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视角里的乡村现实
——谈《中国在梁庄》
2011-11-16北京邢小群
/[北京]邢小群
多维视角里的乡村现实
——谈《中国在梁庄》
/[北京]邢小群
梁鸿是我的同事。她的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她很勤奋,成果颇多。但我们平常接触时,她却时不时对自己的工作流露出疑惑:这些研究到底有什么意义?
2009年,她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主持过一次全国性的学术研讨会,主题是“乡土文学的传统与现代”。我也参加了。会上不免要谈到当今的中国农村。作家阎连科讲了三件事:一、有四个小伙子没事做,就去打老婆,还相互激励:不打不是男人。二、有人专门收购过期药,重新包装,挨门挨户卖。乡下人也知道这是过期的药,但没有钱看病,只好吃这个,死了就死了,不问原因。三、五个癌症病人晒太阳,说着说着说到:咱们一块跳河吧?就都跳了河。其中一人其实可以治,家境也好。这些事,都让人震惊。四十年前,我当过知青,遥远的乡村给我留下深深的记忆,总是对那里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我知道这些故事是一种难以回避的真实。当时我就想,文学应当怎样回应这种严酷的真实呢?
一年以后,我惊喜地看到了梁鸿的回应。
梁鸿是一个农家女儿,这可能是她多年致力于乡土文学研究的心理动力。然而,文学研究毕竟是通过分析、概括、解读别人的作品来表达想法,若要传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就显得隔靴搔痒。梁鸿对这种研究工作甚至产生了羞耻之心,感到这些文章言不及义,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她要越过这层阻隔,寻找更直接的言说方式。于是她选择了散文,选择了纪实。她利用2008年、2009年的两个暑假的五个月时间,回到故乡采访家人,采访乡亲,采访基层干部,倾听他们的述说,记录他们的命运,写出了这本《中国在梁庄》。她要让更多的人近距离感受当今中国农民的真实存在,听一听当今的农民到底在想什么?盼什么?怎么生?怎么死?生活对于他们的意义是什么?
数年前,曹锦清的《黄河边的中国》出版时,有人就察觉到,与农村保持密切联系的人,往往缺少宏观的社会文化意识;有宏观文化背景的知识分子,又很难接通与中国乡土的血肉联系。上海学者曹锦清是通过私人朋友关系走进了黄河边上的中国,成为两面兼通的人。梁鸿在二十岁以前,就是梁庄土生土长的人,对那片土地有着完整的记忆,至今和那里保持着血脉相通的联系。走出乡村十几年,到北京读书、求学、思考、研究,让她获得了一个宽广的文化视野,使她拥有乡村农民、乡村知识分子和京城专家难以兼备的优势。她这本书,从诸多的视角,展开了对梁庄、对中国的审视。
历史的视角
家族的历史,是通过父亲的回忆呈现出来的:
“你爷是1960年的春上二月十四死的,你三爷正月初七死的……咱们梁庄的梁家人1960年前有两百多人,1960年饿死六七十人,几乎是挨家挨户都有死人……当时的粮食都控制在各大队的粮仓里,都放坏了,也不让吃……麦收之后,又死了一批老人,因为饿的时间长了,肠子饿细了,一吃多,就撑死了。”
这段历史,虽然并不久远,但已经被遮蔽得十分模糊了。像父亲这样的平民百姓,对大饥荒的体验和记忆,在文字记载中相当稀缺。前两年,就有学生在课堂上提出:说中国“大跃进”以后饿死过几千万人,是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妖魔化。最近,网上也有年轻人说,大批饿死人是政治夸张,他自己就从来没有听到过饿死人的事。不能怪青年无知,这方面的民间叙述的确在我们民族的记忆里占不到应有的位置。而父亲不但经历过饥饿,目击过死亡,还看到粮食被控制在粮仓里。于是,这就呈现出了体制的严酷:为什么明明看着百姓饿死,“都放坏了”“也不让吃”?当时的“国库”和“队库”是什么关系? “国库”的主人到底是谁?
饥饿不只持续了三年,而是整整一个时代。“梁庄一直是‘人多地少’,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均一亩半地,现在人均八分地……20世纪80年代之前梁庄几乎家家挣扎于贫困线上,一到春天就断粮,闹春荒。”在产粮区为什么每年都会闹春荒,“交公粮”为什么还要吃“返销粮”?这一页历史刚刚翻过二十几年,下一代已经不知道了。
父亲还说到更久远的历史,梁庄有几大家族。韩姓文化水平比较高,富裕人家也出在韩姓。民国时期韩立阁在县里做过事,当过区长,但对家乡人很好。“国民党倒台后,他逃跑到北京, 1950年‘放匪’,政府宣传宽大处理,韩立阁一定要回来,争取做人的机会……1950年秋回来后,在家从事生产,年底把他逮住。1951年初公开审判大会要枪毙,村里人都哭着保他,说他人好,到底还是枪毙了。”“韩立阁的老婆被逼财,打拐了腿,很快就死了。”这样的讲述完全是父亲个人的感受,而不是官方对历史的裁定,但分明让读者看到了民心对史官文化的校正。这种来自民间的历史感受,可以和杨奎松等学者对“镇反运动”的整体研究互为印证,一文一史,异曲同工。父亲的言说,打开了乡村的历史纵深。
我非常喜欢作者笔下父亲的生动话语和作者对父亲的亲切描写。“我的父亲,一个浪漫的农民,一生多情,母亲瘫痪八年,父亲始终不离不弃……我们兄弟姊妹六个,从小没有挨过打,更重要的是无论家境如何艰难,父亲都坚持让我们上学。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里,父亲有着良好的口碑。”
作为一个“不安分”的乡村老人,父亲经历了,也参与了中国当代的政治历史,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但政治却切切实实地影响着他的人生和家庭。“正是父亲这样对‘政治’充满热情的人,那些乡村的‘刺头’、‘事烦儿’、‘管闲事’的人,维护着乡村的道德与正义。他们扮演的通常是乡村知识分子的角色,有一些见识,对权力,对欺上压下有一种天然的不满,自觉地打抱不平、拔刀相助。”我想,乡绅阶层被消灭以后,正是父亲这样的人,替代了以往乡绅的功能,支撑着乡间伦理的底线。
现实的视角
梁鸿笔下展开了这样的乡村画面,“蓬勃”和“废墟”:蓬勃是沿新公路的一排排崭新的房屋,有二层小楼,有平房,屋前都是水泥浇注的大院子。废墟是一片绵延着的倒塌了的房屋。前者仿佛表达着第一代农民工回乡的宿愿;后者可看做是第二代农民工对家乡的放弃。十几岁离开家乡,到城市打工,至今没有城市户口和社会保障;但他们不愿意回来了。无论是城还是乡,他们都找不到归属感。“蓬勃”和“废墟”还体现在:乡村有了电视、录像机和让孩子们沉迷的游戏机;烧砖毁了大片的耕地,挖沙破坏了河道,顽皮的儿童被淹死,昔日长满荷花和莲蓬的水塘,成为黑色的淤流。“一走近坑塘,就会被一种臭味熏得睁不开眼。”这就是我的村庄。他们挣了一点钱盖起了楼房,“然而,又是在怎样的黑色淤流之上建立的所谓的幸福生活呢?”
作者最有感情的是“梁庄小学”。兴建伊始,全村人参加盖房,有梁庄全体干群兴学纪念碑为证。“上学的钟声一响,村民的一种敬仰、尊重之心油然而生。”作者求学从这里起步,一直到北京读到博士。这所小学先是沦为猪场,又径自破败消失了。现在,三十几个小学生在镇上读书,梁庄的一群老太太老头一天三趟匆匆地接送。“在我的少年时代,只有因为贫穷,孩子才可能无法上学,没有家长不愿意让孩子上学的。而现在,则是家长看不到孩子上学的希望,在焦虑一阵之后,通常对孩子持一种放任的态度。”“只有极少数孩子是真正想上学的,逃学、旷课、整天沉迷于游戏机的,是家常便饭。老师也没有心思教学。”“整个社会都弥漫着一种失望与厌学的情绪,它自然也会影响到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难道他们命中注定只能成为漂泊在外的打工者?” 一幅乡村教育的图景,一个进入负面循环无解的话题。作者有亲身体验。她上小学、中学的时候,虽然穷,但读到高中、大专、大学的人大有人在;而现在,上学的钱有了,农民的孩子却不愿意上学了,学历高的很少。教育从什么时候,从城乡间窄窄的桥梁,变成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她信笔走来,就让人感到生态的严峻,教育的严峻。这是农村在社会转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心理的视角
应当说,当今的传媒中,从经济的角度涉及“三农”的信息不算匮乏,但从心理的角度呈现农民的现状却相当稀少。文学是梁鸿的专业,这使她对当今农民的心态,给予了细致入微的关注。
当今的乡村家庭,大多是反常的老幼组合,青年、中年人都在外面打工。更有甚者,家中只留下正在上学的青少年。“王家少年强奸了八十二岁的老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仅仅因为青春期的一次性冲动,仅仅因为怕遭抵抗,就从从容容地动了锄头和石头先将老人残酷地杀死。“被抓的时候,王家少年非常平静,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还把桌上的文具、书收拾整齐,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天似的。”作者说:“道德感在乡村深深地埋藏着,他们对王家少年的态度显示了乡村对原始古朴道德的尊重。”绝不能轻饶!哪怕公安局用DNA挨个排查,这把两个人都吓疯了。但当作者见到犯罪少年时,“我一下子崩溃了”,“我忽然无法张口,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作者提出:“我又能问什么呢?……谁能弄清楚,那一个个寂寞的夜晚在少年心里郁结下怎样的阴暗?谁又能明白,那一天天没有爱的日子汇集成怎样的呐喊,而又有谁关注一个少年最初的性冲动?”
作者的哥哥毅志,曾经是一个爱读《解放军文艺》的文学青年,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也有写情书的爱好。他的文字,让人如临其境地感受到他的真实心态。比如他将在北京与安阳收容所的经历,就表达得淋漓尽致。“在昌平关了两天两夜,第三天点名往安阳遣送。武警闲着没事干,找些人取乐,说,你,过来过来,说着,就扇这个人两嘴巴子。我悄悄骂:‘日你姐,这算没有地儿说理了。’被听见了,武警问谁,谁说哩,我逞英雄说‘我’。武警说,过来。往我头上抡了七八皮带,又狠狠踹我几大脚。叫我站军姿,挺胸,打一嘴巴子,抬头,再打一嘴巴子,再抬头。站有两个小时。打得我满脸是血。”
文学的熏陶,使毅志对人的尊严格外敏感。他在城市蒙受的屈辱,不过是上亿农民工命运的一个缩影。梁鸿有意转引了哥哥的数则日记,让这个没有机会出声的农村文学爱好者,在文学的殿堂里亮一次相。
还有那个已经成为企业家的义哥,他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以流血、坐牢为代价,争得了自己的一份天地。他说:“我现在可以与县长、公安局局长正大光明地坐一块儿。”这是不是许多农民心中的梦想呢?
作者不仅关注一般的心理问题,还关注到农民的信仰问题。河南是信教的大省,在形形色色的人物命运中,也有信教人的诉说。明太爷相信牧师“是从思想上改造你”,“讲出来真是在理”,但不相信神神叨叨的胡说,“只知道要钱”。他反感把“信教”当成生活本身,而将世俗生活抛弃不顾,因为他老婆“几十年如一日地不要家,只要主”。作者听了这家男人的话,想听听“信教”女人的说法,但她外出不在。于是又专门采访了一个牧师。结果出书时被编辑删去了。其实,如果,从不同角度考察一下在当今农村中信教的动机,对生活的了解岂不更为全面?编辑的自律未免煞风景了。
性别的视角
作者是女性,这使她格外关注农村女性的命运,关注女性的婚恋、生育。女性的身份,也使她更容易进入女性的隐秘生活、情感世界。
年轻媳妇春梅的自杀,就在作者身边发生。作者以一层层的细节叙述,写下了她婚后心理的一波三折。新婚不到一个月,春梅的丈夫就出门打工去了。出事这一年,一直没有回家,春节没有回来,春种夏收也没有回来。几封信寄去,没有回音,也没有手机,媳妇左盼右盼,得了“花痴”病;道听途说,正想反想,想不通,最终在精神不正常时,喝了毒药。这是打工者家庭的又一波涟漪。这个例子,让我们直面到一些乡村女性的残酷命运:夫妻间正常的性生活可望而不可得。在城市、在工厂、在工地,由于条件限制,怎么相聚已经很难想象,而两地分居、一年一两次的相聚所造成的性压抑成为普遍现象。“乡村道德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农民工通过自慰或嫖娼解决身体的需求,有的干脆在打工地另组建临时家庭,由此产生了性病、重婚、私生子等多重社会问题;留在乡村的女性大多自我压抑,花痴、外遇、乱伦、同性恋等现象时有发生。这也为乡村黑暗的势力提供了土壤,有些地痞、流氓借此机会大肆骚扰女性,有的村干部拥有‘三妻四妾’,妇女们为其争风吃醋,衍生出很多刑事案件。”作者叩问:“人们在探讨农民工的问题时,更多地谈及他们的待遇问题,却很少涉足他们的‘性’问题,仿佛如果待遇好些,他们的性问题就可以忽略不计。可是,难道成千上万的中国农民,就没有权利过一种既能挣到钱,又能夫妻团聚的生活吗?”
还有焕嫂子,一个和丈夫到天津郊区开过拉面馆的精干妇女,结婚十多年间,前后生了七个女儿,她说“我是七仙女的命”。三个留下,三个引产(做B超得知是女孩),一个送了人。这样的生育史,在当今中国已不多见。作为女性,她有自己的生育观,她喜欢女儿,看到农村儿子越多越不善待父母的现象,她更偏爱女儿。但丈夫三兄弟都是“绝户头”。四十出头的她仍然觉得无论如何得生个男孩儿,她似乎把生男孩看做是为人妇、为人母的使命。她对计划生育、人工流产的感受,对生儿育女的经济盘算,都有自己的说法。这种乡村女性的声音,也是不容易听到的。
梁鸿在故乡的大地上奔走,倾听,观察,追问。她看到,国家做出了许多努力,出台了不少惠农政策,但农村仍然在坍塌着,破败着。展望农村的前景,她有说不出的困惑。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政治家可以有国家富强的规划,经济学家可以有乐观豪迈的预期,作为农家出身的人文知识分子,梁鸿的思绪却更多地伸向另外的一面。她说,从外部看事物与从内部看事物永远是有区别的,而从底层看事情与从上层看事情也有截然不同的结果。她还说,或许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被我们忽略了,即中国农民对政治的冷漠。在农民眼里,社会仍然是别人的,他们不属于其中。所有的好与不好,他们都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们只是“被拯救者”,而不是主人公。文学是人学,农民也是活生生的人。梁鸿用一支传神的笔,说出了乡亲的痛,自己的痛,也深深地触痛了读者,让我久久不能平静。从内部看,从底层看,站在农民的角度看,说出农民的真实感受,或许正是《中国在梁庄》的独特意义。本书出版以前,曾在《人民文学》选载时,就受到热烈的好评,许多人感到眼前为之一亮。这不是偶然的。
《中国在梁庄》,梁鸿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11月版,定价:25元
作 者:邢小群,学者,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