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最忆是宣南
2011-10-31肖复兴
肖复兴
回首最忆是宣南
肖复兴
今年是辛亥革命百年纪念的日子。对于中国人民,辛亥革命的意义非同寻常,它推翻了几千年来顽固却也腐朽透顶的封建统治,终结了一个老迈龙钟的帝国王朝,开创了中国历史的新纪元。辛亥革命的领袖孙中山先生所倡导的民主与共和的理想,100年来一直如火炬燃烧在中国人的心中,至今依然存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应该说,广州起义是辛亥革命的前奏,武昌起义是辛亥革命的正式开端,南方成为了革命的发源地以及和清政府直接开火的战场,北京离着如火如荼的革命的南方似乎有些遥远。其实,辛亥革命的足迹,刻印在北京城是十分明显的。不要说清政府就是在北京倒台,黯然离开了故宫,轰隆隆坍塌了一个王朝,就是围绕着革命前后那些政治斗争,明里暗里,朝野内外,你死我活,重心点和漩涡,也都是发生在北京。可以说,北京是辛亥革命的文化与思想的重地,特别是北京的宣南地区,其由清末以来历史所形成的原因,成为那个风云变幻时代的北京城的文化中心,影响甚至左右着革命的进程。
尤其是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六君子在菜市口被砍头,血与火的较量和教训之后,激烈命运的沉浮与沉思之中,革命的火种并没有熄灭,而是在新的积蓄和纠集中如暗流汹涌。在新旧两派,即康有为、梁启超与孙中山的同盟会之间的交融、碰撞和斗争中,为辛亥革命积蓄力量,特别是思想、文化和舆论的作用和力量,宣南地区得天独厚,其地位无可取代。
孙中山的北京之行
作为发生辛亥革命之前与孙中山思想密切交往,相互影响和借力、彼此呼应和斗争的康梁一党,他们所住几乎都在宣南地区,康梁就分别住在南海会馆和新会会馆,相隔不远,为辛亥革命埋下了火种,引爆了地雷。可以说,宣南地区是辛亥革命的隐形的根据地。正是康梁领导的戊戌变法,动摇了千年统治中国的皇权思想与文化,使得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颠覆和变化,为辛亥革命的爆发起到了先锋的作用,打下了改良未成而必须革命的思想基础。
正因为如此,在孙中山59年的革命生涯中,一共只来过北京三次,两次都是住在宣南地区,并在这里宣传革命,进行革命活动,留下过革命的足迹,这是宣南地区的骄傲。
1894年,即戊戌变法的前夕,孙中山第一次来到北京,那时候他只有25岁,血气方刚,上书李鸿章,祈望能够得到这位清朝重臣对其变法的支持,提出了“人能尽其才,物能尽其用,货能尽其流”的主张。但是,他的上书石沉大海,没有得到李鸿章的反应。李鸿章并没有对这个25岁的毛头小子看上眼,没有料到日后正是这个毛头小子率众推翻了他拼命辅佐的王朝。
此次来北京,让年轻的孙中山醒悟,对这样的改良路线不再报任何希望。同时在京期间,他目睹的是朝廷的腐败和社会的凋敝,转变了改革社会的理念,加重了革命的决心和信念,为日后成立兴中会和同盟会奠定了思想基础。所以,孙中山第一次来北京的作用对于日后爆发的辛亥革命至关重要。而这一次他来北京就住在宣南地区的香山会馆。香山会馆成为了孙中山刻印在北京的第一个足印,成为了辛亥革命前奏曲的第一个音符。香山会馆如今还在,早已经改名为中山会馆,为的就是纪念孙中山。它在南横东街南的珠朝街上,这里有花园,有戏台,有水池,有游廊,有花厅,雕梁画栋,据说有13个院落,庭院深深,曾经相当气派,可以说是北京现存的最大的会馆之一。相传最早是严嵩的私人花园别墅,清末被从美国留洋回来的唐绍仪(后在袁世凯任临时大总统时期当过国务总理)买下,改建成为了带有洋味的会馆,并改名为香山会馆。因为唐绍仪和孙中山是老乡,都是广东香山人,所以第一次来北京,孙中山就住在了这里。难得的是,一百多年过去了,会馆破败凋零了许多旧物,但前院的花厅保存完好,甚至梁柱间岭南风格的花罩和彩绘还在,真的是万幸,让那个时代依然存活于今日。当年,孙中山就住在这个花厅里,并在这里召集革命志士开过会,在北京播撒下他的第一粒革命种子。这在当时“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思想统治之下,特别是在统治严密的朝廷的眼皮底下,进行革命的煽动,是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的。
孙中山第二次来是18年之后,即辛亥革命成功后的第二年,1912年的8月。这种革命的成功是脆弱的,末代皇帝溥仪退位,孙中山辞去了临时大总统,老奸巨猾的袁世凯篡夺其位,为稳定政局,弥合南北动荡分裂的局面,维持自己独占王位的野心,袁世凯设下圈套,邀请孙中山和黄兴来北京。从大局出发,巩固得之不易的共和,孙中山来到北京,和袁世凯商谈。在此期间,孙中山先后5次来到湖广会馆,发表过激情洋溢的演说,因为这里有大戏台,站在上面宣传革命主张,使其民主与共和的理想,可以让更多的民众知晓,使其更加深入民心,辛亥革命并不仅仅只是剪掉了辫子,革命之路,任重道远。特别是8月25日上午第一次来湖广会馆,因是面对在京同盟会员,孙中山的演讲长达两个多小时,盛况空前,影响颇大。湖广会馆里留下了孙中山的革命足迹,至今依然回荡着他那充满理想和真情的声音。
湖广会馆
这座建于明万历年间,重修于清嘉庆年间的湖广会馆,如今还在,保存完好,并且也在宣南地区,就在如今的两广大街位于虎坊桥的南侧。难能可贵的是,在北京城硕果仅存的几家会馆里保存着原有的大戏台,依然保持原有的风貌和情境,上演着原汁原味的京戏或昆曲,而没有为了商业的利益出卖给他人做商业时髦的现代演出,让我们还能够依稀品味到昔日的味道,回想当年孙中山来这里激情演讲的情景,触摸历史风云际会的影子。
以这样的心情,走在宣南地区,如果碰到类似中山会馆或湖广会馆这样依然保存昔日风光的地方,感触肯定会不一样。特别是在辛亥革命一百年的日子里,有了这样的历史遗存横亘在我们面前,历史显得一下子可触可摸,一百年的岁月便显得并不那么遥远。即使迎面扑来的是灯红酒绿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现代气息,那些曾经街巷纵横老树摇曳金戈铁马青天白日旗尽情挥舞的景象早已不在,但因为还有这样硕果仅存的历史遗存,便让我们立刻还能想起昔日的风光,历史便不会如梦如烟,飘散而去。在宣南这片曾经聚集着风云激荡的土地上,我们似乎还可以和那些创造历史、为民主与共和这一理想的建立而播撒过思想与文化种子的风云人物,包括和孙中山先生邂逅相逢。
启迪民智的生力军
在这里,要特别说一下宣南地区的报业。在为民主与共和这一理想的建立而播撒思想与文化种子,制造革命舆论,启迪民智方面,报业是另一支生力军。尤其是宣南地区,在北京乃至全中国的地位,不仅得天独厚,而且举足轻重。
仅从1900年中国第一家白话文报纸《京话报》开始,到1919年李大钊创办的《少年中国》,我曾经粗算了一下,就有74家报刊在宣南聚集而风起云涌,其中一部分在为辛亥革命和后来的五四运动推波助澜。无论从数量还是影响力来看,这是北京乃至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比拟的。可以说,是和南方的报刊特别是如《苏报》等著名报刊,起到了相互呼应引领潮流的作用。
比如,在后孙公园胡同的安徽会馆里康有为、梁启超办的《中外纪闻》,在米市胡同陈独秀、李大钊办的《每周评论》,在魏染胡同邵飘萍办的《京报》,在棉花胡同头条林白水办的《社会报》,在丞相胡同孙伏园办过的《晨报》,这几家报纸,在当时的影响最大,对于辛亥革命前后一直到二次革命,再到后来的军阀混战时期,所起到的作用最大。特别是在香炉营胡同孙中山自己还创办了《北京民国日报》,希望能够有人对此进行专门研究,补充中山先生为辛亥革命所做的身体力行的贡献。
此外,还有这样四份报纸,直接和辛亥革命相关,需要格外提出。
一份是在煤市街里马神庙胡同创办于1905年的《正宗爱国报》。它是一张鼎力支持辛亥革命的报纸,报纸的主编叫丁宝臣,回民。辛亥革命成功后,孙中山来京,北京报界举行欢迎会,即前面所说的孙中山五次到湖广会馆的第二次,就是这张报纸首次刊登了孙中山先生与大家的合影,让北京市民知道了孙中山来京的消息,扩大了革命的影响。
袁世凯称帝后,该报又连续发表文章,反对称帝,支持讨袁,惹怒了袁世凯,最后它的主编丁宝臣被袁世凯所杀,应该算是为辛亥革命而殉职。这和辛亥革命之前发生在南方的《苏报》案逮捕章炳麟和邹容,最后邹容牺牲,几乎如出一辙。在革命的年代里,握笔杆子的,要被握枪杆子的屠杀。与辛亥革命密切相关的人与事,我们不应该忘记,它是辛亥革命中流淌在宣南的血,它是宣南的骄傲。
另一份是在后铁厂胡同的《国民公报》。它是1909年创办的,在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称帝复辟,是这张报纸第一个刊发文章揭露袁世凯的这一阴谋,算是很有勇气,当时影响颇大。
再有便是诞生在辛亥革命同年1911年的《国风日报》和《国民新闻》。前者办在南柳巷,后者办在西草场胡同。别看西草场胡同不起眼,《国民新闻》可是当时同盟会的机关报。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打响,敲响了清政府的丧钟,《国民新闻》要刊发武昌起义的消息,却被清政府干涉,出于害怕更多的人知道这样的消息,而不许《国民新闻》刊登。《国民新闻》整整一版的空白版开天窗以示抗议。这也是我国首次开天窗抗议当局干涉新闻的举动,被称之为报纸开天窗始祖。或许,在整个辛亥革命的大潮之中,这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它当时的影响以及日后对于新闻的作用是巨大的。
我们需要记住的是,它肇始于辛亥革命爆发那一年的宣南地区一个叫做西草场胡同的地方。如今,这个地方还存在半条街,即使我们已经找不到《国民新闻》报社的遗址了,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站在这条一半是老街一半是新楼盘,依然保存着旧地名的街上,迎风怀想那已经逝去了百年的历史,会感受到即便已经面目皆非,辛亥革命的风云似乎还飘荡在这里和我们的记忆中。
走在宣南,尤其是面对大肆拆迁的地方,有时我会想,我们就这样对待这块宝地吗?那时候的宣南地区曾是多么的风云激荡。当一份份充满新时代气息的报纸,带着油墨香分散到北京城四处的时候,这里的作用才会被人们所看到。
据说,当时发行这些报纸的集散地,在南柳巷的永兴寺,这些报纸都是从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里的一座破旧的寺庙里,送到北京城的东西南北。现在想一想,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景?文化舆论激发了人们对辛亥革命的参与和渴求,辛亥革命又激发了人们对于革命的想象和热情。
在《国民新闻》创办之前的另一张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将辛亥革命的主张,明确而简要地概括为民族、民权与民生这样被世人所熟知的三民主义。孙中山亲自写的发刊词里接着强调说:要使之“灌输于人心,而化为常识”。可以说,孙中山先生的这一殷切的期待,正是宣南地区这些为辛亥革命而劳心劳力的报纸的主旨,也是它们对孙中山先生的呼应,是为辛亥革命所做出的贡献。让民主共和的理想,灌输人心,化为常识,是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面对辛亥革命与这些报业先驱时,在满怀景仰的同时应该思索的。
最后,写了一首打油诗,作为这篇短文的收尾,是对辛亥革命百年的感赋,也是对宣南这片土地的历史的感怀——
不觉辛亥已百年,风雨沧桑日月天。
碧血丹心魂似剑,金瓯紫塞气如烟。
从来芳草留诗简,自古英雄入史篇。
一曲共和犹自唱,回首最忆是宣南。
作者系著名作家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