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章铤论“苏辛”词
2011-11-19吴芳芳
吴芳芳
谢章铤论“苏辛”词
吴芳芳
谢章铤(1820—1903),初字崇禄,后字枚如,号江田生,又曾自称痴边人,晚号药阶退叟,福建长乐人。他是清代道、咸、同、光年间著名的学者、诗人和词学家,是清末之际福建文坛上一位声名卓著的教育家。曾主讲于漳州丹霞、芝山两书院及福州致用书院,闽中文坛后进陈宝琛、陈书、陈衍、张元奇、林纾等均受学于谢氏,因此,谢章铤在晚清的文化界有着广泛的影响。谢章铤的一生著述丰富,兼工诗、词、古文、骈文,有《赌棋山庄文集》七卷、《赌棋山庄文集续编》二卷、《赌棋山庄文集又续编》二卷、《赌棋山庄诗集》十四卷、《酒边词》八卷、《赌棋山庄馀集》五卷、《赌棋山庄词话》十二卷、《赌棋山庄词话续编》五卷等。
与诗文的成就相比,谢章铤的词学理论对后世的影响更为显著。在清代词学流派此起彼伏的时期,云间导其源,倡导香艳词风,词宗南唐北宋;阳羡反思云间之弊,推崇词体,追步苏辛;浙西适承平时代,极力推崇南宋姜张的词作,于传统的婉约、豪放之外,提出醇雅的新风尚;常州处时局之衰微,反对浙派末流,提倡尊词体重词意,以“意内言外”释词义,以“比兴寄托”论词旨。而谢章铤却能独出机杼,不依不傍,折中浙、常两家之说而自立其间,既肯定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意内言外”的词学思想,又不废浙西词派“醇雅清空”的主张,他在词话所中提倡的“词贵清空”、“词宜典雅”、“词宜雅趣”等,都是他词学思想的体现。谢章铤在词学理论方面能够独树一帜,开创出直抒性情、独辟蹊径的创作道路,超越了一般词论家对词的社会作用的论述和抒情功能的阐发。谢章铤作为清代的一位词学大家,在清末词学思想纷繁复杂,词学风气相继递变的时期里,却能以其兼容众家而不为所拘的词学主张,屹然自立于词坛,并影响了与其同时代乃至之后的一些词学家。正如他自己在《答黎生》中所说:“盖仆之论词,颇与时派不同,甚不欲其汩没于黄茅白苇中耳。”[1](P91)从谢章铤的相关词学文献,包括专著《赌棋山庄词话》以及他的文集、诗集、笔记等,可以发现,谢章铤词学理论的一个鲜明主张是“以诗论词”。谢章铤不仅肯定了“诗词同源”的合理性,更是从词自身的发展进行溯源,将清代推尊词体的思潮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如果说谢章铤对唐宋词的起源以及词体地位的肯定带有概括性论述的意义,那么在词话中他对词人的论述则带有具体化的论述色彩。在词话中谢章铤相当重视对词人的论述,以《赌棋山庄词话》为例,仅看其目录,就可以发现该书一个独具特色的地方,那就是在篇目中有一半以上是以词人名字或者字号命名,其比例超过了70%。在词话的正文论述中所涉及的词人数目则更庞大。他在论述具体的词人风格时也采用“以诗论词”的方法,如:
元祐、庆历,代不乏人。晏元献之辞致婉约,苏长公之风情爽朗。豫章、淮海,掉鞅于词坛。子野、美成,联镳于艺苑。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固已同祖风骚,力求正始。[3](P3358)
在以上的论述中,谢章铤将宋代著名词家和先秦两汉诗人相比拟,从诗史的发展角度来看待词史的发展,以诗歌的风格特征来形容词的特征。在文中,他不仅肯定了词在宋代元祐、庆历时期的创作繁盛,词人辈出,而且还肯定了婉约和豪放两种风格并存,从晏殊的言辞精致、婉约柔媚,到苏轼的超旷清奇、豪迈俊朗,二者各极其致;秦、黄并骋于词坛,周、张联袂于艺苑,四者皆是词坛大家,谢章铤在此已经肯定了宋代词坛的主要创作者和主流风格特征。在论述词风和诗风的关联时,谢章铤则以屈宋的幽索风格和苏李的悲壮风格作为楚汉诗风的代表,并与北宋词风相联系,将诗词的最终宗旨归结为“同祖风骚,力求正始”,以儒家的“诗骚”传统作为归依,力求探索其真正的始源,可见谢氏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推尊词体,通过为词溯源来抬高词体地位。
在为数众多的唐宋词人中,谢章铤却独标苏、辛两家。丁绍仪在《听秋声馆词话》中肯定这种说法,他说:“(谢枚如)曾裒刊聚红榭唱和诗词,词学因之复盛。虽宗法半在苏、辛,亦颇饶雅韵。”[4](P2816)据笔者统计,仅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谢章铤提到“稼轩(辛稼轩)”有二十九处,“辛”十九处,“辛弃疾”六处,“幼安”两处,“辛词”两处,总共有五十八处;提到“东坡(苏东坡)”有二十八处,“苏”十处,“苏轼”四处,“苏长公”三处,“大苏”两处,“苏大”、“苏子”、“眉山”和“坡仙”各一处,总共有五十一处,其中“苏辛”并称有二十六处,可见他对“苏辛”两家的重视,以及对两家词风的肯定和推崇。
前人也提到谢章铤在其词话中重视词人,如程绪平在《谢章铤之“词史”意识初探》一文中,也论及谢章铤重视词人,但是作者所举例说明的是历代词人,且清代词人占很大的比重,所论述的重点并不是唐宋时代的词人。并且用较少的篇幅谈论了辛弃疾,只举例说明了辛词的“真性情”特征,并未从诗词共性情的特征展开详尽的论述。
谢章铤在单独论述辛弃疾时,往往是对他雄放豪迈词风的肯定。如:
南宋以还,元风益著,虽周、柳之纤丽,辛、刘之雄放,风气所竞,不可相强。[3](P3358)
作者认为自南宋以来,不论是周邦彦、柳永的纤柔婉丽词风,还是辛弃疾、刘过的豪雄奔放词风,不同时期的词家对二种风气各有所尚,这是由各个时代的风气所致,无须对此加以轩轾。又如,万树在《登悠然楼》中说:“曲尚屯田柳。独予宗眉山苏大,分宁黄九。”[3](P3424)谢章铤却评价说:“然其排荡处,颇涉辛、蒋藩篱,一泻千里,绝少潆洄。”[3](P3424)虽然学词只言苏、黄,但其纵横排荡处却又有辛、蒋之风。
辛弃疾和刘过同是豪放之人,可是二者又有不同之处,他说:
词家讲琢句而不讲养气,养气至南宋善矣。白石和永,稼轩豪雅。然稼轩易见,而白石难知。史之于姜,有其和而无其永。刘之于辛,有其豪而无其雅。至后来之不善学姜、辛者,非懈则粗。[3](P3470)
宋词发展到了南宋,不仅更加讲究词的雕章琢句和音韵格律,而且也开始重视词的“养气”,即开始重视词体地位,从卑俗的小词开始向高雅的方向发展。姜夔和史达祖推崇醇雅之词,但始终史不如姜,难以达到姜夔的那种和永之气;刘过和辛弃疾都有豪雅之尚,可是前者和后者相比也仅仅是有其豪而无其雅,未能和前辈相堪比。
在词话中,谢章铤对苏轼的论述更侧重于后人对苏轼词作的模仿,以及他的词风对后世的影响。如写到咏物词时,他说:
咏物词虽不作可也,别有寄托如东坡之咏雁,独写哀怨如白石之咏蟋蟀,斯最善矣。至如史邦卿之咏燕,刘龙洲之咏指足,纵工摹绘,已落言诠。今日则虽欲为刘、吏奴隶,恐二公亦不屑也。[3](P3343)
谢章铤在此所要肯定的是苏轼和姜夔咏物词的寄托性,词作要有所寄托才是好词,倘若仅仅是描摹写绘,那么它已经失去了咏物词所应有的内涵了,而清代词人却易犯此病。
同时,谢章铤由肯定苏轼的豪放风格,进而肯定由这种风格所形成的重性情特征,他在评价同乡郑方坤的一首词时说到:
近读荔乡金缕曲西湖怀古云:“郭外西风射。忆当年、金戈铁骑,争王夺霸。复道纵横三十里,一片珠甍绣瓦。曳绮糓、环而侍者。急鼓短箫乐游曲,奉新词、满写香罗帕。重开宴,长春夜。而今事去如奔马。似楚台、梁园赵苑,荡无存也。莽莽川原何处问,寂寞江城潮打。剩樵牧、歌吟其下。唤醒迷离龙帐梦,听晨钟、隐隐传莲社。铜仙泪,浩盈把。”是则故垒西边,竹西佳处,仆本恨人,其伤心当不让东坡、白石也。[3](P3406)
此段文字看似评价郑氏之词,实则从侧面肯定了苏轼以词抒情特征。又如:
古人词不尽皆可歌,然当其兴至,敲案击缶,未尝不成天籁。东坡铁板铜琶,即是此境。[3](P3388)
苏轼“关西大汉铁板铜琶”与柳永“十七八女郎红牙板”的不同词风已是众所周知,这也说明了苏轼的豪放性格,以及他的词作往往是兴至所写,无意为之。也正因如此,后人才称其词为“词诗”,而稼轩词为“词论”,乃至于此“肮脏激扬之调,尤为世所诟病。”[3](P3530)此说可与下文相印证:
余尝谓稽之宋词,秦、柳,其南曲崐山腔乎。苏、辛,其北曲秦腔乎。此即教坊大使对东坡之说也。[3](P3440)
在词话中,谢章铤对苏词的不谐音律也多有论及,如:
红友词律,倚声家长明灯也。然体调时有脱略,平仄亦多未备。如念奴娇,余据苏轼、赵鼎臣、葛郯、吕渭老、沈瀛、张孝祥、程垓、杜旟、姜夔增出二十三字。[3](P3325)
东坡念奴娇、大江东去阕。水龙吟、似花又似非花阕。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阕。永遇乐如此江山阕。等篇,其句法连属处,按之律谱,率多参差。即谨严雅饬如白石,亦时有出入。若齐天乐咏蟋蟀阕。末句可见,细校之不止一二数也。盖词人笔兴所至,不能不变化。[3](P3374)
古诗亦有此法,如王介甫“一读亦使我,慨然想遗风”是也。铤又按,亦有字数多少者,如贺新郎调,东坡少一字、李南金多一字等类,然单文只证,率是错误,不足援为依据,其平仄亦然。[3](P3375)
谢章铤认为词必须遵循协律入腔的创作原则,但是事实上并不完全如此,当词作协律和词家的“性情”相冲突的时候,他更重视后者,而协律的规则就可以稍作修改,他认为“与其精工尺而少性情,不若得性情而未精工尺。”[3](P3388)不仅被李清照称为不协音律、“句读不茸之诗”[5](P85)的东坡词,“其句法连属处,按质律谱,率多参差”,即使是“谨严雅饬如白石”,“亦时有出入”,“不止一二数也”[3](P3374)。因而,对于宋人之词,不能仅以协律与否来判定其优劣,而是要根据词人的性情和所表现的内容来确定,即使个别地方不谐音律,但并不影响其整体风格。因此,谢章铤认为词之可歌的音乐性并不是一味的遵守古法,而应根据词人的具体创作,更应该根据词人的“性情”,“当其兴至”,则“未尝不成天籁”[3](P3388),这是“词人笔兴所至,不能不变化”[3](P3374)的缘故。倘若作者不知“与古人共性情”[3](P3388),而一味的追求遣词造句、协律入腔,那么结果肯定是难如登天。因此,谢章铤在《词后自跋》中提出自己的主张:“夫词辨四声,韵书俱在,言语虽不同,而四声则有一定……有自填之而不能自度之者,故宋人之词亦不尽可歌”[1](P25)。
自南宋“苏辛”以豪放词风并称开始,不同的时期对他们的接受是不相同的,“苏辛”在后代的评价也是抑扬失衡的。事实上,一种学术风气的兴起,抑或是对某些词人词学主张的传播与接受,不仅与该时代的风云际会相关联,也与这些词人的思想密切相关。南渡之际,国破家亡,时事维艰,政治难安,故苏、辛二人所开创的风格豪放、气势雄壮的词风开始盛行,这与当时的时代风气不谋而合。入明之后,思想的启蒙,理学的松动,使得表现重大主题思想的豪迈之风渐趋衰退,取而代之的则是晚唐五代的婉艳之风。直到清代,当儒家的思想重新被统治者定于一尊,稼轩的豪放之风也在清代的词坛上重新复出。当清代词作不断涌现的同时,清代的词学理论也得到了学者的高度关注,而在这个时期以苏、辛为代表的豪放词人理所当然成为了众多词论家所关注和探讨的对象。
谢章铤在此之际,推尊“苏、辛”两家,不仅与时代风气相一致,也和其他的词论家有着相似的主张。谢章铤在词话中明确提出“苏、辛”不当与诸家派别相并列,而应“自立一宗”,如:
欧阳、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滥,黄鲁直失之伧。白石、高、史,南宋之正宗也。吴梦窗失之涩,蒋竹山失之流。若苏、辛自立一宗,不当侪于诸家派别之中。[3](P3470)
可见,谢章铤既肯定欧阳修、晏殊、秦观的柔婉绮艳之词为北宋之正宗,又否定柳永的俚俗之作和黄庭坚的粗鄙之词;既承认姜夔、史达祖、高观国的清雅词风为南宋之正宗,又排斥梦窗的粗涩和竹山的流宕之风。即使如此,谢章铤认为“苏、辛”两家的词也应该自立一家,而不与其他词人同流派,可见他对“苏、辛”二人之词的高度肯定。
又如谢章铤引张维屏之言:
家苏、辛、秦、柳,各有攸宜,轨范虽殊,不容偏废。[3](P3517)
既肯定了“苏、辛”应独立一家,也肯定了“秦、柳”,虽然四家所遵循的范式是不同的,但也不容偏废。
樊增祥(1846—1931)在其《东溪堂词选自序》中说:
他若子瞻天才,夐绝一世;稼轩嗣响,号曰苏、辛。第纵笔一往无复,纤曲之致,要眇之音。其胜者珠剑同光,而失者泥沙并下,等诸变徵,殆匪正声。[6](P623)
樊增祥在此所要说明的是“苏、辛”并称,二人且有相继之处。苏轼以其天生之才作词,词风超旷,气势雄浑,后人一般难以企及,而稼轩却能得其豪放气韵而自成一家,故二者可并称“苏、辛”。
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也说过:
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以苏、辛为正声,却有巨识。[7](P3802)又云:
东坡心地光明磊落,忠爱根于性生,故词极超旷,而意极和平。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可以为郭、李,为岳、韩,变则即桓温之流亚。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苏、辛两家,各自不同。后人无东坡胸襟,又无稼轩气概,漫为规模,适形粗鄙耳。[7](P3925)
从文中可知,陈廷焯认为张炎《词选》以“苏、辛”之词为“正声”,而不收梦窗词,可谓“巨识”。东坡词的“超旷”、“磊落”、“意极平和”与稼轩的“豪雅”、“雄壮”、“意极悲郁”均属于阳刚类别,具有豪放风格,但是“苏、辛两家,各自不同”,各有其特点。由此可见,不论是谢章铤,还是同时期的樊增祥与陈廷焯,他们都主张“苏、辛”两家在清代词坛的特殊地位。
谢章铤在南宋词人中独标“苏、辛”,是有其道理的。辛弃疾负管乐之才,胸襟开阔,所作之词品格极高,富于深情,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言:“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8](P397)。但是,相比之下,谢章铤更推尊稼轩,“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苏,苏诗伤学,词伤才。”[3](P3416)谢章铤认为“此论或不尽然。苏风格自高,而性情颇歉,辛却缠绵恻悱。且辛之造语俊于苏。若仅以大论也,则室之大不如堂,而以堂为室,可乎。”[3](P3444)由此可知,谢氏认为苏词气场宏大,但是辛词造语俊于苏,且气场也大于东坡,故辛词实胜过苏词。
谢章铤之所以推崇辛稼轩,其原因之一就在于,辛词拥有宏大的气势,更在于其词含有真性情。如:
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世或以粗犷托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矣。[3](P3513)又如:
稼轩是极有性情人,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亦萧萧索索如牖下风耳。[3](P3330)
正因为辛弃疾能在其词作中融入了真性情,所以他的词作才具有那种其他人所不可相比的风格,即使是苏词,虽然“风格自高”,但是“性情颇歉”[3](P3444),因而也是略逊辛词一筹。并且在文中,谢章铤明确指出了,后人若想学习稼轩的词作,则首先胸中必须具有“一段真气奇气”,否则即使是写得言语豪迈,气势奔腾,但是词作内容也会因缺少辛词所蕴含的那种气势和内涵而流于空洞无物,否则,空有其表,而不识其心,只学其貌,而未得其神。可见,稼轩词中由性情所涵养而成的“气”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正是由于它才使得辛词在清初产生重大影响。至于辛词是否可学,不同的学者看法不一,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辛词难以学而至。
由此可见,谢章铤在性情论上,是“抑苏进辛”的。此观点和周济的主张相似,他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
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语也。后人以粗豪学稼轩,非徒无其才,并无其情。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9](P1633)
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也谈到:
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沈著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10](P1644)
周济在这里所肯定的也是稼轩的“真性情”和“当行处”,所以辛胜过苏,二者不可同日而语,而后人在学习辛词时也往往难以企及。
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有二十六处提到“苏辛”,二者并称说明了他对苏轼的评价也是持肯定态度的,只是在性情论上,苏略逊于辛,这在上文的材料中已有所论证,此外,这种肯定也可从谢章铤论述苏词在清代的传播得到印证。谢章铤赞成文学是“作者—作品—读者”三位一体的传播链,所以在文学接受的过程中读者应该尽量地还原作者的本意,而不应以读者之意而逆之,他说:
词本于诗,当知比兴,固已。究之尊前花外,岂无即境之篇,必欲深求,殆将穿凿。夫杜少陵非不忠爱,今抱其全诗,无字不附会以时事,将漫兴遗兴诸作,而皆谓其有深文,是温柔敦厚之教,而以刻薄讥讽行之,彼乌台诗案,又何怪其锻炼周内哉。即如东坡之乳燕飞,稼轩之祝英台近,皆有本事,见于宋人之纪载。今竟一概抹杀之,而谓我能以意逆志,是为刺时,是为叹世,是何异读诗者尽去小序,独创新说,而自谓能得古人之心,恐古人可起,未必任受也。前人之纪载不可信,而我之悬揣,遂足信乎。故皋文之说不可弃,亦不可泥也。[3](P3486)
在谢章铤看来,诗词一体,以诗论词,固有其合理性,但是也应从词的体性出发,后人在解读前人作品的时候,不应该过分探求词作的道德说教成分,乃至于锻炼周内,牵强附会。所以谢章铤否定后人以刺时、叹世对东陂、稼轩词作加以解读,而不顾其本事,故曰“皋文之说不可弃,亦不可泥也”。
谢章铤在论述清代词派的发展时,也提到其他词家对“苏、辛”的否定,如在《赌棋山庄词话》中引用姜夔的《白石诗说》:
委曲尽情曰曲。竹垞赠钮玉樵曰:吾最爱姜、史,君亦厌辛、刘,亦以其径直不委曲也。[3](P3478)
在论述毛西河词时,他又说:
毛西河少年受知于陈卧子,故词诗皆承其派别,而词较胜于诗。卧子之论词也,探源兰畹,滥觞花间,自余率不措意。西河虽稍贬辛、蒋,而不废周、史。[3](P3364)
从上文可知,不论是朱彝尊对“辛、刘”的厌弃,还是毛西河对“辛、蒋”的贬低,都是从评论者自己的立场出发,对言说者的一种否定,前者是从词体的本质特征出发,重视词的婉约特质,而“辛、刘”的豪放词所主张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抒发,所以因其“径直而不曲”受到姜夔的否定,后者是受到陈子龙词学主张的影响,所以肯定《花间》的婉约词风,也就贬低南宋的豪放词风。
即使如此,谢章铤却有自己的看法。他在论述张树菼与徐镜清词时,说到:
予读司寇春融堂集,亦未能远过于时贤。其选词专主竹垞之说,以南宋为归宿,不知竹垞词综无美不收,固不若是之拘也。今不问全集之最胜,而只取结体之相同,则竹垞已云吾最爱姜、史,君亦厌辛、刘,而辛、刘之作,何以尚留于词综哉。且不独备数而已。稼轩三十五首,改之九首,又何以入选如是之多哉。司寇则不然,同时若蒋藏园、洪北江皆有词名,只以派别不同,蒋第选二首,洪第选一首,皆非其至者。[3](P3501)
从谢章铤肯定朱彝尊的《词综》编选体例则可得出,谢章铤对于婉约、豪放二种风格并不是只取其一,而是主张二者兼有,这与清代或主张婉约、或标举豪放的词派是不同的。
而且这也可从谢章铤对朱彝尊论词的否定得到印证,朱氏说:
竹垞曰:“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此为当时孟浪言词者,发其实,北宋如晏、柳、苏、秦,可谓之不工乎。[3](P3433)
之后谢章铤又说:
盖以鄙事视词久矣,升庵、弇州力挽之,于是始知有李唐、五代、宋初诸作者。其后耳食之徒,又专奉花间为准的,一若非金荃集、阳春录,举不得谓之词,并不知尚有辛、刘、姜、史诸法门。于是竹垞大声疾呼,力阐宗旨,而强作解事之讥,遂不禁集矢于杨、王矣。然二君复古之功,正不可没。[3](P3433)
朱彝尊作为浙西词派的开山鼻祖,推崇南宋,标举“姜张”,主张以“醇雅”、“清空”矫正《花间》、《草堂》的卑弱词风,南宋的“辛、刘”也是他所肯定的范围之内,但是谢章铤认为对于杨慎和王世贞的复古之功,却不能一概否定,这与谢氏兼容众家的词学主张不无关系。
谢章铤对“苏辛”二人的评价,不仅和清代词家有着相似之处,也有其独特性,值得我们认真总结。
注释:
[1]陈庆元:《谢章铤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2]程绪平:《谢章铤“词史”意识初探》,《龙岩学院学报》, 2005年第4期。
[3](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4](清)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词话丛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5]谢学钦:《李清照正传》,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
[6]任继愈主编、郑振铎编:《中华传世文选·晚清文选》,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
[7](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话丛编》(第三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8](宋)辛弃疾著、徐汉明编:《辛弃疾全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
[9](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话丛编》(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10](清)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词话丛编》(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责编:李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