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与转向
——90年代传媒语境下文学的意识形态叙事考察
2011-11-19刘文辉
刘文辉
(国立华侨大学文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00)
文学作为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工具性表达,在中国历史语境里,一直是文学文本宏大叙事的主体语态。虽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这种叙事语态不断遭受来自文学内部的质疑与解构,但是由于来自文学外部的主流意识形态及其其他社会力量的持续作用,文学作为工具理性的叙事坐标始终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不过,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叙事的历史传统被颠覆,文学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稳定叙事关系开始走向式微,并且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写作转向。这一“文学事变”为什么会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文学文本叙事究竟会转向哪里?
一
弄清这个问题,需要重返中国文学史遥远的纵深进行文化清理。不言自明,文学作为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美学表达,在张扬超越审美性的同时,具有鲜明的工具性,这在中外文学发展史上,一度都是一个十分惹眼的文化事实。对于中国文学来说,尤为如此。“诗言志”、“文以载道”是中国文学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这里的“志”、“道”在中国古代文学的话语阐释里,主要只指以儒家思想体系为特征的统治阶级意识形态。近代以来,由于外强的入侵,存亡绝续成为摆在中华民族面前最为严峻凶险的历史语境,在亡国灭种的危机中,中国传统的“天下”世界观轰然倒塌,现代意义上的“世界”观念开始浮出历史的地表,并形成了现代民族的国家观,产生了强烈的民族国家意识。“在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上,民族以一些外部刺激为契机,通过对以前所依存的环境或多或少自觉转换,把自己提高为政治上的民族,通常促使这种转换的外部刺激,就是外国势力,也就是所谓的外患。”〔1〕“站在现代的‘夷狄’面前,中国突然发现了另一个自己。这是令20世纪中国深为震惊的一次自我发现”。〔2〕“故而今日欲救中国,无他术焉,亦先建设一民族主义之国家而已。”〔3〕于是,建立一个现代的民族国家以抵抗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成为中国最根本的问题,作为“载道”的文学便被赋予了更为宏大深刻的历史使命,“民族国家”的宏伟叙事成为文学叙事的主体语态。
审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在“许多政治敏感时期,政治形势、政治文化往往是文学生成、生存和发展的一个重要生态环境”。〔4〕文学始终与政治意识、社会思潮的变化,与中国知识分子救国安邦的奋斗历程、报效民族国家的千秋情怀相一致。“文学融入到社会、国家、民族的知识谱系,表达着有关社会、国家、民族和阶级的知识意义。”〔5〕可以断言,任何时候、任何民族的文学,都没有像20世纪中国文学那样与人民、民族、国家的命运前途密不可分。在文学史家看来,“就其本质而言,20世纪中国文学乃是现代中国的民族文学”,是“民族国家生产主导意识形态的重要基地”。〔6〕文学与政治意识形态的这种亲密关系,一方面固然是政治需要,一方面也是文学的需要。陈平原认为:文学之所以与政治结盟,有时候其实是出于文学自身的需要。政治毕竟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发生在政治领域的“革命”,更是充满激情、想象力与冒险精神。对于文学家来说,人生百态,没有比“革命”更富有刺激性与诱惑力的了。想革命、写革命、干革命,20世纪中国的小说家,曾如此痴迷于形形色色真真假假的“革命”,并不完全出于政治利益的考量,其中还隐含着审美的意味。尤其是大动荡的年代,“革命文学”的粗犷、悲壮与崇高,自有其独特魅力。〔7〕可是,这种几乎贯穿中国文学史的政治与文化之间的缠绕共生状态,到了20世纪90年代却发生了改变,文学与政治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发生转移,即文学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叙事的传统语态开始走向式微。
二
当然,20世纪90年代文学与政治意识形态关系的转移,既不是政治已经不再需要文学的意识形态表达了,也不是文学完全自愿抛开政治,开始展开文学纯粹回到自身的超越审美性追求了,其中的原因交错复杂。
首先是国家意识形态政治策略的调整。20世纪90年代,发展市场经济成为国家的基本国策,工作重点的转移使国家意识形态对文化领域的控制开始放松。自1992年市场经济政策提出后,文艺政策上也作了调整。〔8〕由此因为1989年的政治事件,所导致的90年代初期文学与政治一度紧张的关系开始缓解。同时,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和发展,也使得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相对疏离成为可能。文学作品即使受到国家政治的干预,也可以通过“第二流通渠道”(即非官方的出版和销售渠道)传播。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西方社会思潮不断涌入国门,人们渴望社会民主和精神自由的愿望更加强烈,信仰价值走向多元。原来以宏大历史叙事为主要叙事模式的意识形态文学遭到人们的反感和排斥。政治直接驱使文学为国家意识形态服务的历史前提已经丧失,政治不再可能颐指气使对文学发号施令。由此,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开始从一元化的文学格局分化为主流文学(即进行国家意识形态叙事的主旋律文学)、纯文学(即精英文学,在文学自身的向度内,进行纯粹艺术的审美探索)和大众文学(即通俗文学,以市场导向和读者趣味作为文学叙事的风向标)等多元格局。
在文学多元的情势下,国家意识形态对文学的控制采取了有所为和有所不为的文化策略。主要是放松对纯文学和大众文学的管制,让其依照文学规律和市场规律自由发展。最低限定是它的“无害化”,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让其市场决定其生死荣辱。对待主流文学,也不是像过去那样,通过行政命令的方式,强制文学宣传国家的意识形态。而是通过经济杠杆,通过市场引导主旋律文学的创作。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在文学艺术领域实施国家图书奖、中国图书奖和“五个一工程·一本好书奖”,并称政府“三大奖”,由意识形态部门出巨资悬赏符合意识形态要求与规范的作品。“‘三大奖’的评选过程既是一个树立‘主旋律样板’的过程,也是一个政府组织文化生产的过程。政府行政力量对文化生产的直接介入,在‘五个一工程’实施过程中有着尤为明显的体现: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党委和宣传部的负责人都直接参与具体的指导工作,他们不仅详细制订计划、安排选题,还从人力、财力、物力等方面尽可能予以保障。在首届的10种获奖图书中,有4种由省、自治区的党委负责人亲自任主编。为落实‘五个一工程’备选图书的出版任务,各地出版部门编、印、发、供各个环节在统一领导下协同一致,使一大批重点书当年顺利问世。”〔9〕
这些由政府倡导、组织生产出来的“主旋律”文学,长期承担着传播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启发教育人民的“文化宣传”的职能。计划经济条件下的这类作品大都是政治宣传式的,缺乏艺术性和可读性。可是,市场经济条件下,作为主旋律的主流文学也开始注重国家意识形态文学叙事的审美表达。正如有的学者所分析的那样:“主旋律”文艺代表的是我国现阶段社会主义正统的价值取向,是在意识形态上拥有绝对话语权的权力话语。在“市场化”的环境下,“主旋律”文艺要继续发挥作用,在整个社会的文化系统中居于实质性的中心地位,就必须在保持自身的严肃性和纯正性的同时,对其他艺术原则和审美趣味,尤其是“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大众文艺的形式有所吸纳。换句话说,只有文艺市场上大多数受众的审美诉求、娱乐诉求乃至一定程度的政治诉求得到较好的满足,“主旋律”文艺才能不仅保持其在政治上不可撼动的权威性,并且真正能在文化市场众声喧哗的“大合唱”中居于“领唱”的地位。〔10〕
其次,市场经济趋势中文学的改变。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是,在90年代,文学生成的历史文化语境与80年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80年代文学的光荣与梦想已经风光不在,留给文学的是残骸与废墟,文学已经结束了启蒙与教诲的历史使命,走向边缘与暗淡。陈思和分析认为,80年代是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最为活跃最为高涨的时期,但进入90年代以后,政治经济文化的多种原因构成了对知识分子的严峻考验:他们在客观上难以维系启蒙主义和精英意识为中心的知识分子话语权力,同时在主观上也开始反省自身的精英意识所表现出来的心态浮躁和价值虚妄的缺陷。来自两方面的原因促成了90年代初基本的文化特征:知识分子原来所持有一元化的政治社会理想被淡化,多元文化格局在不自觉中逐渐形成。在文学创作上作家放弃了宏大历史叙事,转向个人化的叙事立场,特别是转向了对民间立场的重新发现与主动认同。〔11〕
历史语境的变迁,迫使文学不得不顺应时势进行生存策略的转向。其实作家的这种转向是非常无奈,他们十分不愿意放弃自身作为社会精英的立场以及文化英雄的身份。可是市场条件下,文学一如既往的执著只能引来“倒彩”或无人理睬的尴尬。的确,时代变了,80年代中期以前主流意识形态迫切需要文学对现实的本质加以表达、阐释,通过文学叙述的故事,塑造的典型人物,描写的典型环境以及描绘的重大历史事件来赋予现实和历史以意义,并获得本质性的存在。80年代中期以后现实与文学之间互相依赖的关系发生了有趣的变化,主要表现在现实不再需要文学来阐释意义。比如改革文学,其改革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无须文学饶舌阐释,这也是改革文学短命的一个原因。这样一来文学反映现实的热度在锐减。现实按照市场原则赋予的意义独自前行,文学由构造现实的本质规律无奈转向自己的或者成为本体论的领域。这就是所谓的“向内转”。马原、莫言等先锋文学的出现标志逐渐与现实脱节的文学走入了虚构的空间。当文学话语转向形式虚构时,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彻底分裂,文学成了虚构的游戏。文学叙事不在指向现实,不在重构现实的想象关系,文学开掘的只是纯艺术的想象空间。〔12〕文学无论是转向民间立场的重新发现,还是转向纯艺术的虚构空间开拓,文学已经指向对自身的探索,而不是指向对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阐释和表达。
再之,20世纪90年代,大众传媒的崛起也是文学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工具性式微的关键所在。我们知道,在现代意义上的大众传媒还没有出现的漫长历史岁月里,文学是人们进行精神享受、心灵慰籍和审美实现的主要文本依托,拥有最为广泛的受众。国家意识形态通过文学对受众进行思想、文化和道德的渗透,看中的就是文学阅读的社会广泛性以及文学审美对意识形态的装饰性。可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大众传媒特别是以电视为主体的电子传媒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人们精神寄托形式从一元走向多元,文学阅读相对于电视的视觉符号系统而言,也从人们文化消费的主体位置滑落到边缘地带。电视成为人们生活的中心。“我们接受电视的方式有点像接受日常生活那样自然,我们的电视经验是世界经验的一部分。电视融入日常生活的明显之处在于:它既是一个打扰者也是一个抚慰者,这是它的情感意义;它既告诉我们信息,也误传信息,这是它的认知意义;它扎根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轨道中,这是它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它随处可见,这么说不仅仅指的是电视的物体——一个角落的盒子,它出现在多种文本中,——期刊、杂志、报纸、广告牌、书。它对人造成冲击,被记住也被遗忘。它的政治意义在于它是现代国家的一个核心,电视彻底融入日常生活中,构成日常生活的基础”。〔13〕在电子传媒垄断文化霸权的时代,国家意识形态的文学叙事转向以电视为主体的国家意识形态图像叙事。这种国家意识形态叙事形式的转移,构成了文学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工具性式微不可忽视的一个原因。
三
20世纪90年代,商业社会的日渐成熟构成了完全有别于计划经济条件下的社会语境。由此,国家调整了文化策略,放松了对文学的意识形态控制,文学的发展走向自律。文学生态开始由政治中心的一元独大分化为主流文学、精英文学和大众文学多元并存的新格局。在这样的文学格局里,国家意识形态除了通过经济杠杆和各种名目的文学奖项继续间接地控制主流文学外,精英文学已经逸出意识形态的传统管辖,并且从容转身,开始“为艺术而艺术”进行纯粹美学理想的诗意建构;大众文学则完全走向市场,在“效益优先”原则下,同后现代的消费社会一起狂欢。虽然文学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工具性已经日趋弱化,但是文学作为工具性的世俗功能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向具有大众文化和消费特征的“新意识形态”。不仅主流文学与大众文学尤其是大众文学开始大规模转向新意识形态的文本叙事,就连所谓的精英文学为了赢得市场和大众,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也吸收了大众文学的表现元素,在表意策略上,走向新意识形态,从而导致了精英文学和大众文学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
所谓的新意识形态就是在商业经济、大众传媒和全球化共同作用的新语境中所产生的意识形态。这种新意识形态无论在内涵上,还是在外延上,都有别于现代历史上“启蒙与救亡”语境下产生的意识形态,也有别于新中国成立以后计划经济语境下所产生的意识形态。这种新意识形态已经没有了以往意识形态强烈的阶级性诉求。虽然新意识形态的政治性特征依然没有脱离马克思主义对意识形态概念的表述,但新意识形态的政治性不是阶级利益的表征,而是市场经济条件下,分化的不同阶层利益的政治表达。其新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不仅有政治语境中的国家/民族/执政党意识形态,也有经济社会语境中的商业/实用主义意识形态,以及在文化语境中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14〕
“新意识形态”这一颇具份量的关键词在20世纪90年代的出现,不仅与社会发展所呈现的“后现代”特征有关,更与“媒体语境”和“媒体权力”有关,毋宁说正是他们的“联姻”生成了对外在的统辖性。在鲍德里亚看来,后现代社会是大众媒介所主宰的社会。当代大众传媒所复制和传播的影像世界已构成一种“超现实”,而且由传媒所制造的“超现实”要比“现实”更真实,因为真实已经成了对形象的形象的模仿。大众媒介已经成为仿真时代即后现代社会的文化霸权。鲍德里亚认为,当代社会中的读者、听众、观众,也即社会学意义上的大众,他们实际上是由大众传媒所造就的。由于大众传媒制造的“超现实”遮蔽或取代了现实与真实,它从外部所制造的意义强加于大众,所以在它的操纵和模塑下,大众的思想观念和日常经验趋向一体化、同质化。大众传媒对大众的意识也形成了一种主宰和霸权,成为塑造大众日常生活和思维观念的权力话语所在。〔15〕由此可见,传媒霸权对后现代消费社会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它挟持新意识形态,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行为方式与消费方式。蒋原伦认为,传媒对具有消费趋向社会的引导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首先是对具体的、个别的商品的购买和消费;其次是对生活方式消费的和引导;最后是开辟新的生活风尚和消费领域。传媒对具体的、个别的、商品的消费引导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广告媒体文化还是通过体育明星或影视明星传达的消费信息和商品的新功能都能对消费大众产生强大的诱导作用。
传媒时代,传媒的价值观有着强大的影响力,个体所渴求的社会认同会渐渐转化为大众媒体的认同,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紧密联系已被大众传媒所代替,因此个体的消费对具体商品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大众传媒,小到日常用品,如一瓶洗发露或一节电池,大到衣食住行,似乎都有媒体在替人们操心,告诉消费者应该消费什么而摈弃什么。因此,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传媒不由分说地担负起引导大众消费的职责。其实,传媒的巨大影响不只是表现在具体的商品消费的诱导上,它更表现在对生活方式的消费诱导上。在消费社会中,传媒所鼓吹的“生活方式的消费”不是指在一定的经济和社会地位中渐渐养成的牢固的消费习惯和态度,它是指消费个体认同某种社会时尚,跟随流行趣味的轨迹前行,并在消费过程中获得新的社会身分和相关的形象。担任消费引导的传媒通过不断提出新的消费观念和消费模式来吸引大众。所谓白领的生活方式、粉领或者金领的生活方式,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生活方式,即仅仅与经济和阶级地位相称的生活方式或者是由个体的文化修养所反映的那种生活方式,它是指消费新概念引导下的生活方式。它由一系列消费行为组成,这一系列消费行为看似随意,出自消费者自身的生活需求或文化需求,实际上是通过媒体文化精心设计的,并通过诱导或者隐喻的方式来启动消费者的心灵。在消费社会,充分挖掘人们的消费潜力,更重要的是创造出一个新概念也就是开拓出一方新的意义空间,打开一片新的消费领域,而从观念和意义上生产新的社会阶层则是大众传媒的拿手好戏,也是传媒话语权力的重要组成部分。〔16〕
在传媒主宰一切的时代,文学虽然被边缘化了,但是其对新意识形态的传播依然没有缺席,而是以其具有审美性的文学文本同传媒“合谋”。人们可以清楚看到,20世纪90年代的大众传媒文本是一个多媒体的复合文本,就连最有影响力的影像文本也不能离开具有文学性的文字文本。这种现象就是所谓的文学泛化或者传媒化现象。这个时候,文学已经开始越过传统的边界,它的身影越来越多地闪现在广告词、歌词、情感故事、乃至于民间谚语、酒令和菜谱等等上。作为商品时代最有经典象征的广告可能是文学的最大栖息地和受益者,相当多的广告开始利用文学的想象和描写来达到更好的宣传效果。为药物疗效所作的动人叙述,不仅有曲折的情节,而且悬念丰富,引人入胜。食品广告开始与亲情的渲染、童年的回忆融为一体。宣传勤俭节约、尊老爱幼、环保卫生等主题的公益广告充满诗意和哲理,令人过目难忘……报刊上流行一时的情感实录和情感故事里,仅仅保留了基本事件真实的基干,其余则充分地利用文学的虚构手法,悬念设计、描写过程、揭示心理等等,引人入胜。无论是发展势头和受关注的程度,以上这些非文学领域里的文学活动都要更引人注目。〔17〕文学在报纸、广播、电视等大众传播媒介的各个角落中都变换着面目登场。现在,诗歌的最佳体裁不是诗刊、诗集,而是流行歌曲的歌词。这些歌词被广泛引用来表现都市人的生活、爱情和烦恼。最吸引读者的叙事形式不是小说,而是人们感兴趣的经过捉刀人加工的名人传记、新闻背景深度报道,或新闻故事。后者是一种“新闻事实+虚构”的文体,其基本事件是新闻性的,但过程的描写、悬念的设计、心理的揭示则有虚构。这比报刊文艺版的“小说连载”拥有更多的读者。
文学的传媒化表征还表现在文学文本的影像化叙事。20世纪90年代影视的“改编”潮流和作家的“触电”热忱,共同催生了一个影像化的叙事,导致了所谓“电影小说”和“电视小说”的出现。这些具有影视表现手段的文学,虽然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艺术语言的模糊性、多意性和弥散性的美学张力以及使其他文学元素在其中变得面目全非,可是其直观性、现场性和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契合了后现代社会人们的感官化、视觉化的审美习惯,以至使影像叙事大有泛滥成文学主体叙事的趋势。
在这些文学化的广告文本和传媒文本中,潜伏着新意识形态的隐蔽修辞。消费意识形态通过这些具有浓郁文学色彩的可人文本,悄无声息地走进人们的精神和情感。这些栖息在人们心头的消费意识进一步培育和滋养了白领阶层的生活趣味,引导出新的生活方式,并开拓出新的意义空间。这一切又不断牵引着平民社会的生活梦想。
四
20世纪90年代文学的主体写作不仅转向新意识形态叙事,其叙事对象与表现场景也开始全面转向新意识形态的孳生地——欲望城市。长期以来,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一直到计划经济时代的社会主义文学,其文学叙事的背景基本上是农村,城市仅仅处在点缀的位置。可是,时间到了20世纪90年代,文学叙事的背景完全颠覆过来。城市作为商业社会的一个欲望泛滥的场所,成为年轻一代作家热烈追逐和表现的对象:拔地而起的楼群、闪烁着迷人灯光的城市街景、光影婆娑的酒吧、“新富人”和社会成功人士装饰时尚的客厅乃至隐秘的居室。他们对现代都市有着强烈的亲近感,他们穿行在城市的街道,出入酒店、KTV、迪吧等各种消费场所,神态悠闲,有如闲庭信步。更多的女作家热衷于描写街景、专卖店、灯光和阴影,她们的小说始终保持着强烈的时尚味道。这些描写,越来越像MTV或流行音乐的描述,他们与消费社会的主导象征符号——城市广告,共同构建着当下的视觉符号体系。正如陈晓明所言,年轻一代作家的写作倾向偏向于追求新异,速度和变化感是他(她)们认知消费社会的主导形式。而时尚就是他们的信条,也是消费社会在他们的叙事文本中打下的烙印。时尚使当代社会最大可能地具有一种时间和空间统一的感觉,它使那些个人趣味迅速具有普遍性,并且充满活力。〔18〕
同时,这一时期的文学也熙熙攘攘走进一大群社会平民,他们的日常生活成为“新写实”作家们的写作主体。“新写实”的作家把目光投向生活流,投向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像老百姓那样对待生活,看取人生。他们的创作指向不是对生活进行充分典型的开掘与描写,而是尽力再现一个又一个生活的过程和生存的状态,并同作品的人物一道,共同体验这熟悉的生活,以形成与读者的直接的情感交流。在以往的文学叙事里,这些“平民”、“百姓”或者“市民”,都是具有崇高政治地位的“大众”、“人民”或者“群众”,他们被提升为社会行为的楷模、道德的典范,他们的性格阴影被高蹈的叙事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然而,这些“新写实”作品尤其是引人注目的原生态的描述,却借个体生命的张扬与压抑,人类的孤独与悲怆,彻底消解或否定了权威的、理想的描述。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文学作为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功能诉求,在20世纪90年代走向式微并发生历史性的转移,是文学面对转型期社会被动调整和主动应对的积极性文化选择。虽然这种文化选择目前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文学的精神品质,导致文学本质的深度流失,但是文学这种面对剧烈社会变迁所表现出的努力寻求突围和新颖叙事表达的文化企图,却彰显了文学生机勃勃的顽强生命力。应该看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的这种式微和转移还处在进行时中的未完成状态。文学能否冲出当下的乱象与迷局,把文学带到另一个完全崭新的精神高度?可以说,这正是文学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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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本朝.文学知识、文学组织和审美新年——晚清文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J〕.福建论坛,2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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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佛克马·蚁布思.文学研究与参与〔M〕.俞国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44-45.
〔8〕主要参见:解放思想、加强团结、改革体制、繁荣创作——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分别举行学习十四大座谈会〔N〕.文艺报,1992-11-7;迎接党的十四大的胜利召开、深入学习邓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J〕.中国作家,1992(6);拨“左”反正,繁荣创作——北京作家评论家学习十四大文件座谈会纪要〔N〕.珠海特区报,1992-11-7.
〔9〕、〔10〕邵燕君.倾斜的文学场〔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193,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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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潘大春.90年代中国文学与出版关系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04:91-92.
〔13〕〔英〕罗杰·西尔弗斯通.电视与日程生活〔M〕.陶庆梅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4.
〔14〕关于新意识形态的表述,可参阅以下文献:王晓明.在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17-18.王晓明.新意识形态与中国当代文化〔J〕.汕头大学学报,2006(1).潘知常.新意识形态与中国传媒——新世纪新闻传播研究的一个前沿课题〔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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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蒋原伦.媒体文化与消费时代〔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132-141.
〔17〕文学的泛化及其命运〔N〕.人民日报,2005-08-18(9).
〔18〕陈晓明.表意的焦虑〔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