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世界一流大学究竟有多远
2011-11-06熊丙奇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
熊丙奇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
我们离世界一流大学究竟有多远
熊丙奇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
北美地区最大、最具影响力的中国主题大型会议“哈佛中国论坛”今年4月8日至10日在哈佛大学举行。我应邀出席了这一论坛,与香港科技大学前校长朱经武、南方科技大学校长朱清时一起就“中国高等教育的改革和挑战”,与来自美国各名校的学生进行了交流。哈佛之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古老的哈佛学生宿舍
4月6日,我到达哈佛之后,在哈佛学生的带领下,去参观了哈佛本科生宿舍,走进宿舍,楼道古老、陈旧——这里“最年轻”的宿舍已有至少八九十年历史,大一学生宿舍之一的Massachusetts Hall更是建于1720年,是哈佛现存历史最悠久建筑。带领我参观的留学生告诉我,他三年级宿舍的隔壁,美国总统罗斯福就曾住过,宿舍门对面的墙上,挂着罗斯福总统的画像,每个宿舍的历史同学们都可上网查阅,知道自己的宿舍里曾经住过谁,比如比尔·盖茨。另一位在哈佛读研究生的同学告诉我,她本科在一所女子学院,自己住的宿舍墙壁上,刻满了曾经住过的同学的姓名。
哈佛同学没有说这是学校倡导的“宿舍文化”——这个概念在国内大学屡屡提及——但毫无疑问,宿舍成为了哈佛凝聚校友的一个重要纽带,在这里能找到很多大学生活的记忆,哈佛要求所有本科一年级学生都必须住校,二年级以上学生可以选择不住学校,但绝大多数学生还是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哈佛本科生也会觉得古老的宿舍,有一些缺点,包括有老鼠、没有电梯、通道比较狭窄,有的地方的门很低,但却对这里充满感情。尤其重要的是,按照相关法律规定,老宿舍只能在不改变外部结构的前提下进行整修,但哈佛校方却给学生们创造了一个十分舒适、实用的生活环境,宿舍楼下就有宽敞的食堂,还有若干活动室、会议室,可方便地用来组织各种活动。我在灯壁辉煌的Massachusetts Hall看到学生坐在大厅中就餐,感觉哈佛学生真是幸福。就连带我参观的学生也说,我们自己都觉得用这么好的地方给本科生做食堂吃饭,太“奢侈”了。
而就是以让学生生活得更舒适的整修,据说在哈佛,也很难轻易进行,改造寝室的计划,要花几十年时间才能审批通过。在我看来,这才是哈佛的古老建筑能得以保持至今,令人神往的重要原因。在哈佛,校务领导机构有两个,一个是大学董事会,一个是校务监督委员会,校务监督委员会由30名成员组成。这些成员大多由哈佛学院和拉德克利夫学院毕业的校友中选举产生,任期为6年。校务监督委员会举行定期会议,对大学的工作进行调查研究,就有关大学的教育政策和教育实践提出建议,支持学校的重大活动。这种治理机制,保证了大学的办学决策,不是由行政说了算,而必须民主决策,而民主决策中,校友的意见至关重要。
校友是大学办学的重要资源,在哈佛大学,校友捐赠率达到48%,这是与学校重视教育质量、重视所有校友的办学传统所分不开的,由此也形成了学校办学的良性循环、增强了校友对母校的认同与归属感。而在我国大学,学校在各种场合都称重视校友,然而,校友却被排除在学校管理、决策、监督之外,而且,学校根本就没有长远维护校友网络的理念,只有当每个校友出名之后,才“记起”这位校友。将所有校友曾经拥有的校园生活记忆草率地拆除,校园的面貌在日日更新,而大学的精神则加速迷失。
两个多小时的讲座提问
4月8日晚,在出席哈佛中国论坛期间,由哈佛和MIT中国留学生举办的“中国教育评论”和“北岸”论坛,邀请我参加他们每周五晚上的讨论活动。本来准备大家共同讨论三个小时的这次活动,最后变为我讲座一小时,然后回答大家的问题两个小时20分钟,这几乎也成为我所做的最长时间的讲座。这样的场景,令我感慨。
其一,美国大学的学习讨论氛围浓烈。在哈佛校园里,随便走到那里,都可以看到专门为学生讨论的小会议室、活动室,除此,咖啡厅、学生活动中心,都是讨论的场所,我经常就在咖啡厅和学生活动场所,看到一个小组围在一起,热烈的讨论。据哈佛教育学院的留学生介绍,“中国教育评论”每周五晚上固定活动,从未间断,负责人每周都会和大家一起商议主题,再在活动之前把活动消息、安排通过电邮发给所有学生。对不少中国留学生,这也成为周五晚的固定“节目”。
我的这次讲座,是负责人看到我到哈佛参加中国论坛之后,决定“见缝插针”安排的,在我答应之后,他多次与我沟通形式和话题,可见对于这样一个每周都举办的学生社团活动,是多么用心。正在哈佛做交换生的北师大博士林伟告诉我,哈佛给他的最深印象就是其SEMINAR(研讨会),每次研讨,不是走过场,要做十分充分的准备,包括阅读多少图书,准备讨论问题,一门课要求阅读10本书,是十分常见的。在国内一个学生可以一学期选修10门课,在哈佛就是选修五六门课也会被认为是“大牛人”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把老师要求认真阅读的书读完?与哈佛的这种教学特点对应,其图书馆之多让人咋舌,很多学生都说不清准确的图书馆数据,有的说70多座,有的说99座。上学那真是在“读书”。
其二,大家有“问不完”的问题。一次讲座,提问能提两个多小时,而且每个问题都显现出提问者对此的思考,可见“训练有素”。我国国内大学近年来在倡导大学生的质疑和创新精神,可是,在国内大学的课堂和讲座中,学生不愿意提问,却是比较普遍的景象。我在国内大学讲座中,遇到过留三十分钟提问时间,最后延长到一个小时的情况,但也时常出现三十分钟根本用不完,学生提了一两个问题就再无问题的“尴尬”。这种情况,在中学讲座时更加严重。同学们一遇到提问时间,就把头纷纷低下。毫无疑问,这与没有讨论、提问的习惯有关。
其三,留学生们热切关注中国教育改革。“听到南科大的改革设想,我们都很振奋,有很多同学说,如果南科大的改革成功,回国就把南科大作为首选”,一位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赶来参加论坛的同学说。我在哈佛期间,被屡次问及南科大的教改,而这次哈佛中国论坛上,南科大的改革也是教育改革分论坛的核心议题,朱清时校长参加这一讨论。我由此想到,假如南科大的教改不顺利、不理想,这会给海外留学生对中国教改的期盼以多大的“打击”呢?进而,他们未来的职业发展,又有多少选择回国,到国内大学工作呢?
其实,不仅中国留学生,美国学生也特别关注我国的教育改革,哈佛教育学院博士生ANDREW SCOTT CONNING的博士论文就选择研究我国的教育改革,他思考的问题是中国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会否有与西方国家不同的模式。如果有,这种模式是不是由中国文化、价值观念等产生的。这种研究,相比一些中国大学校长空幻地说正在建立“建设一流大学的中国模式”,更切中我国教改的核心问题。
讲座结束后,我在想,今天我们所谈的教改,不就为了出现这样的学校和这样的学生吗?那么,教改为什么不借鉴、参考甚至直接“拿来”世界一流大学的办学模式、教育管理制度,却非要自己去探索、走弯路呢?
恢复教育常识
4月10日哈佛中国论坛上,我和南科大校长朱清时、香港科技大学前校长朱经武就南科大的改革和一流大学建设分别谈了自己的看法。
南科大校长朱清时在论坛上谈了他对中国大学问题的认识,令人深思。他说,他对中国大学的问题的认识,是逐渐加深的。在他当中科大校长初期,他认为我国大学的问题,主要是教学内容陈旧、课程设置问题,为此,他曾带着考察团到美国的大学跑了一圈,将他们的教材一麻袋一麻袋地打包寄回,但后来发现,改革教学内容、课程设置,教授们根本没有积极性,他们更愿意按照自己传统的思维上课,上那些自己熟悉的课,根本连课都不用备。
后来,他认为这是人的问题,要把这些只有传统思维的人换掉,就可推进教育教学改革,在这方面,经过多年的“努力”,学校的“本土”人士基本上已经随着他们的退休,全部被有海外学历、经历的教师代替,但没想到的是,海归人士回国之后,很快就适应了游戏规则,还是关心课题、经费、成果,与他们在国外时的表现大相径庭。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国内大学的问题,根本上是体制问题,如果体制不改革,就会出现“南橘北枳”的困境。
对比朱清时校长的发言,今天我国教育部门和大学,对于国内大学问题的“认识”,基本上还停留在教材、课程设置以及师资队伍层面。在教育部门和大学管理者看来,只要解决了教材的问题、课程设置的问题和教师队伍的问题,我国大学的问题也就得到了解决,为此,大家看到,近年来我国大量引进海外教材,甚至以课堂用全英文教学、用原版教材作为教改“亮点”;大量招募海归人士,有的学校明文规定,新进专任教师,没有海外留学经历,根本不考虑,可是,这些措施,似乎在现实中所起的效果甚微,大学生们对课堂的态度,还是“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引进的海归人士,似乎也和以前的本土人才一样,整天填着各种表格,申请各种课题,计算自己获得的学术“工分”。
这些问题,都十分明显地发生在眼皮之下,并不需要多敏锐的观察能力才能发现,但有意思的是,教育部门和大学,却对此存在“盲区”,总是回避这些问题背后的运作制度,还是继续以前的“认识”。笔者在美期间,就听到多所大学正在美大举招聘人才。而事实上,如果教育管理制度不变,这些人才很快就会如朱清时校长所说,忘记了他们在海外的求学经历与感受,完全采取符合现行行政规则的一套做法,包括北大的会商制度、拆除老楼等的决策者,有多少没去过海外,不知道国外大学中,这些做法是与大学精神违背、格格不入的呢?笔者看好南科大招募的海外人才能发挥作用,并不是因为他们招到的人才有多优秀,而是校方提出改革学校制度,给人才成长、施展才华以优良的土壤。
能解释这种局面的理由,除了体制的力量,就是作为既得利益者,对体制的维护。那些有海外经历的学者,在当下无疑是体制的红人,而他们按照体制的规则行事,也无疑会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从决策角度,做大学领导的,自然期待行政权力越大越好,不受约束;从学术角度,也自然期待自己获得的资源越多越好,哪管这种配置是否公平公正有利整个学术秩序构建。简单地说,就是“赢者通吃”。在这种情况下,期待引进海外优秀人才来促进大学发展,实际上迅速把海外人才变为利益共同体,更进一步加重了国内高校的问题。
我不反对国内派大学校长、骨干去学习,但必须注意学习的具体效果。我国大学最应该学习国外大学的,应该是管理制度方面。要分析是什么样的管理制度,保证学校能尊重学生的权益,做到“因材施教”、“以学生为本”;保障学校的权力不是集中在行政人员手中,而会体现举办者、办学者、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各方的利益;让学者摆脱行政的干扰、利益集团的左右,能安心做自己的教育教学和学术研究,等等。这远比花大笔钱引进原版教材、聘请海外人才重要得多。没有这些基本制度,在国外大学视为珍宝的图书,就会在大学豪华的图书馆里睡大觉,借阅率甚至为零;那些在国外大学有学术操守的学者,转眼就游刃有余地把教育和学术作为谋利的工具。
当然,制度的学习、借鉴和改革,是十分艰难的。这实质调整的是包括学校领导在内的当前体制红人的既得利益。由此引出的一个问题是,由于制度改革很难,近年来的海外学习、海外人才招聘,就连大学自身也认为实际意义不大,前者已经逐渐变为公费旅游,后者逐渐变为政绩工程与形象工程。也于是,我国大学在国际化的战略与口号之下,频繁地做着国际化的动作,却越来越远离国际化,远离教育的基本常识,出现很多明显荒谬、水平低下的做法。对于要建设一流大学的我国大学来说,这无疑具有十分强烈的讽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