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营江寻踪
2011-11-19何耐
何耐
柳营江寻踪
何耐
在开漳史的讨论中,“柳营江”是经常被提及的一处地名。史料记载,柳营江是唐初陈政率府兵南下“平蛮獠之乱”时,曾屯兵之处,因在九龙江下游一侧,故名其江为柳营江。一说柳营江名称来源更早于唐,在六朝时已有,这些史料记载过去并无人怀疑过。但,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对陈元光及开漳史进行研究以来,因围绕开漳史、开漳人物的争论不断,凡与开漳史有关的史迹或史料,都相继受到一些质疑。笔者因近年在漳州从事文化交流工作,常耳闻目睹涉及开漳史的许多“正说”与“反说”。现仅就其中的“柳营江”之否定说作一寻踪觅迹,以小文就教于同论者。
一
有学者对1999年版的《辞海》中“柳营江”条提出疑问:“1999年版的《辞海》有‘柳营江’条说:‘柳营江福建九龙江下游的别称。唐时驻重兵于此,相传据江之险,插柳为营,故名。’其说实出于《白石丁氏古谱》,使人不禁想起陕西咸阳市西南渭河北岸周亚夫细柳营。……而唐时府兵来至之前,漳州地极荒凉獉梗,百里无人烟,何用驻扎重兵。即陈政奉诏平乱,3600兵卒,分布广大地区,为数盖寡。《丁氏古谱》之言,柳营江系杜撰故实,无所根据也。云霄今人陈嘉音曾著《白石丁氏古谱》(原称《丁氏家谱》)以辟之(1994年11月14日闽南日报文化走廊)。”其对“今者柳营全无踪迹可寻,柳营江沿江竟无柳枝可攀”的状况提出质疑的诗文,又进一步阐述是说,其结论谓:“柳营江盖从附会营头亭而来。……非别有一柳营也。”“清有柳营巡检司设在虎渡桥,则由《龙溪县志》采《丁氏家谱》柳营之名为巡检司之号焉。清代以前并无柳营之说……是柳营江之虚假明矣。”既然作出如此判断,相关问题便不得不辩了。
毫无疑义“柳营江”的命名来自“柳营”,典出《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中的“周亚夫军细柳”一节。周亚夫是汉初开国名将周勃的次子,汉文帝及汉景帝时的著名将领。“军细柳”一节,写汉文帝时,周亚夫与其他两位将领各带一支军队防御匈奴,周亚夫的军队驻扎在“细柳”这个地方。汉文帝亲自到这三支军队驻地劳军。他先到其他两处时,长驱直入,无人敢加以拦阻,而后到细柳营时,却发现军营戒备森严,一切均需按军中纪律处置,不能随意进出,汉文帝由此而知周亚夫是位有杰出指挥才能,能克敌制胜的将领并委以了重任。当然,后来周亚夫果然不负所望,他削平了七王之乱,为汉朝立下了大功。自此之后,“柳营”便成了军纪严明的军营之代称,又成为古代军营的代指词。如唐李晋王赠与周德威对联“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这副对联后常挂在各地军营中。另唐代诗人写诗用典,也喜用“柳营”。如武元衡《送张六谏议归朝》:“笛怨柳营烟漠漠,云愁江馆雨潇潇。”温庭筠《经五丈原》:“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秋。”
二
那么漳州的“柳营“与“柳营江”,是否真如前文所述是清以后之人据《丁氏古谱》,凭空杜撰出来的呢?依据相关史料来看,并非如此。
按照《白石丁氏古谱》的记载:“先是六朝以来,戍闽者屯兵于泉州之龙溪,阻江为界,插柳为营。江当溪海之交,两山夹峙,波涛激涌,永隔西东。”这段文字为清人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所引用。在明代,由莆田人黄仲昭(1435-1506)所纂修的《八闽通志》卷之八《地理篇·漳州府》中已对“柳营江”有记载:“九龙江在府城东二十五都,历二十三、四都及二十二都。旧名北溪。源出汀州上杭、连城二县及延平、沙县界,合龙岩、安溪、长泰诸水,经蓬莱峡,是为柳营江。过虎渡桥,抵到河,会南门溪之下流而注于海。……柳营江在二十七都、二十八都之界。蔡如松《十辨》云:‘漳州东偏之险要也。’”[1]至于“柳营巡检司”的设置,书中载:“柳营江巡检司在县东二十七都柳营江之西。洪武三年,设为柳营江掣制所,隶福建都转运盐使司。十四年,改为柳营江批验盐引所。正统九年(1445),巡按御史张淑奏改为巡检司。”[2]可见在明代早期就已有柳营江巡检司了。
由是可知,所谓清代的柳营巡检司是“由《龙溪县志》采《丁氏古谱》柳营江之名为巡检司之号”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在《八闽通志·人物·漳州府》六十八卷中还一则与“柳营江”相关的记载:
蔡三玉龙溪陈端才妻也。时邻邑盗起,剽掠其乡,端才与三玉之父广瑞各窜去,三玉独偕夫妹出避邻祠中。盗入,砍夫妹,见三玉美,与里妇欧氏同驱纳舟中。行至柳营江,盗欲污之,三玉绐曰:“吾衣湿,宜更而从汝。”贼往取衣,三玉得间,遂投于江而死。……福建佥宪左答纳失里上其事于朝,命旌门复役,仍给钱以葬。[3]
这是在元朝发生的故事——漳州(龙溪)一年青少妇性情刚烈,为保贞节而命归柳营江。
特别值得指出的,漳州的柳营江、柳营之名,不仅明清两朝出现过,在宋代的诗文中也可寻觅到。漳州虽没有宋代方志保存下来,却能在宋时闽地的知名文人所写的诗文中找到有关漳州“柳营”和“柳营江”的信息。首先看一首南宋建安人黄铢之《渔家傲》:
永日离忧千万绪,雪舟远泛清漳浦。珍重故人寒夜语,挥玉麈,沉沉画阁凝香雾。风砌落花留不住,红蜂翠蝶闲飞舞。明日柳营江上路,云起处,苍山万叠人归去。[4]
黄铢何许人?为什么他会写到“柳营江”甚至还有“清漳浦”?“百度百科”有关黄氏的词条介绍:“黄铢(1131-1199),字子厚,号谷城,建安(今福建建瓯)人。徙居崇安。其母为孙道绚。少师事刘子翚,与朱熹为同门友。以科举失意,遂隐居不仕。宁宗庆元五年卒,年六十九。有《谷城集》五卷。事见《晦庵集》卷七六《黄子厚诗序》、卷八七《祭黄子厚文》。《宋元学案》卷四三有传。”
黄铢与闽学创始人朱熹确实关系密切并颇受朱熹赏识。他比朱熹(1130-1200)小一岁,又早一年去世。朱熹在文中十分推崇黄铢的学识与才华,惋惜他的怀才不遇,其真挚之情,溢于字里行间。看黄铢的这首词牌旁有一小注:“朱晦翁示欧公鼓子词戏作一首。”得知,此词作亦与朱熹有关联。
那么,黄氏这首词写于何时何处?又何以会提到“柳营江”、“清漳浦”?查找各种资料,惜未找到有关对该词作过的解释,不好擅自析评,只能推测大意。此词写时应是朱熹知漳之时,黄铢因思念故友,特地来漳,二人相逢,格外亲切,他们手执玉柄麈尾,长夜畅谈,似有魏晋名士之风。他们畅谈的内容应与欧氏的鼓子词相关。欧阳修写过有几十首的《渔家傲》,著名的有《渔家傲》连章十二首鼓子词,分别写出一年十二个月中的不同民俗风物,十分传神,被称之为北宋的民俗档案。如其八、其九二首:
八月秋高风历乱,衰兰败芷红莲岸。皓月十分光正满。清光畔,年年常愿琼筵看。社近愁看归去燕,江天空阔云容漫。宋玉当时情不浅。成幽怨,乡关千里危肠断。
九月霜秋秋已尽,烘林败叶红相映。惟有东篱黄菊盛。遗金粉,人家帘幕重阳近。晓日阴阴晴未定,授衣时节轻寒嫩。新雁一声风又劲。云欲凝,雁来应有吾乡信。[5]
读了这样的词是会令人感慨的,是否黄铢也因此写下这首《渔家傲》,以示情怀。这不是本文关注的要义。我们仅对词中出现的“清漳浦”与“柳营江”感兴趣。我们亦可推测,黄铢在那个年代应对开漳史有所了解。我们知道古人填词喜用典故,“清漳浦”与“柳营江”皆有故事。清漳是指位于云霄之漳江,此水原不叫漳江,唐初陈政带兵到此,指江曰:“此水如上党之清漳。”因将此水改为漳江。而“柳营江”前文已讲,是与陈政与陈元光曾驻兵于江侧有关。此乃实指漳州地名、江名应无疑义。
既然朱熹的同门友写到了“柳营江”,作过漳州地方官的朱熹是否也提到过“柳营江”呢?查了一下朱熹的著作,果然找到。在《朱子语类》卷四十九?论语三十一中的《子张篇》“执德不弘章”中:
杨(至之)问:“程子曰:‘近思,以类而推。’何谓类推?”曰:“此语道得好。不要跳越望远,亦不是纵横陡顿,只是就这里近傍那晓得处挨将去。如这一件事理会得透了,又因这件事推去做那一件事,知得亦是恁地。……若第一级便要跳到第三级,举步阔了便费力,只管见难,只管见远。如要去建宁,须从第一铺,便去到柳营江,柳营江便去到鱼峬驿。只管恁地去,这处进得一程,那处又减得一程。……如读书,读第一段了,便到第二段,第二段了,便到第三段。只管挨将去,次第都能理会得。……”[6]我们知道闽地的山川纵横交错,陆上交通很是不便,行人外出多走水路,建宁地处闽之北,要前往必经柳营江出发,一程一程才能到达目的地,在这里朱熹用此说明读书是要循序渐进的,才可逐渐知其道理。
我们知道九龙江的名称很早就有,其两条支流又有“北溪”与“西溪”之称,可是黄与朱都不约而同地提到柳营江,可知宋时柳营江之名就已存在且常为人所提及。
无独有偶,不仅朱熹与其同门友黄铢与柳营江有缘,作为朱熹晚年的得意门生,理学思想的重要继承者和阐发者陈淳的著述中亦提到了漳州的柳营江。我们知道陈淳就是龙溪人,居于柳营江畔,故称“北溪先生”。其在《拟上赵寺丞改学移贡院》中有:
“举漳州之产而七分之,民户居其一,而僧户居其六。于一分民户之中,上等富户岁谷以千斛计者绝少,其次数百至百斛者,亦不多见。类皆三五十斛,无担石之家终岁营营为仰事俯育之计,且不能以自给。……都运赵侯之造通济桥,亦大役也。每舟惟支二十缗,付之一僧,亦不扰而桥成。即今柳营江之所跨是也。凡此诸名公盖有髙识明见,烛破风土民俗,……。”[7]
漳州人都应知道,文中提到的“通济桥”又称虎渡桥即现在的江东桥。陈淳作为一个漳州人是熟知漳州地方的风土民情的,因此篇中对于寺院的富有及出资地方建设之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通过上述三则资料,我们不难看出柳营江绝不是清代人附会出来的。其真实存在于前朝的子集、史料与词赋中的现象,是绝无后人编造之嫌疑的。
参考文献:
[1](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八《地理·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204页。
[2](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四十二《公署·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1195页。
[3](明)黄仲昭:《八闽通志》(下)卷六十八《人物·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881页。
[4]周振甫主编:《唐诗宋词元曲全集·唐宋全词》第23册,黄山书社,1999年1月版,第2624页。
[5]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中华书局,1997年版。
[6](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2004年,第1203页。
[7](宋)陈淳:《北溪大全集》卷四十三《拟上赵寺丞改学移贡院》,《四库全书》第1168册,第850页。
责编:蔡惠茹
十斛,无担石之家终岁营营为仰事俯
育之计,且不能以自给。……都运赵
侯之造通济桥,亦大役也。每舟惟支
二十缗,付之一僧,亦不扰而桥成。
即今柳营江之所跨是也。凡此诸名公
盖有髙识明见,烛破风土民俗,
……。”[7]
漳州人都应知道,文中提到的“通济桥”又称虎渡桥即现在的江东桥。陈淳作为一个漳州人是熟知漳州地方的风土民情的,因此篇中对于寺院的富有及出资地方建设之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通过上述三则资料,我们不难看出柳营江绝不是清代人附会出来的。其真实存在于前朝的子集、史料与词赋中的现象,是绝无后人编造之嫌疑的。
[1](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八《地理·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204页。
[2](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四十二《公署·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1195页。
[3](明)黄仲昭:《八闽通志》(下)卷六十八《人物·漳州府》,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881页。
[4]周振甫主编:《唐诗宋词元曲全集·唐宋全词》第23册,黄山书社,1999年1月版,第2624页。
[5]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中华书局,1997年版。
[6](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2004年,第1203页。
[7](宋)陈淳:《北溪大全集》卷四十三《拟上赵寺丞改学移贡院》,《四库全书》第1168册,第850页。
责编:蔡惠茹
作者单位:(漳州师院闽台所) (漳州师院闽台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