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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郑小秋

2011-10-18刘立中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2期
关键词:摄制组厂里

文/刘立中

忆郑小秋

文/刘立中

刘立中导演、编剧、自由撰稿人

郑小秋,白白胖胖,矮矮登登,笑笑嘻嘻,和和善善。

他是位好好先生,敦厚纯朴,与世无争。后来知道,他是电影世家出身,全国政协委员,曾是大明星,著名导演。可是,他平时待人极温和,与人为善,一点架子也没有,像兄长一般。

1960年,我到电影厂当编剧,第一年编了个纪录片剧本《中国武术》,剧中以上海武术家协会主席王子平一家的武术事迹为中心,拍摄上海各派的武术名家。厂里请郑小秋出任导演,我到摄制组见习,任导演助理,协助小秋先生工作。这对我来说是个极好的学习机会,我很高兴。那天,在我去摄制组前,编辑室主任章杰对我说:“你到摄制组好好向小秋学习,体验体验拍摄要求,就知道剧本怎么写了。”我明白他要我从头学起的意思,章杰也是一位名人,他创作的话剧《甜姐儿》曾轰动上海滩,对这位前辈的话,我频频点头。

当助理,在当时青年中流行一句话:替师傅拎包。

那时的大导演或什么名人,似乎手里都有一只出众的皮包,小秋先生手里也有一只皮包,不过,他那个包好像不大出众,他也不要我提。我只有提着自己的包,把剧本和拍板装在里面,跟在他后面。

我叫他“师傅”,他在人前不说什么,在办公室便对我讲:“不要叫师傅,大家互相学习。”他跟我开玩笑地说:“叫师傅,过去是要行拜师礼的,焚香,跪拜天地君师。那才正式建立师徒关系。那是旧社会,现在不兴了,大家是同志。”旧社会拜师的礼仪,我也曾听到黄宗英说过,看来小秋先生不是开玩笑,确有那么回事。

当然,拜师形式不能举行,但我对小秋先生很崇敬,他的艺术修养和为人品格完全是我辈之师。

我的第一项工作是带小秋先生、摄制组人员与王子平老先生见面。王老先生家住在黄陂路近人民广场,他留着长髯,目光炯炯,气宇轩昂,其女王菊蓉和女婿都是武术高手,以青龙双剑为家传。王老先生曾在青岛表演汽车过身震惊全国,不久前,又跟周恩来总理出访缅甸,美名远扬。但他一见小秋先生,十分尊敬,连说看过他许多电影,特别是小秋先生在影片《火烧红莲寺》里把剑术演神了。

摄影师严德魁、制片老曾都是老电影,谈话很快进入正题,请王老先生表演。先是在王家小院里作示范性的表演,郑导觉得院子狭窄,请王老到人民广场表演。到了人民广场郑导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刚才人家谈论他过去辉煌时的颔首、微笑、走神,而是神采飞扬,精神焕发,不断走动,到不同角度跟摄影师讲述拍摄要求。

后来,我跟着他时间长了,知道他最喜欢现场工作,即兴创作。不过,他不是那种“马桶”导演。听老电影们说,过去有的导演导戏不重视镜头本,只是在进棚前如厕,坐在马桶上面扯下香烟壳写下要拍的镜头,人们曾称这种不重视案头分镜头工作的导演为“马桶”导演。小秋先生是重视案头工作的,那年,我在协助他拍分镜头时正值大跃进的尾声,强调集体创作,反对“导演中心”。那天,摄制组人员到齐后,制片老曾让我读文学剧本,然后请大家讨论,最后定下镜头,记在黑板上。我是第一回参加分镜头,感到奇怪,曾听说导演是中心,是三军统帅,我望着小秋先生。会场乱哄哄,七嘴八舌,他总笑嘻嘻,喝着茶水,偶尔说一句:“刘立中,记下,特写,下一镜全景,摇……”

就这样,镜头本由我记录整理,最后由他改定,付印。

他在现场指导拍摄,干脆利索,拍摄速度极快,十多个外景点,众多节目,几十个人的表演,不到一个星期就拍摄完毕。在后期剪接方面,小秋先生也是一把好手,他剪辑出的片子简明流畅,使用镜头时会中间开刀,一镜几用,特别是利用特写镜头来调度时空场景,他是拿手好戏,烂熟于心。

《中国武术》影片荣获“百花奖”荣誉奖,发行到亚、非、拉与欧洲的众多国家,在当时的纪录片中是获得成功的一部。

我跟小秋先生第二次合作是拍大型纪录艺术片《向肝脏外科进军》。1965年我参加编写的《向肝脏外科进军》剧本,以故事、对白的形式反映二军大长海医院吴孟超院士领导的肝脏研究成果。那部影片厂里定为重点片,请小秋先生出任导演。厂领导令我带他去深入生活,为分镜头与拍摄做准备。经过多次座谈与病房深入观察,后来小秋先生指导拍摄,成功地把吴孟超院士及其同伴勇攀科学高峰的事迹,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于银幕。由于当时处于文革动乱,国家停止评奖活动,那部影片没有获奖。后来,中央电影局李文斌先生告诉我,那部片子可以获大奖,局里也曾考虑给那部片子发优秀片奖,但已时过境迁了。

我与小秋先生约定第三次合作是在他退休之后。那时,由于我们有着师生之谊,他与我见面时常诉说心中苦楚,他多次跟我说想拍戏,老而犹健,壮心不已。后来,厂里准备拍故事片,我写了个剧本。我对他说:“如果厂里同意,我准备自编自导,请你当艺术顾问,如何?”

他欣然,一口答应。我又一次见到他兴奋,眼里闪着睿智的光。

然而,厂里没有资金投入,我把剧本改成推理小说发表了。他看了小说后说,那是可以拍成一部很好看的电影。很可惜,我与他第三次合作没有实现。

因为小秋先生毕竟是名人,关于他的传闻、趣事有很多。这里记述一件有关他开会时爱睡觉的传闻。那年,他在河南等地出外景,人家慕他的大名,请他审看地方小戏新作,请他“多提宝贵意见”。观看时,恭请他坐在头排,由县长、文化局长诸位大员陪着。可是,戏开锣不久,他便发出呼噜声,对此,制片人员早有准备,坐在其后,听到鼾声便用手指掐他戳他。但是,往往不管用,他照睡不误……后来,我问过他,他只是嗨嗨一笑,说:“白天拍戏,晚上开会,再看戏太累了。”很显然,他不便直说。其实,对那些歌颂大跃进的东西他没有兴趣,对虚假的戏剧他很反感。那时,小秋先生是厂里的主要导演,终年不得闲,他不仅要日以继夜地拍片子,还要参加开不完的会议,怎么能不累呢?不过,在我与他在上海二军大同住一室的一段时间后,我觉得他开会时爱睡觉跟他对事物的兴趣大有关系。他对感兴趣的事哪怕再累他也会打起精神来,对不感兴趣的事他会以睡待之。后来,发生所谓他“偷”看电影的事也是极好的例证。文革动乱期间,他被打成“黑线”人物,靠边站,连看电影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可是,那天厂里放映《舞台姐妹》时,他不顾禁令,趁放映间灭灯之后溜进去站在角落里观看,被人发现,开了他的批判会。他在会上检讨说:“我实在太爱电影了,才来偷看的。”

“四人帮”垮台后,小秋先生平反了。那时他已退休,但是,厂里每星期六观摩电影他必来观看。有一次放无声片,看后他对我说:“你说奇不奇怪,我几岁时被人抱在怀里演戏,七十年后的今天才看到这部戏。”

说实在的,看默片我只是当电影史来看的,不大在意,这时见他如此兴奋,一副老年遇故知的神情,便问道:“怎么回事啊?”

他说,他很小就演戏,有些他参与表演的影片他也没看过,今天,看到七十年前拍的片子,总感神奇。

这触发了我对他作一次真正了解的想法,便查了电影史。原来,小秋先生之父郑正秋是中国电影的拓荒者和奠基人之一。小秋先生曾出演过几十部影片,以《姐妹花》《火烧红莲寺》《春蚕》和《啼笑姻缘》等片名震一时,成为明星。1938年后,他从事导演,他导演或与人合作导演了三十几部故事片,以《碧玉簪》《风流世家》《董小婉》与《欢天喜地》等影片享誉海内外。

小秋先生从无声片到有声片、从黑白片到彩色片、从故事片到科教片,他出演和导演过200多部影片,为中国电影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小秋先生与电影的渊源如此之深,可以说电影就是他的生活,电影就是他的生命。小秋先生本身就是一部电影史。

但是,对这样一位有卓越贡献的电影艺术家,在他的晚年,方方面面对他的关怀和照顾可以说是不够的。

不久,听说他不幸去世,死得很奇怪。单位里曾增配一套田林新村的公房给他,他常去看房子。后来,有一天,家人见他不归,找去,发现他死在床下,可能是什么东西落下,他到床下去寻,以致猝死。一代明星如此遽然辞世,真是可惜,可叹也夫!

近日,上海福寿园落成郑正秋父子陵寝,我为我师郑小秋感到欣慰,特写此文以纪念,并以我在世界电影发明一百年祭所填《念奴娇》一词中的两句作结:

遥想郑公当年,魔匣变幻了,

挥手号发。

潮州乡音,拍板响、姐妹花开花灭。

book=72,ebook=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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