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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价值维度的重构谈丁帆的百年文学史观

2011-11-20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3期
关键词:二十世纪现代文学文学史

黄 轶

从价值维度的重构谈丁帆的百年文学史观

黄 轶

“文学史既是文艺科学,也是一门历史科学”,“讲重要文学现象的上下左右的联系,讲文学发展的规律”①王瑶:《关于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中国现代文学史论集》,第27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文学史建构中,纯文学观和文学“国情”、文学审美功能与历史功利性或历史效应之间的冲突从未间断,正是这些冲突的“消”与“长”成就了文学史波澜壮阔的多元格局,也成就了文学史作为文化史之重要组成部分的复杂深景。一定意义上说,一定的文化空间机制促成一定的文学史观,作为一门学科,现代文学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建立以来,其史学观念范式经历了从“革命”范式到“现代性”范式再到“现代性反思”范式的嬗变。

二十世纪五十-七十年代末的中国文学创作,曾经在政治意识形态的笼罩下成为“革命文学”、“国家文学”,相应地,文学史书写也被“统合”在这一观念之下,面世的是各大学和研究机构人员集体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贯彻始终的是“新民主主义论”的思想纲领。新时期伊始,文学史观的问题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界普遍关注的关键问题。随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界的“开禁”,现代文学的研究和意识形态度过了短暂的“蜜月期”②见温儒敏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第11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京海学界所提出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③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和“重写文学史”④最早见于《上海文论》1988年第4期,陈思和、王晓明主持的“重写文学史”专栏。,可谓文学史家一次集体性的激情突围,这不仅是研究界对“政治祛魅”的热切呼唤,也是纯文学观与文学“国情”调适的有效结果。在“价值重建”与“文学史重构”的口号下,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进入了一个“百家争鸣”的“百花”时代,可谓“乱花渐欲迷人眼”。纷繁热闹的表象下,富有探索性或建设性的文学史建构理念有几类,它们的“关键词”分别是现代性、启蒙主义、多元共生、新人文主义、民间形态、潜在写作、新国学或新儒学,等等。

这些文学史建构理念都开阔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新视野,推动了现代、当代文学研究的新格局的形成。期间,能形成深层对话关系的是“现代性”观念下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现代性反思”思潮下“多元共生”的文学史体系。“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重构模式将“走向现代”作为了民族-国家的最为重要甚至唯一的选择,也作为文学史重写的重要维度,是“当代”以来文学史观嬗变中影响卓越的一环,成为九十年代以后文学史重写的重要范型,也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推动力。“现代性反思”思潮中所形成的还原文学史多元形态的研究范式无疑也富有新的学术开创意义,标志着现当代文学研究范型的新的转移。这种“重写文学史”思路延伸了传统文化体认与复兴的文化想象,是对历史线性发展观的悲壮抗拒,也是为陷入了文明怪圈的民族进行精神“寻根”的行为,或许可以说,这里边体现着一代知识者在对现代化未来的无限忧虑中文化守成主义的姿态和现实批判的意图。

当然,另一方面,二十多年来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史学理论在对“主流”话语的逃离中,越来越“中性”、“独立”、“审美”、“边缘”,也越来越丧失了“思想性”和“历史化”眼光,这一点被一些有卓见的学者所认识。王瑶曾经质疑:“你们讲二十世纪为什么不讲殖民帝国的瓦解,第三世界的兴起,不讲(或少讲,或只从消极方面讲)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运动,俄国与俄国的影响?”①见钱理群《矛盾与困惑中的写作》,《文学评论》1999年第1期。在他看来,以“现代性”为标杆的文学史建构使文学“不再做社会政治史依附”,这是良好的愿望,但其“进化”的线性叙述有可能忽略了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复杂性和多元性尝试。“多元”现代性对抗传统“主流”一元的文学史视野,其“还原历史”的思路又不可避免地将“现代”作为了无所不包的大容器,“现代”成了一个“时间范畴”,包容其间的似乎都是“现代性”的结构性存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现代文学史书写和学科建构失去了价值理据。对此,温儒敏认为:“对现代的不断扩容,是否也意味着研究的价值前提的缺失?由此而来的问题是,学科自身的合法性与边界,是否随之被动摇……多元的现代性是否也会成为模式化的一元,同样简化了历史的复杂性和特殊性?”②温儒敏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第13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本于现当代文学学科发展的困境,丁帆则提出了文学研究的“危机论”。他认为,作为一个较为成熟的学科领域,当前的现代文学史学观念和研究视野的建构呈现出了新的矛盾和危机,例如“研究资源业已枯竭,资源的供给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和支撑如此众多研究者的需求”,学科的“经典化”面临诸多困境;而当代文学史(一九四九-二○○九)的研究却面临着价值混乱,许多作家作品、文学刊物、文学现象和文学思潮亟待重新定位定性的重大难题③丁帆:《关于建构百年文学史的几点意见和设想》,《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客观地讲,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前移后拉”并非仅仅因为资源“枯竭”,更有整个文化环境的恶化(包括不良的学术评价体系)的因素在内;“当代”部分的开放性既可成其优势,又会成为局限,例如文学史建构中以“评论”代“史论”的特征即是其一,把作家作品的批评作为文学史写作的“规范”,以致于不少当代文学史不能贯彻理论统一性原则,缺乏开阔的历史视野下的整合,缺乏“史”的厚重。其实,对“危机论”的认识源于对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一些看似花样翻新、实则“换汤不换药”的套路的认知:“其一,就是用西方的各种各样的研究方法对作家作品、文学现象和文学思潮进行反复重新阐释,有的甚至是过度阐释”,使得文学史的建构陷入了怪圈;“其二,研究的路径向着边缘拓展,不断发掘边缘作家作品和边缘史料(包括一些与作家作品有关的非文学性材料)”;“其三,是近几年来逐渐走热的刊物研究,除去一些有一定价值的深度研究之外,如对通俗文学中的报刊研究应视为有意义的研究,而更多的研究却是针对无甚学术意义的盲目无效研究,尤其是一些小报小刊的研究,一旦成为风气,那只能说是对文学史研究生态的破坏”①丁帆:《关于建构百年文学史的几点意见和设想》,《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更为深刻的原因,乃当下的中国文学创作以及研究所面对的是迥异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语境。丁帆在《文化批判的审美价值坐标》一书《代序》中曾经分析到:相对于八十年代,目前中国在整个文化体制没有发生突变的情况下,已迅速与世界文化对接,深刻地融汇于西方现代文化,乃至于西方的后现代文化,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文明形态并置,“文化滞差”并没有因为消费文化的“后现代”而稍减。而在这个物质化的时代里,随着主流话语控制的逐渐解压,商品经济、后现代文化的挤压实现了五十至七十年代的政治禁锢所没有达到的结果,很多知识分子产生了身在边缘的幻觉,甚至基本上被淘汰出局。这种表象促成了一种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对话立足点,促成了“知识分子本身应在边缘”的意识暗流,知识分子阵营大溃败、大分裂。“在边缘”与价值判断消弭的等式使现代化中的学术研究误入迷途,文学研究和批评的功能已经开始退化,成为一种商业性的炒作。那么,在这样复杂而光怪陆离的文化和学术背景下,八十年代以来所提出的学科建构视野其合法性是否还有效?我们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标准来判断文学的历史构成和临界②见丁帆《论近二十年文学与文学史断代之关系》,《复旦学报》2001年第2期。?或许,这才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危机所在。现代知识分子应有的价值观念立场未能渗透在文学史的治史过程中,文学史书写成为“现象”的搜罗杂陈,成为没有价值取向的中性叙述,零度情感的客观主义历史观成为时尚,“历史化”眼光和思想性的缺失已成为当前现代文学研究和史学重构中的大问题。

正是出于对“危机论”的认识,丁帆教授提出了“建构百年文学史的几点意见和设想”,“呼唤‘大文学史’和‘大文学史观’”,希望彻底打破现代、当代的学科分界,“用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观来进行百年文学史的整合”③丁帆:《关于建构百年文学史的几点意见和设想》,《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老实说,“百年文学”的构想并非一个新话题,“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多元共生”的现代文学体系建构已经是“百年文学”的概念范畴;在一九九八年,谢冕已推出“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丁帆在这里“旧事重提”自有其立意所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们一直处在将二十多年前的理论和方法“经典化”的过程中,但文化语境发生巨变已是“黑云压城”般的现实。在后现代文化抢滩登陆与前现代、现代文化混杂并置的当下,“重写文学史”必须面对“走向何处”的老话题!历史不能继续局限在一个狭隘的政治化的时段格局之内,文学史重写应该打破两岸在不同的政治区域区隔下的文学壁垒,“自五四以降,中国文学在现代性的建构过程中,所遇到的一切‘革命性’问题(包括‘改革’问题)是完全可以纳入同一文化语境和同一文化符码的解析之中的,包括国家、民族、阶级与自我等等文学已经不由自主介入的各个领域,可以用一种区别于二十世纪以前古代文学的治学观念与方法的新语码系统进行‘现代性’的统一阐释”,以一种“内在的人类”的思想视阈来照临研究对象。

如果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是以拨乱反正的姿态打通“近代文学”、“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研究状态的人为分割,使“文学史从社会政治史的简单比附中独立出来”③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以一个预设的五四文学价值坐标重新体认和强调五四启蒙文学立场,“多元共生”的学术体系将新文学的起点确定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时空范畴,在关注历史现代性、启蒙现代性的同时,把审美的现代转换纳入评价体系,将雅俗文学形态拉回文学史视野,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提供了共时性多元空间对象。谢冕的“百年中国文学”视野则立意反驳“尊群体而斥个性;重功利而轻审美;扬理念而抑性情”①谢冕:《辉煌而悲壮的历程》,即《百年中国文学总系·总序一》,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的传统文学史书写模式,为文学“现代性”的另一维重建尊严。那么,丁帆的“百年文学”着意在于现代、当代的交接处以及“当代”部分的分界,不再以现代、当代命名,而整体命名为“现代百年文学”,以五四为起点,以下分为“三个三十年”:第一个三十年即一九一九-一九四九年,因为自五四至今的一条政治文化与文学关联线索,亦即思想史与文学史的关联性,“在尊重历史事实的逻辑前提下,我们必须承认一九四九年的划分是有学术和学理的科学依据的,它既照应了大的政治文化的变迁给文学带来的历史性的转型,同时又兼顾了文学发展的自身规律——这一时期的文学的确形成了一种新的‘颂歌’与‘战歌’之风格”;第二个三十年即一九四九-一九七九年,“这是一个新的共和国文学仪式的宣告,其实它的精神模式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就业已诞生,直到一九七八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时,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上提出了新的文艺口号后,这个模式才有所转型”;第三个三十年是一九七九-二○○九年(或二○一九),属于文学史的最近历史时段,这个时期是中国政治文化社会结构发生大裂变的时段,文学也同样经受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它经历了思想解放、经济繁荣和消费文化等各个阶段与层面曲折复杂的历史演进,其千变万化的文学思潮、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也成为文学史最为热闹的论域”。

显然,具体细致地进行历史分界并非丁帆教授所特别用心的地方,《关于建构百年文学史的几点意见和设想》一文把“百年文学”的前端标在“一九一九”,并注明“亦可前推”。前推至一八九五、一八九八、一九一二,抑或一九一五、一九一七?并没有明确阐释。在《静态传统与动态现代文化之冲突》(《上海文论》一九九二年第四期)和《中国乡土小说史·绪论》(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七)中,丁帆教授曾经谈到严复、梁启超等对五四新文学的影响,认为不能忽视晚清一代在中国一败涂地的事实面前所体悟到的须得注重自然科学发展对中国现代文化的启迪;但也强调,最终是五四的各种文化思潮给文学带来了无限生机。自然,“百年”在这里已不是“物理”时间,而是“文化”概念,“重提”是意欲发掘九十年代以来文化转型中文学史书写的新格局以及现代文学研究的新意义,再次提示文学史与思想史的密切关联之无法忽略不计,并由此提出现代启蒙价值理念和“历史的和美学的”治史标准。

“启蒙”虽然是现代开端百年来的老话题,但纵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的“新文学史”书写,启蒙主义文学史价值观其实一直处于现代文学“学科建制”的外缘,并没有真正成为文学史写作的核心词。八十年代以来文学史观念建构在逃离政治的过程中虽然也提出了“改造民族灵魂的启蒙立场”,但启蒙主义价值理念不可能作为统领。因为作为新时期文学开端的是标志思想解放运动之滥觞的“伤痕文学”,其“呼唤人性和人道主义只不过是回到五四反封建思想原点的表征而已”。随后的“反思文学”“不但抒写了一代人的精神创伤,而且还深刻反思了造成精神创伤的原因,具有浓厚的启蒙意识,它是八十年代文学启蒙运动的先声”。但是,这些文化思潮很快被“肤浅化、歧义化了,它的不彻底性使它很快就被所谓的‘改革文学’所覆盖与遮蔽、同化与异化”②丁帆:《80年代文学思潮中启蒙与反启蒙的再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1期。。自此以后,文学中的启蒙追求更遭逢思想文化领域的“清除精神污染”和“反自由化”,启蒙的声音渐次虚弱甚至被“消声”。进入开明政治的今天,重彰启蒙才成为可能。

其实,围绕“启蒙”的是非纠葛自九十年代以来从未中断。其中广被质疑的问题可能是,在现当代社会发展史上,五四运动被推向历史顶峰恰恰是《新民主主义论》的果实:《新民主主义论》这一出产于一九四○年的党的理论学说对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文艺的影响怎么说都不为过,它以一九一四年第一次“帝国主义大战”和一九一七年俄国的“十月革命”来划定世界历史的开端,以无产阶级及其政党作为历史主体,把五四运动作为中国走出旧民主主义,走向新民主主义即现代化的开端。现代文学研究也以此为端点正好和政治的宏大叙事不谋而合,这也是为什么有不少学者在八十年代末以来的文化反思热中认为五四逻辑性导向“文革”的内在原因之一。文学史家在对“政治史”的逃离中一个方面批判五四绝对化的“反传统”立场所造成的“文化断裂”,提出“缝合”历史与现实、重新体认中国传统的思路;一个方面是强调晚清文化-文学变革作为五四的预演,突出晚清的近现代转型作用,通过对晚清各种社会思潮和变革思路的“还原”,来探索中国现代化转化的多元特征,冲淡五四的新-旧文化、中西文化二元对立。

不可否认,世界范围内的共产主义运动、帝国主义殖民的瓦解当然是二十世纪“现代”的一部分,但显然,启蒙主义历史观和《新民主主义论》指认五四作为“现代”的开端是从完全不同的两个思维路径,或者说两者言说的是完全不同性质的五四。在《文学批评与知识分子的精神建构》一文中,我曾经谈到丁帆教授对于“反思五四”的认识。五四、“文革”两者同样是将文学的价值诉诸历史功利性追求,这种思考或许有其自身的逻辑;但是,五四与“文革”的连线忽略了两者在“反传统”上本质的不同。丁帆教授认为,反思五四绝非一个“伪命题”,但二十世纪初的思想革命到世纪中叶变成了一场人类文明史上的浩劫,并不是五四文化批判精神所导致的恶果,而恰恰是文化批判的“不彻底”所造成的封建主义思想毒瘤恶性膨胀的结果。“‘文化大革命’是以丧失人性、人道主义,丧失人的自我为前提的一场封建法西斯的专制运动,而五四的核心价值观念正与之相反,是以人与自我为本体的人性解放的文化运动”①丁帆:《80年代文学思潮中启蒙与反启蒙的再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1期。,是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精英思潮的一个突出的高峰。今日之新保守主义全盘否定五四文化批判精神的新锐理论等于抽掉了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内涵,它的直接后果是导致二十世纪初以来几代知识分子所创建的现代文化精神毁于一旦②丁帆:《五四文化批判精神可以取消吗》,《上海文化》1996年第3期。。

我们看到,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持批评意见的一方和主张“重回五四起跑线”的一方,都是站在思考“文化断裂”这一理论基点来面对五四的问题,但前者所说的“文化断裂”是指五四“打倒孔家店”等激进主义文化观所造成的传统文化的破毁;后者所指是“文革”十年期间封建专制主义的“复辟”造成了刚刚建起的“现代”文化传统的断裂。在我看来,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观念都是对历史发展现实的悲壮抗拒。旧的业已毁坏,而新的并未建起,可能是双方共同的隐痛。

启蒙主义价值观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同以“现代性”为出发点,坚持“封建”-“现代”的矛盾对立,但前者把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所“论定”的“封建主义终结”作为批驳对象,将封建主义视作一个二十世纪远远未被清算而且在“新民主主义”下无法清算的“历时性”问题,所以,也有学者认为,西方思想史经历了一个蒙蔽-启蒙-去蔽的过程,因此,启蒙主义理应被理解为一个确定的历史阶段的概念,即指欧洲十八世纪的文化启蒙思潮。从这一论断出发,当下的启蒙主义的主张被视作“泛启蒙”并非妄言。但讨论启蒙哲学本身的二元对立思维和悖论性特征并非本文之主旨。从中国历史发展的现实而言,启蒙似乎还不是一个“过时”的概念,甚至在人类发展过程中,启蒙并非一个历史阶段性概念,而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因为精神自由和科学民主是永恒的追求;而且,只要文学史和思想史不能隔离,文学史要从政治史的比附中超拔而出自然是勉为其难的;特别是,当知识精英即“思想”的产出者混同在“日常世俗情调”中并以此为“底层关怀”的标榜时,可能正是在参与型塑另一种更加强大的意识形态,就使得“启蒙”具有了不同于八十年代的现实迫切性——“大众文化”一词作为一个概念被引进中国是在一九八○年代,如果缺乏对“大众文化”本质的警觉,那么原本为了去除文学研究的政治标准的“重写文学史”可能再次坠入另一个“法网恢恢”。

“尽管超时空的永恒价值观念十分可疑,探讨问题的时候,问题的真伪仍然要在具有价值尺度的相对永恒之间游走。”社会文化开始急剧转型的世纪之交,丁帆教授曾经提出文学史的史学标准问题:“无论文学史的断代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而衡量其文学作品却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价值判断——人性的和美学的标准。因此,我十分钦佩章培恒先生在‘重写文学史’的过程中,采用的这种人性化的治史眼光。文学史家和批评家的文化批判功能只有永远朝着人性健康发展的轨迹前行,其学术和学理才能有价值体现。”①丁帆:《论近二十年文学与文学史断代之关系》,《复旦学报》2001年第2期。如果我们承认“现代性”的核心是人、人性,那么文学研究面临的是“二次经典化”的历程。经典秩序的重构是文学史建构的分内之意,“经典意味着一种稳定的秩序,某些作品被合法化地接受,并奉为价值的尺度,在其背后自然还有一套复杂的控制体系和权力关系,在社会思潮、文化秩序发生变动的时期,‘经典’的秩序本身也在改写之中”②温儒敏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第12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面对百年的文学现象、文学思潮、文学社团和作家作品,重写文学史需要的不是“加法”,而是“减法”,目标就是要二次筛选入史对象。由于某种政治原因,一些在艺术上乏善可陈的作家作品过去混进了文学史书写序列,这些应该成为今天筛选的首要目标,甚至也需淘汰那些过去认为是重要的某些作家作品,起码将之做“弱化”或“降格”处理,同时也必然将另一些选择对象“强化”或“升级”。

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相比,启蒙主义文学史观同样是强调现代文学的“现代性”特征,但择取“思想的现代”为价值核心,对于某一时期文学现象、文学思潮、创作实绩的认识并非出于“文学经典”的遴选,而注重其在思想史演化中的结构意义。正是从这样的观察点看问题,在对“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看法上,丁帆教授极力强调其在整个“现代”到“当代”的历史转换中“思想标本”的作用。“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落入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和“为政治服务”的魔圈,它们是以反人性、反人道、反文化为基础的“遵命文学”为荣,舍弃文学的艺术准则,更舍弃作家主体的思想观照的结果,但一段时期文学的研究价值并不取决于研究对象文本质量的优劣,而是研究对象历史内涵的多少。“‘文革文学’包括‘十七年文学’的‘活化石’意义并不亚于那些文学史中内在现象和精品文本研究的意义,我们可以从中寻觅到进一步推动文学史向更深层次突进的宝贵历史经验。我还想强调的是,当前的研究删除了这段文学史与当时整个世界文化格局的关联性,将它与世界文学强势的反差和落差屏蔽起来,这样就很难从一个更新的高度来看清楚这段文学史的真实面貌和本质特征。只有冷峻地从文化与文学结构层面入手,从思想史和文学史的关联性入手,在世界文化的进步趋向进程格局中细心地考察和体验各种文本与文学现象,才能看出它们之间的优劣。”①丁帆:《研究“十七年文学”的悖论》,《江汉论坛》2002年第3期。很明显,就像在文学批评中体现的那样,在文学史史观的建构上,丁帆教授依然强调的是知识分子“文化批判”的“介入”精神。

当然,历经岁月淘洗后,或许会发现任何文学史史观都非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启蒙主义的“百年文学史”史观建构可能也会面临一些问题:明确提出启蒙主义作为文学史建构的价值维度,打破“重写文学史”中出现的“无价值立场”弊症时,新-旧对立的进化思维对历史功利性的迫切追求是否会淹没文学流变中的纷繁形态,遮蔽掉在某些历史阶段看似相对“弱势”却具有史学生成意义的文学现象和创作?清末民初文学变革和通俗文学以怎样的叙事形态和角度纳入“百年文学”,使之最大限度体现文学发展的本相?启蒙史观的价值预设强调文学梳理内在的统一性,拒绝非理性参与建构文化现场,就当下中国的文化发展阶段来讲,需要不需要“非理性”史学观念参与建构文化空间?而且,如果文学的最终目的在于对生命的关怀,那么启蒙的文学理念是否能够体恤生命最细节处那些疼痛、无力以及美的悲哀?由此说来,重彰思想启蒙的百年现代文学研究格局的重构能否最终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新范型,这无法定论也无需定论,丁帆教授首先立意强调的是,文学史的建构需要的不仅是文学史家清醒的历史观念、广阔的人文视野、辩证的审美眼光,也需要富有理性的价值立场和客观评价历史、臧否人物的勇气——这有待于“重写”中的实践智慧。

黄轶,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林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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