方那座校园,想起了李睿和校门外的灵堂,内心腾起不可遏制的一股焦躁。难道事情解决得并不顺利?
母亲渐渐感觉出了不对劲,她小心翼翼问我,“伢儿,是不是学校的事没做了?”我装作一脸坦然,“哪呀,学校派我出来做一个课题……”母亲将信将疑地点头。为了证明自己的谎言,我不再出门闲逛,而是待在家里伏案写东西。哪里写得出来?脑子里一团乱麻,笔落在纸上也是一团乱麻样的线条。我将这些纸揉成团,揣在衣服口袋里,趁傍晚出去散步的时候悄悄扔进村头的小河里。
罗校长终于来电话了,接到电话的不是我,是我母亲。罗校长没等母亲答话,就不歇气地将要说的话说完了。那天,我散完步回到家,母亲急巴巴地等在屋门口,看见我就一瘸一拐地迎上来,“伢儿,你是不是在学校里闯下什么事,校长要你出来避一避的?”我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母亲说她接了电话,是一个姓罗的人打来的,说让我还避一段时间,事情很棘手,学校还在着手解决。母亲说,她听了电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愣在屋里半天没挪动手脚。“是多大的事啊,伢儿?”
望着母亲,我无法再隐瞒了,将事情原委细说了一遍。“你真没骂那个学生伢?”“真没骂。”“那他怎么会从窗子跳出去?”“是梦游,妈。这事完全是个意外……”母亲怔怔地坐在那里,她的表情让我知道她并不能安心,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和安慰她,我连自己也安慰不了。屋子里陷入了深稠的静寂。
我没想到母亲会去找董仙姑。她拿着我的生辰八字,走了一小时路排了半小时队才见到董仙姑。在掐指默算了一刻后,董仙姑说我今年命里有个劫,须得用法化掉这个劫。“怎么个化法?”母亲想必问得殷切。董仙姑拿起一支笔蘸了蘸红彤彤的不知什么水,在一张轻飘飘的黄纸上涂抹了几笔,递给母亲。母亲从怀里掏出五十元钱,一路迎风举着黄纸,用两手拥护着回到家,到家就贴到了我住的屋子门楣上。
我散步回来迎头撞见这轻飘飘的黄纸,哭笑不得。饭桌上,我装作随意地问,“去见了董仙姑?”“见了见了,董仙姑说这是命里该有的,有了这个符,不出半个月就能化解掉……”母亲的灰白头发还带着沐风急走的痕迹,显得有些凌乱,我埋下头往嘴里填饭,想想,抬起头,“还是五十元吧,我等下拿给你。”母亲愣一下,“不用不用。”“妈忘了,不是说这钱须得自己出,才叫诚心吗?”母亲不再说什么。
董仙姑原是母亲老家的村妇女主任,计划生育抓得紧的年月,家家怕她登门,却又不敢得罪她,村里一帮妇女由她随叫随到,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一个人物。年纪大了,被更年轻的妇女主任顶下来,闲在家里,身边再无人环绕,便开始小病不断,四处寻药方拜菩萨,身体就是不得清爽。一天,她在自家堂屋里忽然满地打滚,翻白眼,吐白沫,似神志不清,待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我是观世音菩萨转世”,从此便以“仙姑”自称了,放出言来,村里但凡女性,都得听她调遣,日日前来进香。若是不听,观世音菩萨发起威来就由得人自受了。慢慢地,村里一帮妇女又开始围着她打转。一旦有谁不听她的吩咐,她便破口大骂一通。这样的仙姑,在我看来,不过人间一小丑罢了。可我不能违拂母亲的好意,让那页黄纸继续在门楣上轻飘飘地晃荡,没几日,上面的红迹就淡去不见了。
学校依然没有消息来,我终于忍不住,给罗校长打了个电话。“赔偿协议签是签了啊……”听话音,我似能看见罗校长满脸疲惫的样子。“那我可以回来上班了吗?”我浑身一激灵。
“唉,这家人可真难对付,谈判过程是百转千回啊。到了,终于达成协议,赔偿十五万,可他们非逼着在协议上补充一条:将导致悲剧发生的语文老师开除出校。不加这一条就不签字……孟老师,你不要着急,我心里有数,现在事情刚刚解决,等过一阵子,对方淡忘了,你再回来上班。你不知道,他们到处找媒体,跑到教育局、市政府告状,弄得学校很被动……”我内心戚戚地挂断了电话。
那一天,我瘫软在床上,呆望着布满灰垢的屋顶。似乎,一切皆空。之前离乡背井七八年的努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泡影。还有父母那里,我怎么解释?口口声声不是我的错,可为什么学校要答应人家开除你?还有,何时可以回去上班也是个未知数。不是说这世间因果轮回吗,我未作恶为何遭此一劫?董仙姑说是命里所有,无法躲过的,真是这样吗?又比如李睿,难道他长到十三岁,生命的一切还未全然展开,就是为了在某一天夜里因坠楼身亡吗?他本是我众多学生中的一个,可因为语文课上看似平常的几句话,就让我们的命运纠葛在一起成劫。人生何以有这许多莫名其妙之事,其中的玄机谁人能解?
母亲眼里的担忧压得我心里隐隐生痛,我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身体五官不听使唤。“去见见芈神仙吧?”母亲说得小心翼翼。“什么芈神仙,又和那董仙姑一样,装神弄鬼来骗钱的吧?”我语调有点冲,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母亲垂着头半天没吭声。
“都说芈神仙很神的,一算一个准。”母亲小心翼翼的语气让我烦躁又心疼,“再准又能怎样,活人还能干预到老天的意志,左右别人的命运?荒谬!”我一副不耐烦的腔调,故意不看母亲。
“怎么这么和你妈说话!还望你出去几年长劲了,结果还是这么个孬德性。”父亲一句话硬邦邦地戳过来,直戳进了我的心窝子。一股剧痛升起,我猛地蹿起身来,“孬德性怎么啦,也比你看了一辈子仓库强,要是你有一点点门路,我至于出去一个人闯荡吗。看看我那些同学,但凡父母有点能耐的,现在都混得人模狗样的,你以为我巴望这样啊……”
父亲将烟塞进嘴里,一阵猛抽。母亲不住地拿手抹眼泪。我心内一阵酸楚,转身走出了屋子。那天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到深夜才回家,进屋就躺下了。母亲端碗进来搁在桌上,“伢,吃点吧,趁热。”说完,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满满一碗饭菜热乎乎的,捧在我手里,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慢慢暖过来。我大口大口咽着米饭,眼泪吧嗒吧嗒落进碗里。
转天,我跟着母亲去了芈神仙那儿。我们坐车去市里,先找到玄妙观,问了几个人,才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一个挂着“芈神仙”门牌的红漆木门。门窄窄小小,并不起眼,走进去才发现院子不小,种了各色花草,还有两盆铁树,和一缸水养睡莲。凹字形排列的几间房,安安静静的。
母亲一路上和我讲了很多芈神仙的轶事,都是村人传到她耳朵里的。在种种传言里,芈神仙简直就不是个凡人,真真是活神仙下凡。村主任的老婆说,她儿子高考落榜后,找芈神仙算了一卦,芈神仙说一波三折,终得正果,不过涉险过关。后来,她儿子果然在第三年才考上大学,离分数线只多了两分。还说市里好多大老板、企业家,甚至是政府的官员,有拿捏不准的时候,都会找芈神仙算一卦。芈神仙与别人不同,从不上门服务,有所求的都得上这个小院来找他,不管你多大的官,腰里揣着多少资产,且一定要本人到场,托人代算的恕不接待。母亲不停嘴地说那么多,自然是想打消我的顾虑。我哪里真信,若人的命是推算得清楚的,这世界怕是就没这么复杂了。
进得一扇敞开的门,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满满一屋子人。空气闷热。椅子沿墙摆了一圈,看起来队伍的头在另一扇门那儿,我和母亲便在进门的空椅上坐下来。
屋里的人都不说话,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盯着某处发呆,有的拿手不停绞扭衣襟,有的织毛衣,有的看报纸。年龄参差不一,看起来职业也拉杂不一。坐了一阵,我看出来,另一扇门口坐的一个独臂小伙子是工作人员,由他负责放人进去,时快时慢。而与我身边屋门正对着的一扇门,像是出口,每当那边吐出一个人,这边就进去一个人。有两人结伴来的,独臂小伙子就会问一句“谁算”,算的人自己进去,陪同者可以继续坐在这里等,也可以到院子里等。一切井然有序。
墙上挂着一幅字,“有即是无,无即是有”,落款芈神仙。我暗中撇撇嘴,这话如今随处可见,我是读不出有什么禅机。不过,芈神仙的毛笔字写得还算周正。
好不容易进得里屋,发现竟是和外屋一样情景,也是满满一屋人。如是者三,最后一道门挂了厚厚的门帘,从门楣直垂到脚。轮到我,掀帘进去,厚厚的手感,还没等反应过来,眼前蓦地一黑,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屋内只点了两根红蜡烛,烛光摇曳,暗影憧憧。我在帘后站立一刻,等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小心翼翼摸索到桌边坐下,这才抬头细看两束烛光中间坐着的芈神仙。一看之下,我不禁愣住了。这不是我小学同学芈大头吗?
又恍惚不像,再仔细看,眉眼嘴巴鼻子都像,特别是他膨大得有些过分的额头,这不是芈大头是谁!与记忆中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原来芈大头的两只眼睛很正常。但芈神仙的两只眼睛里各有一块不规则的白翳,左边的几乎遮住了整个瞳孔。现在这双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盯住我,可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看。很显然芈大头,不,芈神仙没有认出我来。
“所问何事?”芈神仙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还真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意思。我心下不禁莞尔,也不点破芈大头的身份,看他怎么装神弄鬼。“最近遇到点麻烦事,想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报上生辰。”我一一如实报了,只见芈神仙在一个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抬起左手,几根手指曲曲合合,嘴唇翕动。我趁这工夫看了看屋内的布置,芈神仙身后的墙上是幅八卦图,桌上几本色泽苍黄的书。除了一桌两椅,墙角处还摆着一张床。看起来陈设很普通,只是摇摇曳曳的烛光和空气里浓浓的檀香味,营造了神秘兮兮的气氛。
“你要粗算,还是精算?”芈神仙收起手指,两眼空洞无物地望着我。“怎么个粗算、精算?”“粗算的话,我已在心里了,开口即可告知。若要精算,即告诉你详细的因由根结,还有化解之法,须得三日后再来。”“收费呢?”“粗算一百,精算三百。”我沉吟一下,“那我要精算吧。”“那请三日后再来。”芈神仙伸出右手做出“请”的手势,姿态相当从容。
我站起身,想想,重又坐下。“怎么?”芈神仙的两团白翳仿佛在盯着我。“可以不可以先听听粗算,我再决定要不要精算?”
“本来是不可以,来者即信,不信勿来。”芈神仙说得不急不躁,慢慢悠悠。“本来不可以,那今天可不可破个例,解我心头之急。”芈神仙点一点头,“你说得诚恳,那我就破一回例。我也知你心头之急,淤积已有月余。因此中轮回在你的业力之外,你难以左右,所以请静心等待三月,至于这三月中你可以有何作为,三日后我会说与你。”
芈神仙说我内心之急已有月余,倒是说准了,还有我难以左右,似也合乎我情,但这些都是虚言,三月等待会有何结果却又不明确。明知是吊我的胃口,想来他也不肯再多谈,我只好起身。
出得门来,重见到敞亮光线,我不禁长舒一口气。此屋坐着一个拄双拐的年轻男子,他让我在表格上登记,写上名姓、事由、类别,然后交钱,还开了张收据给我。
再出来就是院子了,母亲已等在这里,急急问我情况。我张张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想想,“还好。”母亲却赶紧拦住我的话头,“不说罢不说罢,都说这个说不得,说了就不灵验了。”
三天后,我独自来到芈神仙的院子。照例排队几个小时才进得芈神仙的屋内。我撩开门帘,还没摸索到椅子上坐下,“三天前来过吧。”芈神仙还是那般气定神闲的味道。我一愣,“你看得见?”
“依稀。看见并不靠眼睛。”芈神仙的话说得我笑起来,这两句还有些禅意。三天来,我一直在琢磨芈神仙会给我怎样的答案。说实话,我心里并不相信这答案,可我很想看看他给我的答案。
“你不信。”芈神仙面带笑意望着我,烛光摇曳,两团白翳显得比上次和善不少。“不信什么?”我诧异反问。“你走进这扇门时心存疑问,很想看我给你算的是什么,但你的内心在说:我并不相信眼前这个人。”芈神仙悠悠的一番话说得我笑起来,但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五官笑得艰涩。难道芈神仙真能读懂人的心思?“要让我相信,就看神仙算得准不准喽。”
芈神仙不再说话,递给我一张纸。我接过来,凑近烛光,只见上面写着:突兀起危机,蒙冤避险难。人生难得闲,有心自求进。熬得百日后,转机方到来。
“突兀”与“蒙冤”让我心内一震,故作镇定,“神仙,这话我不懂啊,不知之中有何玄机,请神仙解来。”“当老师的,难道读不懂这粗浅文字?”我又是一震,上次填表除了姓名,我并未填写职业,芈神仙何以知道?
芈神仙在烛光里悠然而笑,不再说话。我又将纸上的字细看了一遍,“百日后真有转机到来?”“信则有,不信则无。”
“你这是玩语言游戏啊,神仙。这么几个字,就值三百元钱吗?”我故意带了挑衅的口吻。芈神仙一笑,“你若觉得不值,就去外面将钱退了吧。”
我无话可说了,又盯着那页纸静坐了一刻。芈神仙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什么手势,倒是门后的帘子掀动了两次,我知道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将纸叠起来放进口袋,站起身来,“那好吧神仙,我就看看百日后是否有转机。”
快走到门口,我心念一动,忽地转过身来,一句话冲口而出,“你,是不是芈大头?”摇曳烛光中,芈神仙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有空常来坐吧。”
我果真成了芈神仙院子的常客。每次我会带上一本书,反正书在哪看也是看,何不坐在芈神仙的屋里或院子里看呢。每次去也不一定见他,看他客人多,我坐坐就走,闲读几页书罢了。若客人不多,我就进他屋里坐上一刻。
第三次见时,我掀开门帘后直截了当叫他,“芈大头。”他微笑,不说话。我坐下来,“你眼睛怎么回事,小时不是这样的。”芈神仙的表情不惊不动,仿佛在陈述别人的事儿,“车祸后就这样了,两团白翳自己生长出来,想来也是天意吧。”
“车祸?难道出车祸后,你开了什么‘天眼’,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玄机?”我好奇。芈神仙的笑容深了一分,又是不答。
我曾问过母亲,她说芈大头师范毕业后在一所小学教书,后来她离开村子,就不知道芈大头的情况了。她显然不知道,芈神仙长得很像很像芈大头。
“我们可是小时候一起捏泥巴的朋友……”我嘟囔一句。芈神仙却避开话头,冲我手里的书点一点头,“什么书?”“《美的历程》。”他再次点点头,“很好。”
“好什么?看在多年朋友的面子上,你就多给我指点指点迷津吧,也好早点渡我出苦海。”“还记得第二次来,我和你说的一句话吗?”“什么话?”我搜索记忆,当时对话已经记不太分明,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
“我说你不信。”我点点头,“是的,被你说中了。所以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芈神仙还真神,像看进人心里去了。”芈神仙再次露出微笑,“因为那时候我知道你心里在说,这人不就是芈大头?”
听此言,我咧开嘴笑起来,“哦,原来如此。可你算得很准,那个什么突兀,什么蒙冤。我觉得挺准的。”
白翳在微弯的眼眶里消隐得几乎不见了,芈神仙依然笑得气定神闲,“还是那句话,信则有,不信则无。”“那我应该相信你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人应该相信的是自己。”听了芈神仙这话,我再忍不住,拍桌大笑起来,“神仙啊神仙,我怎么感觉你像个励志大师呢。”
说实话,我喜欢芈神仙这里,他种满花草的小院,挂了他不太出色笔墨的那些等待室,还有他始终亮着两根红蜡烛的屋子。在那里,我总觉得惶惶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沉静在了胸腔里。我也喜欢和芈神仙说话,他总是半遮半掩,欲盖弥彰的,有时又不乏机趣幽默,弄得我仿佛在迷雾飘荡的林间穿行,时而感觉触及了真相,时而又迷惑漫起,将先前的确定一概推翻。偶尔,我们也会聊聊书,我没想到他竟看了不少书,真不知他眼睛都那样了,怎么还能看那么多书,没准是车祸前看的吧。
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屋里只点两根蜡烛,故意制造神仙的氛围吗?”芈神仙面带惯常的高深莫测微笑,淡淡吐出两字,“遮丑。”我怔忡一刻,随即拍桌大笑。这芈神仙还真有点意思。他给人写的那些“神仙帖”,我也看过几张,都是六句话,半文半白,话意似隐似显的。也是,若是写得丁是丁卯是卯的,那还叫“神仙帖”吗,那就是判决书了。
芈神仙也推荐书让我看,我回家上网一查,或网购了来,竟都是些品质不俗的书,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书的。“有时候我看你真不像神仙,有时候嘛又觉得你有那么点像神仙,有时候又觉得你根本就是个神仙。”我和他开玩笑。不知怎么,一来二去,就和他随便起来,尽管他从未承认自己就是芈大头。逢到此时,他总是以微笑作答,让我心里直感叹,这不同于常人的大头原来真不是白长的。
普通老百姓是这里的座上客,暴发户式的、土匪样的、官僚风格的人物也是这里的座上客。似乎,芈神仙的名声确实在古城民间叫得颇为响亮。我打趣他,“你的收费标准不教条吧,比如,那些贪了不义财的、当了昧心官的、做了黑心事的,你总得让他们多掏两个钱出来吧,他们可不比普通老百姓,钱赚得容易。”我笑着用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当此关键时刻,割上他们几刀,是很痛快的事。”
芈神仙一笑,“怎么判断他们财义不义,心黑不黑?”“你不是神仙吗,怎么不知?”芈神仙笑得白翳都看不见了,他举起自己的手,“自有惩罚他们的手,不用我这双手。”“又来了又来了,狡猾啊神仙。”但我知道,芈神仙的收费标准实是弹性的,看着实在可怜的人,他只象征性地收点钱,而有的人他却是大刀阔斧,并不留情。
“你知道了很多人不愿意别人知道的秘密,不怕有一天惹麻烦上身?”我喜欢刺他。芈神仙声音里带了调侃味儿,“我是神仙啊。”末一个“啊”字说得很轻很轻,仿佛在提醒我,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你觉得那些人信你吗?”“信则有……”我赶紧拦住他的下半截话头,“那你觉得你值得那些人相信吗?”“信在各人心里,值不值得也在各人心里。”
我不依不饶,“那你觉得自己可以帮助别人改变命运吗?”“命由天定,事在人为。”我撇撇嘴,“这可不像神仙讲的话,这是好多代凡人总结出来的凡俗之语,说的人太多,就相当于废话。”
“难道神仙说的就不是废话?”芈神仙悠然反问,烛光摇曳,“其实,很多事同因不同果,只是身处其中的人看见或是看不见。”“所以别人说神仙有‘天眼’嘛。”我抚桌而叹。
芈神仙听此言摇摇头,“眼光决定识见,识见决定态度。就好比,对一事甲有甲的态度,乙有乙的态度,神仙有神仙的态度……”
我忍不住插言,“那为什么神仙就比凡人高明?”
“高不高明,谁可判断?人说‘道理’,道可千变万化,而理是恒定之理,各人择一道而行,或曲或直或长或短或简或繁,由心由性而已……”
我等着芈神仙继续往下说,他却不再开口。两团白翳淡定地望着我。
就这样,我流连在与芈神仙交流的迷雾里,竟慢慢淡忘了李睿事件,一任时日无声流淌。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了罗校长的电话。
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号码,我心里没有激动,也没有惊喜,手指离开书页,像我的心情一样淡定地按下接听键。“小孟,回来上班吧,现在初三语文组急缺老师……”
阳光扑打在脸上,我眨眨眼睛,感觉一阵眩晕漫过脑际。
坐在眩晕深处,我细算时间,距李睿从窗口落下的那个逻辑荒谬的夜晚,恰好过去了一百零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