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上的孤独与传奇
——浅析《缱绻与决绝》的土地情结
2011-10-09程丽华江腊生九江学院江西九江332005
⊙程丽华江腊生[九江学院,江西九江332005]
土地上的孤独与传奇
——浅析《缱绻与决绝》的土地情结
⊙程丽华江腊生[九江学院,江西九江332005]
赵德发的《缱绻与决绝》中,土地是农民的生活宗教,没有文化隐喻的企图,也并非某种文化模式的验证。他只是在叙说着土地和生存在土地上的子民的艰难与孤独。作家通过一系列传奇的故事讲述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揭示农民在土地的争夺与抛弃之中粗粝朴素的形态。
土地孤独传奇
“土生万物由来远,地载群伦自古尊”,对于中国农民而言,土地崇拜是中国农民重要的人生观、价值观,他们的生与死、苦与乐都源于土地,土地是他们存在的基础,也是乡村一切价值维系的根本。《人生》中以德顺老汉为代表的农民,扎根于赖以生存的土地,但土地只是淳朴善良的农村美德的化身。厚重的“白鹿原”也并非土地本身,而是厚重的儒家文化象征。土地,意味着厚实的历史,意味着沉重的生存,意味着狂欢的民间,却很少就土地本身价值意义展开历史的叙述。赵德发的《缱绻与决绝》中,土地是农民的生活宗教。他把承载在土地之上的一切,包括历史、人性、道德、信仰、伦理拂去之后,土地上的农民及他们的生存状态便以粗粝朴素的状态表现出来。
土地大于一切
早在1920年代,台静农就以《地之子》作为他小说集的题名。沈从文反复声称自己“实在是个乡下人”,张炜在《童眸》一文中说:“中国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农村的孩子,只不过有人离开土地早,有人离开土地晚……”①这些自诩为“乡下人”的知识分子,其实与真正的农民无关。他们往往脱离了与土地的基本物质联系,作为大地之子来凝视农民的生存。此时的大地显得空泛,似乎与所有人生的痛苦连成一片,正好为知识分子的启蒙主题作了一定的铺垫。而真正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则被遮蔽或忽略了。他们凭借文化上的优越感俯仰大地,审视和启蒙土地上生活的农民,他们与农民的隔阂导致了笔下的土地“文化”化为大地。大地,意味着对乡土世界空泛而又形而上的理解,一种知识分子对乡土生活的浪漫和诗意的把握。土地,是农民真正赖以生存下去的物质基础,其中更多的是生活的残酷与荒凉。作家认为:“我不由自主地又将目光投向了土地,我此时才体会到能引起我最为持久、最为深沉的创作冲动还是土地和农民。这种创作倾向是由我的血质决定的。”②他采取一种平民姿态,完全站在地平线上关注农民的生存状态。生存的艰难来自土地,生活的信心也来自土地。落在中国农民身上更多的是渴望、快乐、痛苦和压抑。这是一种需要作家真正贴近土地,触摸到土地的粗粝和芳香的努力,而不是作为“土气”或“乡下人”的炫耀之举。在他的笔下,土地大于一切,任何伦理的、道德的、甚至生命都无法替代。
大地主宁学祥为了保全土地,可以不顾自己的亲生女儿绣绣的性命和清白,而让其妹妹苏苏替代她完婚。绣绣被马子绑了“快票”,让家人尽快拿钱赎回,而对于地主宁学祥而言,骨肉亲情无法替代土地,拿钱赎人就意味着卖掉自己苦心经营的土地。封大脚和绣绣夫妇,为了有一块自己的土地,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在一块叫“鳖顶子”的岩石上开出二亩地来。因为过度劳累,自己的孩子永远地埋在了地里。在这块土地上,作家没有着力展示伦理的撕扯,也没有负载人性的力量。土地,是农民生存的唯一寄托,也是他们生活中的唯一希望。尽管小说一次次叙说了各个时代的历史,但历史只是土地的争夺史。土地改革时,腻味等人为了没收和瓜分地主的土地,将宁学祥活活打死。同样,宁可金为了夺回土地,一夜之间几乎将农会干部杀光。即使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宁可金的两个儿子从台湾回到大陆,为的还是父亲的遗愿:要回自己的土地。历史的纷争,人性的沉浮,成为了土地上的见证。在小说中,土地并非象征着民间的伦理道德,不像路遥笔下的黄土地,作为迎接高加林返乡的道德与情感的慰藉,不像莫言借助于高密东北乡的土地来讴歌民间的勃勃生机,也不像汪曾祺笔下大地涌动的快乐与人性美好。作家只是静静地叙述着土地,和土地上挣扎的农民。前者笔下的土地,始终带有一种文化上的亲和,因而在文化的隐喻意义下,土地具有了一定的形而上的意义。而后者则始终是土地本身,以及土地上的农民生存状态本身。作家在单纯的土地叙述中,获得了真正触摸农民的艰难与快乐,痛苦与困惑。
抹去了土地之上的伦理、道德文化等意义,土地上最基本的、也是最粗鄙的生存景观:食与性便浮现出来。在这块土地之上,费大肚子将自己年幼的女儿嫁给老年的地主宁学祥,为的是换取每天十斤的地瓜干,而宁学祥则满足的是自己干渴多年的性。他与自己的女仆相好,让人给找妓女,最终用每天十斤地瓜干换取年幼的“银子”。整个小说当中,犹如干裂的土地一样,每一个人都似乎是性饥渴。在这里,性远离了情,更远离了爱。老腻味积极斗争“地富反右”,为的是满足自己的性欲;宁可玉摘了“地富反右”的帽子,恢复了身份,便转向性欲的满足,即使他是一个性功能缺陷者,也疯狂地独占小米;村书记封合作,在村里的男人外出打工后,便在“帮助”她们的旗帜下与一个个村里留守的女人发生关系。这一切,似乎在天牛庙村的上空弥漫着一股性的味道。性可以换取赖以生存的土地,性又可以实现土地的占有,甚至是他们生活的支柱。它似乎像莫言笔下的原始生命力,又缺乏其中勃勃的激情,他们只是在生存而已,生存的目的只是为了食与性,除此而已,别无其他。他们没有充当某一文化的代言,也不带上强烈的隐喻意义。阅读作品,感受到的是一种逼人的残酷与荒凉。
历史遭到了解构。和《古船》《白鹿原》一样,作家似乎特别青睐土改时期和“文革”时期,由于旧时的文化记忆,作家往往情不自禁地驻足于这两个时期,但历史的文化形态和理性因素,纷纷遭到消解。“地主”不再按照阶级斗争的目的以人民对立的阶级出现,而是将其还原为强烈渴望依靠土地而发家致富的“地之子”。宁学祥拥有大量的良田,却始终自己领着长工干活。他深谙“粪是粮之鬼,粮是粪之精。”每次外出总是身背粪筐,为土地增肥。其实,整个天牛庙村的农民,封二、封大脚、一代又一代矢志追求的正是宁学祥式的生活。通过土地的理解,小说将地主与农民之间的阶级界限彻底拆解,一次一次的历史闹剧,最终都成为争夺土地的拼杀。宁学祥惨遭农民批斗致死,原因是腻味为首的一帮雇农无法生存,封大脚一生执著于置地办产,却成为了农民合作社觊觎的对象,最终所有家产全部无偿入社,而自身成为批斗对象——“富农”。小说解构了以往宏大正史的叙述,将历史的书写转向农民命运本身。腻味为首的一帮农民显然是自私、丧失基本伦理的流氓无产者形象,封大脚则表现出对土地的虔敬、执著,遇事胆小,委曲求全,却又不无自私、狭隘之心。苏苏、小米、银子等女性深受农村伦理道德的浸染,却又极力追求性的快乐与满足。在他们身上,欲望的困惑、痛苦、狂欢融为一体,深深体现了乡土世界的活力与压抑。
土地上的孤独
20世纪以来,孤独似乎是现代工业的专利,这或许是一种文学现代性意义上的孤独。西方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对人性的挤压,往往造成存在世界的孤独。邱华栋小说的人字系列,虽然陷身喧扰繁华的都市世界,却由于制度化、机械化而体验人的压抑与孤独。然而,这种现代意义上的孤独,对于挣扎在土地上的农民而言,未免太过奢侈了些。中国的文学往往在享受和追求现代性的快感中忽略了土地上的千年孤独。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虽聚族而居,但局限于小块的土地之上。当城市人苦恼甚至痛苦于熙熙攘攘的人生选择时,农民始终挣扎在土地之上,他们无从选择;当城市人感受现代工业时代的挤压而缺乏人性的自由时,农民却在看似极为自由之中,默默承受生存的压抑。或来自乡土权力的压抑,或来自性的压抑,或来自伦理道德的压抑,但绝不是城市现代性之下的人性压抑,因为这种压抑对于农民来说,莫过于一种甜蜜的痛苦。
桎梏感与对乡民孤绝处境的痛心,使《缱绻与决绝》阅读起来异常沉重。宁学祥虽然在阶级划分上属于“地主”,但已实际上不过是靠勤俭持家富起来的农民而已,其做派、气质和农民并无二致。面对劫匪提出的五千块大洋或者说多年辛苦积攒起来的若干亩地与女儿的贞操甚至身家性命的二难选择,他舍弃了女儿而选择了土地,土地对于他具有了比女儿的人生命运更重要的价值。为了种好庄稼,多置地,宁学祥将自己所有的智慧、体力、时间甚至亲情全都派上。事情的结局却是他自己无法预料的。宁学祥因为地多,被强行纳入“地主阶级”而成为“专政”的对象,被“革命”而死去。他一辈子百般聚敛的土地给他带来了灭顶的灾难。他无法走出土地这一先天性的束缚,亲情、爱情都无法为他的生活注入快乐,唯一的快乐是拥有土地。生命存在和土地实在无法分开,这种土地崇拜意识的根深蒂固,构成了中国文化充满民族气息和文化魅力的最重要的所在。然而,历史的荒谬,使他在众人的狂欢时陷入极大的肉体的苦痛和灵魂的孤独。他无法逃避,而生命的缺席却隐喻了一代农民对土地发自内心的理解。
土地上的生存从来都是滞重、慢节奏、延续多于变化的,土地上一代代的乡民都是在那种固有的生活状态下生存着的,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正如书中歌谣所唱:“吃了饭,没有事儿,背着筐头拾盘粪儿;攒点钱,置点地儿,娶个媳妇熬后辈儿!”一代代人就是这样生存着的。看似非常闲散的乡土生活,却是封大脚们个人所不可能逃脱和抗拒的。这种农民式的孤独,不是来自现代社会的压抑,而是来自历史的沿袭。他们倚赖土地,也深爱土地,在土地上默默地承受苦难并繁衍下来。到了一切土地交公时期,整个社会陷入了集体经济的狂欢之中,坚守个体价值的封大脚却遭遇了人生的另一孤独困境:他被剥夺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土地,找不到努力的方向。他变懒了,不参加集体劳动,不挣工分,“每天蹲在家里,看蚂蚁爬树,看公鸡斗仗,看日头怎样从东墙外升上天空,又怎样在西墙外藏个无影无踪……”成为了火热时代的孤独旁观者。当土地重新回到自己的手里,封大脚的热情重新高涨起来,他又可以重新拥抱土地,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然而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变故却更加剧烈。他难以接受的是后辈们对于土地感情的越来越淡薄,他们决绝地要离开土地而进入城市。孙子封运品开起了修车厂,苏苏的女儿羊丫办起了酒店,他们离开土地不再种庄稼了。就连死去的封家明,也给办了商品粮和城市户口。这实际上是远离、否定了封大脚们一生所信奉的价值所在与自古而然的生活方式,面对两种判然有别的生活,封老汉陷入更大的孤独。他惴惴不安,却又静静守候。种庄稼不挣钱了,农民纷纷离开土地,外出打工,土地面临着被抛弃的危险,原来与它缱绻缠绵的农民正在决绝而去。非农产业长廊、天牛开发区、轧钢厂、橡胶厂,土地上不断上演着一幕幕市场时代的狂欢剧。封大脚老汉除夕雪夜祭拜天牛,是一曲挽歌与绝唱,更是老汉立足于天地之间的孤独写照。天牛、土地、老汉之间隐秘的呼应与对话,正是乡村土地上孤独而神秘的仪式。一次次孤独与狂欢的叙述中,有对国家政治体制和生产组织方式的反思,有对农民闭塞与自私性格的揭示,更有对一次次时代大潮中农民生存处境的深沉思考。
土地上的传奇讲述
赵德发深谙小说的故事性功能,将小说写得耐读好看而隽永有味。他总是不惜笔墨,像一个讲述民间故事的老手将故事的始末娓娓道来,小说好看而不落俗套:幽默而不油滑,在赚取读者“含笑的泪水”中讲述一些民间散落的传奇故事。
小说一开篇就是“宁家的家运是用女人偷来的。”先生算卦,女人偷种,将宁家的家运繁荣讲述得扑朔迷离。紧接着是宁老汉嫁女,出嫁前夜遭绑票,土匪索要高额赎金,为了保全土地竟置之不管,让次女代姐嫁人。不料,第三天绣绣从土匪窝中逃回,出于无奈嫁给残疾青年“封大脚”。这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民间故事,一方面极大地吸引了读者,娓娓道来的故事叙述当中,没有人性挣扎的可怕与扭曲,却以平面的姿态贴近农民本身。在农民乐于接受的故事当中,讲述农民自己的故事,具有很强的乡土亲和力。乡村本是保存“过去”、收藏“故事”的所在,神秘的铁牛在不同的时代三次深夜长哞,虽有些牵强,却也多少体现一种古老乡土的神秘。历史的轮回,人性的浮沉都在土地上的传奇故事中觉察到神秘的命运力量。另一方面,则明显是在迎合读者的阅读兴趣,通过一系列猎奇性的故事传说,在苍茫古老的土地上演绎文学消费的奇观。值得关注的是,作家对土地改革与合作社期间的故事显得津津乐道,一次次运动与变革中,土地上的狂欢似乎构成了作家演绎人性和历史的兴奋点。乡民们如何为了土地而将地主宁学祥批斗致死,宁可金又如何残忍地将农会干部置于死地。一轮又一轮的批斗,一次又一次的土地争夺,暴力、死亡、性却无限膨胀,成为了故事讲述的重要内容。暴力和性的残酷程度成为故事讲述的根本。
随后,农民离乡弃土进城打工的故事也成为作家叙述的重点。土地对他们而言,没有以往文人渲染的诗意,也不再具有生存的吸引力。土地既为农民提供最基本的物质保障,也决定了他们难以摆脱贫穷的困境。农民为了生存而离开土地,进入城市。城市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一个既向往又心痛的地方。于是站在土地之上,城市变成了一个作家驰骋想象力的魔鬼之地和欲望之所。作家津津乐道一个个来自土地之上的农民进城打工的故事,捕捉生活中可笑的、传奇的因素,在风趣幽默的故事背后读者不难感受到小说“含泪的微笑”,也容易觉察出浓郁的商业味道。透过小说,能够令人最真切而毛骨悚然地察知民众对暴力和性等嗜好,因为暴力和性、死亡永远是大众文化中不可或缺的观赏内容。总体来看,小说似乎总是流连于一次次的政治运动、饥饿性欲、血腥暴力等表象性的传奇表述,但对于这传奇表述背后的普通人的命运沉浮,以及他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灵历程,没有深入地予以关注和挖掘。作家只是张开故事想象的翅膀,在古老的土地上随意构建传奇,消费传奇。
可以说,土地上的缱绻与决绝,并不在于反映时代的历史理性,也不在精细刻画人物个体的内在心理,而在乎农民生存在土地上的艰难与孤独。
①张炜:《童眸》,《中国作家》,1985年第5期。
②赵德发:《瞩望土地书写农民》,《人民日报》,1997年12月31日第11版。
作者:程丽华,九江学院教师;江腊生,九江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博士后,主要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编辑:吕晓东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本论文系2009年教育部人文项目“新时期文学的焦虑叙事研究”(09YJA75103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