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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的治学与日本汉学界

2011-11-19谢崇宁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1年4期
关键词:罗振玉王国维学术

谢崇宁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王国维的治学与日本汉学界

谢崇宁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王国维能成为中国近现代新学发展潮流的代表人物,得益于其学贯中西,更离不开他与日本汉学家的学术互动。在东西方文化思想相冲突和融合的过程中,他们之间形成了以继承传统、学术创新为理念,以学术交流促进学术研究的共识。长期以来,王国维与日本学人进行学术交流、思想启发,互换研究资料及信息,其结果是给中日两国的新汉学带来了超越前代的宏大气象,从而为中日近代文化交流史书写了重要的一页。

王国维;日本汉学界;中日近代;学术交流

在中国近代的学术研究中,罗振玉与王国维的治学,涉及诸多新开拓的领域,引领了当时国学研究的新潮流,世称“罗王之学”,并在中日两国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罗振玉最初与日本汉学界建立起的各种关系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在此基础上,王国维的治学过程深化了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并产生了诸多具有国际影响力的重大学术成果。在罗、王两氏与日本学者的交往及学术互动中,当以精通日文的王国维更为直接。因此,本文就王国维与日本汉学界之关系作如下的考述,以图为进一步探讨“罗王之学”与日本汉学的关系提供一些实证材料。

一、王国维的治学理念及其方法之形成

王国维(1877-1927),成长于晚清浙江海宁的一个中产家庭,属书香世家。父亲王乃誉虽弃儒从商,但业余颇攻治书画篆刻及诗赋文辞,王国维深受熏陶。他18岁前,皆习举子业,自幼就打下了较坚实的国学基础。中国甲午战败后,与许多知识分子一样,王国维开始关注时事与新学,经常阅读《时务报》,尤其受梁启超《变法通议》等诸多思想的影响。

1898年2月,王国维入上海《时务报》馆任书记,这成为他一生事业的开端①见袁英光、刘寅生编著:《王国维年谱长编(1877-1927)》,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3页。。此后,他开始阅读《读西学之法》等新学入门书,同年3月入罗振玉创办的上海东文学社,师从日本学者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等人学习日文,兼习哲学、史、地等科目。学习期间,也不断为报馆和东文学社翻译日本新刊报纸和书籍,从此逐渐走入清末新学勃兴之先驱行列。

最初,王国维认为学习西方科学,当从学习英语入手,1898年3月1日他在致许同蔺的信中援引蒋伯斧的话强调:“西人已与日本立约,二年后日本不准再译西书。然日本通西文者多,不译西书也无妨。……若禁中国译西书,则生命已绝,将万世为奴矣。”②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页。有关王国维的书信,本文皆引自该著,后文不再复注。

由此可见,王国维已意识到介绍西学和中外文化交流与国家民族兴亡息息相关,且当以向欧美学习为主,自然学日文不及英文重要。那么,为何王国维还是留在了东文学社?并接受要从日本学者身上吸收过滤了的西方思想。当时,除了生活方面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罗振玉的赏识、日本教师的器重和学识最终还是打动了心志高远的王国维。

1898年6月30日,王国维在致许同蔺的信中说道:“弟学东文,因事冗所进甚浅,蒙教习藤田(丰八)君垂爱,屡向穰先生(汪康年)说弟事多,于学问非所宜,嘱以旬报或日报译东报事畀弟,庶得一意学习。”此言意味不到半年,王国维的学习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事隔一年后,其思想观念又发生了更大的变化。

从王国维1899年4月14日致汪康年的信中可了解到,东文学社的日本教师藤田丰八时与《时务报》创办人汪康年发生冲突,藤田几欲辞职拂袖而去,此时的王国维十分着急,力图从中调和,挽回影响。他对汪氏婉转强调,说此事关系到中国学术人才的培养与中日文化交流,并称“藤师学术湛深,其孜孜诲人不倦之风尤不易及。……其所交游固皆彼(日本)中极有才学之士,若一旦不合,翩然竟去,讼言吾国士大夫之不可共事于天下,则彼(日本)中材智皆将裹足不为中国用,此事关系尤非小也。”

从这一事件看出,王国维的学术意识与知识结构此时在一贯研习传统国学的基础上,已经开始打上了日本学者的烙印。他后来回忆到:“是时社中教师为日本文学士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学,余一日见田冈君之文集中,有引汗德(康德)、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顾文字睽隔,自以为终身无读二氏之书之日矣。”[1]295-296可见,他是受两位日本教师治哲学的影响,从而了解到西方哲学的代表人物及其思想著作,也希望能直接阅读西方哲学原著。因此,他后来又从田冈佐代治学习英文。

有关王国维的人生观与治学方向之关系,前人已多有论述,也即其《静安文集续编·自序》所云:为解答人生的困惑而有志于哲学,又因本人忧郁悲观之天性而独好叔本华之哲学。自然求解脱之最佳途径就是治学。这是他后来的一生经历由哲学、教育学、心理学而文学,最后专治史学之路的起点①见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一章。。

应当说,王国维一生最大的学术成就还是在于史学方面,这除了个人才智的因素,还与他从日本汉学界的学术研究中感悟到的治学方法有关。

1899年春,东文学社重刻出版日本学者那珂通世(1851-1908)的《支那通史》,王国维以罗振玉的名义为该著撰写了序言。这是近代中国较早引进的一部历史教科书,当时在中日学界都有很大的影响。该序说道:“藤田学士之言曰:自进化之论出,学子益重历史,……岂不然哉!”中国旧籍浩如烟海,只为帝王将相大事作谱系,而《支那通史》为“取精于诸史,而复纵横上下于二千余年之书,以究吾国政治、风俗、学术之流迁,简而赅,质而雅,而后吾族之盛衰与其强弱、智愚、贫富之所由然可知也”。故该著“持之今世之识,以读古书者欤?以校诸吾土之作者,吾未见其比也”[2]469-470。此言表明,通过藤田丰八的引导,细读那珂通世的著作,王国维已知从新史学的进化论视角来治中国历史。

同年东文学社出版的日本史书还有桑原骘藏(1870-1931)的《东洋史要》,由樊炳清译,罗振玉题签,王国维作序。其云:“吾师藤田学士乃论述此书之大恉,而命国维书其端曰:自近世历史为一科学,故事实之间不可无系统。抑无论何学,苟无系统之[智](知)识者,不可谓之科学。……桑原君之为此书,于中国及塞外之事,多据中国正史,其印度及中央亚细亚主事,多采自西书,虽间有一二歧误,然[间](简)而赅,博而要,以视集合无系统之事实者,其高下得失,识者自能辨之。”②王国维:《东洋史要·序》,夹注引自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第四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71-472页。可以说王国维是在藤田的指导下读《东洋史要》,认为治史当有世界之眼光,需要学贯东西,充分占有材料,以普遍联系的方法寻绎出历史发展演变的脉络和规律。

事实上,东文学社译介出版的系列日本史书和教科书,都与日本教师藤田丰八的指导和推介有一定的关系。藤田师承那珂通世,又与东京大学校友桑原骘藏等学者有密切的关系。他的治学思想及其方法论,尤其是其“世界性”和“系统性”的史观,对王国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在此前,中国传统的学人甚至对“何谓世界史”的认识都是极其模糊的。

藤田曾为中文版的《泰西通史》作序言。该书是将日本学者箕作元八、峰岸米造合著,徐有成等人合译、王国维作序言的《欧罗巴通史》与《西洋史纲要解》二书合集,于1902年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王国维认为《欧罗巴通史》是模仿德国史学家兰克的著作①见王国维:《欧罗巴通史·序》,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第四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73页。,说明他已经熟悉了当时在日本东京大学占据主导地位的兰克学派的实证主义史学方法论。而且,从当时藤田丰八和王国维的史观,也可看出两者是一脉相承的。例如,王国维曾谈到藤田和他讨论该著的系统性和科学性,其云:“中国之所谓历史,殆无有系统者,不过集合社会中散见之事实,单可称史料而已,不得云历史。”(《东洋史要·序》)因此,王国维反复强调历史的本质在于“关系”和“系统”。藤田丰八在《泰西通史》的序言中更明确指出了历史是一“有机团体”,彼此相互联系,存在一定的“关系”,其“因果关系”乃历史的本质。可见王国维的史学思想,不仅是渊源于西学,也是直接受到其师藤田丰八的启迪②见李孝迁:《西方史学在中国的传播(1882-194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5-38页。。这就是王国维掌握了用西方科学思想来指导其后从事学术研究的开始,也是他后来在《国学丛刊》序中能指出史学的方法在于“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观堂别集》卷四),并写出《殷周制度论》诸名篇的契机。

当时,罗振玉与藤田丰八相投契合,在上海办农学社译东西方各国书籍报刊,译才奇缺,又加上藤田将“日本学者之游中土者,必为介绍,然苦于语言不通”,于是罗氏与藤田便“乃谋创立东文学社,以东文授诸科学。”[3]714以此为契机,由藤田牵线,罗、王二人已开始结交后来成为日本京都学派代表人物的内藤湖南、狩野直喜等人。1900年,狩野直喜到中国留学,即从同窗藤田丰八处听闻了他对王国维的夸奖,并云当时象王国维那样想尝试研究西洋哲学者极为罕见。

王国维从1898年入东文学社后至1903年,历经沧桑,仍然矢志于学,他已遍读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哲学等领域的西方著作,且以日文译本参阅,收效遂益宏,并发表了不少见解深刻的相关论文。王国维最初是以西法为立足点,故其著述皆堪称我国近代学术研究的先驱之作。与此同时,他并没有放弃国学,于暇时也习研古文辞,又自以所学根柢未深,读江子屏《汉学师承记》,欲于此求治学途径。可见其治学一开始就有东西学融会贯通的倾向。

1906年2月,罗振玉任清政府学部参事,王国维随罗氏移居京师,以此前七年间治教育学、哲学、文学兼译东西洋著作为分水岭,其治学方向逐渐转向治经史考据之学。当然,这一转变也与当时的学术新潮流有关。

二、学术新潮及东西方汉学家互动对王国维的影响

鸦片战争以来,西学狂潮席卷东亚,中日传统汉学也同样受到极大的冲击。日本在福泽谕吉为代表的“脱亚论”思潮的影响下,一度全盘西化,开始蔑称中国为“支那”。在清朝封建大厦行将倾倒之际,新旧思想的激烈斗争也反映到学术界来。然而,受到西方科学洗礼的王国维,此时已能用不偏不倚的态度来处理学术之争和从事真正的科学研究,其治学态度鲜明表现在他为《国学丛刊》创刊号(1911年)所作的发刊词中。其文倡言:当世之学问应当是无新旧学、无东西学之分。这实际上也是他对自己此前七年之间治学经历的总结。

学无贵贱,重要的是学术研究要有创新性。例如,王国维的戏曲史研究是着了国人的先鞭。他自述治斯学有两个原因:一是“因填词成功而有志于戏曲”;二是“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故有补前修所未逮之举。戏曲不登大雅之堂,这是中日传统汉学界的偏见。王国维敢于挑战传统,其实也是受西学的影响。1907年他在《教育世界》杂志曾发表了题为《戏曲大家海别尔》的论文,通过对德国戏曲文学的论述,强调成功的戏曲作品同样是世界之大杰作。此观念显露了王氏欲治中国戏曲史的端倪,其后数年他便有《曲录》、《戏曲考源》诸文的问世。

与此相呼应,日本明治维新以来,有识之汉学家也开始用西学眼光来研究汉学。如在西学东渐的浪潮中,东京大学教授中村正直呼吁“汉学不可废”,同时致力于西学及汉学的研究,从而成为学贯东西的学者,并造就了一批从事汉学研究的新生力量。其后,日本在汉学领域杰出学者辈出,其中就有中国俗文学研究的代表人物森槐南、狩野直喜、盐谷温等人。森槐南(1866-1911)除了汉诗研究,还对中国的词曲进行了开创性的探讨。他的学生盐谷温在德国留学时,了解到法、英等国的汉学研究,尤其是中国俗文学的研究成果令其深受启发,因此于1910年专赴中国长沙师从国学大家叶德辉学习古词曲,回国后便写成了他的名作《支那文学概论讲话》,其戏曲和小说的研究在当时具有重要的学术创新意义。

学术超越前代最重要的还是新学科的创立。王国维在论此学术意义时曾说:

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之最大发现有三:一为孔子壁中书;二为汲冢书;三则今之殷虚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此四者之一已足当孔壁、汲冢所出,而各地零星发见之金石书籍,于学术有大关系者,尚不与焉。故今日之时代可谓之“发见时代”,自来未有能比者也。[4]33

王氏所述之近代大发现,因其与罗振玉的关系,几乎都参与创通其学。罗、王得以引领此国学新潮流,一方面是与罗振玉长期以来热衷收藏文物古籍,并且取得包括甲骨文在内的许多重大收获有关,同时也是与法、日等国际汉学家的互动交流密不可分。

1907年,罗振玉荐王国维任清朝学部总务司行走,主持编译及审定教科书。1909年秋,法人伯希和将搜掠之部分敦煌文书带到北京与中国学者交流,这是罗、王初识伯希和,并成为敦煌学研究先驱的契机。他们对敦煌的发现一时“诧为奇宝”!除了争相抄录,还与伯希和相约共同研究敦煌文书。当时,罗振玉还敦促清政府着力搜集劫余的敦煌文物。

王国维回忆当时与伯希和交谈时,有未知的敦煌戏曲古本资料而未能亲见感到十分遗憾。与罗、王二人时通音问的友人藤田丰八受此影响,也开始关注中国西北考古新发现的动态。他后来就是根据1909年罗振玉抄录的资料,写出了他的成名作《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笺释》(1910年),成为当时在中国、日本、法国相继形成的“敦煌学”的第一部文献研究著作。

北京相约之后,伯希和继续将部分敦煌文书资料寄给罗振玉等人整理刊行研究,王国维也参与其事,还曾函托兰州慕少堂拓敦煌千佛洞莫高窟碑等数十份,以作考证。

1909年12月,藤田丰八寄给罗、王英伦地学协会杂志,内刊有斯坦因游历中亚的演说文稿,其中记述了他从敦煌搜集大量文物资料的事实。于是,王国维将该演说文译成《中亚细亚探险记》,刊入罗振玉等人校印的《敦煌石室遗书》之附录《流沙访古记》中。罗振玉作序云:“今年秋八月,同好既影照敦煌石室文字,冬十一月,东友藤田学士丰八邮寄英伦地学协会杂志,中载匈牙利人斯坦因氏游历中亚细亚演说,记敦煌得书事,并考西陲水道,叙述至详。已而沈君昕伯先纮复自巴黎译寄伯希和氏演说。又于日本史学杂志中见德人第二次游历土耳其斯坦报,爰会译为《流沙访古记》,……适校印敦煌遗书竟,因附刊于后。”[5]1689

此际,在各方敦促下,清政府也将劫余之敦煌文书运至京师学部。敦煌大发现因罗振玉的通报,日本方面也高度重视,1910年8月,京都大学特派内藤湖南教授一行来华考察。狩野直喜曾撰文追忆说:“据闻敦煌发现的遗书,运到前清新设的学部保管,我国京都大学的内藤虎次郎、小川涿治、滨田耕作、富冈谦藏诸君,奉命共赴北京调查。那时罗叔言君为京师大学堂农科大学监督,……为我们的遗书调查工作给我们很大的方便。当时王静安君也在农科大学做职员,为我们一行照顾不少。……恰好王静安君也和我的研究相同,他已著有《曲录》及《戏曲考源》等书,因此我利用旅居北京之便,常与王君晤面,听取他对元代杂剧研究的心得。”①(日)狩野直喜:《王静安君を憶う》,《艺文》第18年第8号,1927年8月。转引自袁英光、刘寅生编著:《王国维年谱长编(1877-1927)》,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3-64页。

可见当时王国维的具有创新意义之学术研究已受到日本汉学界的关注,他尤其与当时任京都大学副教授的铃木虎雄关系密切,两人时常交换资料信息、切磋诗词的创作和评论。1911年1月,王氏撰《古剧脚色考》,文成即由铃木虎雄译为日文,后发表于日本《艺文》杂志第4年第1、4、7号。王氏后作之《简牍检署考》也是由他译成日文,刊载于《艺文》杂志。此文是他利用上述考古新发现的资料,从事中国简牍学研究的开创之作。

上述表明,敦煌文物的发现和研究,是因东西方汉学家的互动而成为二十世纪的汉学主流之一,此时的王国维已参与其中,他虽然仍在攻治戏曲史,但治学方向已开始明显转变和拓展。

三、辛亥以后王国维与日本汉学界的互动与交流

辛亥革命以后,罗、王深感“百事无可为”,只求净土专治学术。1911年11月,在日本友人的帮助下,王国维也随携带大量自藏图书文物的罗振玉流寓日本京都。此后的五年间,二人的学术研究不仅开拓了国学的诸多新领域,对日本的汉学研究也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其中精通日语的王国维更是扮演了桥梁的角色。中日两国当时的新学问,都是在传统汉学、乾嘉朴学的基础上,又融入西方科学等实证主义的方法论去进行创新研究,故两者一拍即合。当时,王国维与日本汉学界频繁互动交流,并由此而产生了许多重大的学术成果,在此从以下主要的几个方面来加以说明。

在中国戏曲史研究方面,1912年12月王国维拟将利用历年研究所得的宋元戏曲诸资料,着手编撰《宋元戏曲史》,曾致书铃木虎雄,求借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藏明人《尧山堂外纪》等资料,其云:“近因起草宋元人戏曲史,颇思参考其中金元人传一部分。”此外,考释古文字,又希望能借阅宋人郑樵《通志·金石略》中石鼓释文一本。

《宋元戏曲史》是王国维多年来研究戏曲的集大成,博得了中日学界的高度评价,并产生了巨大的学术影响。对此,早年留日学者王古鲁先生曾经作了如下评述:

中国戏曲之有史,还创始于近年海宁王静安先生的名著《宋元戏曲史》。谁都知道向日的文人,素以此种民间文学鄙弃为巷谈街说一类东西的。……此种见解,阻止了究渊源明变化陈迹之戏曲史产生,并且因此不知埋没毁灭了多少伟大巨著。直至清季,王静安先生以丰富的学识,精锐的目光,看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明了它的价值,故于《曲录》、《戏曲考原》、《宋大曲考》、《优语录》、《古剧脚色考》、《曲调源流考》之外,复进一步,而著成上述之戏曲史。……他研究曲学的精神,不独唤起了本国学人注意曲学,而且在东瀛亦惹起了不少学者来研究中国戏曲。[6]5

如上所述,王国维与日本汉学界的学术关系也体现在戏曲研究方面。正是受王著的影响,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写成了《中国近世戏曲史》这部经典之作。

关于甲骨学、经学研究,刘鹗《铁云藏龟》(1903年)是第一部著录甲骨文的专著,孙诒让据其写出了甲骨文研究的第一部专著《契文举例》(1904年),后者因没有公开发表,当时并没有产生应有的影响。罗振玉虽识二著,但长期以来,他一直处于搜集资料和摸索的阶段。这时,中国甲骨文的发现已引起日本汉学界的关注,如林泰辅于1909年发表了研究甲骨文的论文[7],此后京都大学的富冈谦藏等人也著文介绍讨论了甲骨文[8]。作为一个回应,罗振玉于1910年写成《殷商贞卜文字考》一文答林氏;到日本后,在前著的基础上,继作《殷虚书契考释》于1914年付印,由此而奠定了甲骨学研究的基础。此间的王国维一边与罗振玉共同整理图书和文物资料,一边研习甲骨文和金文,也开始相继发表相关的论著。

继罗振玉的研究之后,王国维首先把甲骨文引入中国古史的研究,于1915年撰写成《三代地理小记》。受其启发和影响,日本学者林泰辅、内藤湖南等人也相继发表了相关的学术论文。正是在这种不断的学术互动下,王国维的甲骨学研究又走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他于1917年2月写成了著名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这些成果表明,以甲骨文作为古史新证的研究已逐渐在中日学术界开展起来,王国维倡导的古代文献与地下文物相互参证的“二重证据法”得以应用,并成为史学研究的重要方法。

罗、王侨居京都,东京学者也时有来访,产生较大影响的是日本汉学家林泰辅与罗、王的论学。1915年,林泰辅将所著《周公及其时代》赠予罗、王。此前,林泰辅对王国维以甲骨文释“王宾杀禋”之说曾发表过商榷意见,罗、王二人在肯定林著成果的同时,都分别致函林氏作了论辩,林氏又复作《关于王宾答罗王二氏书》载日本《东亚研究》第5卷第12号。江上波夫指出,后来日本甲骨学、经学研究的兴盛,产生了后学贝冢茂树、诸桥辙次这批成就卓著的学者,都不能不追溯到林泰辅与罗、王论学的时期①见(日)江上波夫编:《東洋学の系譜》,日本:大修馆书店1992年版,第18、23页。。

在敦煌学、简牍学研究方面,罗、王一边注意搜集国内外的有关资料整理刊布,同时也一边作出研究考释,其间二人从事的各种专题研究也得到日本友人的不少帮助。陈寅恪曾指出:“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吾国学者,其撰述得列于世界敦煌学著作之林者,仅三数人而已。”[9]236而罗、王二人正是我国这一学科的开创者。

1911年2月,罗振玉和王国维创办《国学丛刊》,其宗旨就如国学大师沈曾植所云:“要当以世界眼光,扩张我至美、至深、至完善、至圆明之国粹,不独保存而已,而亦不仅仅发抒怀古思旧之情抱”②沈曾植:《与罗振玉书》(1911年1月9日)。转引自许全胜撰:《沈曾植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53页。。要与国际汉学家实现更好的互动,就是要加强敦煌文书的搜集整理及中国边裔出土文物的研究,因为在这些领域,外国学者已占了先机。

1914年2月,罗、王在京都合编《流沙坠简》,其研究材料,是法国汉学家沙畹研究斯坦因所获敦煌汉晋木简成书后,将稿本寄给罗振玉,二人在沙畹著的基础上进行的再考释。此著完成的学术史意义就在于:它促进了后来中日两国敦煌学与简牍学的发展。

正因为充分认识到敦煌学是国际性的学问,王国维始终在关注敦煌文书的研究动态,其获悉的研究信息资料,除了国内的文书劫余,也有取自法人伯希和与日本本愿寺大谷考察队等所获得的资料。如他1919年9月30日致书罗振玉说:“接到手书,……李氏诸书(指大谷藏“李柏文书”等)诚为千载秘笈,闻之神往。甘露二年写经,(罗)君楚疑为苻秦时物,亦极有理。景教经二种不识,但说教理抑兼有事实,此诚世界宝笈,不能以书籍论矣。”同年11月15日又致书罗氏说:“顷君楚于上海西人图书馆阅英文《亚细亚》杂志,中有《敦煌录》,景叔已钞出,即寄津。维亦录一副本。”

在罗振玉和王国维的推动下,京都大学教授狩野直喜于1912年专赴英、法调查抄录敦煌文献,王国维特赋诗送行。其后,狩野将敦煌唐人写本抄件带回日本,供中日学者研究之用,王国维也得以看到这些珍贵的资料,并用于其后的敦煌学研究,获益匪浅。

旅日期间,王国维一方面是在日本友人处见到了不少国内失传的汉籍珍本,同时也尽可能为日本汉学家友人提供所缺乏的研究资料,如他多次为藤田丰八致函缪荃孙,为其抄录邮购《诸蕃志》、《岛夷志略》等不同的校勘版本。并向缪氏通报了在日本见到的《元刊杂剧三十种》等海内外秘笈,称“此为到东以来第一眼福也。”

王国维旅日近五年,这应当是“罗王之学”形成之最重要的五年,固然也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罗氏曾说:

公(王国维)居海东,既尽弃所学乃寝馈于往岁予所赠诸家书,予又尽出大云书库藏书三十万卷,古器物物铭识拓本数千通,古彝器及他古器物千余品,恣公搜讨,复与海内外学者移书论学,国内则沈乙庵尚书、柯蓼园学士,欧洲则沙畹及伯希和博士,海东则内藤湖南、狩野子温、藤田剑峰诸博士,及东西两京大学诸教授。每著一书,必就予商体例,衡得失。如是者数年,所造益深醇。[10]362-363

这一回顾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然而迫于困窘的生计,王国维于1916年2月初返回上海,就任英人哈同所办《学术丛编》编辑之职。当日给王氏送行的,除了罗振玉,还有京都大学教授狩野直喜等人。

四、从日本归国后的王国维

归国后的王国维仍时常保持与日本学者的联系。内藤多次访华,必先告知王氏行程;富冈谦藏等人到沪游学也多得王氏的帮助;铃木虎雄来华留学在上海甚至住留王家。另一方面,从事学术研究需要了解外界动态,王氏也多是依赖日本的学术期刊。如1919年8月17日他在致罗振玉的信中说,看到日本《艺文》杂志载有榊亮三郎博士译出的法人伯希和八年前关于中国西域研究的演说,“始知近年西人于东方学术之进步。……于学术关系极大”。受之刺激,王氏相继撰写《西胡考》、《西域井渠考》诸文,以回应国际汉学研究的发展。

王国维研究极重视新材料,但此时离开了罗振玉丰富的收藏和良好的治学环境,归沪后颇感不便。他曾想返日本作研究,于是就商于罗振玉说:“维则每年往东一次,与公同行,暂则住一月,久则数月亦可,每年研究均以家所有书为根本,而至东则参考诸书以成之,此为最妥办法。”(1916年10月14日书信)归国后的翌年,应罗振玉函招,王国维再度赴日,参加短期的学术活动,此后便立足于国内继续从事学术研究。

在沪期间,王国维常问学于国学大师沈曾植,同时也开始深究古音韵学和蒙古史。担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通讯导师时,他也曾建议北大设置满文、蒙古文、藏文讲座。其治学兴趣的游移,均不离从事敦煌学诸研究及其与东西方汉学家的互动。1919年7月27日,他致信罗振玉说:

……伯希和君所撰《摩尼教考》所搜集中土书籍材料略备,因录出之。中引和林所出回鹘爱登里啰可汗碑,询之乙老,乙老出一录文本相示,校以伯氏所引,则伯氏所见本校乙老所录本每行多出二十余字。盖以碑断为三截,乙老所录者仅上二截,而伯氏所见多出下半截。此碑与突厥苾伽可汗碑不知近有新拓本否?乙老所录亦有苾伽可汗碑,每行俱无几字,且恐有误,其所录回鹘可汗碑亦然,其原本为俄人照相本。前志文贞(志锐)所拓仅阙特勤一碑,不知三六桥(三多)所拓曾及此二碑否?阙特勤碑所记事罕出《唐书》外者,而回鹘可汗碑所记则多为史册所未及。……若得见三段全文,则所得当更多矣。

上述可见,注意中国边裔的古文物及史地研究,是当时东西方汉学研究的一个热点,王国维故也专注于此。他曾自称“元史素未留意,乃作小学生一次,亦有味也。”(1925年8月23日《致马衡》)但此后却佳作频出,这实际上也是通过阅读日本学者的论著而达到的学术创新。如他在《黑车子室韦考》中曾说:“丁卯(1927)暮春,从友人借得日本文科大学所印满洲朝鲜历史地理研究报告,中有津田博士室韦考,……其说甚精辟,独不及黑车子室韦及其南徙事,因补著之。”[11]623此后,在上述研究之基础上,王国维又作《鞑靼考》、《萌古考》诸文,皆可补日本学者研究之缺失。

王国维与日本汉学家互通音问,一方面是把自著成果赠送对方,同时也注意向之介绍国内的重要新发现。1924年今西博士到沪,王氏就将未及研究的河南新郑新出土的铜器铭文拓片出示。同样,内藤湖南、神田喜一郎等人也时常给王氏寄赠他见不到的资料。

1925年,誉满中日学术界的王国维受聘为清华国学研究院教授,其学术生涯又揭开了新的一页。同年秋,为祝贺内藤湖南博士花甲之寿,他寄近作《西辽都城虎思斡耳朵考》一篇,被刊入纪念论文集中。同时还为神田喜一郎等友人搜寻中国《永乐大典》等藏书资料。

王国维执教清华的后期研究,最主要是作蒙古史研究。其间神田喜一郎也给他较大帮助。他研究《元朝秘史》(即《成吉思汗实录》)时,曾致信罗振玉云:“李文诚《元秘史注》纰谬甚多,与其所著他书无异,培老乃盛称其人,殊不可解也。”(1925年12月16日书信)苦于没有好的校注本对勘,王氏只好致信神田,请他寻购日本那珂通世的校注本。从后来两人的通信可知,神田不仅代购了王氏急需之参考书,还向王氏介绍了国内未见的其他日本汉文秘籍。同时,王氏也为神田解答了诸多学术疑难问题,并为其继续查寻所需资料。这种诚挚的学术友谊,可谓是中日学者密切互动,共同促进学术发展的一个缩影。

王国维执教清华后,与日本汉学家、友人、留学生仍然过从甚密,鱼雁未绝。如后学青木正儿求问王氏攻治中国古戏曲之法等。1927年6月2日,饱经离乱而悲观的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日本汉学界闻讯,即以《艺文》杂志连篇刊文悼念,又成立“静安学社”,以弘扬王国维的治学精神。

综上所述,从王国维的治学经历可知,他之所以取得卓越的成就,除了个人的天赋和努力,也是时代环境的产物。他能在新旧社会激烈冲突的时刻,由一个深受封建传统文化熏陶的学子而脱胎历练成长为国际新汉学的领军人物,这固然是他重视吸收东西方新学的有益营养来改造传统国学的结果,同时,他长期与日本汉学界人士互动交往,也应当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换言之,中国近现代学术成功的转型,既有西学东渐的巨大作用,也离不开日本新汉学的诸多影响,王国维的治学历程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1]王国维.静安文集续编·自序[M]∥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第二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2]王国维.重刻《支那通史》序[M]∥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第四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3]罗振玉.集蓼编[M]∥罗雪堂先生全集(续编二).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69.

[4]王国维.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M]∥姚淦铭,王燕,编.王国维文集(第四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5]罗振玉.流沙访古记序[M]∥罗雪堂先生全集(续编四).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69.

[6]王古鲁.译者叙言[C]∥(日)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王古鲁,译.北京:中华书局,2010.

[7](日)林泰辅.清国河南省湯陰県発見の亀甲牛骨に就きて[J].日本:史学杂志,1909,(8-10).

[8](日)富冈谦藏.古羑里城出土の亀骨の説明[C]∥史学研究会.史学研究会演讲集(第3册).日本:富山房,1910.

[9]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C]∥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0]罗振玉.海宁王忠悫公传[M]∥罗雪堂先生全集(续编一).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69.

[11]王国维.黑车子室韦考[C]∥观堂集林(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99.

On the Relations between Wang Guo-wei's Academic Career and Japanese Sinological Scholars

XIE Chong-n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a)

Not only benefiting from learning both Chinese and Western knowledge but also interacting knowledge with Japanese sinologists could Wang Guo-wei be the representative figure of new learning development in modern China.They have formed the theory of inheriting tradition and academic creativity as well as the common view on knowledge communicating to accelerate research with the process of conflicts and fus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al thoughts.Wang Guowei has exchanged in knowledge,enlighten minds,study materials and information with Japanese scholars for a long period time,which has resulted in establishing a New Sinology encompassing both China and Japan so that an important awareness was created in the history of cultural exchange in two countries.

Wang Guo-wei;Japanese sinological scholars;Sino-Japanese modern times;academic exchange

I209

A

1000-5072(2011)04-0083-08

2011-03-09

谢崇宁(1957—),男,广西柳州人,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海外中国学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

[责任编辑 吴奕锜 责任校对 王 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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