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电影里的城市
2011-11-20◎
◎
一
那是个夏天早上,李松开着一辆老式的大型吉普车离开地拉那,前往南方海滨城市吉诺卡斯特。吉普的副驾驶位置上坐着迪米特里·杨科,后排的座位和货箱里装载着五十箱上海第四制药厂生产的抗生素注射针剂。山地的公路上坑坑洼洼,车上的东西装得又很重,所以吉普车一直摇摇晃晃速度不快。在一些黑白战争电影片里,人们经常看到一些吉普车像这个样子进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迪米特里·杨科是个秃了头的老药剂师,当时的职务是阿尔巴尼亚国家药品检验局的副主任。前一天,杨科打电话要李松去他办公室见他。他告诉李松南方省份吉诺卡斯特出现流行性肺炎,急需大量的抗生素针剂。可是那里医院的库存已经用完,又没有经费去采购价格昂贵的欧美产的抗生素。迪米特里·杨科问李松是不是可以帮点忙,发送一部分青霉素针剂给吉诺卡斯特医院,货款过几个月等他们得到卫生部下拨的经费以后再还。李松那时在地拉那做药品生意已有三年,和杨科经常打交道,知道他是个老狐狸。他以前多次对李松说要帮助他把药品卖给地拉那国家总医院,事实上李松知道他和一家希腊的药品公司有合作,暗地里在打压李松进口的中国药品。可不管怎么样,人家是国家药品检验局的二把手,李松总得给点面子。再说吉诺卡斯特医院虽然远了一点,毕竟还是国家的医院,赊点账问题不会太大。所以李松说:“好吧,我仓库里还有三十箱青霉素,先给你拿去用吧!药品怎么发送?他们什么时候来拿?”杨科说:“事情紧急,明天你是否可以开车直接送过去?我要亲自跟着你的车子去一趟。”李松知道杨科是吉诺卡斯特人,心想:莫非是他要回老家看老母亲,才编了个事儿让他开车送他回吉诺卡斯特去?他心里正嘀咕着,听得杨科说:“你知道吉诺卡斯特医院药房主任是谁吗?是伊丽达。这些药是要交给她的,伊丽达会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就这句话,让李松不吭声了,心里愉快了起来。第二天装车的时候,他装了三十箱青霉素后,又加装了十箱庆大霉素、十箱先锋霉素。
吉诺卡斯特在阿尔巴尼亚的最南端,紧挨着希腊边境,离地拉那有三百多公里。车子开过都拉斯港口之后,公路边就能看到蓝得刺眼的亚得里亚海的海面。阿尔巴尼亚中部平原的风景非常漂亮。田野上有丰饶的庄稼,有许许多多的果树园,而平原尽头的山峦则呈现一片光秃秃的褐色,不时会出现一座中世纪的石头城堡。李松沉浸在扑面而来的景色中。他还是第一次自己开车去阿尔巴尼亚南部,可对一路上的景物却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在他的少年时期,看过许多阿尔巴尼亚故事片,电影里的风景和人物已经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李松心里一直还有一种甜甜的感觉,因为杨科说过伊丽达将会在那里等着他们。杨科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他的大秃脑袋耷拉着,睡得很沉,好像回故乡的路途让他感到特别的放松。过了很久,杨科醒了过来,问李松几点了,李松说一点钟了。杨科说刚才自己一直在做梦,梦见了自己和早已去世的父亲还有很多祖先在一起。杨科说这个梦逼真极了,好像真的一样。他说着说着又睡了过去。
下午五点钟左右,迪米特里·杨科又醒过来了,这个时候吉普车靠着海边开行,空气里都能闻得出海洋的气味。车子又转进了一条山路,漫山遍野是浓绿的橄榄树林,一条清澈又湍急的引水渠伴随着公路蜿蜒下山。杨科说这条引水渠是吉诺卡斯特的饮水水源。公路从山上一下来,就快到目的地了。果然,从山阴处转出来,就看到远方山谷中浮现出来的吉诺卡斯特城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也许是因为距离还比较远,这个城市看起来像是海市蜃楼一样虚幻。
吉诺卡斯特虽然已经可以看到了,可要开车进城里,却弯弯绕绕又走了好多路。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李松才逼近了黑压压的城墙,终于看到城墙下的城门洞。没有城门,但是有一道路障,边上有几个背着冲锋枪的人在把守。李松看到一个人穿着警察的制服,还有一个却戴着德国鬼子的钢盔。戴钢盔的人举手让李松把车停了下来。李松把车窗放下来,那人伸过头来,一看见李松,吃了一惊,喊了起来:“怎么是个中国人?”
杨科下了车,和他们说了一通话,他们看起来还是很友好的。他们把拦路杆抬了起来,让车子进去,但是却让他们在城门口内的小操场上停一下,接受检查。他们说前些日子对面山上边境那边一个极端民族主义的武装组织袭击了阿尔巴尼亚这边的村庄,所以最近这里戒备很严,进出车辆都要查。李松看到那个戴钢盔的人在打开吉普车后盖时摸着沉重的青霉素针剂的包装箱,说:“这么沉啊!里面不会是炸药吧?”不过他明显是开玩笑,边上的人都笑嘻嘻的。检查过后,杨科问哪里可以打电话,警察说城门下边左侧那个咖啡店里有电话,在那里喝咖啡的话就可以免费打电话的。那个戴钢盔的人自告奋勇带他们去。他摘下钢盔后,原来也是个秃顶,头皮光溜程度和杨科差不多。
杨科的电话是打给伊丽达的,说已经到了,正在城门底下喝咖啡。伊丽达说自己马上来,让他们等她。李松在一边听到话筒里传出她的声音,只觉得阵阵激动。杨科和戴钢盔的人喝过一杯咖啡后,建议再来一杯葡萄烧酒。他们说得很投机,还要了好几个煮鸡蛋下酒。在两个秃头一起剥着和他们脑袋一样光溜的煮鸡蛋之际,李松独自走出了咖啡店,在外边的小操场踱着步。李松看着操场上那条通向城里的路,想着过不了多久,伊丽达就会从这里出现了。
城门口的小操场不是很大,地面上铺着鹅卵石。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升起,照得小操场发出银色的亮光。他看见操场中央部分出现了一个赭色的五芒星的图案,而在五芒星图案之上,还有一个人形的光影,呈现出一种非现实的景象。在地中海沿岸国家,五芒星是战争和死亡的象征,而这个神秘的月光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李松穿过操场,因为对面有一棵高大的树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棵树亭亭如盖,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李松来到了树下,发现这是一棵阿尔巴尼亚常见的无花果树。只是这棵树特别地高大,而且很健壮。接着,李松看到了树下有一座雕像,是一座少女的雕像,五芒星上的神秘人影就是因为她挡住了月光投射而成的。由于天黑,李松看不出这是大理石的还是青铜的。他在雕像前待了一会儿,瞳孔慢慢开大了些。他能看见少女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脸上带着坚毅的微笑,这个刹那间的印象立刻深深烙在了李松的心底。尽管他不懂雕塑,也没看得很清楚雕像的细部,不过他相信这不是古希腊的女神,而是一个现代的雕像。
当李松从操场回到咖啡店的时候,看到伊丽达已经来了,和杨科以及那个戴钢盔的警察坐在一起。伊丽达看到李松进来,眼睛发出了光彩。李松能感觉到她久别重逢后的那种欢快和伤感。她微笑着,用英语和李松说:“想不到你会来这里,你还好吗?一路上开车很辛苦吧?”她和李松握手,但没有像亲热朋友那样拥抱他。
“还不错,你怎么样?我们有半年多没见面了吧?”李松说。
“有那么久吗?时间有那么快吗?”伊丽达说。
“要不是杨科说是你的药房急需药品,我不会自己开车把药送来的。”李松说。
“杨科真可爱,谢谢杨科。要不我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见到你呢。”伊丽达说。
他们在咖啡店里吃了一些东西,起身开车前往城里的旅馆。安排李松住下后,杨科被他的一个亲戚接走了。伊丽达说她也得走了。这个城市很小,什么事全城很快都会知道,所以她这么晚了不能陪他了。她说明天白天再来和他见面,他可以多睡一会儿,因为路上很辛苦。告别的时候,她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等他们都走了,李松才觉得这个旅馆有多么破败。旅馆的结构很高大,看起来没有什么客人来住,好多房间的玻璃窗都破了。他的房间里面有四张床铺,可上面都没有被褥。房间里没有洗手间。李松在走廊上找到一个木盆,端着木盆到楼下一个水池里打了一盆水擦脸洗脚。然后,他和衣躺在那张没有被褥的床上,可是越躺越觉得脑子很清醒,没有办法入睡。他起来走到阳台上,拖了一张椅子过去,点起了一根香烟。
这个旅馆所处的地势比较高。从阳台上望去的下方,应该就是城市了。但李松睁眼所见的只是几盏时隐时现的昏暗的灯火,因为这个时候起雾了。我现在是在哪里呢?是在一个陌生的阿尔巴尼亚城市里吗?李松自问着,这种时空迷失的感觉总是让他好奇。这个城市里住的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伊丽达也在城内的某个屋子里。当然还有杨科。杨科现在一定在他老母亲的脚边听她讲他童年的故事吧?李松不会去多想杨科,他想的是伊丽达。过来的一路上他幻想着到了这里之后和伊丽达的相遇一定会很销魂的,可是他却被一个人抛在了这间破败的旅馆里。
他看着雾气中偶尔显出的昏黄的灯光,心想:伊丽达是在哪盏灯下呢?也许她的房间里灯关了,也许她睡觉了,她会在睡着之前想起我吗?哦,要是她偷偷跑出来,来到这个阳台下面,对我吹一声口哨那该多好!可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这个时候也许她的身边睡着她的新男友,一个满身长着黑毛的家伙。李松的呼吸急促起来,把烟掐灭了。
这时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因而产生到外面走一走的冲动。他穿起了衣服,走出了旅馆。在他面前的这条路,左边是下坡,右边是上坡。他选择了上坡的路。可是走了一段之后,路没有了。前面是一条沿着石崖盘旋的石头台阶,借着月光,还能看得清光滑的石阶。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石头台阶,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城市的内部。有许多高低不一的石头房子建在狭窄的路边。这里没有路灯,偶尔,有的店家门口点着一盏样式古老带灯罩的煤油灯,闪耀着中古时代的光芒。他在小街上走了一段,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变长。前面有个老年人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李松怕那个老人看见一个中国人会吃惊,就贴着墙的阴影快步走了过去。即便这样,他还是能感到那个老人在他走过去后,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着他。
他终于看见了一个小餐馆。这个餐馆做的烤鸡、芸豆汤同样有着中古时代的风味。那个戴着菊花帽藏在灯影里的老板娘极像是伦勃朗的一幅肖像人物。店里的青年侍者曾经在地拉那大学音乐系学吹长笛,不过这个晚上他好像对足球更有激情。当时正是世界杯足球赛前夕,他一再问李松喜欢哪个队,哪个队会得冠军。李松用英语和他聊了一些这个城市的历史,也说了一些中国的事情。青年侍者说很多年以前这里有过一些中国人。有一次中国国家足球队来了,在这里和阿尔巴尼亚国家队一起集训了一年多时间。
李松脑子里还记挂着城门口那个无花果树下的少女雕像。李松问他知不知道那是谁。他想了想,好像没把握。他过去到柜台那边问了那个伦勃朗画像里的菊花帽老板娘,然后回来告诉李松这个雕像是纪念一个少女游击队员的。这是二战时期的事,当时德军占领了吉诺卡斯特。这个少女地下游击队员是负责和地拉那方面联系的机要员。由于叛徒的出卖,她被德军逮捕。德军用尽所有的办法审讯她,她始终没有泄露一点机密。最后,德军就是在那棵无花果树上活活吊死了她。当时她才十八岁。那座雕像就是她,像座上的题字是霍查写的。后来霍查所有的东西都销毁了,只有这座雕像上的字,人们没有动手抹去它。
当天晚上,躺在这个空空荡荡、又冷又湿的旅馆里,李松睡得很不踏实,脑子里老是晃着那个少女雕像,并且和伊丽达的形象交织在一起。她在他不安的梦境里不是个石像,而是个一直在飞快跑动的战士。
经过一夜断断续续的梦,李松在天刚刚发亮时就醒来了。他走到了旅馆外边,城市从黑夜的面纱中显现出来了,他看到了就在不远处有一个高高的石头城堡。这个时候晨光弥漫,一头白色的母牛不声不响地从他面前走过。李松朝着城堡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一条通向城池的陡峭的通道。当他登上城堡顶部,吉诺卡斯特城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底。这是一个完全用白色石头建成的城市,坐落在巨大的环形山坡上。那些白色的屋顶有的是圆形的,有的带着尖顶,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李松呆呆地看着这个好似童话一样的城市,心里抑制不住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多年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城市。真的,当他环视四周,发现这个城楼的城堞和近处一个带拱顶的亭廊都是那么的熟悉。这怎么可能呢?他坐了下来,一群鸽子飞了起来,连这群鸽子看起来也是那样的熟悉,他确实在某个时间见过这群绕着城市飞行的鸟。
李松在城堡上待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了旅馆。这个时候伊丽达已经在旅馆门口等着他了。昨天晚上见到她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有那么多人在一起,所以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看到她是那么富有生气。她金色的短发、典型的希腊式脸蛋和眼睛,在几千年前的希腊古瓶里都已经画下来了。不过她的身材并不是很好,这一点李松早就很清楚,她的腿不够长,背部也不是很直,好像小时候营养不够,发育得不是很充分。但李松已经看习惯了,正因为这样她才是伊丽达。伊丽达穿了一条带黑点的白色衬衣,花布的长裙。这套衣服她以前经常穿,所以李松心里马上产生了极其亲切的感觉,他相信伊丽达是为了他才穿起了这套服装的。伊丽达在这天早上见面时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她的气息钻进了他的心里面。她总是用英语和李松说话,尽管李松已经会说一点基本的阿尔巴尼亚语了。
伊丽达带来一个盖着毛巾的篮子,里面有烤得松软的面包和放在热茶壶里的咖啡。伊丽达把一条餐布摊在一个茶几上,把面包和咖啡放在茶几上,让李松趁热吃了。
“是你做的吗?”李松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
“不,是我妈做的。”伊丽达说。
“是这样的啊,你妈都还好吗?”李松说。他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一个头发斑白、个子瘦小的阿尔巴尼亚妇人。伊丽达在他的公司上班的时候,她的母亲不时会来看看女儿。李松相信她的目的其实是要提醒他,不要碰她女儿。“她很好。她知道你来了很高兴,说隔天要请你到家里来做客呢。”她说。
“是吗?她真是个好人。”李松说。
“你喜欢我们的城市吗?你这么早就起来在外面跑了。”伊丽达说。
“伊丽达,刚才我在城楼上看到了城市,好像我以前到过这个城市一样。那种感觉非常强烈。”李松说。
“是吗?那说明你喜欢上了这个城市。”伊丽达说。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这个感觉太逼真了。”
“也许,这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吧。有一种现象叫Deja-ve(视感),你会发现你所见到的事情事先在你意识里出现过的。”
“不知道,反正我觉得我是回到了一个我去过很多次的地方。”李松坚持着说。
吃好了早餐,李松从停车场开出了车,把车缓慢地开进了城市。路非常狭窄,又是上下起伏,路面是石头铺成的,已经磨得很光滑。当吉普车拐进一条很长很长的下坡路时,李松心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这真是太奇怪了,他甚至还出现幻觉,发现前面有一辆德国纳粹的军车,路的两边有两排端着冲锋枪的德国鬼子一步步走来。李松看着路边那些用层层重叠的石片作为屋顶的房子,突然,眼前出现一个景象:一个女游击队员在屋顶上飞奔,子弹把她身边的石片打得飞溅起来,她像鹿一样踩着屋顶继续飞奔,李松只觉得心跳急促了起来。
“到了,停车吧。”伊丽达说。
“这是什么地方?”李松问。他显得神情紧张。
“这里是杨科的老家,我们得接他走的。”伊丽达说。
李松把车停了下来,他看到路边的屋前有一口水井。不是像中国那样的水井,是一种用唧筒提压的封闭水井。一个老人用陶质的水瓮来打水,几只公鸡气势汹汹走来,井边有几个妇女在绣花,李松知道有一种著名的阿尔巴尼亚十字绣花。连这样的场景,李松也觉得十分熟悉。杨科从里面出来。他的气色不很好,脸色灰白,腿瘸得比往常厉害了些。他说自己的腿越来越麻,脑里的血栓似乎很麻烦了。
带上了杨科之后,他们开车前往医院。医院在城市后面的山里,他们在一条沙石路上开了一阵,拐进了山洼,进入了一排带拱顶的建筑。这里有一个开放的园地,种植着一大片茂盛的石榴树,石榴树的花正疯狂地开着,血红血红的。医院的屋舍外墙粉刷成白色,和石榴树的色彩形成强烈反差。李松看到有很多人等在门外,有穿白衣的,有穿病员服的,也有穿普通衣服的。伊丽达说:“瞧!这么多人等着你的药品,人们是多么喜欢你啊。”
“他们是什么人?”李松问。
“这里的医生、病人,更多的是病人家属。医院的药用完了,他们在等着药呢。”
李松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他的吉普车被打开了,车上的药品被众人搬下来。马上有药剂师把普鲁卡因青霉素的箱子打开,把针剂分配到病房。这些上海第四制药厂生产的抗生素很快被蒸馏水稀释,注入到阿尔巴尼亚肺炎病人的体内,在血液里循环,与病菌战斗。
李松被伊丽达带到了药房里。伊丽达已到换衣室换上了雪白的护士服,头上用别针别着白帽,看起来光彩照人。杨科被一个医生拉去了,他在这里有很多老朋友,所以这个时候只有伊丽达和李松待在一起。伊丽达带着李松参观了药房,药房几乎是空的,很多东西都断档了。
“你看,我们有多么的困难,几乎什么药都没有了。”伊丽达说。
“没有药怎么治病呢?不是说世界卫生组织在帮助你们吗?”李松说。
“说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这里到现在还没收到一点药品呢。”
“其实你还是待在地拉那好一点,那里至少不会这样缺药吧?而且这个医院有那么多肺病传染病人,你不觉得危险吗?”
“不,我想我回到这里是对的。你知道,我去过不少地方了,现在我还是喜欢回到自己家乡做点事。”
“也许你是对的。这里的风景很好,不仅是城市,你看,远处的山峰,还有更远的海,连外面的石榴树花园也非常漂亮。”李松说。
“李,你知道吗,我快要结婚了,我有真正的未婚夫了。这一回,你可不会再骂我是bitch了。”她微笑着说。
“伊丽达,我早就向你道过歉了,为什么还记恨呢?”李松说。bitch的意思是母狗,即便在英语里也是一种最厉害的骂女人的话。那次是伊丽达自己告诉李松说早一天她又去见飞机场的那个修理技师了。在这之前,伊丽达曾对李松说过这个修飞机的技师是个变态的人,经常要伊丽达再找一个女人来三个人一起群交。伊丽达表示过自己不会再和他交往了,可她这天还是忍不住去看他了。李松问:“你和他做爱了吗?”她说是的。李松愤然地骂了她一句:“You are a bitch!”(你是一只母狗!)自从他这样骂了她,她就伤心得再也不理李松了。
“李,我没有记恨。其实我想,也许你说得对,我那时真是一只bitch,太放纵了。可我现在不是了,我已经在筹备婚礼了。你可一定要送我一些礼物哦。”
“礼物我倒是带来了。不过告诉我那小子是谁,我可要和他决斗了。”李松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他是一个外科医生,是我们医院的。小心哦,你可打不过他,他手里有很锋利的手术刀的。”伊丽达说。
“伊丽达,你现在看起来真是太迷人了。我要是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话,我一定要娶你为妻的。”
“李,你又逗我开心了。不过,我还是从最深的内心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对我真的很好,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对我好。”伊丽达说。这样的话她以前也说过,但这一次,李松觉得心里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的爱上伊丽达,但他还是无法中断对她的想念。
这个时候外面的树林里有个白色的人影在晃动。伊丽达说:“我的未婚夫来了。”说着,一个瘦削、胡茬发青的年轻人走进来了。李松对这个人的印象还不坏,只是觉得他是个妒忌的人,他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紧张。他和伊丽达说了一些话,还很可笑地给了她一个苹果,让人想起伊甸园创世纪的故事。然后就走了。
中午时分,杨科不知从哪里又出现了,带着浓重的烧酒气味。他说吉诺卡斯特的市长要在市政厅见李松。李松说:“他为什么要见我啊?”伊丽达说:“反正也没事了,去见见他也无妨。”
于是李松开了吉普车前往市政厅,车上坐着杨科、伊丽达。当车子进入了城内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到了李松的意识里。他几乎不用伊丽达指路就准确地穿过了好几条街。
“伊丽达,这里转过一个弯,是不是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大广场?”
“是呀,那就是市政厅广场了。你来过这里啊?”
“没有。我是第一次到吉诺卡斯特。可我好像来过这里一样,真是奇怪。”李松说。
车子转了个弯,进入了市政厅广场。那种熟悉的感觉愈加强烈了。李松甚至能记得在广场左边有很多的小贩在叫卖:“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右边的台阶上有一支铜管乐队在吹奏乐曲。
进入了市政厅,穿过了长长的走廊,看到胖胖的市长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后面。他叫斯坎德尔,胸前横挎着一条表示权力的绶带。他紧紧拥抱了李松,说:“我就相信中国同志是最可靠的朋友。我们现在需要抗生素,毛泽东同志就赠送给我们了。”
李松赶紧对伊丽达说:“请告诉市长同志,毛泽东同志已经不在了,现在中国的领导人是邓小平同志。这些药品不是赠送的,是我卖给你们医院的。等你们卫生部拨下了经费你们就要付钱给我的。”
伊丽达抿着嘴在笑。她把李松的话用阿语说给了市长,市长听了直摇头。他说:“不,不!中国同志帮助我们从来是不要付钱的。你看这个城里的输电设备是中国人建的,地下的自来水管是中国人给的,山上的电视塔也是中国人建的,我们从来没付过钱。只是这些东西都老旧了,用了二十多年了。我正要找中国同志来帮助建设新的呢!”
这个说着梦话的市长十分地热情,邀请李松参观吉诺卡斯特的历史展厅。由于那时阿尔巴尼亚所有产业都停止运营了,市政府没有了经费,工作人员都溜走了,只留下斯坎德尔一个人还待在市政厅里。他一手拿着鸡毛掸子,带着他们进入了尘封已久的展览室,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灰尘,一边讲解了吉诺卡斯特的历史。这个城市最初是拜占庭时代一个土耳其帕夏的行宫,后来不断扩建,曾是巴尔干半岛十分辉煌的城堡。然后讲到了二战时期德军占领时期。李松看到了昨天晚上他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个无花果树下的少女雕像照片,他觉得是那样亲切,他已经知道那个少女的故事,她是被德国人吊死在头顶上那棵无花果树上的。接下去,斯坎德尔先生说到一部电影。他用鸡毛掸子的柄指着一张被装在玻璃镜框内的黑白电影海报,李松的心像是被电猛击了一下。他看到了电影海报上的那个少女,那个永远让他无法忘怀的米拉!伊丽达用英语翻译这部电影的名字是Never surrender(决不投降),但是不用她翻译,李松知道这部电影中文名字叫《宁死不屈》。斯坎德尔告诉李松,电影的故事完全是真实的,米拉·格拉尼就是那个被吊死在无花果树下的女学生的真实名字,她死于一九四四年八月六号!二十五年后,她的故事被拍成电影,拍摄的背景就是这座城市。
哦,米拉!他在整个少年时期深深暗恋的对象。那时李松一次又一次看着这个电影,像一条鱼一样潜游在电影的细节里面,对每个镜头每一句台词都熟透了,所以他到了这个城市会有曾经来过的感觉。他看见了玻璃陈列柜里有一把吉他,他认出就是电影里那把吉他。泪花漫上了他的眼睛,李松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出米拉露着肩膀换药的情景,他看见她长着一颗黑痣的脸,看见那个德国军官把一朵白花扔进了她背后的墓坑,看见她面带微笑走向了绞索……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吉他伴奏的歌声如潮水一样在他耳边响起来。
二
“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李松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响着《宁死不屈》的这句台词。但叫喊的不是电影里的人,而是一个女童的声音。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声音,他们的班级去解放电影院看过学生场的《宁死不屈》之后,那个叫孙谦的女同学在班级里学着电影里这句台词。李松的南方老家使用着一种古怪的瓯越土语,普通话还没在学校普及,所以这个女同学银铃般的普通话叫卖声让李松觉得奇妙而高贵,并对她产生了儿童版的爱慕之情。这个叫孙谦的女生不是本地人,她的父母在兰州防疫站工作,她只是被寄养在外婆家里,所以她会说与众不同的标准普通话。李松现在还能回忆起她十岁时的模样,她的脸又大又圆,很白,鼻子很平的,但是眼睛很亮。李松那个时候很愤慨班里的一些同学给她起了外号叫“兔子头”,可他心里也承认孙谦的确有点像一只小白兔。后来,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孙谦离开了南方,回到了兰州。李松一直写信给她,她也有回信,到了十八岁那年,李松收到了她最后一封信,她说我们两个人之间儿童时代的友谊应该结束了。这个时候孙谦还在兰州边上的永登县农村里插队,而李松则入伍了,刚好还在新兵连。那个晚上部队的操场上刚好在放电影,正是《宁死不屈》。
现在想起来,孙谦那封最后的信是在一九七八年收到的,竟然也过了十八九年了。孙谦后来的情况如何,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在部队里当了几年的兵,退伍回来在一个贸易公司从科员开始干到了经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职务他没费很大劲就得到了,可他越来越觉得这种生活没劲。他在当上经理后第二年辞了职,独自去了新西兰。在那里,他剪了半年的羊毛,又飞到了捷克的布拉格,在那里做起了贸易。后来有一次,为了追讨一笔债务,他开着车沿欧洲75号公路下来,经过斯洛文尼亚,经过贝尔格莱德,从黑山共和国进入了阿尔巴尼亚北部城市斯库台。然后他沿着水势湍急的德林河,南下到了地拉那。
那个时候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天,阿尔巴尼亚政局动荡,物质匮缺,到处是断壁残垣。李松在一个当地的翻译帮助下,根据那个债务人留下的地址去寻找那个人。他找到了那个地方,住在里面的人却告知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搬到另一个地方住了,并给了李松新的地址。可李松去了新的地址,同样的事又重复发生一次。在这个过程中,李松发现地拉那的城市内部是那么破败,很多住宅公寓都是粗制滥造的,红砖的外墙上没经过粉刷,水泥梁上露出了钢筋头。遍地的垃圾没人处理,大群无家可归的猫和狗徘徊其间。李松感到十分失望,脑子里那么美好的阿尔巴尼亚原来是这样的。几天过去了,他发现无望找到那个债务人,而且看来即使找到了也不会要到钱的。他决定离开,回布拉格去。
在最后一个傍晚,他走上街头,去喝一杯咖啡。这里是地拉那大学街,轴心线上有民族英雄斯坎德佩立马扬刀的铜像。他在前一天早上来过这里,只见行人零落,毫无意趣。但是这个黄昏的景象完全不同。他发现街上尽是闲逛的人们。大部分是青年人,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她们看起来无所事事,脸上满是幸福而神秘的笑容。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在自然界也有这种现象,比如在一场大雨后会有很多蜻蜓飞来飞去;黄昏时在原野上会有大群的鸟欢乐地一起飞出来,在天上盘旋着。这些人群看起来和漫舞的虫鸟相似,纯粹是因为内心的喜悦和好奇来到黄昏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们有的会在路边的咖啡店坐下来喝一杯,有的就是不停地走着。地拉那有足够大的地方给黄昏的人们散步,从斯坎德佩广场到地拉那大学那一段路的路边布满了各种风情的咖啡店,而在南面那一大片街区,有一个巨大的花园,到处是欧洲夹竹桃的浓阴。浓阴下布满了情欲满怀的人群。李松有点犹豫了,原来地拉那还有另外一幅景象啊!他把离开这里的时间往后推了一天。
第二天黄昏,他又来到了大学街的那个露天咖啡店,在台子上搁了一包三五牌香烟,慢慢喝着浓黑的意大利咖啡。他怀着安静的心情慢慢注视着大街,有时看看来往的行人,好像在等待着一个约会。
大概八点钟的时候,一个头发又长又黑的阿尔巴尼亚女人来到了他的桌边,她用纯正的伦敦英语说:“对不起,你是日本人吗?”
“不,我是中国人。”李松说。他看到这个女人的眼睛也是黑色的。
“我可不可以抽你一根三五牌的香烟?”头发又黑又长的女人说。
“好的,没问题。”李松打开三五牌香烟的硬纸盒,递给她。李松发现这个女人并不是那种流落街头的落魄女子。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荣幸请你坐下来喝一杯咖啡,我有好几天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好吧。”那女人坐了下来,显得慵懒,都没看李松。她沉醉在香烟的感觉里。她深深吸了一口,屏住气,微闭着眼睛,像是捕捉什么感觉,然后把烟轻轻地优雅地吐了出来。
“刚才我在你的桌子旁边走过来走过去,走了三次了。我一直被你的三五牌香烟所吸引。”她说。
“你身边没带香烟吗?”李松问。
“不,我带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L&M牌香烟放在桌上,“有很多年的时间,我只抽三五牌香烟,可是从去年开始,我再也搞不到这种香烟了。”
“是的,我看到这里买不到三五牌香烟。我的香烟是从布拉格带来的。”
“是的,这里买不到,其实以前也是买不到的。我可以再抽一根吗?”
“当然可以。”
“你知道,我是在英国读书时开始抽‘三五’的,后来我就一直抽这个牌子。我说过,这个牌子这里一直买不到的。阿尔巴尼亚有很长时间,市场上供应的东西都是东欧或者本国生产的。只有我们这些人能搞到西方的东西:香烟、威士忌、名牌服装、香水。”
“那你看来有点来历的。”李松说。
“我的父亲是以前政府的Parlament(议会)主席。”她说,她的眼睛被燃烧的烟头映得发亮。
议会主席?李松一想,阿尔巴尼亚议会相当于中国的人大常委会。李松一惊,屁股收紧了,腰板也挺直了些,遇见身份高的人他就会流露出恭敬来。
“我的父亲是最早的革命者,一个老游击队员。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他的老家有一座他的巨大的铜像纪念碑。”她说。李松看着她的脸,觉得她不像是欧洲人,更像是小亚细亚人。除了她的头发又密又黑,她的眼睛也又大又黑,而且眼眶上有浓浓的黑圈。她的脸上已有皱纹,但是遮掩不住她神情中的贵气,她无疑是一个过去时代的公主。
她的名字叫阿达·皮察。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丈夫是个医生。她现在没工作,但是她有药剂师执照。以前她在英国学的就是药剂师专业。她说当初她的父亲让她学药剂师她还不愿意,觉得自己不可能去干这些具体的事情。现在才知父亲是对的。现在,她已沦为平民,有药剂师执照,才有希望找到一个谋生的职业。她正在学习做一个平民。
“阿达,我是为了追讨一笔债务来到了这里,可我发现那个欠我钱的人是一个狐狸,我根本无法找到他。本来今天我就离开这里回布拉格,旅馆的账都已结好了,可不知怎么的我没有走。”李松说。
“是啊,你没有走,所以还坐在这里喝咖啡。”阿达说。
“你这样说像是在谈论哲学问题。”李松说,“我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没有走。而且现在,坐在这里,看着夜色里有那么多的人心情愉快地走来走去,我可能明天还不会走。”
“你在布拉格做什么事情呢?”阿达说。
“我在那里做一点小生意。”
“那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做生意呢?”
“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生意可以做。”
“有啊,这里现在什么东西都缺,什么都要进口。你可以进口药品吗?”
“可以啊。什么药品我都可以做。”
“我不会做生意。可是我有很多朋友在医院、在卫生部。他们会帮助你的。”阿达情绪高涨地说。
因为遇见了阿达,李松留在了阿尔巴尼亚。阿达带他到了卫生部,到了中心药检管理局,见到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迪米特里·杨科。不久后,李松注册了药品进口公司。就这样,他在阿尔巴尼亚一晃就过了四年。
上午,伊丽达打电话到旅馆。看门人把李松喊起来到楼下接电话。伊丽达说杨科昨夜突然中风了,半身瘫痪,已经住到了医院。李松对这个消息倒不特别意外,因为他知道杨科高血压的毛病已经很重了。他开车去了吉诺卡斯特医院,看见杨科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身上吊着好几瓶输液。杨科看见李松,眼睛眨了一下,他的神志还很清醒。
李松坐在他的身边,看到他曾经像是西瓜一样油亮的大脑袋现在皱了皮,像是脱了水似的,一下子成了真正的老人。但是李松从他眨巴着的眼睛看出,杨科的心情还似乎很不错,甚至还带着一种魔术师一样的快乐。李松向他做了个喝酒的手势,他看到杨科的一只眼睛里出现了赞许的光辉。
“杨科,来点伏特加?”李松说。
杨科轻轻摇摇头。
“来点威士忌?”
杨科还是摇摇头。
“康涅克XO怎么样?”李松说。
杨科不动了,看得出他的眼睛在微笑。李松想,这个家伙总是爱喝这种最贵的酒,只要不是他自己掏钱。他第一次在阿达的牵线下和他在酒吧见面时,他一连喝了五杯康涅克。
“他就是喜欢喝一点酒。他就是因为爱喝酒才会得高血压。”伊丽达对李松说。
“杨科给我讲过一个最具人生真理的笑话。他说以前有两个喝酒的朋友,一个为了省钱把酒戒掉了。过了五年两个人碰到了,戒了酒的朋友买了自行车,喝酒的那个什么也没有。又过了五年,戒了酒的那个骑上了摩托车,喝酒的那个还是醉醺醺的什么也没有。十年过去他们再次相逢,喝酒的那个开起了汽车,戒了酒的那个还是骑摩托。他问喝酒的,你哪来的钱买汽车啊?喝酒的说,我把这十年喝掉的空酒瓶卖了,换了一台汽车。”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伊丽达笑了起来。她说很奇怪,杨科是她大学里的老师,又是检验局的领导,从来没有和她讲过这故事。
“伊丽达,你还记得我那次去检验中心找杨科,你给我指路的事吗?”李松想起了那天在环形走廊里转来转去找不到杨科,突然见到了伊丽达时那种惊艳的感觉。
“记得。可我不知道给你指了路,后来就会成为你的药剂师的。”伊丽达说。
是啊,伊丽达,你永远是我亲爱的药剂师。李松在心里说,感到亲切无比。但他嘴里还在争辩:“你不是我的药剂师,你是我唯一的阿尔巴尼亚girl friend(女友)。”
伊丽达的眼睛出现了温柔的光辉,可她还是把李松打过来的球挡了回去。她说:“别乱说,杨科听了会笑话的。”
杨科的鼻子嘴巴罩在氧气罩里。他的眼神有点发直,像个孩童似的。
“他的神志还很清醒,他其实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伊丽达说。
“也许,应该把他送回到地拉那去治疗。”李松说。
“不,地拉那的医院情况不好。杨科这回来这里,本来就准备到希腊的萨洛尼卡去看病,他有一个老朋友在那里当医生,是专家,要给他做手术的。我们已经和他联系,也许很快就可以把杨科送到希腊去。”伊丽达说。
“那就好。”李松说。他的心情有点发沉。本来他是准备在吉诺卡斯特待两天就走,可现在两天过去了,他还在这里。杨科又生病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地拉那。不过想起有机会能和伊丽达在一起多待一点时间,他的心里还是觉得快活。
中午时分,杨科家族里很多人来了,好些是从周围的山地里来的,挤得病房都站不下人。伊丽达对李松说今天她休班,她母亲让她带李松到家里去,母亲要给他做饭吃。李松开着吉普车,和伊丽达一起前往她的家。她的家在城北,在一条溪流旁边,看得见远处的雪山,还有亚得里亚海湾。那是一座石头房子,旁边也长着几棵特别茂盛的石榴树。伊丽达的母亲在门口等候。这个头发斑白、个子瘦小的女人,看起来很温和,微笑着,但透露着坚强。不知为何,李松在见到她时,还是会觉得有点难为情,总觉得她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伊丽达的母亲没有看错,从某种意义上讲,李松的确像是一只狼,觊觎着她的女儿。那天他和阿达一起去国家药品实验室找杨科,在接待室等候的时候阿达被一个熟人拉着喝咖啡抽烟去了。李松后来独自在环形的走廊里寻找杨科办公室而迷失了方向,突然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李松当时就被她的美貌镇住了。这个穿着白衣的金发美女药剂师显得亲切热情,问李松需要帮忙吗?李松说要去杨科办公室。她说那我带你去吧。她把李松领到楼上杨科的办公室,开了门让他进去。李松问杨科刚才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杨科说她叫伊丽达。杨科问李松你问她名字干什么?李松笑笑没回答。他记住了伊丽达的名字。
阿达是他的第一个药剂师。可是阿达这个昔日权贵的女儿,外表依然美丽,精神却已经被摧毁了。她十分地懒散,总是不能准时上班,来上班了也只是坐在桌子前面,不停地一根接一根抽着一种刺鼻的香烟,然后发出阵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时候,她干脆不来上班,让李松大伤脑筋。这段时间里,李松和伊丽达有了来往,他偶尔会付一笔让她惊喜的报酬请她给他做点药剂师的事情。后来,伊丽达辞了国家药检室的工作,去了意大利。半年之后,李松在地拉那一家破旧的私人小药店意外看见了伊丽达在这里当药剂师,她受不了在意大利的屈辱生活回来了。李松说:“伊丽达,做我的药剂师吧,你会得到很好的报酬的。”
以前在地拉那,每次伊丽达母亲来找女儿时,她的神色总是温顺中带着紧张。她的恭顺而坚强的笑脸让李松明白了伊丽达处于她的有力保护之下。但是今天,在她自己的地盘里,伊丽达的母亲看到李松时显出了真诚的快乐,她对李松以往给予伊丽达的优厚照顾心怀感激。她把李松迎进了屋子。在屋子的中间摆着许多吃的东西。按照阿尔巴尼亚人的习俗,先要上一杯叫“阿拉契”的白葡萄酒,而后再是一杯带渣子的土耳其咖啡。桌上摆满了蜜饯饼干之类的食物。
伊丽达母亲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有烤小羊肉、奶豆腐炖牛肝、洋葱无花果饼,还有好多说不清的东西。她像中国过去的妇女一样,忙着做饭菜,自己不愿入座,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吃。这让李松觉得不很自在。这时他想起一部名叫《地下游击队》的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一个镜头:一个名叫阿戈龙的游击队员在一个老大娘家里,老大娘给他端来一个盖着餐巾的盘子,他摇摇头说自己没有胃口。大娘说你至少把餐巾打开看一看。阿戈龙掀起餐巾,看见盘子里是他被上级收缴的手枪。
由于比较局促,李松只是机械地吃着,吃了很多,他把伊丽达母亲做的东西都吃光了。这让她感到很高兴。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李松如释重负的事,伊丽达的母亲披上了头巾,说要出去到教堂去参加唱诗班练习了。在她自己的家里,她对李松一点戒备都没有了。李松从窗口看见她沿着小溪边的小路,提着裙裾,过了小桥(有一下看起来她差点掉下桥去),急急忙忙迈着碎步走去。
哦,伊丽达,我们又能够在一起了。李松心里有个声音说着,他觉得一阵慌乱的心跳。
母亲一走,伊丽达起身。她系上一条绣花的围裙,把盘子收拾起来清洗。李松看着她灵活挪动的身体,她在劳动时自然迸发出来的那种快乐和热情,让他觉得是那样的愉快。
他想起伊丽达在他那里当药剂师的时候,经常这样给办公室做卫生。她常常用一个大木盆盛上水擦洗门窗,尽管这些事不是她的职责。她一边洗,一边用英语给李松讲普希金那个金鱼和渔夫的故事。当讲到渔夫贪心的婆娘最后惹怒了金鱼,她已拥有的所有财富被波涛卷走,唯一留下的只是一个木盆时,伊丽达说这个故事里的木盆就是她现在用的这个木盆。她干完了杂活,李松会给她一个奖励,那就是放一支她喜欢的歌。开始的时候是玛丽亚·凯丽,后来是麦克·鲍顿,后来还有巴西的Boney M。而且,李松还会不声不响倒一杯马蒂尼甜酒放在桌上,伊丽达会像一只爱喝牛奶的猫一样忍不住把酒喝了。喝完了还用舌头舔着酒杯。喝了酒她会变得风情万种,浑身散发着女人的香气。李松有一天把酒杯偷偷换大了一号,但是他的阴谋总是会被伊丽达的母亲粉碎。她会像个超人一样准时出现在门口,给女儿送来一把雨伞,尽管这天阳光普照,没有下雨的可能。可谁能说天一定不会下雨呢。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伊丽达的母亲沿着溪边的小路远去了。伊丽达洗好了盘子,把围裙解了下来,她穿着紧身汗衫的丰满身材一览无遗地展现了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李松总会想起一部电影的名字——《远山的呼唤》,日本片,高仓健演的。那个远山是伊丽达的乳峰的联想。现在他又感到了两座高山的呼唤,但他为了抑制这种冲动,把目光移开了,眺望远方真正的山峦。屋外的那两棵石榴树开得如火如荼,李松昨天在医院看到了那片石榴树之后,老是想着希腊诗人埃利蒂斯那首诗,此刻诗句浮现了出来:在那些刷白的庭院中,当南风,吹过那带拱顶的走廊,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在阳光中洒着果实累累的笑声?当草地上那些赤身裸体的姑娘们醒了,用白皙的双手采摘青青的三叶草,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随意用阳光把她们的篮子装满?
“伊丽达,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李松说。他从那个放礼物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对中国的青花瓷花瓶。
“哇,这是什么?”伊丽达吃惊地喊起来。
“我答应过送给你的,最漂亮的中国陶瓷。上个月到北京的时候特地给你买的。我还以为不会有机会送你了呢。”李松说。
“天哪,亲爱的李,你真是个好人!”伊丽达激动得脸孔发红。
“我还有一件东西呢。”李松说,他拿出了一瓶意大利产的马蒂尼甜酒,曾经充满了阴谋的酒。
“哦,李,你真是我的甜心。”伊丽达把酒瓶贴在心口,吻了一下酒瓶。她把酒瓶放下来,在一部CD音乐播放机上摆弄了一下,音乐起来了,是麦克·鲍顿的那首Soul Provider。这盘CD原来是李松的,伊丽达走的时候,李松送给了她。
“每次我听这个歌,我就会想起你给我倒马蒂尼酒。没有马蒂尼酒这个歌就不好听了。”伊丽达说。
“伊丽达,我来给你倒一杯马蒂尼酒好不好?”李松说。他的欲望开始燃烧,每回给她倒马蒂尼,总会让他产生有机可乘的希望。
“好啊,给我倒一杯。”她显得很干渴,把酒喝了一大口。她的胸脯起伏着。
“伊丽达,我爱你。”李松说。
“不,不,你是在开玩笑。”伊丽达哧哧地笑着。
“I can’t living without you.”李松说。意思是我不能没有你而活着。
“得了,这句话是玛丽亚·凯丽的歌词,谁都会唱。”伊丽达说。
“不是这样的,伊丽达,在你离开了地拉那后,有很长的时间我都很不快活。我知道这算不上是爱情,可我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有意思。”
“你真的想起过我吗?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伊丽达说。
“对我来说,你的家乡是个神秘的地方,不只是遥远,而且觉得你家乡的人一定很凶悍,不会接受一个中国人来探望一个城里美丽的姑娘。”
“哈哈,你不是一个骑士。故事里的勇士为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从来不怕路途遥远,也不怕城堡里的妖魔多么厉害。”伊丽达说。
“可我现在不是来了吗?我找到你了。可是你以前答应我的事却没有做到。”李松说。
“我答应你什么了?”其实她心里知道李松会怎么说,她是喜欢听他再说一次。
“你答应和我做一次爱。”李松说。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忘记了?”她辩解说。她看着李松,眼睛里燃烧着情欲。
李松闻到她的身体发出了一种气味。那是一种与中国女人不同的气味,这个信号告诉他可以进入下一步了,他可以吻她的脸,可以抚摸她的上身,但只能在衣服外面。如果他的手想伸进衣服里面则马上会被挡开,他们之间的这种游戏以前做过好几次,每次到这里就到尽头了。
在这个温暖的中午,李松和伊丽达长久地相拥在一起。比起过去,李松并没取得什么进展,但还是感觉到了她的身体不像过去那样紧张充满防卫性,而是像海浪一样起伏着。
李松待到了下午,在她母亲回来之前和她一起离开了。李松送她回医院值下午班,自己回到旅馆,倒头便睡,很快进入沉沉的梦乡。
傍晚时分李松睡醒了,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他起身出门,又走上那个巍峨的城堡。落日照耀之下,城市一片金色。
和他刚来那天的清晨不同,他现在清楚知道他看到的就是《宁死不屈》里呈现的城市。他已经想起来了,他所站立的城堡在电影里是个监狱,那个纳粹军官把关在黑屋里的米拉带到了屋顶,让她去看阳光中盘旋的鸽群。那个纳粹军官喝着白兰地,对助手说:“看,她马上要哭了。”这个时候闪烁着雪花的黑白银幕上慢速摇过了城市的全景,米拉的头发被风吹起,银幕上黑云中出现了一道光线,照耀着米拉心潮起伏的脸庞。米拉的脸上慢慢露出沉思忧郁的微笑,她转过身,看着纳粹军官,慢慢走了过来。她站住了,平静而坚决地说:“刽子手!”
李松坚信,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米拉站立的位置。他记得那个电影是一九六九年拍摄的,现在是一九九七年。二十八年前,几个装扮成德国军官的男人和一个扮演米拉的女演员在几盏聚光灯的照耀下拍下了那一段镜头。不,还不是这样,这个电影拍摄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电影里的米拉不过是个演员,真正的米拉就是城门口小操场上那个石头的雕像,她被吊死的时间是一九四四年,超过五十年了。虽然时间消逝,可李松对二战胜利之前死去的真正米拉和一九六九年演员米拉都感到那样的亲切,似乎还能感受到她们的血肉之躯的温暖。他在几个小时前和伊丽达接吻的感觉还在,对伊丽达的渴望在他的意识深处和对米拉的记忆混杂在一起了,好像有一根导线,把这三个不同历史年代的姑娘连接上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堡上的风大了起来,景物变得模糊了。李松走下了城堡,进入了城市里。现在他对这城市感到熟悉极了,好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似的。他行经一个石块铺成的长坡,前面有几个女孩在向前走,她们的背影让他想起米拉和她的两个女同学走过长坡的镜头。这个时候他又开始想念伊丽达。他的心里很是沮丧,刚刚和她分手,现在又开始了对她强烈的思念。他知道这算不上是爱情,也不仅仅是性爱。因为米拉,他对她的思念加深了,也似乎给他自己找到了一个思念她的借口。伊丽达很快要结婚了,要成为人家的新娘,而他还在想和她亲热,这似乎是一个危险和不光彩的行为。但道德的谴责此时不起作用,对伊丽达的思念和欲望一波波高涨。
李松又来到第一天来过的那个小酒店,那个戴着菊花帽的妇人还坐在黑暗的灯影里。他走进来,坐下来。长笛手侍者走了过来,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李松说还不错的。侍者说,有一个人想见见他,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李松说:“什么人啊?让他过来吧。”
一个戴着礼帽的阿尔巴尼亚小老头走了过来,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同志!你好吗?”
“我还好啦。”李松说。
“好得厉害吗?”他说。
“好得很厉害,非常厉害,very厉害。”李松回答,心里奇怪老头这古怪的问候从哪里学来的。
这个小老头就会说这一两句中文,接下来全是山地口音很重的阿尔巴尼亚话了。李松听不大懂,还得借那个侍者的英语翻译。李松问他这几句中文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的专家在吉诺卡斯特工作的时候,他给他们做过清理卫生的杂活,跟他们学了几句中文。他报出了好几个中国专家的名字,可发音不清,李松根本听不清楚是些什么人,即使听清楚了对他来说也没意义。老头真正要说的是另一件事。他说在吉诺卡斯特城市后面的那座高山上,埋葬着一个中国的年轻人。这个人是来参加建设吉诺卡斯特电视台的工程师,在安装高架发射塔的时候从高空坠下死亡的。李松问是哪一年死的?老头说大概是一九六八年吧,他的坟墓修建的时间要晚一点。
老头说,坟墓修好以后,市政府让他兼差做守墓人,每月还给他一点钱做津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几年里,经常会有一些中国人专门从地拉那过来,到山上去给死者献花扫墓。后来,慢慢地没有人过来了。再后来,这里的市政府也忘了他是守墓人这件事,不再给他发津贴了。老头说,他现在已经老了,不可能再到山上了。他说自己老是梦见有一个中国人会来寻找这个坟墓,他一直在等待着,现在终于等到了。李松连忙说,他对这件事一点没兴趣,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事来的。老头说,不管怎样,他无法再等待了。他说他早已画下了那个坟墓的位置和路线,按照这个地图,就可以在高山上找到那个坟墓。老头把那卷地图打开来,在结实的羊皮纸上,墨水笔画的,像一幅故事里的藏宝图。老头不管李松答应不答应,起身快步走了。李松只得把地图收起来。
杨科第二天早上要被送往希腊萨洛尼卡医院,李松前往送行。
在一排墙壁刷得雪白的病房外边,石榴花盛开。天空中有一只秃鹰在盘旋,无声地上升到了天庭。从希腊来的救护车已经停在停车场,两个穿着雪白护士服、戴着白头巾的姑娘慢慢推出了帆布担架床,上面躺着杨科。杨科的眼睛被阳光和湛蓝的天空刺得睁不开。伊丽达推着担架床,她的眼里含着眼泪,她的未婚夫穿着白色的医生大褂站在她的身边。李松对杨科偷偷做了个喝酒的动作,他看到杨科的眼睛里又流露出快活的光辉。杨科的担架被推上了救护车,车门被重重关上了。那车里的女护士是希腊医院的人,鼻子很高,神情冷漠。车子开动了,李松看到天上那只秃鹰也远远飞去了。
三
就在这天下午,李松正寻思着是否要在明天回地拉那的时候,他听到城里响起了枪声。枪声开始是稀稀拉拉的,后来渐渐密集,听起来好像是中国人大年除夕全城都在放鞭炮似的。李松伸头到外面一看,只听得子弹的呼啸声,可就是看不见开枪的人。突然,他看见一个持枪的人出现了,就在旅馆对面的马路中间,拿着一支冲锋枪向天扫射,然后另一个过来了,手里有一支步枪,也向空中开枪。李松赶紧离开了窗边,这么密集的枪声,弄不好就会有流弹打进来的。
李松感到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房间里那台黑白电视机打开。这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上全是闪耀的雪花和噪音,李松用手掌猛烈地击打着机箱,随着显像管的温度提高,渐渐在雪花中浮出一些人影和声音。他把调钮调到英语的欧洲新闻频道EUR0NEWS,那里正在现场直播地拉那的骚乱。大批汽车被推翻焚烧,商铺被抢掠。
对于电视上说的骚乱,李松心里倒不觉得意外,因为地拉那近几个月局势一直紧张。从去年开始,一种高息集资运动在阿尔巴尼亚盛行,利息高得惊人。这种金字塔式的骗人把戏必须不断扩大吸收新的入股者才能保持资金链运转。阿尔巴尼亚人还没见过这种把戏,以为是上帝给他们的生财之道。近几个月这种狂热的集资达到了高潮,很多人变卖了房产把钱投了进去。但是最近,很多集资公司资金链中断派不出利息了。李松出发之前,地拉那的人们已在排队提款,人心惶惶。李松想不到仅仅过了几天,这件事会演变成这样一场内乱。美国和西欧国家已经开始紧急撤离侨民。电视镜头上播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大力神直升机在使馆官邸区接走了家属。
李松开始往地拉那拨电话,可是一点信号也没有,他在地拉那的仓库里还有大量的药品,真不知会不会被人抢掠一空呢。
这个时候,伊丽达打电话过来,问他还好吗?李松说他没有事,他已经知道了地拉那的情况,可不明白吉诺卡斯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在打枪,是谁和谁在战斗?伊丽达说现在城里的枪声不是战斗,人们开枪是向空中打的,是表示他们对在集资骗局中失去财产的愤怒。伊丽达说,他住的旅馆附近的城堡下面的地道通向一个军火仓库,现在已被人打开了,全城的人都跑过来拿武器,所以这一带枪声特别密集。过一会儿有一辆车子会载着医院这边的人前往军火库,她也要跟着来。在进入军火库之前,她会先来旅馆看他。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伊丽达匆匆忙忙跑进了旅馆,一进房间就紧紧拥抱了李松。李松能感觉到她的胸脯挤压着他的身体,战乱时候人们变得亲密了许多。伊丽达的打扮也变了,穿着山地民族的服装,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裙子一角掖在腰带上,很像法国七月革命时期那幅著名的油画里那个带领人民起义的自由女神。李松问她为什么也来拿武器,她说每家每户都有了武装,她们家也得有。李松说那你的未婚夫为何不来帮你拿?她说他是个追求理性的人,不喜欢暴力,所以没来。伊丽达说现在她得走了,还问李松待会儿是否也给他顺便捎两个手榴弹来?李松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捉住了伊丽达的肩膀,说:
“伊丽达,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军火库拿武器。”
“你也要去?可你是外国人啊,恐怕不大好吧。”伊丽达说。
“不,一定要去。我刚才突然感到,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个时刻,这是很早在看你们的黑白电影时就决定的事情,真的,对于今天的事情我有说不出的兴奋。”李松说。
“李,我有办法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的人戴着黑色的面罩,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你可以用我的黑头巾蒙住面孔,这样人家就认不出你是中国人了。”伊丽达说。她把头巾解了开来,她的金色的头发顿时散了开来,看起来动人极了。
李松把她的黑色丝绸头巾绑在鼻梁上,只露出眼睛,他跟着伊丽达出了旅馆,向着城堡方向跑去。
城堡在暗红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巨大无比。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响着枪声,子弹的光芒把天空映红了,不时有曳光弹如流星闪过。通向城堡的石头甬道不宽,现在已挤满了人。人群在慢慢地前行,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伊丽达牵着李松的手,生怕他会走失,或者被人认出来。要是有人想和李松说话,伊丽达赶紧抢过话头,替他回答。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堡地下军火库的入口处。这里以前重兵把守,现在官兵都自动解散,回家不干了。电力供应已被切断,没有灯光照明,外边一只大油桶燃烧着,发出亮光。从地下军火库出来的人都打着火把,肩上挂满了枪支。进军火库的人先要自己制作火把。门口有一些木棒,有一些擦机器的油棉纱。李松把油棉纱缠在木棒上,蘸上了柴油,点上了火,就成了一个非常明亮的火把。
他和伊丽达打着火把走进军火库,李松心里发怵,弹药库里烧着这么多火把真是太危险。但集体的行为让人胆子变大,什么也不怕了,高举着火把只管往里面走。军火库里面很宽大,隔成很多的空间,李松见到旁边的一些库房里有一架架高射炮,在火光照耀下像是史前的恐龙化石一样无声无息。在洞穴深处的库房,他看到地上撒满了黄灿灿的子弹,好多子弹箱被打翻在地,绿色的木箱上清楚地印着中国制造的字样。五六式冲锋枪、班用轻机枪、半自动步枪一排排摆在枪架上。还有手榴弹、地雷、火箭筒、喷火器。李松问伊丽达喜欢什么枪,伊丽达说自己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摸过枪。李松说我给你拿一支冲锋枪,外加两百发子弹。他自己则扛了一挺班用轻机枪,捎带着还捡了支五四手枪揣在了兜里。
从军火库出来,扛着沉重的枪支,打着火把,伊丽达和李松随着人群走向了城里。现在城里的枪声开始冷落下来,整个城市到处闪耀着火把。拿起了武器的人游逛在街上,令李松奇怪的是,很多人包括伊丽达都穿着古老的传统粗布衣服。和电视上地拉那的人群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人非常的冷静,他们没有去抢劫商铺,也没去焚烧汽车。他们只是把自己武装起来,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慢慢等候着。到后半夜的时候,人们开始打着火把集中到了市政厅广场,好些人在发射彩色的信号弹,好像节日的焰火。一支铜管军乐队吹奏着雄壮的进行曲开进了广场,李松惊喜地看到那个餐馆里的青年侍者在第一排吹着长笛。广场上人们情绪高涨,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一个戴钢盔的人挥舞着手臂开始演讲,李松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城门口检查他的车辆的钢盔秃头,他演讲时的姿态像巴顿将军。伊丽达在一边低声给他翻译着,说现在南方的城市已经联合起来,他们将准备北上进攻地拉那。
闹腾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李松才回到旅馆睡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他睡得很不安稳,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以致醒来之后他觉得昨夜的经历只是梦的一部分。可是他摸到枕头底下那支被他的体温烘得热乎乎的手枪,探头看看床下,那挺轻机枪还躺在地上,让他相信昨夜那些事都是真的。他起来,看看外面的街面,外面很安静。
他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要出去到那个小酒店吃早餐。他临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支五四手枪别进了腰头。他沿着石头斜坡走下去,上了石级,看到街路上没有行人。经过昨夜的一夜兴奋,城市现在还没醒过来。他进入了小酒店,戴菊花帽的妇人坐在灯影里一动不动,那个长笛手青年侍者不在了。李松要了一点面包和咖啡,一边吃,一边看着店里的那台彩色电视机。这里的电视信号很清楚,他们收看的是边境对面的希腊电视。
电视上的英文节目还在滚动播报地拉那的动乱消息。报道说南北的民兵可能会在地拉那展开激战,欧盟和北约组织已严密关注事态的发展。报道上有一段专题,是中国使馆大规模撤离华人的情况。李松看得头颈都直了。电视上报道中国南昌公司在地拉那的大型建筑工地被抢,几百个工人被洗劫一空,全部躲到了大使馆;好多家中国商店也遭到洗劫焚烧。由于地拉那机场早已关闭,中国政府委托意大利政府派军舰来接待撤的中国侨民,中国政府派专机到意大利罗马机场接人。镜头还追到了军舰,李松看到好几个地拉那的熟人,还看到认识的一个青田女人在一个意大利水兵的帮助下攀上了甲板,她的怀里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李松知道现在所有的中国人都走了,只有他被抛掷到这个地方。
回到旅馆百无聊赖待了一阵,李松把前日那个阿尔巴尼亚老头给他的那张山上中国人坟墓的地图摊开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揣着沉甸甸的手枪又出来了,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口袋沉甸甸的感觉。这回他不是往城市里面走,而是沿着一条石级一直往上,离开了城市,走向后面那座绕着云雾的高山,去寻找那座中国人的坟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已高高在城市之上了,云雾漫住了他脚下的山路,城市若隐若现,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云雾中自动上升着。
在山顶接近永久积雪的山坡上走过一条布满蜘蛛巢的小径,李松在一片荒草中找到了这个中国人的坟墓。这里开满了野生的铃兰花,几只岩羊在山崖上啃着植被,远处的亚得里亚海湾闪闪发光。李松把坟墓周围的野草清除了,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镶嵌着一块陶瓷的头像,是一个剪着平头的年轻中国人。石碑上面刻有中文:
赵国保,河北石家庄人,生于一九四二年。一九六八年七月在建设吉诺卡斯特电视台的施工任务中因事故光荣牺牲。
李松坐在草坡上,抽着烟,望着远处的海湾。他想着这个叫赵国保的年轻人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一九六八年,李松刚好开始上学,而他已经死了。他死了一年之后,《宁死不屈》的电影开始拍了。后来,又过了几年,在一九七三年,有一支中国的足球队来到了这里。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他来到了这里,不知是为了挣几十箱抗生素针剂的利润,还是因为对伊丽达的思念,来到这里并陷入了奇怪的境遇。他把手枪掏出来,对着不远处一棵松树的枝干开了一枪。枪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他以前在部队是榴弹炮兵,发射过很多的炮弹,对轻武器使用得反而比较少。他打过几次冲锋枪、半自动步枪,手枪则从来没打过。他瞄准着一颗松果开了两枪,都没打中。然后他学电影里枪手的样子双手持枪又击发了几次,把弹匣里的子弹打完了。他一边装上新的弹匣,一边对着那个坟墓说:“赵国保兄弟,听到枪声了吗?我看你来了。现在就只有你和我还待在阿尔巴尼亚了。”
这天晚上,李松获悉杨科的手术没有成功,死在了萨洛尼卡医院的手术台上。这件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么一个不是很大的手术竟然会让杨科死去。据说手术当中一切都很顺利,快结束时杨科的血压突然急剧下降,医生用尽了办法也无法使他的血压升回去,就这样,他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无痛苦地死去了。杨科的尸体很快被运回到了吉诺卡斯特。本来这个时候边境已经封闭,因为是一个死人,希腊海关才让杨科通过了。
杨科的尸体摆放在吉诺卡斯特的一个小教堂里,他的灵柩边上摆着很多石榴花。天气挺热,有几台电风扇对着他吹。李松来到教堂,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轮到他进去。他看到很多人聚集在教堂外边,身上都背着枪支。李松不明白杨科这个地拉那的药剂师会在老家受到这样英雄般的待遇。他后来进入了教堂,看到了杨科的几个亲友守在尸体边上,伊丽达也在其中,她看起来特别悲伤。杨科的脸因中风而拧歪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李松觉得他要是对杨科说一句来杯康涅克酒怎么样,也许杨科马上会睁开眼睛爬起来的。但是李松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杨科死了,那五十箱的抗生素针剂的货款可能会变得很麻烦。他要是现在对杨科说我的货款向谁要啊?那么杨科一定会装作什么也听不见而不起来。小礼堂里很热,除了充满石榴花的香气,还有一种隐隐的尸体气味,这味道让李松明白杨科真的已经死了。李松浑身冒汗,他看到伊丽达一直在哭泣,她那个未婚夫一直在她身边。
后来看到杨科的棺材盖子盖上了,他老是觉得杨科在里面闷不住了,会敲打着起来。然后人们抬着棺材到了教堂的墓地,一个大坑已经挖好了。有人放起枪来,大家都开始朝天开枪,结果引起全城的枪声。当杨科的灵柩放入墓穴时,李松看到伊丽达将一大把红石榴花撒进了土里。几分钟后,李松终于有机会站到了伊丽达的身边。伊丽达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捏了一下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朵说,她已经决定和那个未婚夫结婚了,婚礼就在下一周。
在这天夜里,李松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尽管知道伊丽达有了未婚夫,可现在得知她马上要结婚了,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杨科真是一个魔术师一样的家伙,在他下葬的时刻,让伊丽达对他宣布了结婚的决定,弄得他此刻不得安宁。到半夜时分有人轻轻敲门,他十分紧张,贴着门问外面是谁。是伊丽达的声音。接下去的事情好像是李松还没有开门,伊丽达就已经穿墙而过进入了屋内,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里。李松问她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说没有什么,杨科死了,她心里难受极了。今夜她无法独自待着。房间里没有窗帘,李松把灯关了。可是窗外夜空的星光还是照进来,照亮了伊丽达空洞而燃烧得发亮的大眼睛。李松小心地吻吻她的脸,她的嘴唇移了过来,和他对接了。李松抱住她抚摸着她的背和臀部。当他把手伸进衣内,意外地发现她没有抵抗,李松心里一阵战栗,把手移到她胸前。从掀开的衣内喷发出浓烈的白种女人的身体气味,李松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
经过数次潮汐般的起落,他们最后变得筋疲力尽,相互拥抱着,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他们的梦境之外,这个时候轰轰隆隆的战争机器的声音从边境那边传来。公路上爬满了坦克和装甲车,低沉的发动机声音使得旅馆的房子震动着。夜空上有一架架武装直升机缓缓飞过,探照灯光扫过地面,一度穿过没有窗帘的旅馆窗户照射到了他们赤裸的身体。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北约的多国联合维和部队越过了边境,进入了阿尔巴尼亚的领土。而军队进入吉诺卡斯特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了,现在,他们还沉浸在海洋一样深沉的睡梦里。
四
吉诺卡斯特成了多国部队的桥头堡。一支德国维和军队迅速占领了城市,并宣布了宵禁令。他们毫不迟疑地把指挥部设在了城堡上。在城堡上头飘起了德国的军旗。李松这天早晨走出旅馆时,发现街上站满了戴着钢盔端着冲锋枪、神情冷漠个头庞大的德国士兵。他们在城堡的城池上,垒起沙包,架着重机枪,李松心里不禁冷笑了起来,这一切和《宁死不屈》多么相似。
他走上了街头,试着说服自己是回到了电影里的年代。街头上不时有巡逻的德国士兵端着冲锋枪走过。商铺都开门了,小商贩在大声叫卖,卖土豆、卖活鸡、卖鱼的都有。那些女学生三三两两走过了上坡路,男孩子在一边搭讪着。李松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很多附近的商铺老板都认得他了,向他喊:“KINEZE(中国人),早上好!”好多男人坐在路边咖啡店里,交头接耳。这些人前几个晚上搞到了武器,现在他们不动声色,变成了平民坐在这里观察。李松知道他们的秘密,觉得自己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他们的枪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李松也有枪,一支短枪就揣在兜里,还有一挺班用轻机枪藏在旅馆的床底下。
他在广场上一个露天的咖啡店坐下,看着广场上阳光明媚,小孩在嬉戏,有小狗跑来跑去。不时有漂亮的女人走过。广场的一角停着一辆披着伪装网的德国坦克,上面的坦克手十分威武。很多市民围着坦克参观,还有的人爬上了坦克和士兵合影,而那些坦克手也都傻笑着摆出姿势对着相机。李松知道这只是假象。这些在这里无所事事的人都是枪手,他们在秘密地交换着眼神,他也在这支秘密的力量中。和伊丽达亲热的余波还在他身体内荡漾,让他感到心旷神怡,同时又带着点感伤。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和阿尔巴尼亚更接近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伊丽达了。伊丽达,你这个让我不得安宁的女人!李松在心底呻吟着。
现在想来,那一次在国家药检局环形走廊里第一次看见伊丽达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姑娘会让他无法忘怀的。然而他真正接触到伊丽达内心的那次,是在她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在那个偏僻小街的小药店里,李松看见伊丽达站在柜台里面,她的脸色苍白眼睛无神,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当她看见了李松,眼睛里浮出了泪水。那个晚上,李松和她一起吃饭,听她讲述在意大利的事情。她说自己这回去意大利是想和未婚夫结婚的,可是到了那里之后,未婚夫家里的人却不让她住在家里,把她送到海边一个瘫痪的老妇人家里当护理保姆。那个瘫痪的老妇人要她每天把所有房间的地板擦一遍,要用手工擦。那时是冬天,她整天跪在地上,不停地擦呀擦呀,她的泪水一串串滴在地板上。后来她明白自己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就和那个未婚夫吹了,回到了地拉那。她在国家药检中心的工作丢了,现在只得在小药店里当药剂师了。李松说伊丽达你是一个药剂师怎么可以跪在地上擦地板呢?我的公司虽然不大可是我会给你最好的待遇的。从那以后,伊丽达和他一起工作了。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然而只有一年时间,伊丽达就和她的母亲一起回到了故乡吉诺卡斯特。
李松知道伊丽达很快要举行婚礼,他不可以再去找她,不能给她添麻烦。所以他只是整天坐在咖啡店里,不停地抽着烟,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出神。
大概是在他们分手两天之后的下午,李松突然远远看到伊丽达出现在广场上。她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在一个个咖啡店之间巡视着。李松明白她一定在找他,于是站起来向她招手,她马上快步走了过来。
“我刚才去旅馆找过你。”伊丽达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李松说。
“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这里。要是再找不到你,我一定会哭了,我会以为你回地拉那了。”
“是啊,要是不戒严的话,我想我真的得回地拉那了。”李松说。
“李,我想喝点酒,给我点一杯马蒂尼甜酒好吗?”伊丽达说。
“waiter!来杯意大利马蒂尼酒。”李松向侍者喊道。
“李,你真好。我想你一整天了。”伊丽达说。
“伊丽达,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发生什么事了吗?”李松说。
“是的,我遇见麻烦事了。你还记得我在地拉那的时候那个飞机场的技师吗?昨天他到吉诺卡斯特找我来了。”伊丽达说。
“他来找你干什么?”李松说。他记得那个变态的家伙,曾经好几次来他的办公室门口等候伊丽达下班。
“他说他还爱着我,要我继续和他保持关系。”
“这个流氓。你怎么回答他的?”李松说。
“我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我马上要结婚了。”
“他怎么说?”
“他说我不可以结婚的。如果我不继续做他的情妇他就要待在这里不走。”伊丽达说。
“这个讨厌的家伙,当初我第一次看到他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李松说。
“我母亲也早看出他品质不好。你知道吗,后来我为什么会离开地拉那?其实是我母亲知道这个人可能会毁了我,才带我回来的。”
“也许你得把事情告诉你的未婚夫,让他出面对付那个家伙。”
“这个肯定不行。我的未婚夫是个十分妒忌的人。他要是知道,一定不愿意和我结婚了。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让他知道这件事情。”
“那么,没有别的办法了。让我来会会这个人吧。”李松说。
“李,你得小心,他是个危险的人。”
这天晚上,李松在一个黑暗的小酒吧里见到了这个修飞机的技师,他的名字叫雅尼。他的脸上长满了胡子,眼睛布满了血丝,看得出他处境潦倒。
“你好雅尼。我们以前见过面的。”李松用阿语和他交谈。
“是的,过去你是伊丽达的老板。”
“地拉那怎么样了?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道路都不通了,你怎么能走到这里来呢?”李松问。
“是啊,公路全被封锁了。我是走小路爬山过来的。”
“地拉那到这里有好几百公里啊!你真的是步行过来的啊?”李松说。
“是的,我不停地走了四天时间,才走到这里。”雅尼说。
“可你为什么要冒着危险这么辛苦步行过来呢?为什么以前道路畅通的时候不来,或者为什么不等以后再来?”李松说。
“我已经完蛋了,所以我才会来这里。”雅尼说着,把杯里的酒喝完。李松让侍者再来一杯。
“你知道,伊丽达离开地拉那之后,我就完蛋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点精神都没有,整天喝酒。很快,我在飞机场的工作丢掉了。不过后来,我把房子卖掉了,把钱交给了集资公司,每月都会领到一大笔利息。我想这样过过日子也算了吧。可是我被骗了,集资公司倒了,我什么也没有了。”雅尼说。
“很多人都一无所有了,你并不是最不幸的。”李松说。
“不,他们只是失去了钱财,我失去了伊丽达,我失去了灵魂。”雅尼说。
“你来到这里找伊丽达又有什么用呢?据我所知,她很快要结婚了。”
“不,她不能结婚。她是我的。伊丽达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她和别人结婚的。”
“可是你有什么办法阻止人家呢?这里是她的家乡,很多人会站在她的一边,你只是个外乡人。”李松说。
“你看,我带了这个。”雅尼说着,把一支勃郎宁手枪放在了桌子上。
“这算什么,连我都有了。”李松从裤腰里把五四式大手枪掏出来放在他的小手枪旁边,“你看,我的枪都比你的大。伊丽达家族的武器可能像一支部队一样了,你的枪算什么。”李松说。
“不,我不怕他们。我会赢的。”雅尼的脸上透出古怪的微笑。
李松心里打了一个寒噤,这个人的决心让他害怕。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影响这个绝望的人的想法,但是为了伊丽达,他还想继续和他保持接触。他和雅尼说好,明天他们再到这里一起喝一杯。
但是在第二天早晨,李松被城内的德国军队逮捕了。
在多国联军控制了阿尔巴尼亚之后,立即发布收缴武器的命令,主动交回武器的不追究责任,如果不主动交回,将会面临审判。电视上几天来一直在播着收枪通知,还播着有人交回武器的画面。但是交回武器的人数量很少,大部分人不予理睬。李松起先有点害怕,想把枪交回去。可是他想北约军队对于一个中国人会不会有另外的处置办法,也许这会变成一个很麻烦的事情。他打消了主动交枪的主意。
这天上午,李松出门之前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把手枪留在房间里。可是他想不会有事的,他就只是去附近吃点东西。再说,他有点习惯了有把沉甸甸的手枪别在裤腰里,这让他有安全的感觉。于是他出门了,出门后看看左右,没见什么异常情况。他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口袋里布已撕开,他可以摸到裤腰里的枪,他吹着口哨,缩着头颈向上坡方向走去。当时他的心情还不坏,正想着要吃点什么东西,是牛肉饼呢,还是烤鸡?
转过街角,进入了一条笔直的下坡路,路边的中世纪石板磨得十分光滑。李松突然看到了对面方向有两个德国巡逻兵走过来,他们的皮靴咯噔咯噔踩着石板发出响声。李松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把枪握紧了。他硬着头皮向前,小路不宽,当他和德国士兵交会时几乎肩头都擦到了。李松看到那两个德国人在看着他,眼神里有点惊奇。李松和他们点点头,走了过去。他手心里全是冷汗,虽然和德国人擦肩而过了,可是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背影还在被人盯着看。他紧张地走了五十来米,觉得那两个德国人应该拐弯了,忍不住转头回望了一下。他这个动作犯下了错误,那两个德国士兵还停在路上,在看着他,当他回头望时,他们转身跟着他走来了。李松听到了他们的皮靴声越来越紧。他知道这下坏了,他们一定是要跟踪他了。李松紧走了几步,看到路边有一条小巷子。他闪了进去,贴住墙壁。他听到德国人的脚步跑过来了。德国人在喊:
“Freeze(站住)!不许动!”
李松又犯了一个错误,飞快地跑起来。他印象里这条小路是可以通到另一条路的,可是跑了一段,只见是个死胡同。路边虽然有一些门户,但都紧闭着,不像电影里一样会让他进去藏起来。当他想折回来时,那两个德国人已经逼近,冲锋枪瞄着他。
“不许动!”德国人又叫喊着。李松知道,如果他再作出反应,有可能被射杀。于是他举起双手,面对着墙壁贴住,充分和德国人配合。一个德国人用枪顶住他,另一个对他进行了搜身。手枪被搜了出来。李松看到又有很多德国人增援过来了。他被铐上了手铐,带上了一辆军车。他的身边左右坐着一个德国兵,像夹板一样夹住了他。
车子在窄小的街路上缓缓开行。从两边的车窗可以看到城市的景色一一闪过。熟悉的感觉又在李松的心里浮现了出来:那个黑白电影里米拉和另一个女游击队员被捕后也是这样坐在车上,望着车窗外的城市出神。李松还能记得米拉当时的表情:苦闷的微笑,忧郁的眼神。他想试着也在自己脸上模仿出同样的表情,可这样的结果是自己在心里骂了一声:真他妈见鬼,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车子开始爬坡了,发动机的声音变得低沉。李松看见城堡就在眼前,车子正开向城堡。他想:干吗带我去城堡啊?一个顿悟电光一样闪出:他要被关在城堡内的监狱里,就像一九四四年的米拉一样!
车子停下。李松被提溜了下来。这里是位置很高的城楼一角,阳光特别强烈。一扇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李松被带到了里面。里面很黑,他在强光下待过的眼睛一下子还没适应。过了几分钟,他看到了两边都是监室,好多阿尔巴尼亚人的手和脸扒在铁栏上。看到了李松,他们大声兴奋地喊着:“KINEZE!KINEZE!(中国人!中国人!)”
李松被解开手铐,再次被搜身,然后被关进一个监室。监室的屋顶有一盏微弱的灯光。有一张小小的木床。
李松坐在木床上,靠着墙壁,心情很平静。他打起盹来,大概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后觉得精神饱满。这时有人送吃的来了。是一个夹肉的面包,还有一瓶水,两个无花果。
李松坐到了地上,把食物放在木床上,一边吃,一边想着。
他想着伊丽达现在一定满心欢喜地在筹备婚礼。过几天她就要做新娘了。她穿上婚纱的样子一定很漂亮吧。他的感觉被放大了,好像她的婚礼是在天堂里举行,美丽辉煌。但是他的心里又有一个黑色的影子飘了过来。那个雅尼会怎么样呢?今天晚上他本来是要和他再次见面的,如果雅尼见不到他,会对伊丽达做出什么举动呢?李松担忧着,可他根本想不到,伊丽达这个时候即将死去。
李松被捕后的当天下午,伊丽达正在药房上班。她一点也不知道李松被德国人抓起来的消息。在这天上午,她还去旅馆找过他,后来又找遍了附近的酒吧咖啡店,一直不见他的踪影。她又折回旅馆,看见李松的吉普车还在那里,知道他不会走太远。伊丽达写了张纸条,说自己来过了,晚上还会再来,请他等着她。十点钟的时候,她赶到医院去上班。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向她祝贺很快就要结婚。李松把药品送来之后,很多肺炎病人都治愈出院了。医院里传说李松的药品是伊丽达争取来的。
如果不是前几天雅尼突然出现在药房外面的花园里的话,伊丽达应该是个十分幸福的人了。但是现在她的幸福感觉已经给毁了。她一直在注意着窗外的石榴树林,雅尼第一次就是从石榴树中间出现的。短短两天,雅尼已经拦截了她五六次,在药房、医院门口,在她家附近。当他出现在医院内外的时候,伊丽达感到一种末日到来似的恐惧。她最担心的是她的未婚夫会看见雅尼。伊丽达的心里还在想着李松,指望着他会帮助她。因为上午一直没有找到他,她更加心神不宁。
大概四点钟左右,伊丽达把晚上病房用的药配好了,正想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下,她看见石榴树中间的小径上又出现了雅尼的身影。她的心猛一下就揪紧了。他还是来了,伊丽达想。然而看到他越来越近,伊丽达反而镇定了。
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你无法回避。当雅尼进入药房时,伊丽达的助理药剂师也在现场,她目睹了接下去发生的一切。
“伊丽达,今天下午你下班了跟我一起走。”雅尼对伊丽达说。他当时刚进门,站在柜台外面,伊丽达在柜台里面。
“我去哪里?”伊丽达说。
“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到我住的地方去。今夜我们要在一起过夜。”
“我跟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事。”
“伊丽达,相信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变好的,我会让你幸福的。”
“不,我对你的感情早就结束了。我不想再过那种生活。”
“伊丽达,不要逼我。你知道我现在生不如死。不要让我们去死。”雅尼说着,把手枪拿了出来。
“你想干什么?”伊丽达说。
“跟我走吧,伊丽达!求你了!”雅尼把手枪抬起来,顶住了伊丽达的眉心。
“不!我不会跟你走的。”伊丽达平静地把话说完。雅尼手里的枪响了。
那个助理药剂师后来向人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她说枪声响过之后,她看到伊丽达的眉心有个黑洞。她的眼睛还张着,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受到了震惊。她站立在那里,大概有几秒钟时间。然后她好像叹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仰面倒下了。雅尼在她倒下之后,随即举枪顶住太阳穴,扣动扳机把自己的脑袋打穿了,趴在了柜台上。
伊丽达的灵魂脱离躯壳慢慢升上天庭之际,李松正在城堡内的石头监室里艰难地吃着难吃的食物。很奇怪的是,他这个时候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平静。他看着监室黑黝黝的石头屋顶和墙壁。他知道这里是城堡的内部,屋顶上方和墙壁外边还是厚厚的石头。他很奇怪这个古老的城堡会造得这么精致结实,那个名叫斯坎德尔的市长曾经解说过这个城堡在建成后一个重要功能就是用作监狱,这个说法要是真的,那么这些石室里也许监禁过古罗马时期的犯人。有一件事毫无疑问,那就是一九四四年的时候真正的米拉就是被德国人监禁在这里。而一九六九年一群演员和电影工作者在这里所做的只是把一段历史凝固到了一盘盘黑白的胶片中。现在,他也被德国人关在了这里,说不定,这就是某种神秘的意志。
夜深了,凉气从一个看不见的通气孔里钻进来。他缩成一团。他后来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铁门打开的声音惊醒了。他赶紧坐了起来。两个戴着钢盔端着冲锋枪的德国士兵走了进来,让李松站起来,给他上了手铐,示意他走出监室。李松想,现在我会去哪里呢?大概会是去接受审讯吧?我得让他们通知伊丽达,只有她才会证明我的清白。
他走出了监室,在黑暗的通道里慢慢向前。他又看到了两边监室里的犯人,他们这会儿都一声不响望着他,眼睛里闪着光芒。李松看见通道的尽头发着耀眼的亮光,那是外部的城市天空。李松再次想起了那部黑白电影最后的场面:米拉和女游击队员被德国鬼子押着从这条石头的通道里走出来。在那棵生长在城门口的无花果树上,绞索已准备在那里,她们正从容走向死亡。音乐在李松心里再次升起: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李松泪流满面,一阵对时间的悲喜交集的感动在心里汹涌成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