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善玉:沪剧是时尚的
2011-11-06
文/特约记者 程 也
茅善玉:沪剧是时尚的
文/特约记者 程 也
确定要采访茅善玉,心里有点激动。因为从小在上海长大,不仅我自己对沪剧的调子非常熟悉,而且我的家人也都很喜欢。我妈妈就非常喜欢丁是娥的唱腔,以前常常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后来则去看茅善玉等后起之秀的演出,现在闲暇之时还会跟着碟片哼唱紫竹调《燕燕做媒》。
茅善玉的名字似乎必然是和“沪剧”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也就必然和上海联系在一起,上海人对她大概都有一份地域上的亲切感。然而我和茅善玉的见面最终却是在北京实现的。何时何地实现什么,冥冥中的安排有些说不清楚,一如很多年前茅善玉与沪剧的结缘。于是,在那个傍晚,咖啡厅的一角,我们的话题就从玄之又玄的命运开始了。
无心插柳,一生钟爱
“其实我是糊里糊涂走上唱沪剧的道路的。如果不是去报考,我的命运也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茅善玉眨眨眼,打开了她的话匣。虽然她从小喜欢文艺,但是当时年少的她并不真的清楚沪剧是什么,只知道是唱唱跳跳的工作,自己挺喜欢的。“那是在文革期间,家中有哥哥姐姐上山下乡,如果我能进沪剧院,那就好像捧到了金饭碗一样,可以帮父母分担生活的困难。当时想的就是那么简单。”茅善玉说。当负责招生的上海沪剧院老师问她,“上台唱戏你喜欢不喜欢?”她根本没有考虑什么就立刻回答说:“喜欢的呀!”经过一层层选拔,她真的就这样考上了。“其实我不是很了解沪剧。如果我没有考上或者不去学了,也不知道后来的命运会怎样。”回首往事,茅善玉有些感慨自己的无心插柳,“我都不知道我的命运是在那时发生改变的,但是后来我越学戏越喜欢沪剧。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许多同学和搭档都已经离开了这个舞台,我依旧还在这里。直到现在,回头想想,我还是爱着沪剧。沪剧确实是与我的生命相联系的东西。沪剧是这样适合我,我已经离不开沪剧了。”
我是做演员的,我不想改行!
聪明、漂亮、嗓音甜美,这些条件对茅善玉来说都非常有利,但是她却遭遇了演员最忌讳的难题——怯场。不同的戏曲有不同的特点,唱什么有什么样的音色是很有讲究的,茅善玉的先天条件不错,嗓音糯、甜、有一点小小的沙沙的感觉,这样的音色唱沪剧是非常好的,而且她也十分用功努力,所以正是一棵难得的沪剧苗子。“但是我的怯场一直都克服不了,在后台候场的时候人会紧张得发抖,一上台就更加紧张,甚至紧张到突然失声的地步。”她还记得自己出演《红灯记》时,一出场要高喊一声“爹!”但是自己却紧张得两个手心里都是汗,就是喊不出来。“临近毕业,我还是不能调整自己,心里非常着急。老师甚至说我这块料不对了,实在不行就只能改行。我很委屈,又有点不服气,心里更加着急。”茅善玉微微皱起眉头说,“我是做演员的,我不想改行!”
沪剧的调子嗲糯委婉,但却有绵延不绝的神气贯穿其中。外表柔美瘦小的茅善玉心里也有一股倔强之气。她边练习边思考着自己的前途,只要有机会演出,她一定参加,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出演唱词不多的丫头,她也愿意。越是怯场她越是要上。除了考虑如何克服怯场的缺点,茅善玉当时并不懂得如何调嗓,唱高音很吃力,这也是她的一个很难克服的短处。后来有老师到团里教习发声、运气等等,那些知识和练习方法让她眼界大开,比如要学会用真假嗓转换,到了一定的高音时候要会用气,这些都是以前闻所未闻的,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特别花力气去学习和练习。
就是在这段内心十分煎熬的日子里,她不仅直面自己的怯场,而且还为自己的前途另辟蹊径。她一直在盘算,人们为什么喜欢听某个调子,是因为其有“味道”,那“味道”究竟是什么?自己的高音不如别人,是否能找到其他的发展方向,比如在韵味上多下点功夫?“我转过好几个老师,在比较摸索中寻找自己的出路。”茅善玉说。
毕业前,她们这些学生有半年时间要去农村巡演。因为她的怯场,老师有些为难是否要安排角色给她。因为如果定了角色就没有退路了,学生各有角色,没有人手可以顶替她。茅善玉把这次下乡看作是实习的好机会,主动下了请战书。老师也表了态,这次演出回来如果不怯场、嗓子不哑,那么就可以正式当演员。半年后,一个受欢迎的小演员回来了,茅善玉终于能够面对舞台,并且开始向强化韵味的方向发展。事实证明,她打开了一扇能够展现自己独特舞台魅力的门。
是不是人才不能太早下结论
茅善玉反思自己的成长道路发现,失败是成功之母的说法的确是有道理的。有的时候你的短处、你的挫折也许正是你走向成功的一种特殊途径。“人应该了解自己的长短处,所谓扬长避短。我就是在认清了自己的优缺点之后,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发展方向,然后逐渐走出来的。”茅善玉表示,无论是回顾自己、自己的同学,还是观察现在的年轻人,她发现,人才需要培养和机会,不是一下子就能下结论的,有时候太早下结论也许会扼杀很有希望的苗子。
今天,作为上海沪剧院院长的茅善玉不仅承担了很多管理工作,而且在忙碌的演出之外还指导着年轻人。她感慨地说:“有的学生似乎很差,那是学戏没找到感觉,因为不得其门而入,一旦找对了方法,就能提高得非常快。对待人才要非常慎重,好的材料千万不要浪费了。有人说学戏四年可以判断学生的优劣,我觉得不是这样,对有些人来说,毕业以后也不见得能够定性。我认为应该给他们成长的时间和机会,要让他们到舞台上去锻炼,经过‘学习—演出—总结—再演出’的滚动再去判断。不要鲁莽地下结论,耽误人、耽误事业。”
说起沪剧发展的话题,茅善玉既表示乐观,又不无担忧。她觉得,时代在改变,人们的生活节奏在加快,戏曲行业确实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对比自己当年学戏时报名的盛况空前和现在的冷清现状,她认为,学生演员流失是必然的。因为学戏需要长期的训练,而且比较艰苦,是那些守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够坚持的。但是现在年轻学生和家长们的心不像以前那样安静,现在有太多的选择让人容易浮于表面,一夜成名的故事不断诱惑着人们。
面对有些寂寞的现实,沪剧这朵上海的白玉兰将走向孤芳自赏还是花丛烂漫?茅善玉表示,社会在发生着变化。人们花在电视、电脑网络等方面的时间又是如此多,对戏曲的关注必然减少。没有欣赏的氛围,观众对戏曲的感觉就会降低。凡此种种都使得年轻学员和观众逐渐变成小众。就是在上海当地,年轻人能够说标准沪语的已经不多,又怎么能够顺畅地欣赏沪剧呢?海纳百川的上海,说全国通用的普通话肯定是需要的,说好英语以便国际化交流也是需要的。但是融合别人的同时也不能失去自己的特点,因为只有不同地域的语言才能反映不同地域的文化。现在不少“海漂族”都在热情地学说上海话、学唱沪剧,希望更好地了解上海文化,我们就更没有理由妄自菲薄了。
不是我多么高明,是时代要求人进步
茅善玉饰演《雷雨》中的繁漪,获得业内外的广泛好评。繁漪这个角色在沪剧舞台上曾经被几代名家饰演过,尤其是丁是娥的演绎,堪称“活繁漪”。这对于作为学生的茅善玉来说也许既是幸事又是压力。“的确是这样。1959年名家版的沪剧《雷雨》已成经典,观众至今记忆深刻。要超越前人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茅善玉微笑着点点头,“对我们来说,演出《雷雨》是不可多得的学习与锻炼的机会。重排《雷雨》就是想用这一经典剧目向前辈表达敬意。但是我想,每一代人演《雷雨》都应该有新的思考,把自己的理解糅进去。我演的繁漪确实和丁老师的有所不同,观众给我以肯定,不是说明我有多么高明,而是时代要求人进步。我的改动之处都是因时代而改的。比如以前观众更多注重的是唱腔,80%看演员唱得好不好,只要唱得到位戏就成功了。但是现在的观众需要演员既唱得好,又演得好。那么对于我们来说,形体语言、眼神的表现力都要提高。”
在《雷雨》中茅善玉饰繁漪
所谓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茅善玉认为每个人心中的繁漪也是不一样的,她对这个角色也有她独特的理解。比如在《花园》那一场里,以前的演绎并没有太多的起落,因为传统如此。但是她却进行了改革。她认为,繁漪时而哀求,时而激动,直到最终爆发,是有原因有发展脉络的,“我想把这个人物的内心表达得更加丰富一些,形体语言是眼神的放大,所以,我在演唱的同时用动作造型把人物内心翻腾的感情传递给观众。”从犹豫试探的触碰、有意识的依靠到最后感情的爆发,这种有递进有层次的形体语言配合着演唱,得到了观众的好评。“连看演出的人都入戏了,说明大家认可了我的演绎,我感到很欣慰。”茅善玉说。
“前辈是我们很好的范本,我们应该多学习。但是,新的时代对人有新的要求,人们的世界观、欣赏习惯也会改变。一出戏要每唱每新,我演的繁漪与丁老师演的不同,以后的年轻演员演起来和我的又有不同,这就是创新。除了不断挖掘老戏,还要不断创造新戏,这更是创新。”
沪剧是时尚的
有的人说沪剧是“话剧加唱”,此言是褒是贬,茅善玉认为都不必介意。在她看来,沪剧确实是离古典戏曲形态最远而距话剧最近的剧种。沪剧这一艺术形式的特点和其它的戏剧剧种有很多的不同,它比较年轻,真正发展起来是在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那个时候的沪剧老艺人,吸收了很多文明戏、话剧,还有电影等艺术样式中的表演手法,丰富了沪剧艺术的表现形式。从那个时候起,沪剧就奠定了它的艺术风格,它主要表现的是现代人的生活,比如很多时事性的东西,它都能很快表现。甚至有些当天的新闻,只要有价值,那些老艺人很快能把它拿来编成一出戏。它表现的就是上海市民的生活,这就与其它艺术剧种更多地表现才子佳人有所不同了。
沪剧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沪剧不是一个文物。沪剧是一个时尚的剧种。”茅善玉很肯定地说。海派艺术的鲜明特点就是开放包容,既善于广采博纳,又敢于标新立异,紧跟时代。“我觉得,我们既要保存沪剧的经典味道,又要有很强的现代感。沪剧是不断创新着、发展着的。这是上海独特的地域文化与市民的审美特点决定的。因此我觉得,沪剧是时尚的。”说到创新的话题,茅善玉加快了语速,带笑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
上海是一个由来自各地的人们组成的城市,但是大家都认同自己是上海人。因为沪剧伴随着上海的成长和发展,是上海文化脉络中密不可分的部分。世界只有一个中国,中国只有一个上海,上海只有一个沪剧。作为上海特殊的人文地理环境造就的特殊地域文化,沪剧有其自身的特点和生命力,一定会与这个城市一起发展下去。
作为院长,茅善玉告诉我,沪剧院制定了沪剧发展的五年计划,差不多每年都会推新戏、拓展演出市场,争取在培养和继承、创作和演出上都有所突破。此外,她认为,地方戏完全可以走向更大的舞台。曾经,在维也纳金色大厅,身穿旗袍的她以一曲紫竹调赢得了莫扎特故乡的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事实证明,东方人可以欣赏西方的交响芭蕾,西方人同样能够喜爱我们的民族戏曲。民族戏曲是有希望的。我们应该有信心。”
在我为采访做准备的时候,我问我的妈妈有什么话需要转达,她说:“请转达我们沪剧迷的心意。希望她能培养更多沪剧接班人,让沪剧之花永远开放。”当我结束采访,将茅善玉对沪剧的思考同妈妈分享的时候,她耐心地听着,一边打开唱机,熟悉的紫竹调那欢快的旋律在屋子里荡漾起来……
2008年茅善玉参加全国政协会议后回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