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书蕴藉胸中久 一剑十年磨在手
——评《历代赋评注》
2011-11-19郭建勋陈冠梅
郭建勋 陈冠梅
(湖南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2)
赋是中国古代最为独特的一种文体。《文心雕龙·神思》有言:“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大赋创作之难,历时之久,古人早已了然于心。其实,大规模的赋的编辑整理工作,尤其是评论和注释,也需要付出巨大的心血和深长的岁月。
赵逵夫先生主编的《历代赋评注》(巴蜀书社,2010年2月版),洋洋七卷(《先秦卷》、《汉代卷》、《魏晋卷》、《南北朝卷》、《唐五代卷》、《宋元金卷》、《明清卷》),其“出版说明”有如下一段文字:“选录从先秦至近代三百多位作家的赋近六百篇加以注释和品评。其中大部分作品以前没有人注过。……本书是目前篇幅最大的一部历代赋注评本。”据统计,全书共收赋583篇,420万字,成为继霍旭东主编《历代辞赋鉴赏辞典》(选录赋家200人,赋作276篇)、毕万忱等《中国历代赋选》(四卷本,评注赋家126人、赋作197篇,180万字)、曲德来等主编《历代赋广选·新注·集评》(六卷本,评注赋家209人、赋作366篇,295万字)诸多重量级赋注本之后,迄今规模最大、内容最为丰富的一部巨著。
据《历代赋评注》后记所载,为了完成这一宏业,赵逵夫等先生早在1992年就已经着手部署,直至2010年方才出版,历时十八年,终于成就。古人以“十年磨一剑”体现一种恒久坚韧的精神,而此书耗费时日远超十年,其中艰辛不难想象。
当然,无论它的成书过程多么漫长,规模多么宏大,都只有在与其最核心的本质特征相关的时候,才真正有意义。笔者以为,《历代赋评注》作为经十数年方始砻淬而成的利器,其锋芒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辨体谨慎,注重赋的特殊文体性质。首先表现在对赋的起源问题上,有意跳出各执一端的“诗源说”、“隐语说”或“屈宋”、“荀宋”等观点范畴,转而关注赋体产生与形成的语言本质特征。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宏观的视野,或许也是一个更加高明的方法。正因为如此,它选录的那些代表赋的起源阶段的作品类型就比较宽泛,如最初的几篇《五指之隐》、《太子晋》、《天下有五墨墨》、《炳烛》、《讽齐威王》、《景公饮酒不恤天灾》、《景公猎逢蛇虎》、《景公有疾》等,它们之所以应视为赋的理由,不但在书卷开头的《赋体溯源与先秦赋概述》中有详细申论,在随后各篇具体的题解与评论中也反复致意。总体来看,其第一卷《先秦卷》打破前人重汉赋而轻先秦的固有思路,充分展现了赋体发源时期多种多样的姿态;第二卷《汉代卷》除以赋名篇者之外,还收录了目前学界一般视为赋的特殊体式的七体与设论;自第三卷《魏晋卷》之后,考虑到文体日趋繁杂,因而只收以赋名篇的作品,这似乎与其第一卷的赋体观不无抵牾,但确实容易理解。
其二,选录精严,全面反映历代赋创作的整体水平。赵逵夫先生在后记中有一段自述:“将历代有代表性、有思想意义和较高文学价值的赋作选出来,一则具体显示历代赋创作的成就,二则给好此者提供一个入门的基础。”(第700页)实际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由于赋体通常用典甚多、讲究炼字等特殊属性,要读懂历代汗牛充栋的赋篇,筛选出其中的优秀之作加以注释、评论,是一桩颇富挑战性的工作。部分前人的选注本往往较多选录有注释、别集可参照的赋家作品,而不选或少选没有注释、别集可参照的赋家作品,因而难以全面、客观地反映历代赋创作的真实面貌。具体而言,先秦迄于南北朝,赋作能够流传下来的(尤其是那些赖《文选》得以保存的),往往前贤已有注释评论,至于隋唐以降,则因人而异。《历代赋评注》难能可贵的地方,首先就体现在那些前人未曾作过注释的赋作中。从这个意义上说,该书后三卷《唐五代卷》、《宋元金卷》、《明清卷》或较前四卷更具份量。
其三,框架严密,通过各代赋概述、作者简介与题解、作品、注、评五部分形成一个有机整体,充分反映历代赋创作的发展演变过程。通过这种方式,不仅避免读者孤立地看待各篇,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更能表现赋创作纵向的历史脉络,在各方面起到“赋史”的作用。平心而论,一般的赋史结构,无非也就是三个部分:1、对各个时代赋创作整体风貌与成因的概述;2、对众多赋家赋作或按时间顺序或分门别类的介绍与评论;3、历代赋论。而在《历代赋评注》中,这些要素都被成功地组织了起来,完全具备了赋史的功能。其区别于一般赋史者,大概同样有三:1、增加了注释这一部分,使作品更加通俗易懂,更加适合初学者;2、更加立足于创作本身,从作品出发,在一代一代、一篇一篇作品的基础上,勾勒并堆垛出整座赋史大厦,而一般的赋史可能更注重文学理论内涵和抽象概括;3、赋史通常摘录作品片断,而赋选注本则必须将所录作品首尾完整地呈现出来,因而更具备文献资料价值,但或许也不可避免地不如一般赋史简明扼要。
其四,对具体篇章的作者简介与题解、注释、评论精当有力,翔实丰富,且颇有独到之处。上述关于辨体、选录标准、框架结构诸方面的特点,应当是《历代赋评注》最为闪光之处,但它们仍然最终要落实到具体篇章中。综观全书,大部分篇章之前的作者简介与题解通常比较简洁;而对字句的注释则非常细致,几乎稍有疑义之处必加注,且对通假字、多音字以及现代凡稍微生僻之字都有注音;至于篇章之后的评论,则正如其凡例所说“着眼于立意、构思、表现、语言等方面,力求提示其艺术上的长处”,其条分缕析,融会贯通,理致焕然,常有出彩之语。评语尤注重揭示赋体的审美特征,如《景公猎逢蛇虎》,先指出它“很明显的讲诵特证。赋作中晏子之辞以层层排比的手法展开,虽为短章,却颇有赋体气势。……语句的反复出现,更是有着民间讲诵文学口耳相传的传播特征”,然后说明它“是一篇典型的讽谏之作”,最后进一步拓展,认为晏子的话“无疑是对齐景公恐惧心理的疏导与安抚,是一种积极的心理治疗。将此与枚乘的《七发》联系起来,则不难看出二者的一致性来:吴客……其实就是心理疏导的方法。”(第41页)这些评论自出机杼,不拘一格,不唯局限于艺术审美、创作动机、心理分析等,对作品的思想内涵也常展示出很强的概括归纳能力,今摘庾信《哀江南赋》评语中一个片断再证之:
他要求借助文学创作,对自己所经历的“天意人事”之“可以凄怆伤心者”予以表现和反思。核心内容则指向“身世”之“悲”与“王室”之“哀”,即通过文学创作对门阀士族群体生命与个体生命的悲剧命运予以表现和反思。他写“身世之悲”由自身而及于整个家族兴衰史,写“王室之衰”则由梁朝兴亡而上溯至西晋末年五胡乱华,晋室南迁开始。因此,《哀江南赋》虽主要为“江南”之梁亡而“哀”,同时也涵盖了西晋南朝迄于梁亡的门阀士族兴衰史。(第560页)
历代对《哀江南赋》有很多评论,人们通常关注其中的身世之悲与家国之痛,关注作者或显或隐的创作动机等,此评则在个人身世与家国王室之间,捕捉到对门阀士族群体兴衰史的深沉感慨,彰显出一个士族文人独特的末世悲歌。
《历代赋评注》包揽数千年岁月,将一篇篇珠玉细细雕琢,呈现在我辈眼前,它的美好优越不可尽言,上面只是略举数点而已。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此书在四、五百万言的校勘、评注工作中,难免也有少许纰缪或未尽善尽美之处,毕庶春《厚积出新,蕴赋史于评注;言而有征,拓〈赋彚〉乎选篇——读〈历代赋评注〉》(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第4期)一文对这些问题已有指瑕,此处不赘述。
群书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在瞻仰利器的时候,需要一颗沉潜的心,方能发现它更多的力与美。总体而言,《历代赋评注》堪称一部集大成的里程碑式作品,无论对于初学者或有一定造诣的研究者,都值得潜心修读,从而遍览到独一无二的赋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