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岛村和宝玉看川端康成和曹雪芹的男性目光
2011-11-19周密
周 密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从岛村和宝玉看川端康成和曹雪芹的男性目光
周 密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无论是岛村还是宝玉,他们都各自拥有一个与现实和俗世相对的“女儿国”,都有着对女性的爱与美的追求。如果说岛村是现实社会完全的逃避者,那么贾宝玉就是现实社会彻底的叛逆者,他们的追求看似都指向女性美,其旨归却是不同的。如果说岛村的男性视角是俯视姿态的话,那么宝玉则是典型的仰视的姿态了。然而岛村的姿态并不构成川端康成本人对女性居高临下的证明,与川端对岛村有意疏离的态度相比,贾宝玉则几乎是作为曹雪芹主体意识的传达者出现在作品中的。因而曹雪芹(或者说贾宝玉)一切梦想破灭之后无可奈何的选择,与岛村的虚无有着本质的不同。
岛村;宝玉;川端康成;曹雪芹;男性视角
川端康成用他高超的文字技巧,轻易就带人走进了他的《雪国》:哀美冷艳的感觉文字、男人和女人、灵与肉、爱情与死亡……于是,我们总会不可救药的随同篇中人物一起,沉沦于日本边陲的那个冰雪小镇。而留给我们的思索,也一直延续至今,并且,还将延续下去。
读《雪国》,长夜变得辗转难眠。川端用日本式的纤细、柔美和伤感的幽情基调,编织出了这首探求人性悲与美的和歌。但透过这典雅的余情美的表面,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的内在悲剧性张力呼啸而出,在长夜里穿过黑暗,直透肺腑。而小说中重要的男性人物岛村,透过他那对虽灰暗木然,但也每每能被外部世界的美挑起一丝灵动的目光,折射出的或虚或实,美艳绝伦的女性之美,特别让人惊之叹之。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对目光,那是一对在中国浩瀚的文学史上非常不同凡俗的目光,他所折射的,同样也是女性之美,是那绝世旷代的女性之美。他,就是贾宝玉。
一、游戏的岛村和混世的宝玉:对女性的爱与美的追求的契合
虽然贾宝玉和岛村各自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各自的经历和所处环境也有着天渊之别,然而,直觉而感性的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两个人物之间的确有着某种相通之处。
首先,他们都有着所谓游手好闲,无所事至的生活状态。岛村是一个坐食祖产的业余舞蹈研究者,不过连他自己也对这个头衔自嘲不已。他生活阔绰,信奉虚无,以虚无的态度游戏人生,没有职业,没有目标,常常在一种不问时间的迷离恍惚状态中度过一天。同样,生活在大观园中的贾宝玉,虽贵为世袭望族的大子弟,但他从小“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视须眉男子为浊泥污物,只喜欢在内帏同姐姐妹妹们厮混,是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混世魔王”[1]23他们都共同有着逃避现实的倾向。
其次,他们二人都与身边的女性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岛村已有妻室,但他不到三年中三次来到雪国同驹子幽会,不论在肉体上还是感情上,他都对驹子有着某种依恋。但与此同时,岛村也对另外一位艺妓——叶子充满着无限的爱慕和憧憬。在雪国的日子里,岛村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游走在温泉的美景和艺妓之间,流连于驹子的美丽和痴情,叶子的冷艳与诱惑之间。而贾宝玉,生来便在女性包围中长大,自小对女孩子们就有一种特别的亲昵。他平生的主要兴趣是和女孩子们一起吟诗嬉游,为她们调脂弄粉,并且,常常越过封建礼教所规定的男女之间、主奴之间的界限而对女性表现出特别的亲近和依恋。因此,常被人取笑。
于是我们发现,无论是岛村还是宝玉,他们都各自拥有一个与现实和俗世相对的“女儿国”。雪国之于岛村,正像大观园之于贾宝玉,是一个能让他们远离喧嚣,寻求解脱的空间,正是他们逃避现实的港湾。不能不说,这又是他们二人的一次契合。
身在各自不同的“女儿国”中,贾宝玉眼中的女性均是“水做的骨肉”,“一见女儿便觉清爽”[1]13,而“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1]145。于是,他眼中的黛玉“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1]23,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1]58,就连生活在底层的戏子菱官,也是“眼颦秋水”,“袅袅婷婷”[1]227。总之,他眼中的女子,均是行止见识,卓尔不凡之辈,不是那些“须眉浊物”所能及的。而在《雪国》里,岛村眼中的驹子,在雪镜的映照下,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2]33,她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2]22,“肤色……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显得格外洁净无瑕”[2]52。而另外一位总带着“警惕”神色的姑娘叶子,“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2]8,她那“清彻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2]39女性的美让岛村迷恋、流连,使“他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2]7。或许对美的描述存在着表达上的差异,然而我们不会怀疑,无论在岛村还是宝玉的眼中,女性都是美的,他们也正是这种美的欣赏者和追随者,乃至崇拜者。
作为男性,面对如此美丽的异性,似乎只有爱,才能最完整而深沉的表达出自己的赞叹。于是,岛村徘徊在驹子和叶子虚虚实实的爱情之间,宝玉则纠葛于“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冲突之中。
先说岛村。应该说,岛村的确是被驹子娟秀妩媚、纯净可人的魅力所倾倒,从而与她走在一起的。然而,这种肉体的关系并末给消极虚无的岛村解决精神的困顿。因此,面对驹子对生活的认真和执着,面对她自己不顾一切的爱意,他只觉得是一种“美的徒劳”。纵使美,却又是多么可悲。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这一切给予了尊重。但无论怎样,在岛村的内心里,在他的精神层面上,所向往的却是叶子那空灵的绝美。被岛村自己虚化了的叶子的形象,成了岛村精神追求的旨归。
而贾宝玉呢?面对大观园中众多美丽的年青女性,正如鲁迅所说,他是“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3]199。昵,是一种多少含有性爱因素的爱,在这些内帏裙衩面前,宝玉不顾一切的爱之“昵”之,但是,更重要在于,宝玉不但爱之昵之,更是敬之,因敬生爱,因爱而愈敬。将她们每一个人的悲欢哀乐,荣辱得失,都包括在自己的关心注念当中,就是“爱博而心劳”。这是宝玉“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从某种意义上说,确乎是一种天生的本能。然而,在宝玉的精神世界里,他独独钟情的是与他情投意合,不对他讲“混帐话”,与他志趣相投,一样离经叛道的黛玉,是黛玉的高洁品格、卓异才华和诗人气质,使宝玉找到了他所理想的美,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
之所以将他们二人对女性的“爱”分别作出分析,首先是要将他们对女性美的欣赏和爱慕,同那种对女性侮辱性的占有和玩赏心理绝然分开的。他们同西门庆、贾琏、薜蟠之流有着根本的不同,归结为他们是将女性当作“人”而非“物”看待。明确这一点,对以下理解他们二人尤其是岛村的男性视角,是一个很重要的铺垫。同时,从以上的分析也可以看出,女性在他们二人的眼中,都承载着他们各自从肉体到精神上的对美的追求。
二、无为的岛村和奉献的宝玉:对女性的俯视和仰视的目光的相异
然而,我们还是从两部作品中读到了岛村和宝玉之间极大的相异之处:
岛村总像一个忧郁而木然的影子,总是被动的接受一切来自驹子的热情与爱意,将一切看成是徒劳,就连他的话被驹子误解,他也懒作解释。而对于叶子的爱慕,也仅限于柏拉图式的憧憬而已。尽管他也有过对这一切的内疚和自责,但他从未想过要去做哪怕只是一点点可以令两个姑娘摆脱眼前困境的努力。他完全是无为的,他的脑子里只有那海市蜃楼一般毫无根基的虚幻的美,而一切俗世的价值均被消解,包括作为个体存在的女性。
而与岛村极不相同的是,贾宝玉却是全心全意的关心、爱护着这些女性,为了她们,他可以心甘情愿的奉献一切。在利害关头,他想的都是别人。自己被烫了手,倒问烫了他的那位姑娘疼不疼;自己大雨淋得水鸡儿似的,反倒提醒菱官姑娘赶快避雨。他同情她们,尊重她们,肯定她们的价值,与她们同喜同悲,自然也获得了她们的喜爱与倾心。
虽然前面提到,他们二人都是借各自的“女儿国”以逃避现实,然而岛村的空虚来自他个人对人生意义的信念的丧失,他的心灵是麻木的。或许,对女性美的寻求,是他麻木心灵的一种本能性的自救行为,是想借一种虚幻的、绝对的美来唤醒自己,然而最后,银河坠落了,他的自我救赎也彻底失败了。但贾宝玉却是清醒的,敏感的。他敏锐的看到了男权社会的丑恶,男性群体的污浊,而相比之下,大观园里年轻的女孩子们却在他面前展开了一个感情真挚、清净明洁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宝玉得到了别处得不到的温情与乐趣,这无疑是最大的慰藉,因而他沉湎于这个世界,迷恋于这个世界,把它当作逃避男性社会的避风港。如果说岛村是现实社会完全的逃避者,那么贾宝玉就是现实社会彻底的叛逆者,他们的追求看似都指向女性美,其旨归却是不同的。
其实,这种不同,归根到底,可以看作是二人的人生观的差异所造成。而这种差异也直接影响到了二人男性视角的位置,即他们各自究竟是站在哪一个角度来欣赏女性美的。
岛村是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与他对立的,是整个宇宙、世界和人生的意义,这种体察视角的过度空高让他只能俯视,从而失去了进取的动力。因此,他只能颓丧的沉沦,陷入一种无限的虚空与不可解。同时,在他高高在上俯视着的万物众生中,就包括有女性及其她们的美。前面已经谈到,岛村对女性是尊重的,对她们的美是欣赏认同和赞叹的,然而,这种认同,这种尊重,却是建立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之上,是赐予的。这似乎是一个悖沦:如果说岛村的姿态是高高在上的,那么这种尊重又站立在哪里呢?但我们必须看到,岛村的姿态是他自己建构在他封闭的心灵结构中,这种心灵结构的高度用岛村的逻辑,是无法用俗世的其它东西支撑的,唯有美,那种被岛村虚化了的脱俗的美才可以。换句话说,这种纯真的绝对的美,在这里既是他空虚心灵的慰藉,也是他灵魂建构的唯一支撑。因此,他除了选择尊重,别无他路,而一旦这支柱倒塌,他的生命也将完结。岛村的结局是宿命的:往现实中寄托无法实现的美,终究将走上末路。
如果说岛村的男性视角是俯视姿态的话,那么宝玉则是典型的仰视的姿态了。作为男性群体中的一员,他自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1]13,“‘女儿’两个字是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和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男儿们的“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1]14而“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可有可无”[1]145。宝玉先是站在男性部落中觉出了女性的尊贵,相形见拙,因而自惭形秽。因此,在这些女性面前,他也常自称为“须眉浊物”,他是如此谦逊而卑下的与女性们交往,这当中其实包含着这着强烈的愿望:自己无论怎样也不想成为那样的浊物。正因为如此,他把女性当作偶像而顶礼膜拜着,他追随着她们,敬重着她们。与岛村的“尊重”相比,这样的“敬重”在程度上与位置上都有了更深刻和更高度的推进。
不管仰视还是俯视,女性的美,在岛村和宝玉的男性目光里,都是不可抹煞的。但是,毕竟存在视角的区别,因此,反映到岛村的心目中,这种美只能成为一种“小美”,没有宝玉眼中的“大美”所具有的傲视天地之豪情,有的只是小情调式的冷艳哀美。当然,这固然与日本传统的审美心理有密切联系,但具体到岛村个人,其男性视角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三、从岛村和宝玉到川端康成和曹雪芹:有意的疏离和主动的传达
如果我们要用岛村的目光去理解川端康成,就未免显得有些不公平。岛村的姿态并不构成作者本人对女性居高临下的证明。川端曾说:“女人比男人美……是永恒的基本的主题”[4]7,这样的话语,与两百年前中国曹雪芹的“女儿论”竟有着惊人的契合,这不能不又成为一条将他们二人相提并论的有力理由。
在谈到自己的《雪国》时,川端曾经说“一种看法是把岛村作为小说的中心,驹子和叶子作为陪衬,而我以为更正确的看法似乎应是把驹子作为小说的中心,岛村和叶子则是陪衬人物。”[5]126写驹子,川端倾注了自己真挚的情感,他承认她的奋斗,同情她的爱情,对她的苦难感同身受,“驹子的感情,实际上就是我的感情”[5]123,“说我是岛村还不如说我是驹子。我是有意识地保持岛村和自己的距离来写这部作品的。”[5]123所以岛村只是作为驹子形象的一个陪衬而已,主角是驹子,她才是川端寄托美的理想的载体。随着最后岛村和叶子在死的烈火中精神得到升华而归一后,仍留在现实中的驹子那并不明确的结局更像一个沉重的叹息。叹息背后是作者与驹子的并肩思索:或许,尘世中真会有一条通向美的天堂之路在等待着驹子。
与川端对岛村有意疏离的态度相比,贾宝玉则几乎是作为曹雪芹主体意识的传达者出现在作品中的。曹雪芹是通过贾宝玉的视角去品评人物的。也就是说,宝玉的视角,就是作者的视角;宝玉的“女儿论”,即是作者的心声。曹雪芹和贾宝玉共同仰视着女性的美,崇拜着女性的美,同时蔑视和鞭笞着男性社会的污浊丑恶。其实,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对于美好人性的呼唤和赞美。曹雪芹不似川端,他是立足于现实的,并没有像川端那样在一个相对封闭的世外桃源中去建构自己美的世界,他将他的理想都寄寓于尘世间的美好女子,她们脱俗却不超世,因此,也与我们贴得更近。至于宝玉的最终遁入空门,倘若真是曹之本意,那么,就是曹雪芹(或者说贾宝玉)一切梦想破灭之后无可奈何的选择,与岛村的虚无有着本质的不同。
总之,曹雪芹借宝玉高度肯定了女性之美,表达了世俗对女性美的践踏的悲愤,在他的笔下,女性的尊贵在与现实的碰撞中迸出了更美的火花。而川端康成则在一个相对封闭的世外桃源之中,以他执拗的唯美之心,在探求着人性及哲学层面上绝对的“纯真的美”。我们无法去偏向某一方抬高某一方,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都是美的观察者、欣赏者、表现者和崇拜者,他们在不同的时空以不同的方式走着相同的路。
[1](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1987.
[2](日)川端康成.雪国·古都[M].叶渭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4](日)川端康成.雪国·千鹤·古都[M].高慧琴,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
[5](日)川端康成.独影自命[M].金海曙,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The Male gaze of Kawabata Yasunari and CAO Xue-qin through Shimamura and Bao-yu
ZHOU M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China)
Both Shimamura and Bao-yu have a Daughter Kingdom which is a place far away from real and vulgar world,and they are both seeking women love and beauty.If Shimamura is a fully dropouts,then Bao-yu is a complete traitor of social reality.Though they are both the pursuit of female beauty,their purport is different.If Shimamura's male perspective is looking down posture,then Bao-yu's perspective is a typical gesture of looking up.But Shimamura's attitude does not prove that Kawabata Yasunari's condescending attitude towards women is true.Kawabata's attitude to Shimamura is intentional alienation.But JIA Bao-yu is almost CAO Xue-qin's bearer of consciousness.So CAO Xue-qin(or JIA Bao-yu)'s choice of helplessness after all his dreams shattered is essentially different from Shimamura nothingness.
Shimamura;Bao-yu;Kawabata Yasunari;CAO Xue-qin;male perspective;
I313.06
A
1000-5072(2011)04-0091-04
2010-12-24
周 密(1972—),女,湖南湘潭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广东工业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东方文学。
湖南省教育厅一般项目《川端康成中间小说研究》(批准号:06C333)。
[责任编辑 吴奕锜 责任校对 王 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