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自由秩序:《流浪者》的个体叙事
2011-10-09唐扣兰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215500
⊙唐扣兰[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215500]
失落的自由秩序:《流浪者》的个体叙事
⊙唐扣兰[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常熟215500]
《流浪者》是美国华裔女作家李翊云的重要代表作。它是一部描述20世纪70年代末浑河(MuddyRiver)镇上普通人生活的叙事小说。围绕着“反革命分子”顾珊而展开的各色人物的活动,《流浪者》指出权力的滥用、责任的抛弃、道德的堕落是阻碍浑河镇社会有序发展的关键症结,从而引起读者对失落的自由秩序的思考。
自由秩序权力的滥用责任的抛弃道德的堕落
在人类生存的状态上,自由秩序的建构乃是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所谓“自由”,用哈耶克的话来说:“意味着始终存在着一个人按其自己的决定和计划行事的可能性;此一状态与一人必须屈从于另一人的意志(他凭借专断决定可以强制他人以某种具体方式作为或不作为)的状态适成对照。”①哈耶克认可的“自由”,不同于人们通常理解的“政治自由”,也有别于人们偶然提及的“内在自由”。“政治自由”,“乃是指人们对选择自己的政府、对立法过程以及对行政控制的参与。”“内在自由”,“指涉的乃是这样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一个人的行动,受其自己深思熟虑的意志、受其理性或持恒的信念所导引,而非为一时的冲动或情势所驱使。”哈耶克式的“自由”强调的是作为个体的人与他人之间拥有的良性关系状态。这正是本文所提到的保障人类社会有序发展的自由秩序。自由秩序是构筑理想的人类社会组织其成员的方式,也是实现人类自身价值的重要形式。
然而,人类发展的社会生活却不总是与自由秩序相为表里。受到美国文学界热捧的华裔女作家李翊云的长篇小说《流浪者》(美国纽约兰登书屋于2009年2月出版),以冷静的眼光、客观的态度叙写出20世纪70年代末社会转型时期浑河(MuddyRiver)镇上各色人的生活感觉,在读者面前掷地有声地展示了失落的自由秩序。
一、权力的滥用
《流浪者》叙述的事件发生在1979年,距离持续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结束已有三年时间。但是,它与文化大革命运动仍有一定的牵连。小说没有正面描写到的顾珊,带着文化大革命运动遗留的历史迹象进入读者的视野。浑河镇政府的领导干部因为顾珊而与普通民众纠结时滥用了权力。
权力本是“某一主体凭借和利用某种资源能够对客体实行价值控制致使客体改变行为服从自己,以实现主体意志、目标或利益的一种社会力量和特殊的影响力”②。它是“由人们的需要而产生的,是人类社会和群体组织存在和发展的必要条件。没有一定的社会权力维持、调整和发展社会生活的基本秩序,社会便会瓦解”。权力通常由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各级人员——权力主体——来运用和执行。当他们运用手中的权力公平、公正地处理事务时,人类的社会生活就会健康地向前发展。反之则不然。
《流浪者》的生活写照充分说明了滥用权力的悲哀。在所谓“反革命分子”顾珊的案件处理上,以凯的公婆为代表的浑河镇政府的领导人考虑的全然是自己的利益。他们为了仕途完全视顾珊的人身权利于不顾,在把顾珊押往东风体育广场审问之前,示意有关医生切断了顾珊的声带,使得顾珊无法说出反对的口号,并且活生生地摘走了顾珊的肾脏,移植到了某个领导身上。顾珊真的是反革命分子吗?这个结论本身就很值得推敲。顾珊因为反对文化大革命而获罪,可是不久前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针对文化大革命及其以前党和国家政治生活遭到破坏的情况,明确指出:“必须有充分的民主,才能做到正确的集中。在人民内部的思想政治生活中,只能实行民主方法,不能采取压制、打击手段。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必须坚决保障,任何人不得侵犯。”③
《流浪者》里的权力主体烙上了很深的个人利益的水印,毫不顾忌地采用压制和打击的手段处理内部矛盾。凯和加林等人发动群众集会要求政府重新定性顾珊一案后,遭到了疯狂的报复。许许多多人被抓走,包括凯、加林、顾珊的母亲、童的父亲、华氏夫妇等人。除了华氏夫妇被邵康通过关系解救出来后,其他人都失去了原先的人身自由。童的父亲更是有一肚子的冤屈。群众集会的那天,他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不知天南地北。原本他自信满满地认为说清楚自己没参加集会就能解决问题,可是没想到被带走后遭到了致命的痛打,以至于耳朵聋了,骨头断了,以后整日瘫痪在床。凯被判以死刑,与顾珊一样在驼背岛(HunchbackIsland)上被枪毙。八十虽然没有在请愿书上签名,可是也被当作嫌疑分子带走后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不停地求饶,最后被冠以调戏和绑架幼女的罪名抓进了监狱。
权力的滥用也使得浑河镇的群众成为了单向度的人。他们丧失了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不能再去想象或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他们的一切行动都被迫围绕着镇政府领导人的意志而运转,因此也无法用最佳的状态来实现合理的愿望。
二、责任的抛弃
责任是一种职责和任务。生活在社会上,每个人都与他人有或远或近的关系,都因不同的社会身份而负有不同的责任。责任产生于社会关系上的相互承诺。譬如父母与子女之间的责任;丈夫与妻子之间的责任;老师与学生之间的责任。勇于承担责任是做人的基本准则,也是社会和谐发展的必备条件。但是,《流浪者》里的一些人缺少了几分责任的意识。
妮妮,一个特殊年代出生的先天畸形的孩子,在她父母的眼里只是一个讨债鬼而已,是长期的负担。她的母亲甚至说:“要是妮妮一出生时就被弄死该多好!”社会伦理要求父母有抚养教育子女的责任。但是,“很久以前,妮妮的父母明确表态,对于她这样的一个废物来说,接受教育完全是浪费金钱的行为”④。妮妮是父母的免费劳动力,也是他们撒气的对象。如果妮妮的妹妹们做了错事,受到惩罚的往往就是妮妮。小四子和小五子曾经把父亲的羊毛帽子扔到自家炕下的炉子里焚烧,妮妮也不清楚自己的两个妹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是,她们的父母亲把妮妮着实地痛打了一顿,对两个肇事者却没有任何批评的行为。妮妮父母的表现无形之中助长了小四子和小五子玩火的热情。清明节后的第一天,妮妮带着小六子到八十家之后,小四子和小五子在家里又玩起了火,以至于火势蔓延,烧了屋顶,她们俩人也受了伤。火灾过后,妮妮的父母亲拒绝承认妮妮是自己的女儿。他们不再愿意承担自己的养育责任,对妮妮开始不理不问,不管不教。妮妮父母的行径令人失望。
韩和凯在别人的眼里是一对模范的夫妻。然而,凯参加了为顾珊的冤案申请平反的集会,从而不容于镇政府,也遭到了公婆的反对。韩在父母的劝说下,舍弃了原先对妻子的爱情,坚持与凯离婚。甚至,韩还在审判凯等人的大会上,公开检讨自己,以此表明自己与凯的界限已经划清。韩为了自己和父母的政治地位,不惜与妻子分道扬镳,成为“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典型。婚姻本是家庭的基础,是社会生活的细胞。处于其中的丈夫与妻子有相互帮助、共度难关的责任。韩的举动说明他忘却了婚姻内夫妻之间的责任。
红星小学的校长知道童曾经参与顾珊冤案申请平反的集会后,立刻想到的是自己的仕途。为了不让童的行为影响到自己,他利用童想解救父亲的纯洁愿望,怂恿童写下了参加集会的人员的名单,例如童父母单位里的叔叔、阿姨和童的老师、邻居等人。然后,红星小学的校长使上级主管部门相信,童是一个敢于指出犯罪分子的少年英雄,也是一个敢于指出自己父亲犯罪的少年英雄。通过这一方式,红星小学的校长的职位保住了,在他的履历上又多了一笔培养“少年英雄”的业绩。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红星小学的校长有意疏忽了自己肩负的责任。教育工作者理当引导学生区分善与恶、正义与谬误。他们应该告知学生去做善的事,鼓励学生维护正义。可是,红星小学的校长没有这么做。
无论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妮妮的父母,还是有着令人艳羡的职业的韩和红星小学的校长,他们都为了自己人生的利益而放弃了应有的责任,肆意妄为地把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他人。这是一种相当可怕的行为。日积月累之后,抛弃责任的举动必然会在浑河镇无界限地膨胀,并且呈现出多米诺骨牌的连锁效应。
三、道德的堕落
道德是由人们在实际生活中根据需求而逐步形成的具有普遍约束力的规范准则。它是人之为人的纯粹伦理定位。在中国,早期的儒家学说以“义”限定了人的基本行为取舍。它是在“仁”的指导下伦理内心原则的实践,也是人类社会得以绵延的普世准则。但是,在浑河小镇上,有些人把古已有之的祖训抛在脑后,做出了违背道德的事情。
老昆即是其中的一个。老昆是个单身汉,从没结过婚。他利用埋葬顾珊的机会,偷偷地奸污了她的遗体。除此之外,老昆竟然还切除了顾珊的乳房和隐私部分,把它们带到了他住的小窝棚后用甲醛浸泡了起来。老昆的行为令人发指。“道德”两字根本就不在他的心里。这大概就是他敢于做其他人所不敢做的事情的根本原因。难怪,有人说浑河镇上最凶恶的狗在他的面前就如小猫一样;还有人说山狼、蛇和黑熊看见老昆时也都战栗不已。八十就亲眼看见老昆嘴里叼着一支烟,手拿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自己家的黑狗。
大奸大恶之人缺乏道德,小善小是之类亦忽视道德。因为顾珊是“反革命分子”,所以有些邻居就不把顾老师和他的爱人放在眼里,甚至有人还落井下石。顾老师中风以后,邻居苟胜的妻子,带着自己的丈夫来到顾老师的屋子,意图捞些她想要的东西。发现顾老师一个人独自在家后,她就佯装说听到顾老师家里有不寻常的声音,也许是老鼠之类的话,让苟胜到处察看。听到顾老师的拒绝之语,她言辞刻薄地反击:“不要以为你可以用你女儿红卫兵式的作风来恐吓我”,“你打我呀,你这个反革命的老狐狸!如果你打我的话,我们就可以把你送上正义的断头台!”“让我告诉你吧,你和你的妻子就像秋后的蚱蜢,蹦不了几天了。”⑤苟胜的妻子无视“仁”与“义”的相处之道,趁火打劫的私欲在读者的面前暴露无遗。与她的做法相似的是妮妮家的邻居。意外的一场大火把妮妮家的房顶烧得塌陷了。一个老妇人手里拿着大钳子在废墟上不停地挑挑拣拣。看见八十朝她走来后,那老妇人带着一草包占为己有的东西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崇尚道德是人类真正地实现自由秩序的要素之一。它能够增进个体对自己与他者生命的尊重,培育仁人君子之心。可是,浑河镇上的民众对之置若罔闻,他们的道德观念已经开始走向堕落。这就直接诱致了社会发展的反常逻辑。处于其中的人们冷酷与漠然地对待周遭事务。即使本应值得同情的东西,也无法使得人们产生怜悯或悲悯之情。
结语
权力的滥用、责任的抛弃、道德的堕落造就了浑河镇失落的自由秩序,随之而来的是基调沉闷、色彩灰暗、思绪凝重的生态气象。鉴于此,有些读者以李翊云特殊的华裔身份为依据,认为《流浪者》是为了迎合国外窥私的心理而写。《评美籍华裔女作家李翊云的短篇小说创作》也谈到这一现象:“有些读者认为李翊云的作品是在解剖大陆,以意识形态吸引西方的关注。”其实,这是虚伪的民族感,是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式的自尊。《流浪者》涉及的情节描写不是为了宣泄国人的错误,而是为了使读者反思在将来如何能够更好地生活。消极地逃避过去只会使历史停滞不前,只有正视从前,生活才能够更好地前行。李翊云的写作态度是严肃的,《流浪者》的接受效果是明显的。《流浪者》里失落的自由秩序以悲剧的审美特征呈现于读者眼前,促使他们在震惊之余净化心灵,吁求权力、责任、道德与自由秩序的健康关系。
自由秩序的形成必须阻止权力的滥用,也就是说,使强制手段的运用减到最低程度。这是因为强制“意味一人的环境或情境为他人所控制,以至于为了避免所谓的更大的危害,它被迫不能按自己的一贯的计划行事,而只能服务于强制者的目的”。自由秩序的形成同时也离不开责任意识的树立。“自由不仅意味着个人拥有选择的机会并承受选择的重负,而且还意味着他必须承担其行动的后果,接受对其行动的赞扬或谴责。自由与责任实不可分。”责任意识的树立可以引导人类理性地采取行动,认识到各自承担的义务的崇高与庄严,从而有效地避免任性冲动、为所欲为的轻率与自私。自由秩序的形成还与道德的提倡密切有关。以“仁”与“义”为核心的道德体系为“一个人按其自己的决定和计划行事的可能性”提供了一定的精神保障。它时刻提醒人们审慎地开展各类行动与谱写各样的社会关系,以便有利于实现社会的顺畅运转。
①弗里德利希·冯·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邓正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
②卢少华.徐万珉:《权力社会学》,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③http://news.xinhuanet.com/ziliao/2003-01/20/content_697 755.htm.
④Li Yi yun.The vagrants[M].New York:Random House,2009.
⑤张智义:《评美籍华裔女作家李翊云的短篇小说创作》,《外国文学动态》,2009年第1期。
作者:唐扣兰,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与中西比较文学。编辑:魏思思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