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里巴人到阳春白雪——整理长篇评话《常州白泰官》有感
2011-11-16梅晓瑾
■梅晓瑾
小时侯,有段场景一直留存在记忆深处:夏日的夜晚,繁星满天,树叶沙沙,热风扑面,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们聚集在村口的玉兰树下,听着说书先生精彩的演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手上拿着一把折扇,这就是说书先生的全部装备,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常州评话艺人在说大书,常州评话又名常州大书。折扇一收一放间,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就溢满了整个村庄。说的慷慨激昂,听的全神贯注,仿佛一天的劳累就在这故事里烟消云散,本来闷热的夜晚也仿佛清凉了许多。童年的记忆已经在我心里扎根,后来进了城,在茶馆里,我又看到了儿时的场景,虽说过了许多年,但仍然感觉是那么亲切,依然是一桌一椅,一把折扇,说书先生仿佛永远不老,讲述的故事却增添了许多新意。
进入文化部门工作后,我接触到了许多老艺人、老艺术家,其中周玉峰先生堪称评话演员中的翘楚,我有幸和周先生做了几年同事,在他的影响下,我对常州评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种认识和童年的记忆融合,使我有了更深的感触。如今,周先生已驾鹤西去,他留下了没有整理完的常州第一部长篇评话《常州白泰官》,现在就由我们来继续整理校注,一方面是为了圆一个评话爱好者的梦,另一方面是完成周玉峰先生未竞的事业,给周先生一个交代。
评话,源于民间,一般用方言演出,由评话艺人在民间进行演出、推广,可以说,评话是民间道德的总结和启蒙,就如同春秋时的《诗经》一样,成为当时语言的范本。许多不识字的老百姓,却能讲出一套套做人和做事的道理,这些肯定不是从书本上获得的,就是从评话和戏剧中得来的,由于戏剧的演出需要的人和道具比较多,所以,短、平、快的评话演出就成了主流,它不但肩负着娱人的责任,还肩负着教化的责任。从评话中,不识字的百姓知道了什么是忠臣孝子,什么是奸臣贼子,忠臣孝子该敬,奸臣贼子该恨,原始的道德意识和善恶评判标准开始在民间萌芽和扎根,成为民间生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可以说评话艺人功不可没。周玉峰先生从一个评话艺人成长为评话艺术家,其不但可以说,还可以自己创作,为评话艺术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两度折桂“牡丹奖”,就是对他作出巨大贡献的肯定。
长篇评话《常州白泰官》是根据百年来常州民间传说改编而成,是用常州话说常州人的故事,情节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故事发生在清代雍正年间,白泰官被地主豪绅所逼,出走他乡,在名师指引下,铸就侠骨义胆,成为忧国忧民、助人为乐的兰陵义士。
本书由常州市评弹团演员周玉峰长期在书台上演出,是经过实践检验的保留书目。经过整理的文本,以普通话为基础,保留部分有特色的常州方言,既强化地方曲艺娱乐功能,提高曲艺的感染能力,又展示区域人文内涵,体现人类道德价值。
白泰官作为“江南四侠”之一,他的故事在江南尤其在常州地区广为流传。作为当时评弹团的演员,周老师一边演出一边创作,因此,保留下来的只有录音资料,是当时他在电视台录制的。拿到碟片时,我不禁傻了眼,这么多的碟片要一边听一边将文字整理出来,这可是一个大工程啊。但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我被周老师踏实、认真和敬业的精神所折服,在他的带动下,我投入到了紧张而有序的整理工作中。
今年年初一上班,我们就着手整理,由于录音相当一部分是苏州方言,在整理的过程中我们遇到了很多听不懂或听不清楚的地方,周玉峰每天都来单位,我们听不懂或听不清楚的就请教他,他耐心地一一解答。有时,周老师不在单位,我们就把听不懂的地方做上记号,听不清楚的地方就一遍遍地倒过来听,直到听清楚为止。等周老师一来上班,我们就把做记号的地方向他请教。在这样的不懈努力下,进度一点也不受影响,不耽误和出版社约定的出版时间。最让我感动的是,周老师拖着病体,在下班后回到家还要将我们初步整理好的文本进行仔细的校对和进一步的修改整理,连双休日也顾不上休息,我深深为一个老艺术家对艺术的执着、对事业的追求而感动着。就这样,日子在紧张的工作中一天天过去,《常州白泰官》的整理工作顺利进行着,谁知就在大家都为此而感到高兴的时候,却惊闻周老师去世的噩耗。呜呼,天妒英才,常州艺术界陨落了一位大师,在此,谨向周老师表示敬意与哀悼!
在整理《白泰官》的过程中,我感触很深的还有周玉峰对这本评话的充实与创新。使得这本评话与时代和社会的发展紧密联系,互相契合。文化程度不高的周老师,能够成为艺术家,和他的一些能力与品质分不开的。他自主学习能力相当强,非常好学,用心观察社会与人生,深知“事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道理,他还很虚心,向不同的人请教,哪怕此人很年轻,是他的后辈,他也虚心请教,他曾经说年轻人思想活络、思维敏捷,有些想法很新颖,可以用在他的创作中。因此,他将各种建议和意见统筹起来,在师傅口口相传的内容基础上进行创新、充实与扩展。下面,我举一些例子来说明一下:
府台老爷等着白泰官官船。想白泰官这番转来,肯定浩浩荡荡,车马纷纷,官船不是一只两只,肯定一簇一簇,像大闸蟹一样排过来,大将军的身价啊。到那时候我热烈相迎,让你将军焐心,将军一焐心,我们大家开心,这个叫佛脚上带带。你一品当朝,下头稍微提提,现在我四品,明天说不定三品,两品也能算上的。所以说他们都是有目的的,没有轻易的支出的道理,用他们的铜钱你全要算算,这硬梆实铁的。最近上海滩出了一个贪赃官,闸北区的副区长,听说大概是闸北区还是卢湾区,终归是个副区长。这个副区长姓祝,名字大概叫祝文清,他管开发的,那么有两个拍他马屁么全去行贿。后来到法庭上去,法官问这许多人,你们行贿的目的是做啥。他们到后来摊牌,行贿掉五六万洋钱,将来一旦得到的利益是五百万六百万。你说说看,他都是在做生意,他出点小铜钱要扒进大铜钱的。可想而知,一切那种靠行贿靠拍马屁过日子的人,他们全有一只算盘在暗中精心计算。所以千万别忘记,别只看见当面笑嘻嘻。警惕啊,笑嘻嘻不是个好东西,非但看到你面孔上笑嘻嘻,还看到你心里那把算盘究竟动啥脑筋,那么你才拎得清①。
在这一段中,周老师跳出了白泰官所处的年代,将现代社会的因素融入进去,通过对一个落马贪官的嬉笑怒骂,振聋发聩地指出了拍马屁之人的可恶与危害,可以说给一些官员敲响了警钟:别看你在位时他对你笑嘻嘻的,还给你送钱,但他们送出一毛钱,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到一万块甚至十万、一百万。这就是创新,传统艺术没有创新,没有时代气息,是终归要消亡的,所以,周老师通过创新与发展,不但使传统艺术有了更强的生命力,还起到了警世与教化的作用。
徐老头一家出来卖拳头,卖拳头是假的,想物色一个适当女婿是真的。不晓得大半个中国跑下来,适当的对象一个也没寻着。卖拳头的姑娘谁人敢讨你做家主妇呢,江湖女子像水上的浮萍。不似现在,思想解放了,吃开口饭的、唱戏的、拍电影的明星全红得不得了,不是嫁不出去,而是人家全想抢了,有两个唱过戏、拍过电影的,甚至成为政治家,治理国家,像美国那样,有很多好莱坞明星参与了政治竞选。因为时代向前发展,文明了,跑江湖的、吃开口饭的接触的人多,见识比较广,跟一般的姑娘和家庭妇女比,她要出趟得多,学识也高得多,所以容易出人头地。但是封建时代,跑江湖的姑娘通常情况下是被人看不起的,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要你一直现在外面,出乖露丑。所以看见个女人在街上跑,老伯伯都要骂山门的,看不起你,说搓个朋友寻寻开心,调戏调戏,吃吃豆腐,或者带去做姨太太、小老婆,可能的,要做正式夫人,比登天还难②。
这段话也很值得研究,周老师通过比较古代与现代艺人的不同境遇,对古代走江湖的艺人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并通过不露声色的微讽,对现在文艺界的某些不正常的现象和某些人进行了嘲讽。这充分体现了一位正直的老艺术家的高贵品质。
白泰官一直在庙里的,看见的和尚多,姑娘看得少,难得看见这样好的一个小姑娘,他完全倾倒了。一个人发呆,只觉得肚皮里像是心要往上“咚咚”,慢慢地蹿啊蹿蹿啊蹿蹿到喉咙口,那颗心要从喉咙口跳出来。那啥感觉?那种感觉说它甜的不像甜的,说它咸的不像咸的,说它方的不像方的,说它圆的不像圆的,叫不可名状,难以描摹它的形状,但是每一个青年同志全经过的。你们听书的各位老伯伯,现在恐怕没有那种感觉,年纪轻时也会有这种现象。啥时候?第一次和女性接触,产生爱慕之情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像一百只小鹿在撞你的心,哒啦啦啦,控制不住。白泰官今天就是这种感觉,等到最后结束了,自己感觉到心扉里一扇门“嘎——呃——”,慢慢地慢慢地推开来了。你说碰到鬼了,心扉上会有门的?啊呀,那扇门就叫爱情的大门,不大开的。真正的爱情大门一生一世就开一次,开了一次就不开了。不像现在有些拆烂污的朋友,有了两个臭铜钱,呆在外面乱搞。今天找着一个,那扇门“嘎”开一开;下半日看中一个,“嘎”又要开一开。他那扇短命门不像是爱情的大门,好像家里鸡笼的鸡门,或者炉子的炉门,他要开就开,想开就开,不值钱。真正爱情的大门只开一次,开第二次的门就要打点折头,这爱的里面的分量就不同了。所以说要珍惜,这一扇门不能轻易给你开,开了就要充分发挥它的作用③。
这段话充满了哲理,在现代这个感情混杂的年代,周老师用一句“真正爱情的大门只开一次,开第二次的门就要打点折头,这爱的里面的分量就不同了”警醒了那些把神圣的爱情不当回事,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在评话中,一般出现的哲理比较少,而哲理的警世作用是无可替代的,在评话中体现这些,就打破了听众群为老年人的这个狭窄的圈子,对年轻人,甚至是八零九零后的年轻人,都有一定的教育作用。坚守他们的感情之门,不要轻易打开,一旦打开了就要全身心的投入,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是周老师所着力批判的。
这些创新紧紧把握了时代脉搏,也将一本从民间流传的评话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使下里巴人真正蜕变成了阳春白雪。当然,阳春白雪中还有下里巴人的味道,毕竟传统不能丢,雅俗共赏,不但是曲艺发展的方向,也是周老师一生追求的境界。
除了周玉峰老师,还有一位对本书的阳春白雪境界做出重大贡献的人,他就是文广新局副局长张戬炜先生。作为一名作家、学者,张先生对本书最大的贡献就是考证了常州方言的原字和出处,从《越绝书》等古代典籍中,从金坛人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中,他博览群书,认真考据,每个字都不放过,都要找到原出处为止,还对这个字或者词的演变过程进行了分析和趣考。在每页的下面,都有常州特殊方言的校注。比如常州人常说的“结棍”,就是厉害的意思,他考证出这两个字是“楶辊”,第一个字是房屋的承重梁,也就是承担重量最多的那根木头,第二个字是车轮的轮轴,也是承受车子重量最大的部件。这两个部分结合起来,那无异于“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当然是厉害无比了。这个考证,有理有据,有南方的典籍记载,而且充满趣味,所以无懈可击。配合长篇评书《常州白泰官》,张戬炜先生对许多现在仍在沿用的、但具体文字不祥的方言都进行了考证,为此他放弃了周末的休息,周六周日仍来办公室上班,中午一吃好饭就回到办公室工作,甚至出差时也带着电脑,一有空就继续整理和考证。他的敬业精神和严谨治学的精神也让我为之感动并从中学习到了许多知识。据业内人士说,长篇评书带考证的仅此一本,相信这本书的出版,将会在曲艺界引起一场轰动和革命。
本书的整理编辑工作即将告一段落,在参与整理校对的过程中,我有很多的感悟,也被很多人、很多事感动着,其中有老艺术家对艺术的孜孜不倦的追求,也有学者型的领导对常州文化强烈的责任心,相信有了这些人,常州地方文化的发掘和研究必将走向深入,底蕴深厚的龙城文化必将重现辉煌!
①——③《常州白泰官》周玉峰口传 张戬炜整理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0年11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