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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细小、漫长与悲伤

2011-11-20张清华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3期
关键词:朱文细小姨妈

张清华

南方的细小、漫长与悲伤

张清华

题外

朱文颖的小说属于极难把握的一类,因此为她写评论并非是件乐事,更直接说是一件苦事。通常就是这样,好的小说家中有一类是透明并有整体性的,结构与戏剧性的元素就像鱼骨一样显在;而另一类便是像朱文颖这样,难于说出她的那种好,跳脱、破碎,如夕光的碎金在水面闪耀。像大多数女性作家一样,她小说的心理性总是大于故事性,主观的叙述总多于客观的描写;同时她又比一般的女作家更偏“瘦”,像苏州的园林,小巧而多机关,有捉摸不透的曲折与幽深。因此要为她说点什么,便如她恍惚断续的故事一样,难于说得连贯与完整。十多年前,我曾为她早期的短篇集《迷花园》写过一个短评,叫做《洛可可与迷花园》,文章只有两千来字,但几乎已让我搜肠刮肚。虽说那有刊物给定的篇幅限制,但想来即便没有限定,那文字恐怕也很难再展开,能说的有把握和有意思的话,大约就是那么多了。

记不得是在哪篇被访谈的文章中,朱文颖有意转述过大概是这样的一句话——别人对她说,“你的人比你的小说有意思多了”。这话用意当然是在夸自个儿的人,而不是贬低自己的小说,只是来得艺术和委婉罢了。如果没有贬低小说的意思的话,那么我也同意这个人的确是更活泼有趣的——比起她那南唐夜雨、闺阁秘境、阴晴不定或珍珠断线般的叙述来。不过人的有趣大约总是在喝酒之后方才会显露出来;如果是再喝得多些,过了三五巡,便是可敬和可畏了,那阵势算得上是大呼小叫、吆五喝六、豪气干云。知道的是朱文颖在斗酒造势,不知道的还当是在拍电视剧呢。模样像扈三娘,行为倒像孙二娘,随时有可能砸场子的样子,能把店家吓得筛糠。

说着说着就不免夸张了,打住,打住,别为了把人物“传奇化”就往没谱里说。但朱文颖作为酒友之豪侠有趣,确比她叙述的精瘦和孱弱更有吸引力,这应该不算是不公道的说法。查遍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苏州作家研究·朱文颖卷》,几十篇评论文章中没几篇是敢于将话题展开来谈的,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多。这表明,对她小说的难度,做批评的人一向是有共识和有忌惮的。

避难就易的好办法是说人,然而“知人论世”在我则又谈不上,只是隐约意识到,朱文颖的“豪放”有真实一面的同时,大约也含了某种“假象”。因为任何表象都可能有相反相对的另一面,表现越是强烈,其暗含反面的张力也就越大。在读了《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之后,这种想法越发强烈起来。我甚至有些隐隐的担心,这位外表豪放的酒友,也许正经历内心的某种危机——这恐怕不止是那种抽象的“南方的”或文人共有的“忧郁”,林黛玉或李后主式的忧郁,而确确实实有某种来自生命内部的伤怀与颓废。当然,这也许是我的“过度解释”了,是作为读者的心境与感受放大了人家文本的特征,所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遂有这等莫须有的理解。不过反复揣摩,我确信小说里的人物和情绪给了我这样一种冲击。因此,冒着可能“跑偏”的风险,我要在这篇短文里谈一些琐碎的感受,以“漫长”、“细小”、“悲伤”三个词语为关节,谈谈她小说中关于时间主题、南方地域文化以及美学格调几个问题。

悲伤

那时候我是那么小,我怎么会知道外婆忧郁呢?我又怎么会知道外婆为什么忧郁呢?而等到我终于知道外婆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大致又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是晚了。太晚了。总是这样。其实我们全都生活在晚了的那种时间里……

转录这段话的意图,是隐约感觉到它在小说中并非一般的感想与抒情之笔,而有可能是一个能够表明“叙述调性”的段落。“晚”、迟暮、前尘往事、因缘旧梦,这是中国传统小说的主题,是中国人最古老的感受与美学,是“中国经验”的核心或精髓的部分,往俗了说,是中国人的“核心价值”。朱文颖抑制不住把这类感慨直接嵌入到她的叙事中,应该有刻意强调的意思在里头。即便不是点题,也应该看作是一种提醒。

因此我意识到,忧郁、悲伤不是无关紧要的一些情绪,对于这部《莉莉姨妈》(以下取此简称)而言,也许可以理解为是朱文颖正用力召唤自己小说的灵魂——不止是形,还有神。这是否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当她感受到一种古老召唤的时候,其实便是她在写作的感受与经验方式上的一种顿悟和归宗,一种飞升和成熟,这是至为关键的。艾略特所说的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关系,其实就在这里。一个作家要紧的不但是对既有写作的胀破,同时也是对它的皈依——当然是在神韵和更高境界上。这一点对一个中国作家来说更为重要,因为在各个民族的传统中,中国人的美学精神是这样地与众不同。这个美学精神是什么呢?似乎很难说清,但它无疑就在《红楼梦》中,在《牡丹亭》里,在杜牧李商隐的诗和李煜、李清照的词中,在《三言》、《二拍》、四大奇书这样的古典白话小说里。关于生命的感伤、世事的无常、命运的轮转,我们的先人早已有无数精妙的描写,那些感人的诗意早已成为影响和塑造一个中国人灵魂的迷药。而这样一个传统,一个美学,从地理上说又格外典型地汇集在“文学中的南方”——烟雨如梦的江南中国。从东晋以来的一千多年里,中国文化的中心其实是在这里。因此,朱文颖对于“南方”意象的再现,对它的镜像与神韵的执意追寻,在我看来便不是偶尔为之的随意点染,而是源自内心自觉的一种文化追寻,一种有关本土传统、有关家族历史和个人生命记忆的再造,一场关于“南方想象”的文化精神与血脉传承的寻梦之旅。

循着这一思路,我便在朱文颖的这部小说中看到了她早期固有的那些禀赋,我感到,那些对“江南”或“南方意象”的细碎捕捉,正在弥漫为自觉和特质性的东西。虽然她似乎也还有意掺入了类似《高跟鞋》和《戴女士与蓝》等长篇中的那些世俗与时尚元素,但早期小说中鲜明的地域文化——苏州特有的风物秉性,那些精致、脆弱、恍惚、迷离,那些美丽而又易于消失的人与物,那些在这种背景上诞生的温婉而又颓废的情愫与意绪,一句话,那些“南方的神韵或灵魂”的东西,被强化到了显著的位置。

由此我们再来谈谈“莉莉姨妈”这个人物。这个人物身上的“历史性”赋予了她很多可以观照的东西,比如我们可以将之看作张爱玲、王安忆小说人物的某种延续:白流苏、王琦瑶、蒋莉丽……童莉莉,这似乎可以是一个谱系,她有比寻常人家稍微显赫或特殊一点的身世,有美貌、青春和身体,但通常又是生不逢时命多劫数。这当然也是古老的“红颜薄命”故事的延续,是典型的中国式传奇,但小说家须要小心地加以改装,以免过于俗套。不过所谓“南方”的主题,大抵难以离开这类的温柔乡中的悲欢离合与种种际遇。朱文颖老道而故意轻描淡写地叙述了这个苏州女人的一生:没有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也没有波澜起伏的命运跌宕,甚至她还略有些凡俗和平庸。然而她平庸的一生又足够漫长,漫长到足够令人生出叹息与悲伤的意绪。因此我以为,她仍然给这个南方女人的形象谱系增添了新的内涵与意义。

有私密的世界,有令人捉摸不透的内心,有细小的挣扎和深藏不露的欢愉,有古老和再度重复的命运,这是一个清秀有加但又俗到了骨头里的女人。朱文颖用她来承载自己对于当代历史、对于苏州或“南方”这一“文化样态”的当代演变与命运的思考与凭吊,赋予她的“细小”以一种独有的美学意义。她出生在小康之家——这大约是苏州这“天堂之地”的天赐,有富有和颓废的父亲,有热衷享乐和热爱艺术的血统,有娇小简单夫唱妇随的母亲,要紧的是,她还有漂亮的容貌,娇弱的体态——有从小多愁多病的身,患着一种莫须有的“肾病”,整个儿是林黛玉的一个胚子了,但她却是因缘巧合地生在了“新中国”,生在了“反对个人主义”的新时代。宏大的历史注定与她娇小的命运、与天然的“细小南方”之间发生着与生俱来的错位。最先她是爱上了资本家出身的潘菊民,后来则是不得不嫁给了来自北方且有着革命履历的吴光荣,他们在分分合合中度过了大半生,历经了三次离婚两次复婚的悲喜剧。到六十多岁时,这位莉莉姨妈还在幻想着与一直鳏居的常德发的爱情,怀着试图割双眼皮的梦想,用时髦的穿戴维持着她的光鲜与姿容。在一片柔和的夕阳中,她一边抱怨着世事的无常与变迁,一边又对生活充满过度的痴心与狂热。

很明显,朱文颖赋予了这位老年的苏州女人以一种真实而荒诞的含义:一生的阴差阳错和命运颠簸并没有使她大彻大悟,而是仍沉迷于从未青睐于她的日常生活,这无论是从哲学还是历史上说,都是荒谬和悲哀的;但是也许这就是朱文颖要书写的“南方”,以及它柔婉实际顽强自在的“细小”。悲剧和喜剧就是这样永远互为表里地延续着、纠结着。倒是作为她生命镜像与延续的“我”,在应该真正拥有生活的时候,陷入了几无救药的忧郁症,对于生活已经彻底厌倦。历史和现实在这里发生着断裂中的扭结,延续中的没落。假如说莉莉姨妈身上更多地是承载着“历史本身的欢愉”的话,那么“我”则无疑是暗示了“历史审视者的悲哀与颓废”。这是小说中悲剧格调的另一个来源。

漫长

这是由碎片连缀起来的漫长的一生:那些碎金般的影像、记忆、场景,还有闪回的梦境般的光阴,让我看到了一部细小的属于私人的当代史。这是朱文颖在这部小说中希望构造的一个主旨,也是小说的结构本身。“历史感”即是由此而生的。假如说“悲伤”构成了《莉莉姨妈》的美感格调的话,那么“漫长”则展开了它的历史空间和命题。无疑,这部小说中暗含了朱文颖书写历史的抱负。这矫正了我们通常的一个看法,即南方作家不太热衷和擅长历史的描写,朱文颖在这里强烈地表达了她试图对于“南方记忆”的特殊历史形式的创造冲动,这种抱负的确获得了实现。某种意义上,如果说《长恨歌》式的作品构造了“现代史中的上海”的话,那么《莉莉姨妈》则构造了“当代史中的苏州”。

这可是不得了的一个成功——作为南方文化样态的一个范本,苏州因此成为了一个“文化记忆”的命题,或者至少,这个命题在朱文颖这里得到了初步确立。我意识到,必须在这样一个意义上来认识它才足够清晰。它表明,一个作家对于母土文化、对于自身镜像的认知达到了一个自觉的高度。事实上,所有典范的地理文化都只是活在关于它的文学叙述之中,巴尔扎克笔下一八三○年代的巴黎,托尔斯泰笔下十九世纪俄罗斯的乡村,还有鲁迅笔下现代中国的文化废墟,都无不是因为他们的文学叙述而诞生和存在。更广义地看,无论是一个城市还是一个地域,除了文学,不可能找到它们的“历史的活体”,就像烟雨杏花的江南就存在于六朝以来的诗歌之中,在博物馆里并不能找到这个“江南”。从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说“作品使大地成为大地”确是一个真理,是《长恨歌》“使上海成为了上海”,《莉莉姨妈》“使苏州成为了苏州”,他们不但给一座城市的历史以活体的记忆与叙述,而且赋予了它们特有的气质与美感形式。

《莉莉姨妈》中历史叙述的“策略”是值得注意的,它所采用的是一种“私人场景”与“宏大历史”之间迎面相遇又迅速躲开的交错方式,这是人物的态度,也是小说叙事的态度。历史因为碎片式和“微观化”而显得更加漫长,个人记忆的恍惚旧梦,使它“四两拨千斤”式地虚构出当代历史的曲折,以及它戏剧性的翻覆与跌宕。

家族血脉的接续是一场令人悲伤的旅行,朱文颖拉长了她故事的起点和终点,赋予她的人物以命运感,以及互为镜像的谱系感。从外公外婆的传奇人生到莉莉姨妈与吴光荣之间的分分合合,还有“我”的父母、潘小倩与常德发夫妇之间的悲欢际遇,一直到“我”,有关“我”婚恋的恩恩怨怨,时光似乎是马拉松,又确乎是一道令人心惊又不断重复的闪电,生活的细节是那样地恒常相似,但终究物是人非。这样的一场叙述虽然细瘦如南方的羊肠小路,如苏州曲里拐弯的园林花径,但它却升华出永恒的时间印记,以及命运的轨道与逻辑,成为与无数古老故事中的逻辑遥相呼应的部分。

漫长和短暂一样,并非时间的本质,而是源于人的感受。漫长是由记忆与叙事构成的一种美学,它源于断裂、消亡、间隔和陌生,尤其是身历的熟悉与陌生。每个人的记忆中都包含了回忆与遗忘的抗争,这种抗争造成了时间的漫长感,历史也因此而具有了某种“如烟如梦”的美感与诗意。她用了“回忆式的叙述”,使故事带给我们疲惫甚至是绝望的情绪,它从内心开始,不断“返回”历史,由此也构成了“时间的疲劳”,生成了记忆的破碎与感伤气质。类似的手法与感觉我们会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在昆德拉、村上春树、库切的小说中找到,会在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以及苏童早期的小说中找到,但是作为“七○后”一代小说家,在朱文颖的叙事中,这种破碎和缥缈以及“时间的疲乏感”是如此地强烈。我相信,这是朱文颖刻意凸显的一种美学手段,这种手段与中国传统小说不同,但却殊途同归,同样有以逸待劳的便宜。

还有一点必须要提到,朱文颖所叙述的历史与中国传统小说一样,同样是“富人的败落”——所谓豪门落败,红颜离愁,如此方能彰显命运的悲情与诗意。从文学性上来说,富人败落的故事永远比穷人翻身的故事更有意思。潘、童两家都是民国时代的富户,至少是属于“民族资产者”中规模较小的那一种,但在新中国他们都经历了衰败和被“改造”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便有了莉莉姨妈们的悲欢离合和逆来顺受,历史和命运的戏剧性因此得到了凸显。不过,与许多类似的叙事相比,朱文颖有意轻描淡写地进行了处理,使人物和历史之间始终处于躲避、游戏与和解的状态,这使人物的命运多数避免了大起大落与大悲大喜,除了潘小倩因饥饿而死以外,其他人几乎都成功地活到了老年。我相信,这便是苏州,是朱文颖对历史的一个看法,她已不像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那样对历史抱着激烈冲突的记忆,而是更多地将之变成了“忧伤梦幻”的滑翔与缅想。

但这并非说朱文颖没有展现出历史的巨大变迁,相反,这种变迁在她的小说中依然非常强烈,只是她所要打捞的“南方的历史”,更多是通过个人的经历与生活,其“细小”的日常景致来予以呈现。它与外部历史的关系,是通过一种奇怪的“不相干式的连接”来呈现的:一边是昆曲、评弹、留声机、遛鸟、书场、教堂……的传统场景与私人生活;另一边是领袖讲话、“公私合营”、总路线标语、大跃进的喧声。它们各自相安无事地在历史中穿越着,并不发生正面对峙。我不能确信这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但我相信其中至少有朱文颖所试图要再现的“南方的柔软”,无论历史怎样坚硬,它总能够找到屈身而过的姿势,这便是南方的力量,它不战而胜的诡异气质与柔婉娇人的魅力:

春天总是美好的。虽然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春天就像梦幻,而对于另一部分则更像煎熬。昼夜变更着长短,四周田野里的农作物也开始蓬勃生长了。先是水稻,白薯,小麦,大麦,花生,粟,甘蔗,蓝靛;再是萝卜,胡萝卜,各种豆科植物,洋白菜,菜花,黄瓜,蕃茄,茄子,瓜类作物。昼长夜短也使人更容易听到一些声音,闻到一些气味……

就在这之前,或者之后,同样欢欣鼓舞的场景还出现在一个巨大庄严的会议厅里。

——“暴风雨式的掌声整整延续了五分钟。”

这几天上海有几十万人冒雨游行庆祝公私合营。游行的人太激动了,激动得像沸水一样溅出了锅来……

这便是历史上曾经的一种“并置”,仿佛德里达或福柯指点下的一种颠覆和瓦解的姿势,历史中的漂浮物轻易地穿越了激流,到达了岸上,并且返身回望奔腾澎湃的激流,将之变成了风景。

漫长的感觉也通过“重复”来实现:小说中“我”与莉莉姨妈的互为镜像,增加了小说中历史的长度——“我会突然好奇于自己与莉莉姨妈的亲密关系。那种天然的亲近感,相视一笑,那些琐琐屑屑的女人的虚荣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里面仿佛存在一种阴谋。”作为“苏州女人”的一个样本,莉莉姨妈的历史在“我”身上继续延伸着,无论她们的遭际看上去有多么不同,骨子里的东西仍然是一样的,就像“我”在姨妈的六十岁生日的庆典上所感慨的,“我们这两个虚荣的、会娇声发嗲的南方女人……还有我那小资产阶级的漂亮母亲也是,其实我那晚年郁郁寡欢强忍悲伤的外婆也是这样的,这个家族的女人骨子里全都如此,无一例外”。这个家族谱系所昭示的历史逻辑,细想正是那“南方”文化中柔软的生命力,它的世俗而强大的存在与延续的意志。

细小

豆芽我当然挑了半天呵,要直,直得要像跳《天鹅湖》女人的腿!还要新鲜,采下来过了三小时就不能用了;云腿丝也不让你省心!至少要提前四个小时做,蒸熟了再风干,不能太脆,也不能太软!你看看,你看看,那些穿云腿丝的针,我跑了六七家裁缝店才找到这样的粗细……哼,穿丝穿起来才是最麻烦的事情呢!最顺利的时候也要五分种才能穿一根!更多的时候是七八分钟穿一根!七八分钟穿一根!你想想看!哼,你以为那汤料简单呵,那是顶级鱼翅淋上南瓜鸡茸才熬出来的浓汤……

这让人无法忍受的叙事便是典型的“南方的日常生活”,苏州人的生活方式。它的琐屑细小其实便是抵抗现代历史的最无处不在的力量。我相信,朱文颖是要展现并且凭吊这种力量的,她的绝招便是“细小的叙事或修辞”。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想象一种语言也便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这样的修辞正是朱文颖用意彰显的一种“南方的生活方式”,因此“细小”不但是莉莉姨妈的性格逻辑,也是小说本身所要呈现的美学属性。如果说“漫长”展现的是南方历史的长度的话,那么这个“细小”,无疑就是南方文化特有的“空间属性”了。

“小市民的南方”——如果不带贬义,这个细小所表示的就是历史的夹缝,或者是在当代历史的内部。在王安忆的《长恨歌》中,它被叫做“历史的芯子”,那些历史的残渣余孽是在巨大时代的缝隙中留存下来的,他们在革命与暴力的时代延续了一个城市的文化气脉;童莉莉与王琦瑶一样,他们都是刻意躲开政治的巨大力量,寻找着属于她们自己的细小空间的。但苏州与上海仍不一样,它更古老宽松、有更多民间世界和传统生活方式的留存,这也是为什么它在革命的年代也产生了陆文夫那样的作家的原因。

南方的地理,苏州——上海——杭州,这大约是朱文颖小说的空间直径,这当然很不“小”,但从文化的意义和属性上,他们却足够“细小”,这个细小是精细精致,是妩媚柔软,是小心翼翼,是以柔克刚……它存在于人的内心、存在于南方富足乃至腐朽的日常生活之中。这是中国文化的根基之一,自六朝以来,我们的先人已无数次地描绘到它的这种美丽颓败的神姿风韵,朱文颖只是再次赋予了它以具体和生动可感的鲜活形式,表明了在这里所暗含的现代中国历史内部的张力的最大值——无论历史如何变迁,“南方”那抽象而又具体、柔软而又强大、散漫而又坚韧、屈从而又依然故我的文化躯体永远存在,安然无恙。如果要把《莉莉姨妈》这部小说的文化意义诠释到最大,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标记和边界了。

“南方的细小”有无数的方式,小说的生动也体现在这方面,它闪转破碎的故事线索虽然让人疲累,但时时旁逸斜出的叙述却也让人喜悦。那些在运河上夜航船中穿行的景象,在运河岸边随处可遇的书场,在郊外乡下老家的悠闲时光……总能把这“细小”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一小段闪电般的甜蜜时光。仿佛生活里所有的矛盾都暂时停了下来,重的变成了轻的,原来轻的更轻……”这是空间的夹缝,也是历史和时间的夹缝,命运与叙述的夹缝,它们生生不息,在南方的世界里遍地疯长。我相信这也是“苏州的芯子”或“南方的秘密”了——

在看不分明的树的阴影里,隐约传来童有源的箫声和季先生断断续续的吟唱。再后来,星星点点地开始有了雨声。在这样的雨声里,很多虫子、很多鸟、很多人一定都在忙碌着往回赶。形成了各种复杂丰富的声音……这个客居南方小镇的秋雨之夜,好几个人又都听到了夜莺的声音。

谁能够抗拒这惟有在南方才会有的夜莺的歌唱,这惟有多雨的南方才会氤氲缭绕不绝如缕的绵绵诗意呢?

关于朱文颖的小说还应该有若干话题,比如说意象、瘦、破碎,比如叙述的内心化,还有才情、语言,乃至叙述的语气与节奏的魅力,等等。值得夸赞的还有很多,可以挑剔的自然也有不少,比如那故事的丰满度,人物面孔的清晰度,还有故事本身的戏剧性与形式感的凸显度,等等,都可以讨论。但这些也许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大节——她的文化意识越来越坚定和清晰了,这是最令人赞佩和喜悦的。对于一个文化的发现和完成它的叙述,应该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使命,我现在越来越坚信这一点。在将来,如果有那么一个时刻,当人们意识到因为朱文颖的故事,使得人们关于苏州、关于江南有了一个可人的、非它莫属的、血肉交融的、形神兼备的、活的传奇的话,那么就是她最大的造化了,因为那就意味着她不但写出了活在故事里的南方,也同时确立了她自己。

二○一一年三月十四日,北京清河居

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特邀编辑 陈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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