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新散文”的审美理想及其价值
2011-11-20张王飞林道立吴周文
张王飞 林道立 吴周文
余光中“新散文”的审美理想及其价值
张王飞 林道立 吴周文
大陆的研究者多数注重余光中的散文创作的论析,而忽视对其散文创作理念的关注与深入研究。随着余先生的散文集和各种选本在大陆大量发行,随着他频频回大陆各地讲学与游览,其散文影响愈来愈广泛,自然在当代散文创作中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故此,对他的散文理论进行深入研究,也就显得十分迫切和很有必要了。
我们以为,充分表明余先生散文创作理念的,除了他散文集的序跋之外,主要是他一篇题为《剪掉散文的辫子》①见余光中散文集《听听那冷雨》,第1-10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4。的理论文章。他在考察现代散文创作历史与现状之后,针对“学者的散文”、“花花公子的散文”、“浣衣妇的散文”的诸多问题,提出了他所理想的“新散文”概念(余亦称“现代散文”)。他以“弹性”、“密度”、“质料”这三个区别于一般文学理论和美学理论的概念,奇特另类地规定了“新散文”的审美理想,表述其对当代散文创作的审美诉求。
关于“弹性”、“密度”和“质料”的诉求,其实都是形而下地论说散文艺术形式的审美。根据余光中的解释,我们不妨以戏说的形象语言来描述他的理想:“弹性”——文体的创造是玩魔方,可以随意率性地玩出花样翻新的形状;“密度”——美感的创造是逛公园,用花鸟虫鱼、亭台楼阁去吸引、电击旅游者的眼球;“质料”——语言的创造是“穿衣服”,用色彩、线条、款式把某个美女或某个俊男打扮得贴身合体。显而易见,余光中很重视散文的形式审美,无疑是一位唯美主义者。如果我们把他看成是一位纯粹的唯美主义者,那么我们就完全误解了他的审美理念与理想。余光中尽管论说的是散文的表现形式,但同时包含着散文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我们应该注意的是,他在表述这些理念的时候又明确这样说过:“真正丰富的心灵,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这里说的“真正”、“丰富”的“心灵”之“自然流露”,其实就是包含着散文作品思想内容的表现;就是克莱夫·贝尔所指说的“有意味的形式”。贝尔说过:“在每一件作品中,线条和色彩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一定的形式和形式之间的关系激起了我们的审美情感。这些关系,这些线条与色彩的组合,这些美的运动形式,我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②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第43页,刘大基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这就是说,激起审美情感的、“美的运动形式”的背后,归根结蒂是吁请诸多形式的内容、是吁请形式表现系统的情感。由此可见,余光中所提出的“新散文”形式审美的“弹性”、“密度”、“质料”的理念及其整合而成的审美理想,正是来自“形式即内容”的现代主义美学的影响。
学贯中西的余光中接受现代主义美学影响是很自然的。《剪掉散文的辫子》写于一九六三年夏天,在此之前作者就做好了发表此文的文艺思想准备,或者说是势在必然。早在一九五四年,余光中就作为最主要核心成员,与覃子豪、钟鼎文、罗门、蓉子等成立了具有沙龙性质的、没有社长没有宗旨没有纲领的蓝星诗社。他们认同现代主义诗学理论和基本表现手法,提倡诗歌创作的现代化与现代主义,并逐渐形成了“蓝星”诗群流派。前些年出版的《台港澳文学教程》称:“以余光中为首的‘蓝星诗社’诸子……在整体上也服膺于西方现代主义诗论。”①曹惠民主编:《台港澳文学教程》,第76页,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一九六○年出版的两部诗集《万圣节》和《钟乳石》中很多诗作,就是余光中用现代主义理念对现代诗创作的反复实验。一九五八年余光中赴美国游学,在爱德华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从而更深刻地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想,他的美学观念也发生了更大的变化。他深受梵高为艺术殉道的精神感染,并感悟其以现代艺术形式表现生命、热爱生活的理念;更欣赏美国女诗人狄金森那种具有神秘色彩和另类怪诞的表现手法,欣赏其诗中由此而创造的鲜活且跃动的艺术意象。毋庸讳言,六十年代余光中主观上向传统偏移、诗风有所改变,如他自己所说:“生完了现代诗的麻疹,总之我已经免疫了,我终于向它说再见了”②余光中:《从古典诗到现代诗》,《掌上雨》,香港,香港文艺书屋,1975,转自《台港澳文学教程》,第76页。。但是,他的现代主义诗学理念与诗歌创作中的一些现代派的手法依然故我,他的现代主义思想根基故我依然,很难动摇。在这里我们必须强调指出,余光中还是那个余光中,还是那个后来在七十年代的台湾,与“乡土文学”展开论争的“现代派”。很多大陆的研究者被余光中“再见,虚无”的表白所迷惑,以为他真的与现代主义说“再见”了,其实,这是对余光中的误读。因为余光中自己是一个复杂的悖论。正如有的学者所说:他“在现代与传统,中国与西方之间进进出出,力排险阻,走他自己的路子……是一位新诗追求上的‘多妻主义’者”③白少帆等主编:《现代台湾文学史》,第519-520页,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惟其如此,余光中才会站在提倡现代主义的立场上,针对中国散文古老的传统和台湾五十、六十年代散文无知性无感性无艺术的弊端,而提出了“新散文”的审美理想。
余光中“新散文”理论主张的价值,值得我们去深入探讨。
在海峡两岸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余光中是第一个提出散文革命的理论主张的散文家,其《剪掉散文的辫子》已是散文理论建设的重要文献。他针对台湾“学者”、“花花公子”、“浣衣妇”散文的弊病——从某种意义说也是台湾当局推行“反共文学”所遗留的病垢,曾经做过这样的描述:“一般说来,目前最流行的散文,在本质上,仍为五四新文学的延伸。也就是说,冰心的衣裙,朱自清的背影,仍是一般散文作家梦寐以求的境界……浅显的文义,对仗的句法,松懈的节奏,僵硬的主题,不假思索的形容词,四平八稳的成语,表现的无非是一些酸文人的孤芳自赏,假名士的自命风流,或者小市民的什么人生哲学,婆婆妈妈的什么逻辑。这一切,距离现代人的气质和生活,实在太远太远了。”④余光中:《我们需要几本书》,《余光中散文选集》第2卷,第273页,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这种状况令他心急如焚,于是写了《剪掉散文的辫子》,在文章中他郑重地说:“现代诗,现代音乐,甚至现代小说,大多数的文艺样式和精神都在接受现代化洗礼,作脱胎换骨的蜕变之际,散文,创造的散文(俗称‘抒情的散文’)似乎仍是相当保守的一个小妹妹,迄今还不肯剪掉她那根小辫子。”对这段话,我们提醒读者注意的是,余光中是在打着全面“现代化”(内涵是现代主义)的旗号,即在诗、音乐、小说等等“大多数文艺样式”进行着“现代化洗礼”的前提之下,来讨论散文“现代化”的。换言之,他是在台湾文坛提倡新诗等各种文艺样式全面现代主义化的进程中,对超稳定、超保守的散文样式的一次特别关注、特别提醒、特别强调与特别呐喊,号召散文必须做“脱胎换骨的蜕变”。无疑,这里所说的散文“现代化”的革命,具有着现代主义的性质。如前所说,余光中诚然是面对台湾散文现状提倡散文革命的,当时在台湾产生了很大的实际影响,成为“在台湾文坛上第一个喊出‘散文革命’的口号”①袁勇麟:《当代汉语散文流变论》,第51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的学者。那时由于台湾岛和大陆的阻隔,余光中不可能太多地了解大陆散文创作的概况,更不可能深一步了解以杨朔、秦牧、刘白羽为代表的一统“颂歌”模式及其定向思维的表现定法,怎样悖失了五四现代散文“自我表现”的审美传统和特征。二十世纪改革开放的八十、九十年代,具有先锋意识的散文家为冲破“十七年”的散文模式,带着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次散文革命之后,试图再对散文进行第二次革命,呼吁散文文体与艺术形式的创新。如赵玫指出:“有新诗的崛起有新小说的崛起,为什么不能有新散文的崛起!你要重新获得生命就应当暂且忘记那史前的八股,那几大家,那因循不变的习惯和定势……没有叛逆没有冲击就永远不会创新。”②赵玫:《我的当代散文观》,《天津文学》1986年第5期。如王英琦说散文作家“该干的事”,是“真正把散文从老套子解放出来,开始散文创作的新纪元”③王英琦:《散文三昧》,《散文选刊》1992年第1期。。如周同宾说:“散文不妨脱去唐装宋服,长袍马褂,走出王荆公的半山堂和欧阳子的醉翁亭,走出平和冲淡、清静高洁的书斋,放下架子,抓掉面子,到熙熙嚷嚷、轰轰烈烈的尘世上混一混,闯一闯。”④周同宾:《散文要还俗》,《散文百家》1992年第10期。而余光中早于赵玫们差不多二三十年,就把旧散文的传统与形式比作“辫子”,主张毫不留情地“剪掉”。赵玫们提倡散文革命之际,正是大陆上外国现代主义美学、现代派文学等思潮再次与中国文学撞击和整合之时,而此期间余光中的《剪掉散文的辫子》和他的诗文作品早在大陆流行,为广大读者所接受,并且形成了逐渐升温的“余光中热”。于是,“剪掉辫子”的文章恰逢时机,在客观事实上顺理成章地成了大陆散文二次革命思潮的舆论先导。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赵玫、王英琦、周同宾等“先锋派”,无疑是受到余光中“现代化洗礼”的感召。而这种时空错位的感召,则成就了余先生始料未及的“功德”。韩愈当年在“复古”的旗号下进行儒学运动和提倡文体革新,在经过唐代和进入宋代之后,历史才认可他进行的是一场古文运动,并且认定他是古文运动的伟大领袖。一八三○年司汤达写出名著《红与黑》的时候,连大作家雨果也给予了否定(雨果说:“我试着读了一下,但是不能勉强读到四页以上。”);他无奈期待在其百年之后,“做一个一九三五年为人阅读的作家”。其实还没等到一九三五年,就在左拉自然主义盛行之时,司汤达及其《红与黑》的价值就得到了重新认定。文学思潮、文学作品及其影响的正确结论,往往因为受各种因素的制约并不在当时,而是在几十年、几百年之后的历史判定,最终是由历史去做出符合实际的结论的。余光中的这篇文章在八十、九十年代的先导价值及其对当下中国文坛的影响,也是一种颇为类似的情形。
“剪掉辫子”散文革命的理论,是余光中在美学范畴里提出来的,在批判继承中国美文传统的基础上,他为散文的审美特征注入了一些新的元素。这些新元素至少有两点是余氏的新思维和新贡献,尤其值得我们予以重视。第一点是关于散文美的“弹性”诉求。他解释说:“所谓弹性,是指这种散文对于各种文体各种语气能够兼容并包融。”按我们的理解,作者说的各种文体各种语气(语气是指叙述语气和叙述方式)的兼容与包融,是指对各类文体形式,甚至外延到各类文艺形式,进行多维的融合,并预期散文文体融合的多能性、多变性和多样性。其实,他所强调的正是人们常说的散文之于文体交叉的“边缘性”。散文与诗、小说、戏剧以及日记、书信、序跋、杂记、新闻、报告等等兼容与包融,就成了多元交叉的文体;越是多元性交叉,就越有散文文体变化的“弹性”。而论述这个问题的时候,余光中同时又提出了创作主体的“无间的适应能力”。所谓“无间”,是指作为个体的作家“兼容和包融”各类文体时自由变幻的“无间”与练达化巧的“无间”。余光中“无间”性的新说,在前人所说的“定体则无,大体须有”(金代王若虚《文辨》说:“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如何?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的基础上,提出了散文文体形式进行无限创造的要求和可能。在这一方面,鲁迅只说“大可随便”地写,朱自清只求“意在表现自己”地写,秦牧只相信可以在多种文体之间“海阔天空”地写等等,他们都带着“大体须有”的文体感写作。而余光中则主张剪掉一切定法、一切模式的“辫子”,前所未有地提出了文体会通交叉的“无间”性,以致完全抛弃散文的文体感而创作,这是他对散文理论发展的新建树和新贡献。第二点是关于散文美的“密度”诉求。美感密度,是余光中第一次在理论上提出来的准量化概念。他拒绝无新意的“平庸”,厌倦毫无回味的“单调”,憎恶流水账似的游记和瞎三话四似的书评之“白开水”;试图以“密度”来解决上述的散文创作的现状。他说:“密度”“是指这种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数内)满足读者对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当然密度愈大”。这就是说,他要求一篇散文作品之内或一篇散文的一定篇幅之内,必须有相当“分量”(即数量)的美感看点,看点愈多,密度愈大,也便愈美。据我们的理解,美感看点包括散文的各种艺术美:构思的美、剪裁的美、结构的美、意境的美、叙述的美、描写的美、议论的美、抒情的美、语言的美等等,以及作者在驾驭诸多艺术形式时所表现出来的机智的美、幽默的美、个性的美、风格的美。就语言而言,还可以细化到各种修辞格的切合和遣词造句的妙用。让读者感觉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步步莲花,字字珠玉”。余光中所说的“密度”,是要求散文不仅言之有物,而且在美的形式表现上要创造多种多样的,甚至是“密”不暇接的美的伊甸园。这个准量化的美感“密度”诉求,也是余光中个人别出心裁的新说。对于语言的“质料”,余光中也说:“它是指构成全篇散文的个别字或词的品质。这种品质几乎在先天上决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这一点虽不是新说,但他把语言的创造置于至关重要的地位,也是散文创新思维的组成部分。以上分析足以说明,余光中的审美理念具有唯美主义的明确倾向,或者说,具有着唯美主义的性质与特点。
胡适受老师杜威实证哲学的影响,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提倡科学主义时说过:“一切学说与理想,都须用实行来试验过。实验是真理的唯一试金石。”①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胡适文存》第1集第2卷,第380-381页,上海,上海亚东图书馆,1930。我们拿余光中提出的“弹性”、“密度”、“质料”三项审美理念,来对照他的散文,就很清楚地明白,他是言行一致、言文一致的;他在“剪掉辫子”即颠覆传统散文表现形式方面,在破除模式化程式化概念化等方面,确实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这就证明了其“新散文”理念的创新性、可行性、合理性与正确性。尽管我们不完全同意著名海外学者黄维梁关于“韩海苏潮王岭余峰”①黄维梁:《韩潮苏海王岭余峰》,《海南日报》2004年11月9日。的命名,把王蒙、余光中的散文成就与历史上“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愈、苏轼相提并论,至少在现在还为时尚早;但是,我们认为,余光中“新散文”的实验文本,诗情澎湃、才气横溢、汪洋恣肆,是很光亮、很奇特、很另类的风格。他把个人创作现代诗的审美感觉与经验融入散文的笔致,是一种颇有大家风范的学者散文,给当代散文创作提供了可以借鉴的新鲜经验。这里,我们姑且称之为“余光中体”。“余光中体”主要有以下几个特征。
以开放、“弹性”的逆向思维,创造着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的出新出奇的文本。苏雪林曾评论沈从文小说文体创作的丰富多彩,称他为“新文学界的魔术家”②余光中:《逍遥游》后记,《余光中散文选集》第1卷,第469-470页,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套用苏雪林的话说,余光中也是当代散文作家中的天才“魔术家”,总是让自己文章的“模样花色”不断翻新出奇。《听听那冷雨》,是长歌行吟的、与诗整合的抒情散文;《鸡同鸭讲》,是关于方言主题、纯幽默的相声小品;《假如我有九条命》,是正色并戏说道德向度的“童话”;《登楼赋》,仿佛是一段配上中国锣鼓的现代交响乐章;《给莎士比亚的一封信》,顾名思义,是一个大活人写给早在三百五十一年前作古的莎翁之荒诞书信;《我的四个假想敌》,分明是用真情讲述真实故事的一篇精短小说……凡此种种,说明“弹性”的诉求使余光中的文体创造像玩“魔术”似地具有新颖陌生、变幻无尽的形态。如果我们仔细比较他的每一篇散文就不难发现,其每篇作品都是独特的、不雷同的形态;它们中间没有一个固定的、或者大体相似的模式。而在文体创造这一方面,余光中显得尤其难能可贵。
中西艺术表现形式的会通和整合,使其文本具有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色彩。举个例子,如《听听那冷雨》借鉴融会了宋末元初蒋捷的词《虞美人·少年听雨在楼上》和戴望舒的诗《雨巷》之意境,并且用情景交融的传统手法以及常见的叙事方式,来曲曲折折地抒写作者的“乡愁”,这是中国的古典色彩。同时,作者又用“现代派”的感觉思维和感觉语言的色调,动情地描述用生命“听雨”的种种微妙感觉,这是外国“现代主义”的作风。两者的整合,成为一个中西色彩兼容的典型文本。(《听听那冷雨》已选入江苏版的高中语文课本)这一特征,自然取决于余光中的文化之根——“汉魂唐魄”的古典文学根基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取决于他个人英美文学的学养与翻译外国诗文的经验,还取决于“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的人生经历。这些因素支撑着余光中散文“弹性”、“密度”、“质料”的诉求,既是作家所竭力提倡的“知性”与“感性”两方面的厚积薄发;而在文本上则彰显为中西整合的“现代”色彩。
以各种手法颠覆语言常态的习惯定势,化平俗为神奇,使语言具有“声”、“色”、“光”三维“交响”表现的功能。余光中说过:“把中国的文字压缩、捶扁、拉长、磨利”,“在变化各殊的句法中,交响成一个大乐队”③余光中:《左手的缪斯》后记,《余光中散文选集》第1卷,第128页,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他还善于用一些半欧化的句法、古文词语、方言和俚语的杂糅,无标点的超长句子,打破规矩的修辞格,以此改变了公共话语、常态表述的俗套。他还说过:“我所期待的散文,应该有声,有色,有光……明灭于字里行间的,应该有一种奇幻的光。”①余光中:《左手的缪斯》后记,《余光中散文选集》第1卷,第128页。所谓“有声”,是指字句的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音乐性。例如:“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听听那冷雨》)作者故意用叠词、用“弹动——屋瓦的惊悸——掀起”的错谬并拉长的句法(一般应写成“弹动——惊悸的屋瓦——掀起”),创造了语言铿锵遒劲的节奏。所谓“有色”,是指遣词造句的色调,搞笑、幽默、有陌生感。如把女儿们的男友比作“假想敌”、来摘果子的“行人”,把女儿比作“果子”、“开门揖盗”的“内应”,把作者自己比作“果树”(《我的四个假想敌》)。这个“假想”的修辞构思,使全篇的语言始终充满了幽默情趣和可笑性。所谓“有光”,是指语言出人意外的创造性,以及因字词句的独特创造而表现出来的磁性和张力。例如:“被铃声惊碎了的静谧,一片片又拼了拢来,却夹上这么一股昵昵尔汝,不听不行,听又不清的涓涓细流,再也拼不完整。”(《催魂铃》)这是写作者女儿的男朋友常来电话,搅扰了家里的安静。这里皆因两个反常的比喻——把“静谧”比作具象的、难以拼接的物件,把男女私语比作“涓涓细流”,故而把电话铃响之后屋里“安静”下来的气氛、少男少女窃窃私语的通话以及父亲想听又难以听清的“嘀咕”心理,描述得幽默诙谐、惟妙惟肖。余光中正是从这些方面实践“质料”的美感诉求的;比之一般散文家,他在语言“质料”方面特立独行,永远充满着打磨锤炼的激情、机智和创造性。他把“质料”的创造,放到几项诉求中首要的位置。如他坦言:“作家的第一任务便在表现自己,为了完美地表现,他应该有权利选择他认为最有效的文字和语法。”②余光中:《逍遥游》,第5页,台北,台湾文星书店,1965。
散文家卞毓方这样评价余光中的散文:他“是用‘叙事’来写散文的,可以读十遍、二十遍,但是,余光中先生的文章过于强调修辞,读者被他华美的词句所吸引,失去了对主题的把握。‘美女是不需要浓妆的’”③卞毓方:《“美”和“妙”——我的散文观》,江力等主编:《中国散文论坛》,第12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这段贬多于褒的评论,倒是说到“余光中体”散文风格华丽绚烂的特征。一般来说,绚烂的终极是归于平淡,归真返璞是很多作家艺术家追求的一种境界;但永远的华丽绚烂也是一些作家艺术家追求的境界,在散文创作方面也不乏其人。“浓得化不开”的徐志摩,那拥有“红玛瑙”画笔的刘白羽,新时期之后喜欢作语言“狂欢”的于坚、庞培等等,都是光彩照人的“浓妆”笔墨。就像新嫁娘、舞台演员、电视女主持人那样,永远的浓妆也是永远自信的作风,是一种与朴实平淡、自然清丽等并存的风格美类型。笔者相信,正是因为余光中对“新散文”审美理想及其“唯美主义”的执著,才使他成为一位卓尔不群、为广大读者所喜爱的散文家;笔者还认为,余光中按照自己的审美理念而创“新”的“余光中体”,在今天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可和喜爱之后,才使他“散文革命”的理论更显得具有现时、普泛的实践价值。
二○一○年八月十九日完稿
张王飞,评论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林道立,扬州职业大学教授,副校长。吴周文,扬州大学教授,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