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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与因果:文学中的“小历史”思考

2011-11-16北京阎连科

名作欣赏 2011年19期
关键词:马尔克斯因果关系卡夫卡

/[北京]阎连科

小说与因果:文学中的“小历史”思考

/[北京]阎连科

“小说与因果”,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呢?首先是写作了三十年之后,你发现所有的作家、所有的写作都受困于故事,我们都为故事朝思暮想,十分的焦虑,为写不出一个好故事、好人物感到不安。所有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必然都是以故事的形式出现的。

“故事”是非常老的话题,每一个作家构思时都在想故事。故事中最难的是什么问题?是因果关系。所有的作家都为解决因果关系感到非常头疼,这因果关系就是:故事为什么是这样的?今天为什么是这样?是因为昨天的失去;今天为什么会到来?是因为昨天的消失;今天为什么会失去?也是因为明天会到来。而故事的因果关系恰恰是这些东西,它的合理性、逻辑性永远让作家非常非常头疼。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个作家在写作中要受困于因果关系?最近几年我老在想这些问题,非常渴望把作家从因果关系中解放出来,或者说把阎连科从小说中的因果关系中解放出来。无论老师在课堂上怎么讲,大家都会在阅读过程中发现:小说的到来,其实无论时间上如何,都是从天上到地下的,从远古到今天的,从远处到近处的,从上面到下面的。我们看《山海经》,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天上到地下的,从皇帝到百姓,从大到小,这也是我们故事的走向。但是到了18世纪、19世纪的文学时,小说非常清楚地呈现出由外部走向内部的过程。当从外部向内部走的时候,我们也发现,小说丰富起来了,人物丰富起来了,故事丰富起来了,因为它们由社会走向了人物的内心。

那些伟大的小说全部都是由外部走向内部的一个过程。我们说托尔斯泰是非常伟大的;我们谈起19世纪文学会说它可能是整个人类文学的高峰,文学如果能够像股票走势一样作为抛物线出现的话,那19世纪可能是抛物线的最高峰,到20世纪文学开始从高峰向低处跌落。从这个抛物线去讲,大家会对文学失去信心,甚至说小说死了,文学死了,因为文学必然是从高处走向低处。就像我们的地方戏,如河南的豫剧、北京的京剧,地方戏最终会走向博物馆,不可逆向的文学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我们看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战争与和平》这三部伟大的经典著作,我们看俄罗斯19世纪那些作家,屠格涅夫、契诃夫等等,他们的作品多是由外部走向内部,由社会走向人、走向人物的内心。所有伟大的作品都会塑造出一个非常不同的、鲜明的、入木三分的、栩栩如生的人物性格,它可能是通过很多细节、情节塑造成功的,但是这些人物在故事中间其实都有强大的社会背景,因为所有故事的叙述都是从社会开始的。巴尔扎克,我们说他是“巴黎的良知”,是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他所有的小说都有一个强大的社会背景,并从社会背景进入故事,进入人物,最后进入人物的内心,让我们看到一个完整的人物灵魂。这就是19世纪的文学,它们都离不开这样一个外部的社会的历史,而“小历史”的分析,其实可以从这里开始。

20世纪的文学恰恰又是由内部走向外部的过程,于是,小说的因果关系也在发生变化。我们看19世纪的文学作品,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有非常严密合理的因果逻辑关系。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写到安娜卧轨自杀的时候,他痛哭流涕,为什么痛哭流涕?因为这个人物的死亡是性格逻辑发展的结果,为社会所逼迫。今天我们再分析,难道安娜一定要死吗?我不让她死掉,而是像娜拉那样出走,我想这部小说仍然非常的伟大,甚至伟大程度超过了原文,至少它对女性、女权的分析,又多出了一层意义。我们会发现一个情况,往往不是作家在左右这样一个因果关系,而是因果关系在左右着作家,19世纪的伟大作家都是故事和人物的一种奴隶。但是到了20世纪,情况颠倒过来了,这真的是从高峰跌入低谷了吗?不一定。我想这可能是又向另外一个高峰走去,只是我们对这些作品的接受、判断、阅读还没能达到完全的理解。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有两个,一个是卡夫卡,另一个是马尔克斯。为什么这样说呢?从因果关系上去想,就会发现一种特别有趣的现象。以卡夫卡的《变形记》为例,我们对它进行文本分析,发现《变形记》并不是一部非常完美的小说,它的中文译本大概有16000—17000字,我想即使它有10000字也可以,好多部分都可以整段整段地删去,并不像我们中国对短篇小说的要求:多一个字不行,少一个字也不行。然而,他却受到当代作家如此崇高的,甚至是一种对待皇帝式的尊崇,原因正是他在因果关系上将小说改变为从内部走向外部。《变形记》的开篇就是:格里高利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虫,变成了甲壳虫。为什么变成虫?卡夫卡丝毫没有交代。这在19世纪文学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变成虫是一定有原因的,有逻辑的,有因果关系的,是要合理的,但是卡夫卡没有交代这件事情。倒是后来许多批评家和读者附加了一些内容,比如社会的异化,比如现代工业对他的挤压,他们给这个小说附加了非常丰富强大的意义。小说写到格里高利变成一只甲壳虫后,他的父亲、母亲对他由热情到冷淡,他的妹妹对他由亲昵到疏远,他的公司也抛弃了他,其实卡夫卡写的是孤独,是冷遇,是荒诞。我想,这部小说的意义恰恰不止于此,而在于卡夫卡首先把作家从因果关系中解放出来,使作家从奴隶变成皇帝。再看《城堡》,写一个土地测量员K要进入他的城堡,甚至他的理想理念就是要到城堡里安家落户,但是K为什么进不去城堡?这样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没有交代,这正是让我们着迷的地方。城堡可以解读为机关、政府等种种象征意义,甚至我们会把《城堡》解读为“反腐败”的小说,但是有一点,为什么这个城堡进不去?没有解释。在卡夫卡的小说中,他让作家变成了一个皇帝,皇帝可以支配小说中的人物,我让你变成虫你就变成虫,我让你变成马你就变成马,我让你变成骡子你就变成骡子,我让你进不去城堡你就进不去城堡,至于什么原因你可以去思考,但我是不交代这些因果的。

我一直在说马尔克斯是极其伟大的作家,当他和大家一样在读大学时,他丝毫不是天才,只是一个业余爱好者,写了两篇短篇小说,其中有一篇被退回来,另外一篇在他学校的校报上发表。一天晚上,二十二岁的马尔克斯收到了他的诗人同学送他的小说,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马尔克斯读完大呼一声:“原来小说是可以这样写的!这样的故事我姥姥讲了无数无数,我为什么没想起来可以这样写小说呢?”从这句话我们可以看出,卡夫卡给了马尔克斯多少启发!但是我们注意到一点,读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没有人写信给上校》《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等,其实找不到他和卡夫卡的影子。马尔克斯一生推崇两个作家,一个是卡夫卡,另外一个是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我想,马尔克斯与卡夫卡的共同点正在于小说因果关系的维度上。我们读完《百年孤独》第一页的时候,其实已经看完了整本书。在第一页上有那么一个情节:吉普赛人带着一块磁铁到马贡多镇展览时,说他带来了世界的“第八大奇迹”U形铁,接下来,吉普赛人带着的磁铁所到之处,家具上的铁钉会纷纷地脱落下来,两三年之前丢失的铁器也因为磁铁的到来,而纷纷从不知道的角落里滚落出来。这是一个“半因果”,就像磁铁和铁钉的那种关系,我们拿一块磁铁在我们家具边上走一走,那些铁钉一定不会纷纷掉落下来,如果纷纷掉落,磁铁需要大得多么离奇!但是,磁铁和铁的关系是存在的,因果关系在马尔克斯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卡夫卡把“零因果”交代给我们,把作家从奴隶的位置上解放出来成为一个皇帝,他可以左右一切,但会失去很多读者,这不符合我们从19世纪培养起来的阅读习惯:因果关系逻辑化、合理化。从“全因果”一下子跳到了“零因果”,这对读者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但在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中,最魔幻的情节其实都是“半因果”的关系,比如他写一个人生下来会带着尾巴,这就是“半因果”:人出生下来是不会带尾巴的,但我们的祖先生下来确实是带着尾巴的,既有合理的地方,也有不合理的地方。再比如,书中所写的活了一百岁的主人翁,他不断地往自己身上裹尸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拉美的偏远乡村,老人都可能在自己死亡之前准备棺材,准备寿衣。甚至在我们东方的乡村,许多老人如果觉得自己生命垂危,他会提前把寿衣穿在身上,躺在床上安详地等待死亡的到来,这也是“半因果”。我想,马尔克斯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意识到“零因果”给读者带来的那种困惑,给故事带来的那种不可信,但是他也意识到了19世纪那种“全因果”写作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无法超越。

20世纪文学恰恰来了一个转向,我们去分析20世纪文学的时候,现代派、后现代派、“垮掉的一代”、存在主义等等,它们的核心可能都与“荒诞”紧密相连,而这“荒诞”二字恰恰来自于卡夫卡的小说。我经常说马尔克斯是往回走了半步,从因果关系上他弥补了卡夫卡因果关系中那种“零因果”,来了一个“半因果”。我们仔细想《第二十二条军规》《等待戈多》等等,故事中间几乎都是荒诞,都是“半因果”或者“零因果”的存在。我们看《秃头歌女》这样一部话剧,一男一女在某一个时期忽然住进了一个宾馆的同一房间,两个人就聊天,忽然发现来的时候是坐同一列火车,进而发现家是在同一个地方,最后发现原来两人是夫妻。20世纪的文学把作家从小说人物中解放出来,这是一种巨大的成功。现代派的文学作品不是为了塑造人物,无论K还是格里高利,都只是一个符号。当你塑造一个完美人物的时候,你的小说一定会落入那种“全因果”的套路中去,你会走不出来;当你走出这种因果关系时,你在塑造人物上一定会有败笔的存在,这是无法合二为一的事情。20世纪文学已经把我们从这种因果关系中解放出来,在这种环境下,我们能否写出一种新的东西来?我们能否给整个中国文学也好,现代文学或者世界文学也好,贡献出一点点的新意来?这是我们今天写作的己任。就因果关系来说,既然小说中已经存在了“全因果”,也存在了“零因果”、“半因果”,那我们会不会有一种“内因果”的存在?它可能会让小说发生一个巨大的变化,我们只苛求故事内部的逻辑性,外部完全无所谓,只要精神上是合理的。

回头来说“小历史”的问题。我仔细去想,每一个作家面对中国巨大的现实与历史时,所有的写作其实都是一种小历史的存在。我们根本无法掌握中国的现实和历史。前一段时间,王蒙老师说:“中国作家遇到了最好的写作时期。”也有很多人出来反对甚至嘲笑。我们可以把这话理解成另外一种意思:作家确实遇到了最好的写作时期,这个最好的写作时期并不是你的写作精神最好,而是我们今天的社会到了最丰富、最混乱、最复杂、最不可思议的时候。我经常讲,它是如此的富裕又是如此的贫穷,它是如此的荒诞又是如此的发达,它是如此的愚昧又是如此的先进,人类所有的矛盾与复杂性都已经集中到我们中国今天的现实。在这种情况下,当我们的写作经验到了一种技穷的时候,我们才想到20世纪文学给我们留下一条值得走的道路——因果关系。没有一个作家不是凭经验而写作,包括博尔赫斯在内,我们经常说博尔赫斯充满着想象,充满着奇幻,充满着宇宙,但是那些经验一定是博尔赫斯个人的经验,而不是我们的经验,没有脱离经验的写作。我来自乡村,我们乡土写作的经验说来说去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鲁迅给我们留下的道路,另一条是沈从文给我们留下的道路。难道说我们今天的乡村写作真的就没有别的道路可以走吗?我想还是有的。这种“小历史”就是你个人面对世界的历史,你个人情感的历史,一定是作家个人的社会历史,作家个人的民族历史,作家个人的文学史。小历史的另外一个独特因素是血缘历史的存在,比如我们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他们跟我们有亲密的血缘关系,他们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反右”、“文化大革命”等等,这一段历史和我们是有亲密的血缘关系的。在这种小历史中,我想我们是可以走出第三条道路来的,可以找到一种全新的因果,一种不存在的存在,没有精神的精神,我是尝试着这么去写作一些小说的。

我去年曾经写了一个非常无聊的小说,叫《桃园春醒》,非常荒诞,非常无聊。小说的开头写了几个乡村青年,没有一点事情干,坐到一片桃树下面说:春天到来了,我们没有任何事情干,我们总得找点事情做一做。这四个哥们儿已经结婚了,实在没事干,就说回去把老婆打一顿吧,这就是小说全部的开始。有的这样打,有的那样打,有的没有打,这个故事对别人来说可能极其滑稽,极其无聊,但对我来说却非常非常重要,它确实是我的想象。我们在小说中可以注入一种新的因果关系,这样才会开辟出另外一个新的天地。我现在写小说不是为了出版,也不是为了别的任何目的。现在我在家写一部长篇小说,它的全部故事就是一个孩子在一个特殊环境里,他见到谁都想递给谁一支枪,说:“你把我枪毙掉吧。”全部的故事就是这么一个情节,我想今年可以写完。肯定有人说,你这是无因果,毫无道理,但是我想它一定有一个内在的因果,我们可以从外因果走向内因果,从半因果走向内因果,可以从零因果里面汲取很多的经验和教训,我们也可以从马尔克斯的半因果里找到很多经验,这就是“小历史”。全部的故事就是一个孩子在管理着成千上万的大学教授,一个不知道年龄、没有来头没有理由的孩子,不知道他多大,不知道他来自哪儿,不知道他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他在领导着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由于种种原因都被集中到黄河岸边去劳动改造。谁不听他的,他就说“给你一支枪你把我枪毙掉”,他绝不是为了威胁对方。这样一个故事一定是极其失败的,但对我来说,它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就是我非常渴望从19世纪甚至20世纪的因果关系中解放出来,给我一种新的因果关系来构造小说,给我一种新的因果关系,让我感觉到我的写作在前面还有道路可走。

我们来谈“小历史”的时候,必须意识到今天所经历的现实也最终会成为历史。那么在这一段小历史中间,一定是我们的爷爷、奶奶或者祖爷、祖奶他们经历过,由口头传给我们的这一段历史。近一二十年来中国的变化,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其实我们所有的作家都根本没有做好把握这个历史的准备。我们的写作、我们的阅读、我们的思考、我们的哲学,我们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准备好,但是这个社会它的复杂性、它的丰富性、它的混乱性已经到来了。我想今天的人心也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当然我们不能拿一个个体去说。就整体来说,我们可以用各种命名来定义历史,这一段历史是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这个人是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他是对的或者错的,或者说他是错与对混合的,但是从今天的情况来说,这确实是简单化的处理。举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例子,我原来是当兵的,我们军队既复杂也简单。1985年,中国曾有过百万大裁军,这一事件震动了全世界。当一百万军人被裁掉的时候,我们可能都想不到,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确实关系国计民安,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存,关系到我们这个国家的存亡和发展。一个军队说减掉一百万,究竟裁哪些、不裁哪些,我们不得而知。这一百万人确实是被某一个人、某两个人,在一瞬间像走象棋一样放在这里或者放在那里。而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我所在的那个集团军,军备实力是非常了不得的,竟还要因被裁掉不被裁掉而人心惶惶,当时都已经通知我们准备各自回家,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可后来却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军长和政委两个人就派所有驻在河南信阳部队的干部战士,到大街小巷去买王八、捞鳖,买了两大车送到北京。于是,一夜之间撤掉了另外一个军,而把我们这个军留下来。这不是开玩笑,这一个集团军非常重要,可以对付周边小国家的事情,但确实是两车王八解决了问题。我想,这件事情一定不会简单得就是两车王八,它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如果写成小说,大家会说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但是这样说也是简单化的处理。

今天,当我们说腐败问题、体制问题时,你要面对的是十三亿人口的问题,这是很复杂的。而我们那些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出生的孩子们,很多人不知道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是从哪里来的,它昨天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想,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你不能不知道一个民族的昨天是什么样子的。重要的是我们作家必须面对现实,但又没有能力面对现实,这是我们的尴尬,而究竟这段时间是什么样子,谁都说不清楚。其实,当你面对中国的现实,你会发现我们的现实、历史中间,有无数无数的黑洞,这个黑洞就是卡夫卡小说中让人变成虫,或者让人进不去城堡的那种黑洞。正因为这种黑洞的存在,卡夫卡的小说才充满了意义。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拿着探照灯,把这个探照灯对着那个黑洞,然后照一照,我们需要知道,这个黑洞的来源,它昨天什么样子,今天什么样子,明天又可能什么样子。无论我们有没有能力把握这个现实,我们经过这一段历史,都必须去尝试着把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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