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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评葛景春先生的《李杜之变与唐代文化转型》——兼论二十世纪的李杜比较研究

2011-11-19胡永杰

杜甫研究学刊 2011年3期
关键词:李杜杜甫李白

胡永杰

葛景春先生的《李杜之变与唐代文化转型》 (以下简称《李杜之变》)2009年8月由大象出版社出版,全书34.5万字,这是李杜比较研究方面的又一项重要成果,把这一问题的研究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在评述这部著作之前,我们先回顾一下二十世纪李杜比较研究的历史。

李杜的比较一千多年来一直是文学史研究中的一个很受关注的问题,从中唐时期元稹在《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把李杜进行比较,并表示出抑李扬杜的态度以来,论者或抑李扬杜,或抑杜扬李,或李杜并重,虽倾向不同,但重视两者比较研究的热度却是始终不减的。二十世纪以来,由于学术研究的现代化转变,更是出现了不少这方面的专著和论文,如胡小石的《李杜之比较》①、汪静之的《李杜研究》②、履泽的《略谈李杜的比较》③、傅庚生的《李杜诗论》④、苏仲翔《李杜诗选·导言》⑤、罗宗强《李杜论略》⑥、金启华《李杜诗论的比较》⑦、袁行霈《论李杜诗歌的风格和意象》⑧、裴斐《唐代转折时期的李、杜及其诗歌》⑨、萧瑞锋《李杜诗论异同论》⑩、杨义《李杜诗学》11等。

综观二十世纪以来李杜比较研究的成果,其突出成就可总结为两个方面,一是基本确立了李杜并重,不厚此薄彼的公正态度。除了个别论著外12,绝大多数论者都主张李杜并重,不应强分高低,厚此薄彼。二是对李杜思想个性、诗歌内容、诗歌艺术的差异作了较为全面系统的研究。如胡小石先生的《李杜诗之比较》一文,不愿走前人“根据于地理的”和“根据于思想的”路子,而是侧重于从艺术上的表现来作比较。他认为李白是唐代诗人“复古的健将”,杜甫则是“革命的先锋”,李守著诗的范围,杜则抉破藩篱。并从诗歌的立意用古人成意或用现事、诗句的单笔或复笔、诗体的选择、音调的谐美或拗峭、重意或重炼字等方面比较其不同。而且,文中还指出:“从《从古诗十九首》至太白作个结束,可谓成家;从子美开首,其作风一直影响到宋明以后,可云开派。”把李杜的差异和整个中国文学史的发展演变联系起来,眼光是极宏阔和深刻的。汪静之先生的《李杜研究》,把李白和杜甫区分为“贵族的”和“平民的”文学的不同,然后又从思想、作品、性格、境遇、行为、嗜好、身体几个较为具体的方面探讨了两人之间的差异。履泽先生的《略谈李杜的比较》一文也是从境遇、思想、行为、性格、作品几个方面入手,简要地对比了两人的不同。罗宗强先生的《李杜论略》则对李杜的政治思想、生活理想、文学思想、创作方法、艺术风格、艺术表现手法六个方面进行了翔实深入的比较。杨义先生的《李杜诗学》是从艺术入手,借鉴现代文艺理论,对李杜的不同作了相当细致的分析论述。傅庚生、金启华、袁行霈、萧瑞锋等先生之文则分别就思想情感、诗论、意象、风格等一两个方面,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

葛景春先生的《李杜之变与唐代文化转型》是李杜研究论著中最晚出的一部,全书分为三编,上编为“李杜诗风之变”,中编为“李杜之变与唐诗主潮之变”,下编为“李杜之变与唐代文化转型”。它除了充分吸收前人研究成果对李杜的差异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比较外,更是将视野拓展至整个唐代文学、文化乃至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发展历程,探讨李杜差异所代表的唐代文学和文化从前期向后期发展转变的动向,挖掘出两者之变背后更深层的文学史和文化史内部演变的原因,既有极宏阔的视野,又有翔实全面的分析。

从上文对二十世纪以来李杜研究情况的回顾中我们可以看到,《李杜之变》之前的李杜比较研究主要集中在李白和杜甫自身思想性格、作品内容和艺术的差异上,是一种静态的考察,除胡小石先生、裴斐先生等不多的一些论断外,对两者之异在文学史发展中的位置和意义关注较少。一些文学史著作在这方面倒是给予了关注,如陆侃如、冯沅君先生的《中国诗史》13就把李白划归于初盛唐,把杜甫则划归于中晚唐;罗宗强先生的《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14和《唐诗小史》15都把李白归于盛唐时期,杜甫归于转折时期;陈伯海先生的《唐诗学引论·别流篇》16中也把李白归于盛唐,把安史之乱爆发到大历初年的十多年作为中唐文学的第一个阶段,杜甫自然也就属于了中唐诗人。但由于体例所限,这些论著没有对这一问题的具体情况和背后原因展开论述。《李杜之变》则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翔实的研究和分析,葛先生之所以把书名定为“李杜之变”而不是“李杜之异”,就可看出他的着力之处。

在书的中编“李杜之变与唐诗主潮之变”中,葛先生认为,唐代社会基本上可以划分为两个大的时期,从开国到安史之乱发生是其上升期,从安史之乱到唐代亡国是它的衰变期。上升期的士人心态,怀着朝气蓬勃的理想主义精神,表现在诗歌上,就是理想主义的浪漫诗潮。李白正是这种诗潮最杰出的代表。而杜甫虽只比李白小十一岁,但他的思想倾向、诗歌风貌则属于另一个时代,即唐代走下坡路的中晚唐时期。安史之乱正是这两个时期的转折点,这场灾祸使大唐盛世一去不返,浪漫诗潮对于乱世、衰世残酷的社会和人生已不再适用,现实主义写实的诗风才是适合于表现安史之乱后国家衰乱、百姓乱离、民生涂炭的社会现实的新思潮。杜甫清醒地看到了他身上肩负的历史责任,就是要直面人生,如实地写出历史的真实,所以他自觉不自觉地担当起时代的重任,开创了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的写实的诗风。

在这一部分中,葛先生用了充分的篇幅分析了初盛唐浪漫诗潮和中晚唐写实诗潮的具体表现。如初唐“四杰”、 “文章四友”、陈子昂等的诗作具有“高昂进取之志”和“明朗刚健”、“苍劲浑茫”之风;盛唐以王孟为代表的表现向往自由、热爱自然的山水田园诗派,具有大唐盛世的太平气象;边塞诗派诗歌中体现出立功异域、献身祖国的理想主义浪漫精神,这些都是理想浪漫诗潮的表现。而李白则是既有边塞诗人的壮伟之志,又有田园山水诗人的高逸情怀,正是这种诗潮的最杰山代表。杜甫的新乐府等具有“诗史”之誉的现实主义诗篇开元白新乐府运动的先河;其议论时政、评骘人物的诗篇及由陇入蜀的风格奇峭的纪行诗则为韩孟诗派以文字为诗,以议论入诗,及奇崛瘦硬的诗风开启了道路;他的律诗及炼字、炼句、炼意、反复推敲的作风,又对中晚唐诗人推敲字句,讲求诗眼、精雕细琢的诗风有很大影响,因此,杜甫是中晚唐诗歌潮流的开山者。正是在这些翔实的分析的基础上,著者才得出李杜之诗是属于唐代前后两个不同时期,他们的诗风之变代表着唐诗主潮的嬗变的结论,因而他的这一论断是切实令人信服的。

在中编中葛先生还认为,李杜之间,在诗体上由偏重古体向偏重近体转变;在时代上由少年期向成年期转型;在审美观上由崇尚自然到注重人工雕饰,由重自由表现到注重章法,从崇尚天才到崇尚积学功力,从重情感到重规矩,从尚虚到尚实,从意象疏朗到意象密集;这些都代表了唐诗前期和后期风貌的差异,是唐诗主潮由初盛唐到中晚唐嬗变的具体表现。这些论断都是比较深刻的,体现了他审视李杜差异所具有的深远而宏阔的眼光。

《李杜之变》的下编则进一步把视野拓展,从整个唐代文化乃至中国文化发展嬗变的层面去审视李杜之变。第八章探讨初盛唐与中晚唐文化思潮的转型,葛先生认为,初盛唐时期在社会阶层上仍是士族势力占优势的时代 (虽然已有大量寒士走上政治舞台),影响到文学上,是这时期盛行的仍旧是传统的骈文和诗赋,仍旧保存着士族雅文化的色彩。而中晚唐时期寒士阶层的势力愈加壮大,通过与士族的斗争最终战胜了士族势力。因此在文学上,以雅文化为特征的士族文学也逐渐向以传奇小说、变文等为形式的俗文学转变。在士人主体方面,隋唐之际是以凭自己杰出才能和远见卓识成为帝王师友的“策士”型士人为主,而高宗以后的初盛唐时期,所重视的是以科举出身的“文士”型士人,盛唐文士普遍带有魏晋南北朝名士的“风流倜傥”之气,盛中唐之际的士人则表现出尊经重儒、救时劝俗的儒士精神。唐代士人经历了唐初策士、初唐文士、盛唐名士、大历至中唐儒士的多次变化。在文化环境方面,初盛唐儒、释、道、侠多元交融,对外来宗教、音乐、歌舞、绘画等采取开放的政策,具有多元相辅相成,和谐共存,融会古今,汇合南北,贯通中外的开放性文化心态和环境。安史之乱后,社会政治形势使文化思潮由多元并行逐渐向强化儒家思潮的方向发展。

在对唐代文化背景和发展趋向的整体关照与把握下,葛先生认为,李白身上虽有鲜明的庶族地主的平民之气,但是他却濡染了南朝士族名士的个性解放和人格独立的意识,而杜甫身上更多则是儒士的色彩,他们分别受到了两个时代不同的文化精神的影响。在文化价值取向上,李白处于盛唐开放多元的文化环境中,可以自由地选择吸取儒、道、释、侠及外来文化等不同的文化因素,士族文化的独立意识和人格风采,先秦平民之士的平交王侯、为王者师友的理想,侠士扶危济困,然诺重交的义气,道教追求个体自由的精神,儒家安社稷、济苍生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佛教众生平等的意识都对他有影响,多样的文化因素在他身上奇妙地结合。而杜甫在安史之乱后的文化环境中,只能选择儒学,吸收的主要是儒家的大一统、夷夏之辨、伦理纲常、仁民爱物等思想观念。“在当时的历史状况下,杜甫等人文化价值观的转变无疑是思想和文化发展进程中历史选择的必然”。在文化人格类型上,李白有强烈的个体意识和人格独立精神,是群体人格向个体人格过度与转变的代表;而杜甫却有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意识,是由个体人格向群体人格转变的代表人物。

此外,还应该注意的是《李杜之变》的第七章专门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探究了李杜之间差异和嬗变的原因。认为李白主要受南方文化 (也可称长江文化)的影响,杜甫则主要受北方文化 (也可称黄河文化)的影响,两人又都能不为自己的地域文化所囿,使南北两大类型文化在自己身上交流融合,不过是各有侧重,因此呈现出既能显示各自地域文化的特点,又表现出其诗歌文化融合的丰富多彩性。而且葛先生还指出,初盛唐时期地域文化交流的趋势是南风北进,即南方以道教为主的文化和道家浪漫的文学风气向北方儒家文化的传统领地渗透和传播。李白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玄宗召进翰林院中,他给京城等级森严的宫廷文化和京城诗派重法度规矩的典雅诗风,吹进了一股南方山林文化的自由清新空气,而他自身也受到了北方京城文化的熏染。而杜甫诗歌创作高潮的天宝末到大历年间是唐代由盛转衰的时期,他这时在蜀中、江南交往的一些官员和文士都是由中原及京城避难或游宦于南方的人士,他们共代表着安史之乱后,中原京城等地以儒家精神为主的北方文化统一南方道家文化的地域文化交流趋势。杜甫的经历正和李白相反,由京城走向巴蜀、湖湘等边远地区,由士族的公子变成了流落边远地区的难民;其诗作也由宫廷诗风转变为直面现实的写实诗风,既有宫廷诗派的严谨,又有平民诗人的平实。这些见解都是十分深切精彩的。

可以看出,《李杜之变》是站在唐代整体文学和文化这样两个大的层面,以发展演变的史的眼光来审视、研究李杜之间的差异的,因此葛先生眼中看到的是“李杜之变”。其眼光可用宏阔和深刻来概括。

《李杜之变》纵横于整个唐代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历史去论述李杜的差异,但却并没有空疏之弊,论断切实,令人信服,这是因为书中的论断都是来自对李杜诗歌和相关文学、文化现象深入细致的考察与分析。可以说葛先生此著既有宏阔的视野,又有深细的笔触。

这首先体现在书中上编对李杜各体诗歌进行了全面细腻的分析和比较,然后才步步展开和拓展的。上编共分四章,对李杜五古、七古、律诗、绝句的异同和嬗变分别进行了比较考察,每体之内又从渊源、题材、风格、手法、声律、结构,以及其异同的原因等方面作了细致地探究。例如第一章论李杜五古诗的渊源,书中认为两者大体是同源而微有区别。李白偏重于《古诗十九首》的自然,而杜甫偏重于苏、李诗的典重;对于建安诗歌,李白偏重于曹植的倜傥高华,杜甫则偏重于“七子”的写实性;对于六朝诗歌,李白偏爱阮籍、鲍照、谢朓的清新俊逸,杜甫则偏爱谢灵运、阴铿、何逊与庾信的典重绵密。书中还注意到,即使对同一作家,两人的取向也有所不同,他们都受谢灵运和鲍照的影响,但李白偏重于谢诗的山水逸趣和鲍照的俊逸豪放方面,杜甫却偏重谢诗对山水具体刻画的写实手法和鲍照对现实关注与关照的方法。李杜皆学《选》诗,但李白学习任其自然的一面,不刻意用唐人的意识去改造《选》诗,不避其中的华丽辞藻和对偶句法,所以他的五古诗反近于《选》体,有以律入古的现象。而杜甫的五古则纯学《选》诗古朴的风貌,并有意将古体与近体分开,在五古中尽量避免近体的律句和对偶句。像这样深细的分析在上编中比比皆是。

深细的特点在中、下编中也历历可见。如第八、第九章论述李白所具有的盛唐时代的文化精神,就细致地分析出,在盛唐开放多元的文化环境中,李白吸收了先秦布衣之士、先秦两汉侠士、魏晋南北朝名士等的多种文化质素,但能以盛唐的进取精神和理想主义充实魏晋名士的个性解放与人格独立意识,使之具有积极的意义和理想的光彩;又能以先秦布衣之士“以道自任”与“兼善天下”的理想主义消解魏晋士族消极颓废的没落意识,使理想主义与自由精神结合起来,把盛唐文化精神发展到比较完美与理想的境地。这些论述,笔触精深,分析鞭辟入里,着实让人叹止。

另外,持论公允也是《李杜之变》的一个特点,葛先生是正视李杜在不同诗体上有高下之分的,但在总体上他并没有去区分两者的优劣,可见他是持李杜并重的观点。书中不少地方还纠正了学界的一些认识误区,如第三章比较李杜的律诗,虽然认为李白的律诗成就不及杜甫,但却指出李白的五律在盛唐毕竟是堪和杜甫、王维鼎足而三的大家,他对唐代律诗的突出贡献是不容忽视的。这一论断显然是公允的。

总之,《李杜之变》既充分吸收了前人在李杜研究中的各种成果,又在深度和广度上作了很大的开拓,是李杜比较研究领域中的一部力作。

注释:

① 胡小石《李杜之比较》,《国学丛刊》第2卷第3期,1924年9月,后收入《杜甫研究论文集》一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

② 汪静之《李杜研究》,商务印书馆1928年5月初版,1931年、1932年曾两次再版。

③ 履泽《略谈李杜的比较》,《华侨文阵》1942年第1期。

④ 傅庚生《李杜诗论》,《国文月刊》第75、76期,1949年1月、2月,后收入《杜甫研究论文集》一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

⑤ 苏仲翔《李杜诗选·导言》,春明出版社1955年12月版。

⑥ 罗宗强《李杜论略》,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⑦ 金启华《李杜诗论的比较》,《文艺理论研究》1980年第2期,后收入其《杜甫诗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⑧ 袁行霈《论李杜诗歌的风格和意象》,《社会科学战线》1981年第4期。

⑨ 裴斐《唐代转折时期的李、杜及其诗歌》,《文学遗产》1982年第3期。

⑩ 萧瑞锋《李杜诗论异同论》,《社会科学研究》1987年第2期。

11 杨义《李杜诗学》,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

12 当然,厚此薄彼的态度也是存在的,如傅庚生先生的《李杜诗论》中是认为杜甫是胜于李白的,郭沫若先生在《诗歌史中的双子星座》(《光明日报》1962年6月9日)一文中称赞李杜为诗歌史中的“双子星座”,两者并重,但后来在《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中则大力扬李抑杜。傅先生可能是出于三四十年代民族危难的时代环境中所培养出的个人思想及审美的偏好,郭老则可能有学术之外的目的,已经背离了学术研究科学真诚的原则。

13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上海大江书铺1931年初版,后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山东大学出版社曾再版。

14 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初版,中华书局1999年再版。

15 罗宗强《唐诗小史》,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6 陈伯海《唐诗学引论·别流篇》,东方出版中心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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