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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不是在写他自己
——答吴炯十二问

2011-11-16潞潞吴炯

名作欣赏 2011年19期
关键词:江河无题写诗

/ 潞潞 吴炯

诗人不是在写他自己
——答吴炯十二问

/ 潞潞 吴炯

吴炯(以下简称吴):您是出道很早的诗人,上世纪80年代初我读大学的时候就读过您的诗,感觉您和“朦胧诗”是一代人,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朦胧诗”对您有什么影响?

《无题》,潞潞著,山西出版集团·三晋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定价: 48元

潞潞(以下简称潞):出道早是因为年龄大,我和“朦胧诗”那些人差不多是同龄人,“朦胧诗”这个词是后来才有的,大家各写各的,我自己的诗很不朦胧,也没觉得其他人的有多朦胧,或许多多的诗有点朦胧?我和江河很熟悉,江河是被列入“朦胧诗派”的重要人物,认识他之前我已经开始写诗,但我不觉得自己是诗人,也没想过要当诗人,这个称号太大了。江河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诗人,他对我有重要意义,以前我写诗只是当做爱好,比较随意,认识江河后发现写诗是件认真的事,是需要学习的。我得承认,江河是我最初的诗人偶像。我少年时期学过画画,那时的全国美展、包括“星星画派”的美展,我都会跑到北京去看。认识江河后,我更是常去北京,每次都到江河家里去。1978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大门的墙上看到刚刚贴上去的《今天》,是《今天》的创刊号,上面有北岛的诗《回答》,“镀金的天空中,飘满死者弯曲的倒影”,这样的诗句使我震惊不已。后来我在江河那里看到不断出刊的《今天》,知道了许多“朦胧”诗人。我和江河在一起主要是谈诗,他说,我听,他给我看他的一个小本子,上面抄满了外国诗人的诗,洛尔迦、波德莱尔、埃利蒂斯等等。我们通过许多书信,他告诉我不要把方言和俚语写进诗里。我非常喜欢江河的诗,他写的《纪念碑》《让我们一起奔腾吧》,以及《太阳和它的反光》,都是当初我和山西诗人们学习的摹本。

吴:您当初的诗的确不能说“朦胧”,像《城市与“勇敢的野牛之血”》这样充满激情的诗,当时打动了许多人。但是,您后来的诗似乎越来越“朦胧”了,尤其到了《无题》,甚至有些晦涩难解,为什么会这样?这中间经历了什么?

潞:上世纪80年代初有一段大家都写“寻根”,我也写,有跟着潮流跑的意思,是一个茫然的阶段。我生活在黄土高原,就写《黄土地》的组诗,把自己装成一个黄土地的儿子。其实我出身军人家庭,从小住军队的幼儿园和住宿制小学,没有农村生活,对民俗一无所知,甚至不懂一般的人情世故,有时候我能从别人眼里看出他们对我的不解,当然我自己也觉得在社会上不适应。“寻根”之作《肩的雕塑》,虽然被选入北京大学老木编的《新诗潮诗选》,但诗里面那个肩负使命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这样的诗让我深感别扭。1982年我写出《城市与“勇敢的野牛之血”》,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地域和文化的反差刺激了我。这首诗写了一个来自北方的年轻人在上海音乐厅听到一首“勇敢的野牛之血”乐曲后的反应,他在富丽堂皇的上海联想到北方的苍劲和力量。青春、激情、北方生活的感受,都是我本身具备的资源,没有刻意去“寻根”,写得自然,可谓兴之所至。这首诗先是被《诗刊》退稿,后来发表在《人民文学》,同期有诗人严辰(当时《诗刊》主编)的评点,他谈到短句式在诗中的节奏感,使我很受启发。

我当时主要凭借的是青春激情,所谓“青春期”写作,但是这种“自然”资源是有限的。艾略特说过:如果二十五岁以上还想继续做诗人,他得有一种历史意识才行(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当然,艾略特这个说法我是以后才理解的。什么是历史意识?就是你得超越你的时代、生活环境和阅历,当然也得超越你的激情,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有限的。那你就得向其他地方寻找,人类文明积累了许多经验,就是历史,你得从历史里面去找。里尔克也说过:诗不是感情,是经验。个人拥有的经验与历史比较极其微不足道,一个诗人不是写他自己,他那点小感情、小阅历有什么可说?也不值得说。诗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人类情感和精神的言说者,是从人类的过去和现在抽取出可言说的经验。

你问我后来为什么写出“无题”那样的诗,是因为我的想法变了,外部环境也发生了巨变,我对诗歌和人生进行了执拗的思考。于是,在为期不短的写作训练之后(直至1989年秋天),写出了“无题”这样让我比较欣慰的诗篇。这是一些不依赖所谓青春激情的诗歌,也不囿于我个人的经验和阅历,“无题”是对我个人的超越,但不是“脱离”,没有“我”也无所谓对我的超越;我隐约在“无题”里看到艾略特所说的历史意识,我真的感到诗歌的力量和神奇。至于你说它晦涩,我不同意,“无题”每个句子都是明晰的,任何一个高中生都能流畅地念出来,当然它的意图是隐藏的(假如它有意图的话),就像盐分隐藏在海水里,它和晦涩是两码事,这些句子包容在一个诗的结构中,那些明晰的句子连在一起,意思就发生变化了,整首诗突然间变得多义,产生了这样那样的解释,也许这是让你感到困惑的原因,但有什么不好吗?你仔细体会一下,诗的魅力可能正在于此。

吴:您曾提到过诗歌语言是非常精确的,您所说的精确是指什么?这里面有什么含义?

潞:有诗人说过,如果给诗下一个定义,就是在合适的地方用了合适的词。在诗歌写作中,找到合适的词很不容易,你找到得多就是一首好诗,合适的词少可能就是坏诗,所有词用得都合适那就是完美的诗,这种几率不高,除非你对诗有高度理解同时具备极为精湛的技艺。我说过诗的语言要像数学一样精确,有些人有误解,以为是对事物的描述要逼真,这是起码的基本功,还属于语文的层面,所以诗人要学好语文,不要句子没写通顺,上来就写诗。诗里“合适”的词就像数学一样精确,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是唯一的,不可替换的,换一个词,感觉就不对了。训练有素的诗人,会通过斟酌、推敲,找到一个精确的词,技艺精湛或天才级别的诗人,他可能通过直觉从空中随意抓到一个词,而这个词恰恰就是那个唯一的。词无所谓好坏,也无所谓某个词有诗意某个没有,这个词你用对了地方,它就熠熠生辉,同一个词你用错了地方,它就黯然无光。

吴:很多人都在说诗歌的意象,您写诗注重意象吗?您对意象的理解是什么?

潞:上世纪80年代有一段,很时髦的一个话题就是诗歌意象。那时有一本诗集叫《意象派诗选》,鼎鼎有名的诗人是庞德,很多人能背出他那首《地铁车站》的诗:“黑色枝条上湿漉漉的花瓣。”庞德说他是受中国古典诗歌的启发。我们那时以为“意象”是个新鲜词,其实元代马致远写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就是典型的意象诗。我以为让庞德真正感兴趣的是中国古诗的这种结构,直接把意象堆在一起,中间没有介词,非常简洁,一幅画就出来了。对意象的关注,促使我当时写了不少“意象”诗。意象看起来是组成诗的基本材料,实际没有这么简单,意象是对事物的命名,这种命名来自于诗人的发现,每一次命名都意味着创造,而创造是有难度的。所以,有难度的写作才是诗人真正渴望的。意象还关乎到诗的结构,其结构的复杂性超过古典诗歌,因为古典诗歌已经有成熟的形式,而现代诗歌结构是不确定的,是隐形的,是正在寻觅中的,诗人们往往对此无所适从。

吴:我在《无题》中发现许多相对立的概念,比如生、死,明、暗,冷、暖等,这是您自己在创作时就已明确还是无意间形成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潞:我记得2009年你在“尔雅”读书沙龙上说起过,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一首诗里用什么词,写之前我是不清楚的,只有写出来才知道。有些对立的概念,比如写出了“生命”,可能接下来会写到“死亡”,既有写作的连续性也有为了造成一种效果。有人说《无题》里充满“互否”,看来不是你一个人注意到了。后来,我在罗兰·巴特的著作里看到他分析 “热”、“冷”这些词所含的品质,他谈到对立的词与词之间的聚合关系。当然,我写作不是根据符号学原理去写的。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大概喜欢色彩复杂一些,斑斓一些。在我看来,世界更像一幅图画,词语是急功近利的,它的功能和指向都很明确,不像色彩诉诸于感官却不确切指向某事物,所以用词语描绘世界和人类精神是很难的。好的诗人更像一个画家,他的工作是把词语变为色彩,尽可能用图画呈现他对世界的认识,而不是用押韵的词语解释世界。一个诗人怎么可能回避概念呢?尽管那些概念是抽象的、理性的,但是如果你能用一个恰当的东西来搭配,比如把最抽象和最具象的组合在一起,可能会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是我在写作中经常遇到、有时也是有意为之的。

吴:生活里,什么是决定一个人成为诗人的因素?您认为有吗?如果有,它是什么?

潞:好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好多诗人也回答过,美国诗人艾伦·金斯堡说他写诗是因为血统混乱,此话不能当真但也不完全是瞎说。一个人写诗必有其原因,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伊德认为是性压抑,中国有句老话说“愤怒出诗人”,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但总是和内心的一种能量有关系。我写诗大概原因有几个,一是天性,主要来自遗传,不是我家上辈子出诗人,而是说一个家族特有的秉性;二是不安全感,我从小住幼儿园,小学也是寄宿制,想家想得特别厉害,晚上睡不着觉,这个孩子在干嘛呢?他在回忆和母亲一起的时候,他反复地回忆,不断充实和丰富细节,自然也加进去自己的想象,他在回忆和想象中安慰自己,此时诗人这个所谓的职业已经暗中选择了他。当然不是所有想妈妈的孩子都会成为诗人,以后成长过程中还有各种因素,所有的机缘都得巧合,缺一不可;三是要衣食无忧,主要是儿童和少年阶段,没有为生计考虑过。一个人能否成为诗人,多半是少年时期决定的,成年以后的选择往往是功利的、有目的的。还有,我出身军人家庭,军队和社会隔了一层,我既没有在原籍生活过,也不会说居住地的地方话,我几头都融不进去,这决定了我始终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我看过一本法国人写的文艺社会学的书,里面统计出身军人家庭的作家不少,比如雨果、波德莱尔等。这是天命。

吴:如果让您列出对您诗歌创作产生影响的诗人,包括中国的和外国的,您会列一个怎样的名单?

潞:小时候读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不知道好在哪里,很久以后,甚至是在波德莱尔、兰波之后,才品味出李白诗的好来。少年时期受英雄主义的感染,对辛弃疾、陆游的诗特别喜欢,也喜欢苏轼“大江东去”那样的情怀。年龄渐长,越来越喜欢中国古典诗词,喜欢古风、汉魏诗歌中那种沉郁、质朴的语感,喜欢杜甫、李商隐、王维、白居易、杜牧、李清照等,这是一个开不尽的名单,说到底还是容易被自己民族的文化感动,这是浸透到血脉里的。

外国诗人可以列出:惠特曼、洛尔迦、波德莱尔、兰波、叶芝、艾略特、里尔克、布罗茨基、曼德尔施塔姆、卡瓦菲斯等,他们伴随了我从青年时期到现在写诗的全过程,准确地说是我一直在追随、学习他们。他们诗歌中传递的文化背景、精神气质,对诗歌的理解和表达,一直以来都是我诗歌写作的重要资源。

吴:诗人西川说,您对于书写“部分生活”保持着警惕,您试图追寻普遍意义和价值。您认为您是这样的吗?

潞:西川这个话是在他给我的一本诗集的“序”里说的,可惜这本诗集未能出版。我们是老朋友了,“无题诗”刚写出十几首,我就拿给他看,他很喜欢,说“无题”在中国当代诗歌中“绝无仅有”,他还专门写信来说,要把他的话白纸黑字写下来。“无题”陆陆续续写下去,与西川的鼓励不无关系。“无题”里有许多“农业”意象,对喜欢把诗歌分类的人来说,这些诗应该算“农业诗”,但实际上不是这样。西川当然是很犀利的,我确实试图在诗里寻求一种普遍的经验和情感,书写“部分生活”往往会形成遮蔽,诗人们对此保持警惕是必要的。

吴:“无题”之后,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您的诗。2009年又看到您的新作,感觉更为纯熟和精粹,但是与“无题”相比,这些诗似乎更加“生活”和“口语”了,是这样吗?

潞:“无题”是我写作的最重要一个阶段,之后写得确实不多,有一些短诗还有三首长诗,长诗没有公开发表过,直接收进《一行墨水》诗集。长诗我以为有不少新颖之处,也许以后会有人注意到。你新近看到的诗是2006年以后写的,写得依然不多,不是不能写了,是我不愿写了,我不想一个层面写一大堆,一定要有所变化,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如果说“无题”是“形而上”的诗,那么,你提到的这些诗更加“生活”,的确如此,这些诗有点像“心灵自传”,当然会传递出更多生活气息,已经有朋友告诉我,与“无题”相比较,他们更喜欢这些诗。“口语”在我从来不是一个问题,“无题”里面“我的邻居在早饭的油烟里咳嗽 /他用力咳着,使我更加郁闷”,完全是“口语”。古人写诗也是用“口语”的,杜甫《赠卫八处士》诗里说“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就是大白话。“口语”入诗毫无问题,就怕“口语”还是“口语”,和诗没什么关系。

吴:生活中,物质越发达,诗歌就越少,您同意这种看法吗?

潞:如果诗歌象征着精神,物质和精神一定是对立的吗?人类文明最伟大的两个贡献,一是创造了物质财富,二是创造了精神财富,两者是互相依存的,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创造了精神财富。精神也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物质财富的创造往往以精神需求为动力,它们相当于人类前进的两个车轮。也许,你是从诗歌目前处境说的,我们国家远没有达到物质发达的程度,但是为什么对诗歌(不仅仅是诗歌)如此冷漠?整个社会都在追逐物质,但不是创造财富,是占有和享受,这不是物质本身的问题,而是价值观出了问题。美国的物质比中国发达得多,美国的诗人少吗?爱尔兰诗人希尼说诗是一种“纠正”,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说法,诗歌的作用不大不小,对于一个发展不平衡的社会,也许正需要诗歌来“纠正”,也算是一种精神疗法吧。

吴:促使您写诗的冲动是什么?您会被自己的诗感动吗?您在乎读者的反应吗?

潞:年轻时候当然是靠情绪了,激情过于充沛,很容易被外在的世界打动,看到或听到什么就会冲动起来,迫不及待要写诗。年龄大了,生命力弱了,但是头脑的力量大了,那就靠思想来写作,这是一种能持续很久的写作。我也会被自己的诗感动,有时写出好诗来还会赞美自己。我当然在乎读者的反应了,但我在写作中并不顾及他们,我只写我想写的,不取悦任何人。如果他们喜欢我的诗,我会非常高兴,我爱听好听话,一点都不掩饰。我有一个朋友,他认识我之前,在尔雅书店分三次读完《无题》诗集,觉得值,才出手买下来。他的故事让我很有成就感。

吴:为什么要写诗,如果有人问您这样的问题,您该怎么回答?

潞:这样那样的理由都不重要,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几十年,试过一些事情,都没兴趣,也干不成,最终发现还是喜欢写诗。一个人一辈子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作 者: 潞潞,诗人,著有诗集《肩的雕塑》《携带的花园》《一行墨水》《潞潞无题诗》等。

吴炯,《山西日报》文化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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