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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则尔山为中心的尔苏藏族地方社会

2011-10-21李星星

中华文化论坛 2011年2期

李星星

[摘要]尔苏藏族是现今藏族的一个支系,包含三个不同方言的族群。尔苏藏族所在大渡河大拐弯与雅砻江大拐弯之间的大片地区,是一个打破行政界限的相对独立完整的历史空间。这个空间的完整性是由一个坐标中心点即则尔山来维系,由此构成了尔苏藏族地方社会历史生活的一个基本特点。尔苏藏族的社会以家族为基础,现有的家名估计有200多个,习惯聚族而居,选择河谷及沟谷有洁净山泉的台地或高坡上、背山面水营建聚落。聚落生活最具有约束力或制裁力的礼仪就是对“觉”的信仰和崇拜。作为代表尔苏藏族文化特征的表述,“觉”也是最具有涵盖性、最能够概括、内涵最丰富、象征性意义最强的符号。尔苏先民自古生活在大渡河以南至雅砻江下游一带。古籍记载他称的历史民族,秦汉之“夷”,唐宋之“蛮”,明清之“番”,其中都包含有尔苏先民的成分。则尔山则是尔苏族群历史地域活动的一个空间支撑点,是尔苏藏族认定的原始中心。尔苏地方传统社会提供了一种案例:以神圣山峰来定位社会生存空间,以神圣山峰为枢纽来维系地方社会的存在。而且,这种社会空间结构一旦形成,便使这种结构本身具有了某种文化聚合力,或者说,其本身构成为一个具有文化能量的“场域”。这个“场域”的表征就是社会存在的相应空间出现文化上的对应设置,由此构成水平分层的同构聚合与信仰。尔苏地方这一传统文化形态似乎可以上溯到汉文典籍《山海经》记载的上古地域风俗。自20世纪末以来,中国改革大潮来势猛烈,尔苏藏族地方社会及文化面临前所未有的急剧变迁,以往充满活力的场域有悄然消解的危机。

[关键词]尔苏地方;“觉”之维系;则尔山

[中图分类号]K28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0139(2011)02-0106-9

自2004年初次触及尔苏藏族问题以来,我的田野工作重心一直在尔苏藏族分布地区,先是在石棉,尔后根据调查线索又在周边甘洛、越西、九龙、冕宁、木里等县进行了田野调查。数年来,我带领学生走乡串寨、翻山越岭,几乎走遍尔苏藏族各支系分布的所有地方,特别是带领学生选择了尔苏藏族传统迁移和联系的重要通道,翻越了社科研究学界从未涉足的谢吉列和则尔两座高山。这几年的田野调查使我获得的一个重要发现是:尔苏藏族所在大渡河大拐弯与雅砻江大拐弯之间的大片地区,是一个打破行政界限的相对独立完整的历史空间。这个空间的完整性是由一个坐标中心点来维系。尔苏藏族的生活地域、社会活动以及历史文化都围绕着这个中心展开。这个中心就是则尔山。以则尔山为坐标中心点的历史空间结构,构成了尔苏藏族地方社会历史生活的一个基本特点。

对于本属于历史学范畴的尔苏藏族地方社会史这个题目,我是试图利用我的发现,用民族学的眼光来看待并加以讨论。还试图通过尔苏地方的案例来揭示一种传统范式。根据高山维系历史空间这个特点,我本来是打算模仿《山海经》《五臧山经》的写作形式来作为篇头,但由于篇幅有限,只得缩略而采取了以下的表述方式。

一、“则尔山经”

1.则尔山

则尔山其名,“则尔”当属民族语汇,即尔苏语“ri er”、“ra er”或“rua 10”的汉文标音。不同方言的尔苏话称则尔山大体都是“ra er mo”、“ri ermu”、“ri er mi”或“ruo lo mo”,其义有女儿山的意思,所以,则尔山同时也有“女儿山”的汉语名称,还享有美誉:“穿着白裙的仙女”。

则尔山属于横断山系大雪山脉余脉,在大雪山脉主峰贡嘎山南侧,呈北南走向,平均海拔4000米左右,最高峰令牌山5300多米,山口在海拔4500米左右。则尔山位于今九龙、冕宁、石棉三县交界处。其西及西北面属甘孜州九龙县,经湾坝乡地界,接九龙及甘孜州腹地。其东及东北面属凉山州冕宁县,经冶勒乡地界东接小相岭地区,北经石棉县蟹螺、擦罗等乡境,接大渡河大拐弯沿河地区。其南及东南面属冕宁县,经冶勒、拖乌、大桥等乡地界,接安宁河河谷地区。其西南为冕宁与九龙两县交界地带,经九龙斜卡、三垭等乡地界,接雅砻江大拐弯地区。以主峰令牌山为准,其地理坐标位置约在东经102°09,北纬29°03。

则尔山大体以三条主脊构成其形势,三条主脊分别延伸于九龙、石棉和冕宁县境。在三条主脊之间,重要的水流有三条,其中两条源出则尔山。流经则尔山西及西北侧的松林河发源于则尔山西侧的谢吉列山脉,西北流人石棉蟹螺乡境,于安顺汇入大渡河。发源于则尔山主峰的勒桠河东南流经冶勒乡折向东北人石棉县境,于石棉县城新棉镇汇人大渡河。发源于则尔山东南侧的为雅砻江一级支流安宁河的上源,东南流经拖乌地区进入安宁河谷。

则尔山主峰高5360米,角峰从东西方向看形体浑圆,好似传统家龛神位上摆放的灵牌。地图上汉语标其名为令牌山,因其形而得名。则尔山联系的区域暗示了一个特殊的、具有本质联系的空间存在。

2.尔苏人

则尔山三条主脊的延伸区域正是现今尔苏藏族的分布地带。尔苏藏族是现今藏族的一个支系。据语言调查结果,他们的母语虽然与藏语同属于藏缅语族语言,但不属于藏语支语言。上个世纪80年代,民族语言学研究认定,尔苏母语存在的空间因地方差异可分为三个方言区,即以九龙为中心的西部方言区,以冕宁为中心的中部方言区,以石棉及甘洛、越西为中心的东部方言区。三种方言通称为尔苏语。尔苏藏族的现在通行“尔苏”称谓实由“尔苏语”这个学术名称而来。实际各方言区的尔苏人都有地方母语的自我称谓。操西部方言者自称“鲁汝”或“里汝”,主要分布于则尔山西侧,包括九龙县的呷尔河一线,呷尔河支流斜卡河一线,大渡河支流松林河上游洪坝、湾坝一带,以及九龙、冕宁、木里三县交界的雅砻江大拐弯的沿江地带。操中部方言者自称“多须”或“多续”,主要分布于则尔山南侧,集中于冕宁县东部。操东部方言者自称“鲁苏”或“尔苏”、“布尔子”,主要分布于则尔山东侧,包括石棉大渡河支流松林河谷及大渡河以南地带,以及汉源、甘洛、越西沿古代零关道一线。

尔苏藏族因方言差异及居住地域不同,在研究习惯上通常也被归纳为三个支系。则尔山恰处于尔苏藏族三个支系或三个方言区的交汇地带。

据我自己于2005-2007年的实地调查并参考前人调查的数据进行测算,目前,尔苏藏族三个支系总人口约有280003,,其中在九龙县约有6000人,石棉县约有7000人!,甘洛县约有5000人,越西县约有3000人,冕宁县约有4000人,汉源县约有1500人,木里县约有1500人。如果加上在云南及其他地方的零星分布,尔苏藏族总人口估计有30000多人。其中以操东部方言的人口最多,占总人口的55%。

3.什巴觉

尔苏藏族的文化特征除了尔苏语以外,还有诸多文化形式或符号可以作为代表。但如果要用一个最具有涵盖性、最能够概括、内涵最丰富、象征

性意义最强的符号来代表尔苏藏族文化特征的表述,那这个符号就非“什巴觉”莫属了。

什巴觉,是尔苏语的汉文音译,在尔苏人生活中通常也直接称为“觉”。作为一种象征物,“觉”在形式上一般是用一个长不过二尺、粗不过双手握的呈锥形的石头。但“觉”的尔苏语词义并不是石头或呈锥形的石头,只有经过尔苏民间祭司歃血施礼后的这种石头才称为“觉”。尔苏民间祭司称为“什巴”,因各地口音差异,也称为“什别”、“什白”、“萨巴”、“沙白”、“舍巴”等等。所以,“觉”的全称为“什巴觉”。

“觉”的尔苏语含义极为复杂,有类似根、源、祖先、祖神等意思,还包含有原创、毁灭、永恒等神秘力量的含义。总之汉语无法用一个准确的对应词来表达。因此,“觉”在尔苏人心目中具有崇高无比的地位。尔苏谚语称:“Jo co bu nla niu,Jo co kua ma niu”,意思就是:没有比“觉”更高的,没有比“觉”更大的。

在尔苏人生活和活动的空间里到处都能看到“觉”的身影。在家庭居室内能看到它,在屋外门墙上能看到它,在房顶或屋脊上能看到它,在石堆上能看到它,在坟头上能看到它,在大树下能看到它,在所有祭祀处能看到它,在面塑等模拟物中能看到它。总之,“觉”无处不在,而且其所在地方都力求表达它至高无上的象征。

二、社会历史

1.社会

尔苏藏族的社会以家族为基础,以家族标志来区分彼此、内外。

尔苏先民原本并无汉文化意义上的姓氏,却有用于分辨亲族或保证族体延续的群体名称,或可称为家名,因受藏文化影响亦俗称房名。家名与房名相当于汉族的姓,但仍有区别。采用家名与房名的汉译也只是近似而已。因历史变迁的原故,尔苏的家名难以完全统计。

据田野调查了解的情况而言,尔苏藏族现有的家名估计有200多个。这些家名多又分属于若干“根根”家名。而属于“老根根”的家名为数还要少,可能有40个左右。

目前,分布于甘洛、越西一带的尔苏藏族(尔苏支)家名姓氏约有40多个,如果按其“根根”又分属几个大的血缘集团,至少有两个大的集团,即民间所谓“王家九弟兄”和“张家九弟兄”。Ji met家、Ba er家、Ang gu家、Men ge家、Han bu家、PaoWll家、Er pa家、Yi sha家等,是甘洛、越西一带有名的老家族。分布于石棉、汉源一带的尔苏藏族(尔苏或鲁苏支)家名姓氏约有30多个,其中不少也是传说的“九弟兄”的后裔。Wang bi家、Pao WII家、San ha家、sa luo家、za er wa家等,是石棉、汉源一带有名的家族。分布于九龙的尔苏藏族(鲁汝、里汝支)家名姓氏约有80多个,多由老姓分化而出。例如察尔村近30个姓都是由An ni bu家、Mude家、Ru WH家、ze ge家、B·e家等几个老姓分化而出。又如斜卡乡50多个房名其中延续时间最长的或可称老房名的,只有10来个,诸如:b·家,Ge bu家,Gou nian家,Bu ga家,Jian gou gou家,M zha gnu de家,Hong ba dei家,Pong bu you家,Zhuo ni家,Wu la gou家,Pu家等。分布于冕宁一带的尔苏藏族(多须、里汝支)家名姓氏约有70多个,分属于8个老家族,多须话称之为“汝都”。这8个“汝都”‘即Lu gu家、Huang gu家、zu su家、wolo家、Ma da家、Pe yu家、Ga sha家、Wu ni家。

尔苏藏族聚族而居,习惯选择河谷及沟谷有洁净山泉的台地或高坡上、背山面水营建聚落。一个姓氏或几个姓氏,少则t-YL户多则几十户,组成一个聚落。河谷冲积地或缓坡地开垦种植。割草、放牧于山上。聚落所背一般是这个聚落所仰赖的神山,总有一片林木葱郁之处,即为群体举行祭祀的场所。在聚落的某一侧选择家族墓地。聚落内自然形成的道路必然通向神山、水源、墓地和田地,并形成环线。前往某一个目标尤其到神圣地,择路往往有明确的方向性。

神山祭祀处都有“觉”的设置,或置于已赋予神圣性的大树下,或置于人为累成的石堆上。“觉”所在的设置一般称为“勒则”,其词义有神山、祭坛的意思。各家族在聚落神山上必有自家供奉的“勒则”,也有群体祭祀的“勒则”。在聚落里,各户人家也都有自家的“觉”。老人死,这家的“觉”要跟随而去,重新更换。搬家需带走“觉”并安置于新居。

聚落生活最具有约束力或制裁力的礼仪就是对“觉”的信仰和崇拜。

尔苏藏族一年里最隆重的礼仪活动,尔苏话称为“gu za zi”,汉语或称“还山鸡”、敬山。“guza zi”就是杀鸡祭祖、祭“觉”,向“觉”贡献。这种礼仪世代传承,成为具有制裁力的传统规矩和教育模式。人们无论在心理的表层还是深层,对“觉”的崇拜和敬奉都已成为保证家族或族群永续存在和发展的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正因为如此,“觉”同时也是族群认同的根本标志和族群凝聚的纽带。凡见有“觉”之家,就是同族,或者无须看只通过唱歌,看其中有没有对“觉”的敬仰,如果有就是同族人。“觉”的神圣性在聚落社会生活中构成了无形的控制力。尔苏的熟语:“A shibai iu ke xi di”,意思是“什巴觉为我作证”或“向什巴觉保证”。还有“A shi ba ju zu per lewu”,意思是“什巴觉我给你上了香,你要来帮我”。甚至涉及仇视、谩骂和诅咒,例如最可恶的诅咒:“Shi baju li de e”(意略),诸如此类。从生活习语中都无不透露或显示出“什巴觉”无形的社会制约力。

敬“觉”需要祭司什巴或沙巴的引领。沙巴是敬“觉”礼仪的引导者、主持者和传承者。各个“根根”家族都必有一房作为沙巴的世袭家庭,负责传承沙巴。沙巴的地位是崇高的。在“舢za zi”礼仪程序中,只有在沙巴先行祭祀自家的“觉”以后,其他各家族的礼仪活动才能开始。沙巴过世后,享有在垒石的坟头顶上树立“觉”的礼遇。沙巴似乎是“觉”的代表者。

由于“觉”的信仰和崇拜,以则尔山为中心的尔苏聚居区域实际构成一个“觉”遍在的、有明显边界的、自然与历史的社会空间。当然,在这个空间范围里与尔苏藏族长期杂居共处的民族除了汉族和彝族(诺苏)而外,还有纳木依、柏木依、木雅等几个藏族支系。尤其纳木依、柏木依、木雅等族群,与尔苏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文化特征上有很多相似性,显示出深刻的文化交流和涵化。尽管如此,尔苏藏族对其邻近杂居共生的其他民族或族群仍有清楚的他族识别和认识。对于“觉”存在的生存空间,有着明确的定位和区分。则尔山即是坐标原点。尔苏藏族的终极信仰统统指向则尔山。

2.历史

尔苏藏族的来源和历史最难说清楚。这不只是因为缺乏汉文献记载,还有尔苏先民因生存需要而故意隐蔽自家历史的原因。尔苏熟语:“Mer

so reeF niu”。“niu”,有不利、刺激之意;“met”,有“根根”、源头之意;“so”,即摆谈、说的意思。全句直译是:说根根不利于根根。意思就是不要摆自家历史。

综合田野资料分析,关于尔苏先民的来源,可以分为年代远近两类不同的说法。年代远的说法有三种,一说是来自东方,起祖在“邛州南桥十八洞,九洞有水九洞干”的地方,甚至说是来自成都坝子。一说是来自西方,“瞻登起祖,呷尔分家,此地落业”。另一说是自古以来就在大渡河南面大片地区生活和移动。年代近的说法不同地方都有多种,例如石棉的,有来自九龙、来自冕宁、来自越西等说法;甘洛、越西的,有来自九龙、来自冕宁、来自石棉、汉源等说法;冕宁的,有来自九龙、来自石棉等说法;九龙的,有来自“瞻登”(应为瞻对,即今甘孜州新龙县地一一笔者注)、来自呷尔、来自冕宁等说法。年代近的说法中最普遍、最实在、最能得到肯定的,就是九龙与冕宁之间、冕宁与其他地方之间联系的历史记忆。这个记忆的路线中最显著的自然标志就是则尔山。年代远的来源说法,除了东方来源说而外,其他两种说法也都不能避开则尔山。

尔苏先民在大渡河以南的社会存在的事实,依据文献记载,至迟不晚于元代。《元史》记载:“泰定三年八月辛丑。西番土官撒加布来献方物。”两年后,即至和元年,“于邛都之野”置苏州,以撒加布为土知州。苏州即在则尔山东南麓今冕宁大桥一带。《天下郡国利病书》载:苏州“环城而居者皆西番种。”元苏州地域含今冕宁县大部以及九龙、石棉、越西等县部分。“加布”是尔苏人常用于取名的语词,看墓碑上的记载至清末都很常见。可知元时尔苏先民就已生活在则尔山下所谓“邛都之野”,史称西番。明代,有“苏州西番土官怕兀它”的记载。以“它”作名字尾音节,也是尔苏人命名的习惯。洪武初,怕兀它“并西番土军万余”“从月鲁帖木尔为乱”。洪武二十五年,乱平,废土知州,置苏州卫军民指挥使司,次年改为宁番卫。元明以来,中央王朝在尔苏先民聚居区域实行土司制度,虽然设置多有变更,但基本奠定了清以后形成以致影响至今的尔苏地方社会的格局。

清代,整个尔苏地方分属松林土千户、苏州土千户、湾坝土千户、察尔土千户,以及若干土百户管辖。千户、百户几乎都是尔苏人。松林土千户出自竹马wang bi家,又称“竹马千户”,驻安顺紫打地,受邛部节制后为越西厅所属,管辖“河道七场四十八堡”地,即今石棉及汉源、甘洛一些地方。苏州土千户出自冕宁Ma da家,驻苏州坝额基,直属于冕宁县,所辖地方不大,但则尔山为其领地。湾坝土千户出自越西Pao wu家,驻湾坝觉瓦,由宁远、鱼通、长河西宣慰司即明正土司管辖,管辖地方为今九龙湾坝、洪坝一带,其东在则尔山西侧长墩(地)梁子与苏州千户领地搭界。察尔土千户出自察儿Ruo wu家,驻呷尔坝察尔,由明正土司管辖,其辖地在今九龙呷尔河一线。四个土千户家,两个在则尔山以西,两个在则尔山以东。其渊源关系极深。目前以则尔山为中心的尔苏地方,几乎所有的堡子(村寨)和所有尔苏人,都曾为四个千户及若干百户所属。

如果说自元明清以来尔苏地方的历史情况显得相对清晰,那么,元以前的情况则是上溯越远就越模糊。根据汉代以至宋代史籍文献记载以及田野调查资料来推测和判断,自元明上溯至唐宋,尔苏先民就应该—直在大渡河以南至雅砻江下游一带,在唐代很可能即属于史籍记载的“东蛮”部落,而且大多当属“东蛮勿邓部”和“两林部”,并沿袭自宋代。唐宋时,大渡河以南清溪道(即古零关道)一线见于文献记载的“东蛮三部落”、“邛部州六姓蛮”、“大路蛮”、“廓清道主”、“河南蛮”、“部落蛮”等,很可能都包含有尔苏先民的成分。例如,《新唐书·南蛮传》载:“勿邓地方千里,有邛部六姓,一姓白蛮也”,“又有东钦蛮二姓皆白蛮也,……妇人衣白缯,长不过膝”。今甘洛尔苏藏族妇女至今服饰尚白,结婚时必须要有特制白色上衣,质地以丝为上,可谓一直保持着“衣白缯”的传统。有学者认为,“东钦”可能就是现今“多须”的古代记音。《新唐书》还载:东蛮勿邓部“又有初裹五姓,皆乌蛮也,居邛部、台登之间。”“初裹”很可能就是今曹古、草科、错骨等名称的古代记音。曹古是冕宁北部拖乌地区的一个地名。草科是石棉北部藏族分部地区的一个地名。错骨是多须藏族一个家族的名称。曹古地名是以居住在此的错骨家族名称而得名的。草科当是地名或家族名的迁移而出现的。曹古、草科、错骨以及“初裹”,在尔苏语中是同一个词的发音。曹古或错骨所在的位置也正好在史籍所载的“邛部、台登之间”。“勿邓地方千里”,包含了“邛都之野”,则尔山也在其内。

再由唐宋上溯至汉末、三国时期。《三国志》所载称雄于越巂“郡之北徼”的“捉马”,很可能就是今之竹马,今竹马一带恰在古越巂郡治的正北边界地带。竹马所在还是一个交通枢纽,不仅当南北向古道之要冲,而且还正当东西向通往则尔山的要隘。三国时的“捉马”部,很可能就是明清时期活动于竹马一带的“竹马番”,亦即今尔苏藏族的一支先民。尔苏藏族民间至今还盛传着与诸葛亮打仗的历史故事。

再继续上溯至秦汉乃至先秦,尔苏藏族先民还可能与《史记》记载的西南夷“邛、筰”有一定的渊源联系,甚至与古蜀人有关。这方面的讨论,我已有文章发表,这里就省略了c总之,在大渡河以南至雅砻江下游一带,尤其在今尔苏聚居地方,文献记载他称的历史民族,秦汉之“夷”,唐宋之“蛮”,明清之“番”,其中都包含有尔苏先民的成分。

从文献记载可知,自秦汉经略西南夷开始,尔苏先民社会就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的压迫和影响。唐代更是一条重要历史界限。由于吐蕃扩张,来自东西方向两大文化中心的扩张力量把尔苏先民社会积压在双方拉锯地带。吐蕃把早期本教带入尔苏地方。本教覆盖尔苏地方之时就是尔苏先民由“蛮”转变为“番”之日。尔苏先民在两大势力之间选择了本教信仰。尔苏民间原始巫师即后来的沙巴不可避免地被纳入本教系统,并一直延续下来,以至早期本教在藏区早已失势甚至销声匿迹,而在尔苏地方却得以保留至今,并在其社会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甚至如象里汝支,即宁愿以“崩布”之名替代为族群的自称。

史称“西番”以来,从撒加布、怕兀它、王大咱等被官军剿平的记载来看,尔苏先民不堪压迫,屡番掀起反抗又屡遭残酷镇压。延续上千年的尔苏地方社会本来已为弱势,屡经犁庭扫穴似的打击则更加衰弱,以至不得以选择隐瞒身份和历史的生存策略。故有熟语:“mer so mer niu”流传。当然,除了国家强势的压迫而外,还因自身衰弱而可能遇到其他民族或族群势力的挤压。例如,尔苏熟语:“Nuo su de bu du0 iue la;E zu de bu xi jueli。”意即:“诺苏(彝族)是从日出的地头来的,把我们俄竹(藏族)朝日落的地方撵”。说的就是始

于一两百年前诺苏即彝族先民自大凉山西迁给尔苏带来的遭遇。

可敬可幸的是,在整个历史长河中,尔苏人不仅依赖于自己的社会和文化存在方式得以顽强支撑,而且顽强地把维系族群生存的一套古老的文化保留了下来。

三、“觉里曼姆”

1.根源

我在尔苏地方做田野调查,采集的许多重要信息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一处,即则尔山。这不由让我对则尔山抱以特别关注,以至亲自翻越踏勘。此前,从来没有一个民族学、人类学家甚至其他社会科学研究者翻越过这座山。

据尔苏藏族传说,则尔山有三匹梁子,分别朝向现在的九龙、石棉和冕宁。很久以前,尔苏的祖先有三兄弟在则尔山分手,各自走一匹梁子,一个到了石棉,一个到了冕宁,一个在九龙。因此,则尔山是尔苏人的祖山。尔苏人的说法也叫“总山”,是尔苏人的魂归之地。凡尔苏人正常死亡,都需要由本族祭司沙巴为之做“开路”法事,就是按照固定程序和路线把死者灵魂送往则尔山。以石棉蟹螺堡子沙巴介绍当地送魂步骤和路线为例:

送魂魄到总山要用念经的方式,念着死者的生平,一步步把魂送走。送往总山有四个步骤,先送到“烧赙子的梁子”(本堡子神山祭祀处),再送到“小嘛呢堆堆”,然后朝西南交角方向,经连山坡、地宝洞,再跟着山形走,过黄岩腔,就到了总山。送魂开路分“实送、虚送”,在本堡子及附近范围内为“实送”,以后的路程为“虚送”,只是念经送到。无论实送虚送,都必须一次性把魂魄送到总山。

“朝西南交角方向,经连山坡、地宝洞,再跟着山形走,过黄岩腔”,即是蟹螺堡子送魂至则尔山(令牌山)的路线。尽管到则尔山的路程后面都略去为“虚送”了,但人们对灵魂确实已经送到终点从未有过怀疑。尔苏人传说甚至相信,则尔山上有成捆的筷子和成堆的鸡毛,多得堆成了山。那是尔苏人年年“还山鸡”亦即“烧赙子”时杀鸡祭祖,为祖先敬餐摆的筷子和投向则尔山方向的鸡毛累积而成的。在尔苏人心目中,则尔山就是他们的祖灵山。因此,则尔山主峰令牌山当是“灵牌山”之讹。尔苏人用汉语发音也是“灵牌山”。灵牌山角峰下海拔约4500米处,确有一处祭祀点,被人们传说得十分诡秘而神奇。

则尔山或ra er mu,实为母性,是女神山,俗称女儿山。作为祖灵地象征的则尔山其实与“觉”的属性是相同的。“觉”亦为母性。尔苏地方至今流传着一首既神圣又古老而神秘的颂歌,尔苏话叫作“觉里曼姆”(Ju li m&mu)。只有在一年一度的“还山鸡”重大祭祀活动中才唱这首歌,平时无论红白事都不能唱。这首歌的主题就是歌颂并祈福于具有母性和根性的“觉”。尔苏人唱这首歌是不容人们忘记:“我们的一切谁带来的?是‘觉带来的”。“还山鸡”用鸡毛代表牺牲贡献,是要投向则尔山的。因此,则尔山无论其形、其神,同时也就是“觉”。

则尔山不仅为周边各民族视为神山,而且还视为“发源”山。在则尔山周边各民族或族群中广为流传一则神话或传说,说世上所有的牦牛都发源于则尔山,是从则尔山上的“青海子”里面冒出来的,是由一个喇嘛面对海子念经念出来的。甚至说所有的藏民也是从那个“青海子”里走出来的。还说现在的藏民因此都要“开路”送魂到则尔山来。故事还讲到最后是喇嘛的母亲独自留在了则尔山上,孤独地死去。不管这故事传递了多少重要的历史信息,仅就留下母亲独守于则尔山这段凄美的情节,即更加深了则尔山作为始母祖、根源、魂归地的象征性。

2.中心

北南走向的则尔山山脉是东西之间的一道屏障,同时因为自然分水的关系又是沟通东西方向的自然渠道。这种天然构造早就为人类所利用。山脚和山沟谷地星罗棋布分布聚落,山上牧地则成为各聚落空间半径向牧场延伸的交汇点。被沟梁所阻隔的各聚落在山上牧地相遇和交流,并把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带回各自的聚落。这种适应自然环境的聚落生活不仅克服了空间阻隔的山体,使之具有开放性,而且使得纵向山脉的垂直立体形式得以利用,使得纵向山体成为横向交通的桥梁。成为穿越纵向山体实现横向联络的航载之舟。

尔苏先祖三兄弟就是在则尔山分手的。因为山梁之隔,共同的母语发生了方言的变化。又因为山梁相连,使他们彼此保持认同。则尔山正是具有枢纽功能的中心。则尔山的牧场广大。据口碑,则尔山上原来有许多尔苏家族的牛场,牦牛数以千计。还曾有过繁华的街市。有的还说,则尔山是喇嘛的发源地,曾在山上修了很多庙子。据我实地踏勘,山上确有成片分布的石建筑遗迹。有的建筑废墟面积相当大,其用途显然与一般过夜避寒的牛棚不同。石砌遗迹有些显得年代十分久远。由于牧场的广大,不仅使则尔山成为分散聚落的交汇中心,而且还使北南走向的则尔山成为沟通东西之间的交通要道。从今九龙经斜卡、湾坝至冕宁,翻越则尔山的道路,古往今来都是交通大道,而且是必经的唯一便捷的道路。尔苏各支系的口碑资料都表明,他们的先民都曾通过则尔山古道往来迁徙。则尔山还是藏区与彝区连接的一条重要通道。近一两百年来,凉山彝族向九龙藏区迁移以及他们送魂返归的路线,都必经则尔山。

因为精神和现实需要,使得则尔山成为尔苏族群地域活动以及频繁迁移的一个空间支撑点。在尔苏藏族的空间观念里,虽然由于来自东西方向两大文化力量的影响而产生“里头”、“外头”的空间位置的区分,知道自己在“里、外”之间,处于边缘,但是他们仍然保留着自己的中心观。则尔山就是他们认定的中心,不仅是原始中心,而且一直就是中心。

据尔苏(多须支)学者马文中言:“苏州坝,当地藏族地脚话里汝语叫‘博罗巴,多续语叫‘峨罗农巴。称其为‘尼玛萨差,即太阳照着的中心,有四方中心之意。是(元明清)三个朝代‘西番人政治中心。”其实,这不过是则尔山中心地位的移植。苏州千户Ma da家源出Le fu家,分支为Ge bu家,再从Ge bu家分出。Ma da家从Ge bu家分出分得的财产就是则尔山。ge bu家在九龙斜卡,清代为土百户,驻斜卡洛让。洛让是以一个石柱而得名,当地称之为“alaluo rang”,意为“妈妈给的石头”。Ma da千户家分得则尔山,也分享了“妈妈给的石头”,占据了中心,所以则尔山又有“Ma dara er mo”的称谓,即谓Ma da家的则尔山。Ma da家移驻(今冕宁)额基,即苏州坝,自然也把中心带到了苏州坝。所谓“尼玛萨差”应该就是大渡河以南诸多族群所说的“尼玛勒则”,即魂归的神圣祖灵地,其图案就是太阳下的神山。这样的中心唯则尔山足以当之。

如果从牦牛发源地的传说再往远古推测,史籍所载战国至秦汉时期大渡河以南的“髦牛种”群,其近源必在“邛都之野”,而“邛都之野”则必以则尔山为 中心。

3.场域

水出于山,山是真正的母亲。尔苏地方传统社会提供了一个现实案例:以神圣山峰来定位社会生存空间,以神圣山峰为枢纽来维系地方社会的存

在。不仅如此,这种社会空间结构一旦形成,便使这种结构本身具有了某种文化聚合力,以神圣山峰为枢纽的社会存在空间本身构成为一个具有文化能量的“场域”。

这个“场域”的表征就是社会存在的相应空间出现文化上的对应设置。正如尔苏地方社会,一个家庭有一家之首,即一家供奉之“觉”。一房人有一房之首,即一房之“觉”,如萨巴之“觉”。一族众房人有众房之首,即一族人神山“勒则”之“觉”。一个堡子或一个寨子(含不同宗的群体)众“觉”有众“觉”之首,即一寨设于神山梁子上之“觉”。一个整体区域众堡子众神山有众山之首,有众“觉”之首,即区域之“觉”。则尔山就是尔苏地方众山之首,灵牌山就是尔苏地方众“觉”之首、区域之“觉”。

如此构成水平分层的同构聚合与信仰。区域以则尔山为中心,堡子以本寨神山为中心,族人以本寨神山本族“勒则”为中心,家庭以“觉”为中心。“觉”是供奉于家里的则尔山,则尔山是供奉于族群整体空间里的“觉”。区域之“觉”则尔山代表所有的“觉”,所有的“觉”都同时具有区域“觉”的象征。总之,“觉”的信仰与礼仪的扩展,以至最终包含和代表全部发展环节:即家神、族神、寨神、地方神。这既是历史的也是逻辑的过程。

也许,先是自然力量驱使社会组织观念构造,然后是社会观念构造反过来强化自然力量,强化地域中心的地位和神秘的控制力。也许,以山峰为中心的自然空间形式本身就具有某种结构力量,社会文化设置只是适应性的反应和营造。无论如何,这种水平分层的空间对应设置构成了_一个具有神秘能量的场域。其中弥漫浓厚的文化氛围,充满支配和控制的力量。这个血缘纽带似的空间或场域力量的表现,就是以“觉”的信仰以及一切相关礼仪行为,维系着地方社会的存在与传承。一个祭祀共同“勒则”之“觉”的祭祀群体,就是一个社区及其文化的传承群体。整个区域“觉”的祭祀群体,就是具有祖先认同、亲族认同、地域认同和文化认同的一个地方社会及其文化的传承群体。以神圣山峰为轴心的场域以“觉”的信念得以维系,“觉”的信念与场域凝聚效应同时维系尔苏地方社会的存在与延续,其历史传承久远,足以千年计。

尔苏地方这一传统文化形态似乎可以上溯到汉文典籍《山海经》记载的上古地域风俗。《山海经》尤其《五臧山经》反映的远古族群社会生活的空间形式及其观念,也许尔苏沙巴最能理解。尔苏地方社会的空间维系方式和观念,也许就是产生《山海经》那样的历史生活与精神样态在现实中的遗留。

兹仿《五臧山经》古式以结“则尔山经”曰:“则尔山经之首,日女儿山,自女儿山以下,至于碧鸡之山,凡数十山,方八百里,其神祠礼,皆用一白鸡祈,烛以柏香,糈用糯米,瓦板为席。灵牌山,冢也,祠之以毛,羞酒,毛纯。”

结语

尔苏藏族地方以神圣山峰为枢纽的历史空间弥漫着上古遗风,人们自有独特而开阔的眼界。在“觉”的护佑下,生活平静而美好,生有虔心的敬畏,死有理想的归宿,生得纯厚,死得安宁。世代伴守着“妈妈给的石头”,情系太阳照耀着的魂归地。

自20世纪末以来,中国改革大潮来势猛烈,尔苏藏族地方社会及文化面临前所未有的急剧变迁。尤其近十年来,资源开发加剧,水电工程移民、生态移民、新农村建设、旅游开发等进程,对地方社会传统文化的冲击大有摧枯拉朽之势。幸而国家启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尔苏藏族民间“还山鸡”礼仪以文化空间的名义已纳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尽管当今的文化保护工程可能受到加速破坏的非议,但因此促使资料的抢救发掘,以及得到广为宣传,增进人们对一种知识的了解,亦不失为幸事。保护和唤醒地方文化自我意识,难免引起地方文化的重构和再创造。以往充满活力的场域将在急剧的变迁中悄然消解。尽管世事万般转头变换,然而,则尔山依然在,“妈妈给的石头”依然在,像一座永恒的纪念碑。

最后,我谨祝愿并“A 8h,bai ju ke xi di”(向什巴觉保证):“觉”永不会被离弃,“Ju li m&mu”(觉里曼姆)将作为人类共同的精神遗产一定能够流传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