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蓬矢桑弧意
——父亲桑弧与新中国电影三项“第一”
2011-11-06李亦中
文/李亦中
当年蓬矢桑弧意
——父亲桑弧与新中国电影三项“第一”
文/李亦中
作者与父亲桑弧初春在北京(1980年)
李亦中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设计学院电影电视系主任,美国电影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著有《影视艺术教程》《影视艺术鉴赏》《欲望与满足:试论好莱坞如何征服观众》等
少不更事,时常缠着父亲,让他解答小伙伴问我的问题:“为啥你爸爸姓桑?”父亲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桑弧”是笔名,取自一首古诗“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功名始读书。”可是,都市里难觅“蓬矢”与“桑弧”这两种植物,过了许久,我才弄明白这个典故含有男儿励志之意。
父亲祖籍浙江鄞县,他出生在上海,青年时代在外滩中国银行当练习生。银行工作在外人看来是捧了个金饭碗,但父亲志不在此。上海理工大学许晓鸣校长曾告诉我,学校档案馆(前身为沪江大学)保藏着我父亲当年注册的学籍。父亲在回忆录中自述:“我在沪江大学新闻系就读,立志想当一名新闻记者。我所敬佩的新闻界前辈有黄远生、邵飘萍、戈公振、邹韬奋等先生,他们的政治立场或思想见解并不一致,但是他们高度忧国忧民的精神和犀利的文章都使我十分钦折。”当时上海报业发达,父亲以兼职记者身份深入社会各界采写,在《社会日报》、《长城》月刊发表过一系列新闻通讯、人物访谈和时评,纪录社会民生世态,无形中也为日后从事电影编导积蓄了生活素材。有位友人笑言,“中国新闻界少了位记者,中国电影界从此多了位名导。” 父亲业余时间热衷于看电影、看京戏,他特别欣赏周信芳先生的表演,为麒派艺术写过许多评论文章,得以结识了周信芳,又经周信芳引荐给编剧朱石麟先生,开始跟随朱石麟研习电影。这就是我父亲进入电影圈的路线图,他是编剧出身的导演,1944年执导了银幕处女作《教师万岁》,由王丹凤和韩非主演。
父亲在半个世纪的银幕生涯中,总共编导了30多部电影。他和同事们精诚合作,创下新中国电影三项“第一”,即第一部彩色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一部彩色故事片《祝福》、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电影《魔术师的奇遇》。众所周知,新中国影坛历经多次政治运动冲击,短短17年间出现“四起四落”的折腾。巧的是,我父亲执导这三部影片,均诞生在“四起四落”的夹缝中。
厚积薄发:执导新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
1952年,时任上海文艺界领导的夏衍向上影厂交办一项任务,把袁雪芬、范瑞娟主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搬上银幕,并亲自点将由我父亲执导。是年冬天,北京举办全国首届戏曲会演,我父亲和黄佐临先生赴京观摩,饱览全国各地著名剧种的代表性剧目,触类旁通,拓宽了艺术视野。据父亲回忆,他赴京前和越剧编剧徐进根据《梁祝》演出本,写成电影剧本初稿。一开始是按黑白片筹拍的,后来看到上海美影厂拍摄的彩色木偶片《小小英雄》效果不错,便向上级打报告,获准将《梁祝》改拍彩色影片。
《梁祝》于1953年7月开拍,当时物质条件差,配给的彩色胶片是过期的,上影厂仅有少量炭精灯,又缺少发电设备,样片拍摄效果很不理想。陈毅市长得知后,决定调用防空部队的发电车支援剧组。于是,出现了新中国电影史上一段佳话:部队驾驶员每天早晨将发电车开进上影厂,傍晚拍完戏又开回去供夜间防空探照灯之用。这样的“军援”殊荣持续半年,一直到《梁祝》顺利拍完。对新中国第一部彩色影片,周总理和陈毅市长倾注了很大的关心。1953年冬,周总理、邓颖超和陈毅市长一起审看样片,周总理详细询问拍摄情况。《梁祝》在舞台上要演三个多小时,如何将影片长度控制在两小时放映时间之内,又尽可能保留舞台戏精华,实在是一大难题。父亲汇报说虽然作了很大努力,仍不尽如人意。周总理沉思片刻,用商量的口吻提出,为了剧情的贯串,在“楼台会”和“梁山伯临终”之后,能否加一个祝英台思念梁山伯的场面。大家觉得总理的建议非常好,又补拍了“思兄”场景,增加四句唱词,把梁山伯和祝英台之间坚贞不渝的爱情烘托得更加浓烈了。
1954年,周总理率中国政府代表团出席日内瓦国际会议,携《梁祝》招待各国代表和记者。周总理亲自替影片拟广告词——“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还特别邀请卓别林观看,卓别林十分欣赏。1955年,《梁祝》相继荣获第8届卡罗·维伐利国际电影节音乐片奖和爱丁堡国际电影节映出奖,还获得中央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影片金奖。
父亲一向喜爱民族戏曲,钻研戏曲艺术用力甚勤。他在拍片之余,撰写《谈谈戏曲片的剧本问题》等多篇专论,提出不少独到见解。以《梁祝》“十八相送”为例,在舞台上,这场戏的布景是固定不变的,完全通过演员的歌唱和身段来表达沿途发生的事情以及环境转换。那么,在银幕上究竟是保持舞台戏原状,还是适当利用电影时空的优势呢?父亲认为,观众有权利要求电影给与他们一些在舞台上所不能满足的艺术欣赏,因此决定不按照舞台纪录片的形式,大胆运用电影转换时空的手法。“十八相送”背景设计采用中国民族绘画风格,以求适合这个传说故事的古典浪漫色彩。父亲一向重视案头工作,每部影片开拍前必撰《导演阐述》,影片完成后必写创作总结。他作过详尽的统计:“《梁祝》舞台剧本共有唱词732句,电影剧本则为352句,约占舞台本的50%弱。我还作了一个机械的推算:以《梁祝》全片放映约110分钟来除唱词352句,即等于每分钟包含唱词3.2句。根据这个统计,我认为这部片子的唱词还是多了一些。”今天在我看来,这不仅是父亲执导戏曲片的经验之谈,还首开导演总结数据量化先例,这或许与父亲早年在银行工作的经历有一定关联吧。
《梁祝》引发的创作冲动与惯性,使父亲一发不可收,又接连改编了严凤英、王少舫主演的黄梅戏《天仙配》(石挥导演),以及周信芳主演的京剧《宋士杰》(应云卫、刘琼联合导演),这几部戏曲片都为中国戏曲宝库留下了弥足珍贵的音像文本。此外值得一提的是,1990年父亲应邀执导尚长荣、言兴朋主演的京剧《曹操与杨修》。父亲这辈子还没拍过电视,他老当益壮,与上海京剧院、上海电视台团队愉快合作,抱病拍成这部他个人的“封箱戏”。《曹操与杨修》共四集,荣获中国戏曲电视艺术片“黄河奖”一等奖。
如鱼得水:执导新中国第一部彩色故事片《祝福》
1955年,夏衍将鲁迅小说《祝福》改编成电影剧本,上影领导决定交给我父亲执导,预定1956年10月鲁迅先生逝世20周年时上映。正当父亲一行赴浙东山区体验生活选看外景时,突然接到长途电话,原来北影厂汪洋厂长带队从苏联考察学习归来,准备拍摄我国第一部彩色故事片,在征得夏衍和上影厂同意后,《祝福》改由北影厂摄制,父亲被借调到北影,摄制组整个班底全是赴苏联学习的成员,堪称北影最豪华阵容。
不料,这一年江南梅雨季节特别长,剧组在杭州、绍兴拍外景,从5月初到6月底,整整下了50多天雨,拍摄进度严重受阻,完成镜头数只占全片十分之一。汪洋厂长魄力大,为了抢回时间,决定将摄制组撤回北京赶拍内景,把一部分外景转移到北京郊区。“南戏北拍”是要冒风险的,父亲称赞美工师池宁富有经验,他在京郊加工的“仿江南水乡”和摄制组在绍兴拍的镜头衔接在一起,居然天衣无缝。祥林嫂在河埠洗衣、淘米以及抢亲等镜头,就是在玉泉山附近拍摄的。《祝福》剧组移师北京之后,不到两个半月就完成了全片拍摄。10月19日,文化部如期举行《祝福》首映式。1957年,《祝福》在第10届卡罗·维伐利国际电影节荣获特别奖;1958年,又在墨西哥国际电影节获银帽奖。
父亲在导演工作中,非常注重抓两头,即大处抓立意,小处抓细节。他在《祝福》导演阐述中强调:“整个封建势力,通过它的每一个触角,向祥林嫂进行各式各样的迫害。不管是鲁四老爷、鲁四太太、婆婆、卫老二,甚而至于作为同情她的柳嫂,都是在不同程度上,直接或间接地残害着她的肉体和灵魂。”再来看父亲构思的分场设计,第6单元的情节是祥林嫂在鲁家勤恳劳作,躲过了劫难,“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那么,如何让观众分享她短暂的安宁心情呢?这里有个场景是父亲的得意之笔:基于祥林嫂从头到底几乎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唯有这次她逃婚成功,挣脱了封建家族的势力,在河边洗衣服时稍稍松了口气。于是,父亲化用“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意,放两只鸭子在池塘里游过,祥林嫂抬头一看,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还有闲趣逗了鸭子一下。这个场景确实很有意境,也很耐看。父亲在《导演阐述》里还特别提示:“本片是用彩色片摄制的,但整个色调不宜华丽夺目,而宜于朴素沉着,要有些淡彩画的味道。在画面结构方面,要采用新颖大胆而又富于民族绘画色彩的处理。”从完成片效果来看,基本达到了他的预想。
无心插柳:执导新中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电影《魔术师的奇遇》
父亲1957年访问莫斯科期间,首次接触立体电影。回国后,他写过一篇随笔《莫斯科琐记》,文中提及:“立体电影的剧本都是特地编写的,目的在于强调视觉的立体感,大多是一种杂耍式短剧,富于惊险和滑稽的效果。”父亲当时没有想到,自己日后有机会执导第一部国产立体电影。
《祝福》外景地(1956年)
《魔术师的奇遇》问世,恰也碰上“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的喜剧式奇遇。父亲回忆说,1960年春,厂领导安排他和王炼、茹志鹃、黄宗英组成创作小组,合作编写一个歌颂人民公社优越性的电影剧本。由天马电影厂党委副书记当领队,专程到沪郊松江县先进典型新五公社深入生活。没想到在“主题先行”的制约下,创作小组在农村逗留了好几个月,四处走访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和社员,努力搜集创作素材,无奈生活基础太薄弱,好容易拟出一个名叫《好当家》的剧本提纲送交领导审阅,结果却被领导否定了。父亲与王炼陷入创作苦闷,夜不成眠,一方面自嘲“江郎才尽”,一方面又迸发出喜剧灵感,构思了一个电影故事:有位老华侨在海外漂泊多年,回国寻找失散的儿子,不料那位帮助他寻找的热心民警,恰恰就是他的儿子。父亲很喜欢这个戏核,酿成了《魔术师的奇遇》雏形。1961年初,天马厂计划拍摄中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故事片,父亲心里有底,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短短两个月时间,他和王炼轮番笔耕,写成《魔术师的奇遇》剧本。1961年6月,父亲赴京参加“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亲耳聆听周总理为解除创作人员“不求艺术有功,但求政治无过”的扭曲心态,大力倡导“寓教于乐”的鲜明主张。受周总理讲话的鼓舞,父亲满怀信心地开拍《魔术师的奇遇》。
拍摄期间,父亲忙里偷闲,写了一篇短文《一次有趣的探索》。他在文章里举重若轻,谈到对立体电影创作规律的把握,其中有一段话,在当今3D时代读来依然新鲜:“立体电影的确是一个新鲜有趣的片种。本来,银幕上的画面是由上、下、左、右四个空间因素构成的,立体影片却增加了前、后两个因素,造成了强烈的透视感和逼真感。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充分利用这样的空间特性,促进观众和银幕上的角色和景物的交流,使他们特别感到亲切,产生身历其境的效果。”
《魔术师的奇遇》自1962年春天起在上海东湖立体电影院独家上映,足足连映了四年,直到1966年“文革”动乱爆发后才停映。
父亲一生编导的作品,涉及故事片、戏曲片、音乐舞蹈片、动画片(《鹿铃》)、文献纪录片(《蔡元培生平》)等所有电影片种,在中外影坛可说罕见。这是父亲作为中国电影艺术家的自豪,他一辈子的心血与生命已溶入中国电影历史长河。2010年6月,家乡宁波市隆重举办“宁波电影百年庆典”,主体活动有一项是中国电影资料馆特别献映国家数字电影工程正式启动的第一部成果——《梁祝》数字修复版。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我父亲荣幸地获得新中国电影史上的四项“第一”!
1987年,法国巴黎《解放报》致函全世界400位电影导演,要求回答同一个问题:“您为什么要拍电影?”父亲回信说:“我拍电影,是为了巩固观众对未来生活的信心;是为了消除人类的隔膜,增强我们的团结,来共同战胜邪恶,为创造更幸福、更美好的明天而奋斗。我总希望我们的观众看了一部电影走出影院时,感觉我们的社会还是美好的。尽管我们目前还有不少困难,但我们的国家是有希望的。”这是父亲毕生信守的电影观,已经渗透在他导演的一格格电影胶片中,成为父亲那代电影人留下的值得我们传承的中国电影宝贵传统。
执导《子夜》(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