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批评与学人的精神图像——以胡良桂的文学批评为个案
2011-11-20赵树勤龙其林
赵树勤 龙其林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广州大学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006)
市场经济体制下的价值观念、审美观念和文学观念的不同选择,直接影响着当代文学批评价值观念的多元化。一方面,当代文学批评的自由度、话语模式具有更加多样的选择可能性,一大批具有独立精神、文化自觉和理论深度的文学批评不断涌现,极大地推动了文学批评的发展;另一方面,当代文学批评的创新维度又逐渐为意识形态、市场机制消解,意识形态化的、道德话语的、空洞化的、不及物的文学批评话语模式充斥其中。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日益陷入到空洞化、物欲化、庸俗化、意识形态化的误区,沦为与生命感觉隔膜、与独立自由精神无关的、单纯的话语模式制作过程。正如有批评家所分析的:“何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文学批评日益演变成意识形态批评、道德批评、文化批评?正是因为批评家缺乏文学的解释力,以致在谈论文学问题的时候,只能从性别、种族、知识分子、消费文化等角度来谈,惟独不愿从文学立场来观察问题,审美感受的辨析更是成了稀有之物。”〔1〕
在当代文学批评颇显混杂的整体格局中,依然有一批坚守批评良知、富于专业精神的默默的耕耘者。在这些批评家群体中,胡良桂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位。在新近出版的《文学主流的多维空间》一书中,胡良桂的当代文学批评方法和理念得到了较为全面的体现,他在注重文学批评的超越性因素的发掘、直抵文学本质的批判精神的继承之外,还在此重申了批评家的责任意识与使命感,强调批评家对于前进中的文学现象的敏锐观察和理解,在富于激情的当代文学现场中阐发一个民族的当下心态和时代精神风貌。以胡良桂的文学批评为个案,进而研究当代优秀文学批评的经验与特点,不仅便于我们总结优秀批评家的批评智慧与个性特点,丰富当代文学批评的实践维度,而且更能从对其文学批评实践的分析中,总结出当代文学批评与学人的精神图像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对于批评经验的交流、提升,抑或对于矫正批评现状中的不良倾向,均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当代文学批评中的超越精神与世界视野
由于中国文学长期形成的文以载道的思想传统,以及主流意识形态对于文学功用的强调,使得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总是喜欢从政治的、现实的维度出发,以再现现实生活与人物为圭臬。与中国文学创作实践相吻合,文学批评家在面对当代文学作品时也往往习惯从现实的标准来进行批评,即是否与现实一致、是否吻合现实的道德标准,而无法认同那些与现实关系不一致、与现实语境和道德标准不相符合的作家作品。即便在一些年轻的文学批评者那里,他们也没有任何抗辩意识地接受着那一套因袭的话语模式和批评标准。
胡良桂很早就意识到,文学批评的道德、价值、理想是与现实生活中的道德、价值、理想存在着巨大差异的,文学批评不应依附或趋同于现实生活,而应该是跳出僵硬的表层现实,深入到文学世界里无拘无束的自由精神和超越状态。在他看来,文学批评的超越精神实质上是对于时代性的精神体验:“时代性的精神体验,是创作主体一种超越了故事和人物外在性的深层体验。它能把历史和现实、政治和文化、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种种体验,聚结到人物的文化心理的视屏上,使作品不再以提出‘问题’的方式,而以呈示灵魂的方式出现。”〔2〕(P211)当代文学批评不是对于文学作品的简单概括和阐释,而应该强调的是发现的精神,它发现文学世界中的人性挣扎、当下存在和看待现实的多重视角,它力图从批评的角度重新理解生活、重新看待世界。
在探究文学精神的当代历程时,胡良桂坚持以超越性精神看待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而不被一时一地的文化风气所左右:“只有以超越性的视野,才能以文明进步的尺度判定人性的是非,而不至于将赤裸裸的本能宣泄误以为就是本具文明进步意义的‘身体写作’;才能以凌空高蹈的笔触,绘出宇宙和谐的文学景观,而不至于将顺天应命、无所作为的避世情怀,或放浪形骸、不知廉耻的‘犬儒主义’之类视为生存理想。”〔2〕(P323)凭借着这种超越精神,胡良桂发现了中国当代文学匮乏世界性经典的根源:“文学精神是一种最具超越性的文明精神。由世界上的一些伟大作品可知,其作者的精神追求,虽常常与政治、道德、宗教之类意识相关,但缘其自由性、理想性的精神指向,其追求往往又是超越某一党派、某一集团、某一时代的政治观念的,超越某些既成道德规范、某种宗教教义的,而呈现为民族精神、时代精神、人类精神、宇宙精神等多种精神形态,与自由精神、博爱精神、批判精神、正义精神、理想精神等多种精神指向的层积交融。”〔2〕(P332)作者不是从中西文化对抗的角度看待世界经典,而是从其精神超越性入手,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当代生态创作存在的思想、文化问题。
若要真正实践文学批评中的超越精神,这就必然要求批评家拥有综合考察文学现象和思想、艺术问题的世界性视野。胡良桂形成了以比较视野、世界眼光看待中国当代文学的思维,并将其运用于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作者以一种磅礴大气的眼光梳理了世界范围内中国形象的历时性演变历程,将国家强弱、文化兴衰与文学形象的关系联系在一起考察,从一种全局性的观念审视了中国文学的发展阶段:“19世纪以后,从西方社会期望中消失的中国形象,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化的向往之地,却不知不觉地进入审美期望中。因此,社会期望与审美期望就形成了鲜明对比。前者是西方试图将中国形象从幻想引渡到现实;后者是西方试图将中国形象沉入幻想。前者的中国形象的感召力是现实的、实用的;后者的中国形象的感召力是非现实或逃避现实的,因为它虚幻,才有意义……所以,审美期望中的中国是现代主义心灵的象征。它不仅是失望与逃避现实的方式,也是确立主观性与自由的解放的方式。它在与现实的疏离感中完成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反抗,确立了个人内在精神的真实与权利。”〔2〕(P160)如果缺乏了世界文学视野的审视,批评家或许将很难从话语系统的持续与发展的角度进入分析的。
胡良桂的当代文学批评昭示着这样一个理念,文学批评不是对作品或生活的简单概括、复述,它追求的是文学文本、生活存在所具有的复杂性和可能性,它不提供现成的结论,而向人们解释文学所呈现出的生活、人生和存在的无限丰富性和想象空间。
二、直抵本质的批判精神与坚实的批评精神根据地
当代文学批评常常沦为意识形态的、市场的、友情的、演出的舞台,文章虽然连篇累牍地涌现,却少有能真正深入时代精神与人性里层的力作。相反,怯懦的、乡愿的、讨好的文学批评充斥着批评界,当代文学批评似乎正在不断地丧失其独立精神,成为权力、利益、话语的媾和产物。而在这丧失原则、毫无是非观念的文学批评背后,折射的是批评主体人格的沦陷和正义感的消失:“虚无的无是非观,不彻底的逍遥,助长了中国人奴性心理的进一步蔓延,正义再一次被悬搁,无数的怯懦者也由此找到了一个逃避的空间”,“重实利轻思想的人生观在经济开放的年代里得以变本加厉地实践出来,所有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文化的茧,一个难以突破的‘铁屋子’,把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窒息其中。没有了个性,没有了自由的呼声,没有了正义感,甚至连怀才不遇的怨叹也没有了。”〔3〕(P39)处于如此传统与时代语境中的当代文学批评,面对文学现场,正处于丧失立场、痛感钝化、是非模糊的尴尬境地。
胡良桂的文学批评,并不愿成为空洞的、不及物的匠人文字,而是一直努力追求着对于生活本质、时代存在与灵魂呈现的表述,不断地突破着现有话语模式,以期能在文学批评的过程中表达着对于生活丑恶存在的批判、对于人性复杂性的思考。在胡良桂的文学批评中,我们总能够很容易地感受到那份对于假、丑、恶的鞭挞,他对文学作品中流露出的颓废意识、道德失范和欲望泛滥表现出了强烈的批判精神。在反思中国当代文学轰动效应强、作家才华突出却无法创作出比肩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鲁迅这样伟大作家的作品时,作者从原创匮乏、复制成风以及缺乏对现实生活、时代本质的深刻反思与整体把握中找到了原因。“究其原因:一是模式化。每一题材类型都有一套故事框架准备在那儿,所谓削平深度、消费故事,而且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写官场雷同,写家族雷同,写底层雷同,写青春雷同,写职场雷同,甚至写动物也雷同,怎么也摆不脱类型化的影子。二是平面化。作品停滞在对社会现象、矛盾、问题的堆积上,或者陷入自我言说的絮絮叨叨,既缺乏对生活的深层次思考,更不可能创造一个超越性的审美空间。三是空洞化。人们早就发现,很多小说叙述语言流畅、娴熟,故事新奇诱人,可全书竟找不出哪怕一个来源于生活、由作家自己发现的细节,更谈不上让人拍案叫绝的细节了……”〔2〕(P203)正是源于这种犀利、深刻的批判精神,胡良桂的当代文学批评才能真正进入文学现场的内核,捕捉到其中的隐秘而复杂的精神细节,揭示出生活、人性的诸多阐释可能性。
一个有志于批评事业的批评者,总是努力建构着属于自己的精神根本,这个精神根本可以是故乡、大地或者生命、信念。而对于胡良桂而言,他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立足点便是对于文学批评原创性的坚持。在他看来,“原创强调的是原初性,即一切来自本源、根本、大地和生命”,文学批评“应有其不可复制性和排他性,它是新鲜的、独一无二的,它是反抗平庸、陈旧和重复的,它是一种新的对世界和人生的把握,一种新的生命形式的艺术显现。”〔2〕(P202)胡良桂文学批评的另外一个精神根基则深入人类共有的精神世界里,从人类普遍命运、终极关怀、人文思想中汲取精神的养料。因此,他特别重视从世界文学中共有的内容、灵魂之处着力,强调不同国家、民族之间文学的共通性和永恒性。在追寻批评家的成长过程时,胡良桂强调了生活积累与创作实践是文学批评获得生命活力的根源:“拥有厚实的生活积累又有真知灼见的批评家,大都同时代生活和创作实践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时代生活和创作实践是批评的最终来源,也是批评家审美判断的根本途径。批评家只有置身于时代生活和创作实践,才能站在高处指点迷津;而批评家的审美判断也只有在时代生活与创作实践中,才能不断汲取营养,永葆青春活力——这是被历史证明过的批评法则,今天依然闪烁着真理的品质。”〔2〕(P268)
批评家应该是一个有精神根基的人,他的精神根基决定了其从事批评的价值立场、思想标准。有了富于生活气息和生命意识的精神根基,批评家才能够充分运用自己的生命体验、人生经历,在文学批评活动中进行情感的搏斗、智慧的较量,而不仅仅只只是进行批评术语的堆砌和空洞玄奥的演绎。
三、专业研究的前瞻意识与激情书写
要重新确立文学批评在文学界的地位和声誉,我们首先必须确立的是批评者的理想信念、价值追求、自由精神。只有批评主体坚定了自身对于文学世界与人类灵魂的执著勘探,他们对于批评精神的虔诚以及由此形成的对于专业研究的前瞻意识才具有了扎实的心灵基础,他们才愿意投入更多的时间、经历探究文学与人性的复杂、可能。
出于对当代文学现场的熟稔和锐利的文学触觉,胡良桂非常善于从最新涌现的文学作品、现象中透视当代文学的走势,并且能以反思的精神审视其特点与不足。例如,在中国生态文学仍然为一些保守的文学研究者拒绝正视的环境下,胡良桂则不仅严肃地分析中外生态文学的价值,而且还警觉到了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存在的创作窘境:“具有当代世界精神意义的生态文学,在目前的中国文坛虽已颇具声势,但在理念上大多不过停留‘环保’层次。以如此的精神视野,当然也不大可能创作出如同列昂诺夫的《俄罗斯森林》、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拉斯普京的《告别马焦拉》那样品级的深入揭示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生存与命运之类精神境界的作品。”〔2〕(P350)面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数量剧增而世界影响却难以相称的局面,胡良桂从前瞻意识匮乏的视角发现了这一问题的症结:“从世界时代精神来看,面对全球化浪潮的冲击,面对正在分化与重组的世界格局,面对高科技时代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中国当代作家,大多目光拘谨,感觉迟钝,普遍缺乏全球意识与前瞻意识。在我们的作品中,很少见到对目前人类共同关心的许多重大问题的思考,很少见到与世界和平、民主、自由主潮同步的视野宏阔之作,更少见到对当今人类急需的普适性价值观的探寻之作。”〔2〕(P350)他坚持从文学的本真价值看待当代文学批评,拒绝将文学批评作为谋取利益的工具,而始终将文学批评视为灵魂世界的自我认识过程,从而赋予其批评以鲜明的前瞻意识和反思精神。
胡良桂从心灵的维度考察文学,因而较少受到外在条件的束缚,直抵文学的自由、超越精神,在充满激情的思辨中书写着独具一格的文学批评。在探究当代中国作家,如何其芳、丁玲、艾青等人与现代文学时期创作的精神落差时,胡良桂揭示了这些中国作家创作前后发生巨变的政治文化因素:“显然,只有超越自我身份与角色的局限,才能以独立人格与超越性视野,把握到真正有意义的文学精神;只有超越了与个人身份地位相关的爱恨情仇时,才能以悲天悯人的博大襟怀,把握到更高层次的文学精神。相反,一个作家一旦过于忠诚某一政治组织、过于迷恋某一官位、过于片面倾心某一社会力量,是很难写出真正具有博大混阔的文学精神之作品的。”〔2〕(P324)这样的批评文章,洋溢着鲜明的自由气息和民主光辉,既是对作家作品的一种解读和期待,又是对于主流批评家乃至文化界人士的讽刺、规劝,具有发人深醒的作用。在反思当代文学精神的理论探寻历程时,胡良桂主张从现实维度理解和把握国家时代精神:“中国当代国家精神的核心是:结合现实,深化‘民主’与‘科学’的‘五四’新文化精神。在新世纪的中国文学中,应该重振的,也正是源之于‘五四’时代的民主与科学的雄风。”〔2〕(P352)胡良桂在文学批评中熔注了满腔的挚情,以此作为当代文学与社会精神的见证,并为读者提供了一种解读中国文学与文化、社会的崭新角度。
胡良桂的当代文学批评向我们昭示了文学批评所应有的专业精神和旨趣,即既要超越意识与世界视野,也要有批判精神和批评的精神根基,还要有直面文学现场的前瞻意识与激情书写,惟其如此,当代文学批评才能获得广阔的灵魂视野,超越单纯话语制作的误区,向着人类共有的精神高度持续挺进。他的文学批评体现出了当代文学批评的许多重要信念与方法,值得人们进行更深入的探究,而这一点似乎尚未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1〕谢有顺.如何批评,怎样说话?——谈当代文学批评的现状与出路〔J〕.文艺研究,2009(8).
〔2〕胡良桂.文学主流的多维空间〔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3〕谢有顺.活在真实中〔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