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米兰那样芬芳

马玉梅

(一)

22年前，纯真的梦想一如洁白的天使，驮我飞回了宛若铅笔素描般一贫如洗的故乡。每当夕阳如约挂在村西的磨山尖上，晚霞便掠过爹娘的屋脊，多情地斜在我落脚的那所袖珍式的村小里。于是旗杆下的塔松，围墙下的冬青树，便在夕阳淡金的光辉里陷入沉思，三五排低矮的青瓦房，则静默成了黄昏凝固的诗行。那年，我接四年级，全班只有27个孩子。白天和孩子们在一起，上课，做小报，玩游戏，教他们写日记，在他们空白而贫瘠的童年里播种童话，学校的黑板报成了我展示个性和情致的独家专栏……校长还把我当成出色的体操教练，“借”给周围一些村小的孩子教学韵律操。很快，我便幸福地成了孩子们的“白雪公主”，同事们则亲昵地唤我“小鸽子”。晚上，我和奶奶住在一起。温暖的灯光里，奶奶戴着老花镜缝缝补补纳鞋底，我则悠然在灯下读书写日记，鱼一样在文字里游来游去。有时孩子们也会成群结队，小老鼠一样牵手联袂，穿过乡村如水的月光，溜进我的小屋，挤满我书案的四周，闪动一双双晶亮的眼睛，向我讨教各种各样天真而又古怪的问题……星期日，我时常会随一位年长的老师去沟边芦苇旁静静垂钓。明丽的阳光下，心中美丽的过往和未来，纷纷鱼一样上钩。人，便也禁不住醉在一种飘渺的神往里，婉然天空的云朵一样安详。

乡野的天空碧蓝而辽远，漂浮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寂寥。乡村的夜晚更是出奇地安谧，每当我伏在案前，闻着淡淡的纸香与墨香，听笔尖沙沙从纸上走过，听月亮像心事一样慢慢爬上来，灵魂深处便充溢着静默的欢愉和抒写的快意。浩瀚无垠的夜空下，自己恍惚已是一株细碎的米兰，自在于一个不起眼的院落，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兀自落寞，也兀自芬芳。

教书，写作，听风，赏月，垂钓，看夕阳……平凡琐碎的日子织就的那段乡村岁月，芦苇一样质朴而又温暖，袅娜着母亲和炊烟的味道，教会我忍耐，教会我安静，教会我在浩茫中思索和追寻，寻找阳光和希望……将我的生命安抚得那样冲淡、宁和而又沉实。

(二)

四年之后，背负着孩子们眷恋的目光和家长们淳朴的祝愿，我离开了那片沧桑而静默的村庄，迈进了县实验小学的大门。犹如一脉淙淙细溪忽然跌入湍急的河流，熙熙之境，扰扰之人，让我陷入了瞬间的慌乱与失措。教育的种种难堪之中，于目睹的无数细节里体味了诸多感动的同时，也见多了教师和孩子的窘迫，尤其是一些特殊孩子小鹿一样惊恐的眼神，委屈的泪水，耷拉的脑袋，让我心里有了重、痛和悲悯。所幸的是，静夜临窗，乡村生活的打磨所赐予我的安祥和沉静始终温存于心。

每天仍旧轻轻做事，浅浅微笑。默默避开喧嚣和打扰，不期求瞩目和赞扬，只想真诚平实地将我对生命、生活的理解、挚爱与执着，用自己的言行点滴传递给我的孩子们。我和他们一起努力，使他们明白：不是考了一百分才是好学生，牡丹有牡丹的华彩，米兰有米兰的芬芳，即便你是一株平凡的小草，阳光雨露也决不会拒绝你的成长!每天保持窗明几净桌凳整齐，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不是为了得到流动红旗，只是为了给自己营造一个洁净的学习环境，让自己身心愉悦；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不是为了掌握各类作文技巧，熟练运用各类典故，应对考试和作文，而是为了在阅读中营养我们的内心，陶冶高尚的情操，获得精神的自由，让我们的心灵幸福饱满；我教会他们怎样整理书包、书房，怎样给日记插画，怎样装饰学习、生活的环境，怎样让自己干净漂亮，领着他们一起欣赏画册、管弦乐，使他们懂得，“我们于日用必须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周作人语)，生命才圆融而有滋味，要学着做一个真正会生活的人……

经年累月，站在讲台上放眼下去，每一双相遇的眼睛都会说话；巡视于安静的教室，听得见思维绽放的声音。他们整洁，善良，生机，敏锐，向上，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考出高分，但是每个孩子都很快乐，很努力。我从不刻意地追求分数，但事实证明，分数总是随着孩子习惯的养成、能力的提高而不断提高。班级成绩渐渐势不可挡，走在了年级的前列。同事们说，那些吃力的孩子都是在她的怀里长大的；家长们私下交流：多顽皮多难教的孩子她都能教好呢!一位校长也曾这样感慨：不声不响的，真不知她究竟施了什么魔法，家长都愿意把孩子送到她班上去……信息次第传来，我只笑而不语。我知道，最好的教育不是制造高分和名牌大学生，而是爱的唤醒，人性的启迪，潜能的激发。我坚信一位老师最好的魔法便是对每一个纯真生命的虔诚仰视，给予每一颗稚嫩心灵最人性的爱抚和关怀。

(三)

2007年秋天，我以全市第一的綜合成绩聘入了连云港师专第一附属小学。辞别美丽而灵秀的晶都，辞别四年的教研生涯，重返一线，领下了一年级的语文课兼班主任。戏剧性的是，那一年，我的班级均分是年级倒数第一。

从事四年的语文教研之后，对教育和教师职业的理解更加深刻而理性。我更为确信，真正直立于课堂的，应是师生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从学习音节开始，我就鼓励孩子们用学过的音节尽可能多地说词语、写词语，决不以任何方式确认或提供任何“标准答案”；从一年级起就鼓励他们坚持每天睡前回顾一天的生活，写一句最想说的话；在别的孩子重复机械地抄写生字词、做各种“大试卷”的时候，我把那些“只识不写”的字配上活泼的图画打印出来，让他们贴在家中抬头可见的地方，勤读勤记，为他们的自由阅读逐日清除障碍；在全校师生都在紧张复习迎接期中、期末“大考”的时候，我依然会从容地拿出一些时间给我的孩子们读故事书；在老师们淹没于刷刷的批改各种测试卷的声音时，我却沉醉在孩子们那些稚气而美好的“每天一句”里；在别人的班级张灯结彩、高调表扬总分前十名的孩子并给家长佩戴大红花的时候，我只是默默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家长会的主题：“做孩子的知心人”，向家长们汇报近一个学段中每一类孩子各种习惯的养成、各种能力的形成情况，总结上一个学段的学习中普遍存在的问题，提示下一个学段孩子们可能遇到的困难，并分期向家长们渗透我的基础教育观，以期为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取得家校教育的默契配合……

善良的同事提醒我，你做的那些都是无用功，考试是考不到的。我心尽知!但我同样知道，很多试卷暂时无法量化的东西，却是孩子们能力发展的重要基石；有些试卷上永远不会考的东西，人生中却有无数场“考试”需要以之取胜。期末家长会过后，很多家长发来邮件，表达了他们的赞赏和支持。

更让我感动的是，在劳教部门工作的紫璇的爸爸，在家长会上就给我发来一条信息：“让生命在场!”是的，让生命在场!我的教育理想和实践方式得到了最大的理解和支持，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一位师者感到欣慰和鼓舞!

一直深信，教育如同下棋，唯有布局阶段放慢步调，谨慎有加，舍得眼前的实惠，善于从长计议，才能取得厚味而不至于中盘败北；树人亦如树木，施足了水肥，向下根深须长，向上方可枝干参天。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才能经得风雨，硕果累累。而在一个保留四位小数点也要排出个一二三名来的年代，谋取“厚味”，养得“深根”，是需要承受压力、耐得寂寞的。那次家长会结束时，我平心静气，诚恳诉求：“路还很长，请允许我寂寞三年。”家长们将热烈真诚的掌声送给了我这位“失败”的老师。今日再思，作为一名基础教育工作者，实现“对人的成全”，何止需要寂寞三年，它甚至需要师者甘于一生的淡泊与寂寞!

一路辗转，时境变迁，我依然默默无闻。不是名师，不是特级，然而22年里我收获了无数孩子的爱与家长的信赖，收获了生命中的种种感动，尽管这一切只是在文字与文字、心灵与心灵间不动声色的默默传递，然而于我，却早已远胜于尘世间的一切加冕。工作之余，依然深居简出，读书行文，闲赏丝竹。兴致起时，也铺开书画毡，飞两撇兰叶，写几个毛笔字，怡然独醉于纯正的墨香。此生无大志，惟愿如一株静默的米兰，安守寂寞，贫而不贱，微而不卑，吐蕊不为争春，妍雅不为颂扬，安详而幸福地生活着，且永远相信，心有爱在，生命便一世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