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黑暗
2011-09-30王往
● 王 往
明亮的黑暗
● 王 往
21岁那年我流浪到了栖霞镇,自此认识了陈哥。
那天中午我从铁路上下来,去天桥南边的废品收购站卖道钉,一个瘸子在执磅。过磅后,他叫把道钉扔到废铁堆的最里面。这些道钉是从旧枕木上拔下来的,我偷偷藏在草丛里了,按规定是要上缴的。
“这是从铁路上搞来的吧?铁路上的东西私家收购站不允许收的,你自己也要当心。”
瘸子给我开了票,叫我去老板那儿拿钱。他的字十分工整,小数点后面的“0”圆得像一颗水珠。
我问他:“老板在哪?”他说老板在打麻将,你不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他打量着我,说:“你才来栖霞?”我说我在铁路上做工。他说:“哦,这是你搞的外快,我帮你去拿钱,你等一下。”
他去拿钱了,我看着磅秤旁边散落的旧书本,就翻了起来。
他回来了,我还在翻书。
他把钱给我,说:“你找,多找几本。”
我找了几本比较新的杂志,问他要多少钱。
“不要钱,你拿走吧。”他笑着说,“我也常常从这里找些有用的东西。”
他又上下打量着我,问:“你在铁路上做什么工?多少钱一个月?”
我告诉他,在铁路上做的是拆除旧轨道和清理水沟的杂活,工钱是论天给的,8块钱一天,不干活时没有钱。他说,我知道了,你不是正式的铁路工人,正式的铁路工人都穿蓝色工作服,你是民工,没有人家的待遇高。他问我,你可不可以来栖霞街做生意?
他让我跟他出去,指着墙上绷着的牛皮、狗皮、羊皮说:“收购皮毛很赚钱,我告诉你到哪里去收购。”
他又指着墙根摊着的鹅毛、鸭毛说:“还有这些羽毛,也可以收购,都很赚钱,比你做工强多了,你还有时间看书。”
提到看书,我来了兴趣,在铁路上和工友们住集体宿舍,实在是吵闹。可是我没做过收购的生意,加上这是陌生的地方,我哪里敢。
我说:“我回去想一想。”
他大概站累了,将一只手撑在那条瘸了的腿上,说:“你不要想了,肯定比你做工划算,你要是想做的话,就找我。”
一连下了几天雨,铁路上干不了活,从收购站拿的几本旧杂志也看完了,很是无聊。其间,因为工友借了我的杂志看,上厕所时顺便当手纸撕了几页,还和人家吵了一架,其他工友并不向着我说话,他们嘲笑我是书呆子。我想写一些东西,也不得安心。他们总在我写作时,凑过来看几句,带着不屑的神情,丢下一两句讥讽,让我面红耳赤愣在那儿。我决定离开铁路,去找那个瘸子。
我到收购站时,没有看见瘸子。看着墙上绷着的兽皮,闻着腥臊的怪味,我又想离去。一个中年男人从收购站里出来,问我有没有货卖,我说没有,想找那个执磅的大哥。
一个卖破烂的男人过来了,中年人指着我对那人说:“瘸子要带徒弟了,小偷要带徒弟了。”
那男人看着我,嘿嘿笑着:“你要跟瘸子学手艺?”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说瘸子是小偷。
我离开收购站,打算去街上瞎逛,没走几步,就碰上了瘸子。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瞎逛的。他说:“你不想做生意吗?”我叹着气,犹豫着。
“你先到我住处玩玩,我们好好聊聊。”他说。然后,他问我姓什么,我说姓王。他买了一个西瓜,让我跟他走。他说他姓陈,栖霞街上人都叫他独腿大侠。
他停下来,拍着自己那条瘸腿说:“我说给你,你不要害怕,我是小偷,不过我不偷熟人的,栖霞街上人我从来不偷,我都到南京偷。”
我说:“我以为你在收购站做工呢。”
他说,他那天是找不着人打牌,才帮鲁老板执磅的。他和鲁老板是亲戚,鲁老板的老婆是他的堂妹,他们对他放心。
他一个人住着三间瓦房,还带后院,后院里还有一间平房,他说是厨房。房间和后院都非常整洁,房间里还挂着写有古诗的条幅。
“这些字都是我写的。”他说。
“啊——”他竟然会书法?我虽然说不上他书法的好坏,可是想到他说自己是小偷,我惊叹了。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写毛笔字。”他似乎没注意我的惊奇,把卧室的门打开,指着写字台上的几本字帖和铺着的白纸说,“我闲下来就写毛笔字。这些字帖是从收购站的旧书里找来的。”
他的卧室真可以叫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被单的角都平平整整。写字台上还放着一盆水仙,叶子绿得像在雨中一样。
他把西瓜洗了,剖开,给了我一瓣,叫我把西瓜籽吐到他铺着的报纸上。
我慢慢地吃着西瓜,心里想着他怎么会说自己是小偷。
他告诉我,他这个房子租金是120块一个月,栖霞街的外来人没有一个舍得住这么大房子的,有人要和他合租,他不愿意。
“你来了,就住西间。”他说,“我不要你出钱。”
我说自己不会做生意,他说他带我去屠宰户那里,让他们把皮货卖给我。
我说:“你不是喜欢安静吗?”
他笑起来:“我看你喜欢看书,才想叫你和我住的,喜欢看书的人不会太吵闹。”
陈哥起得很早,他说早上的公交车人多,“生意”好。一般情况下,他午饭前后就回到栖霞街了。回来后,他就找人打牌。他不和做小买卖的人打,都找有钱的主儿,比如收购站老板老鲁,贩猪的常老板,还有华菱香——一个运输老板的老婆。他常常找不着打牌的人,因为他赢的时候多,人家怀疑他会偷牌。
“你偷不偷牌呢?”我问他。
他说:“我不偷,他们打牌都一心想赢钱,我是当作玩的,和练毛笔字一样都是为了好玩,玩就是玩,偷牌还有什么乐趣。我要么直接偷钱,这是手艺。”
陈哥很为自己有这门“手艺”骄傲。他说这些年从没失过手,除了栖霞街人知道他以偷为业,南京城里的警察碰都没碰过他。
“你是用刀片划人家的包,还是调包的方法?”我问他。
他说:“我从不用刀片划人家的包,也不调包,我就直接解人家的纽扣,或者拉开包链,用手指夹出来。”
他把双手伸开给我看,手指白而细长,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的前端都有硬而平滑的印痕。他说,主要是用这三根指头。我这才想起他的中指平时为什么总是微微弓起。我问他,你解纽扣和拉拉链的速度一定很快吧?他说也不一定,要看具体情况,就像写毛笔字一样,要有轻重缓急,写出字来才有力又有形,才能给人一气呵成的感觉,关键是要保持镇静,要把人家的钱想作是你的,就不紧张了。
“再怎么想,毕竟不是自己的,怎么就不紧张了呢?”我想不通。
他说:“钱在他那儿是钱,在我这儿也是钱,不过挪个地方罢了,对国家来说,钱的总数并没有少啊,有什么想不通的。”
他说完,得意地笑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写诗,他进来了,坐在我旁边看了起来。
他说:“你真奇怪。”
他念着我诗中的两行:家是一把无法携带的雨伞/离开她注定要经受风雨,然后说:“这句子好奇怪,你会写奇怪的句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说:“突然间就冒出来的。”
他说:“奇怪奇怪。你以前也写过吗?”
我说写过,然后把包里的一个剪贴薄拿给他看。
他说:“我拿我房间慢慢看。”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去南京“做生意”,他说看了一夜诗,发现了好多奇怪的句子,兴奋得睡不着,上午要补个觉。
中午,我回来时,他已经做好了饭,还买了一瓶好酒。他说我听说写诗的都爱喝酒,你多喝点酒,再写一些奇怪的句子给我看。我说我不喜欢喝酒,诗也要静下来才写。他哈哈大笑起来:“小王,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那天的事吗?”
我说:“记得,你让我做生意的。”
他说:“不是说这个。你那天从铁路上下来,满身油污,裤腿撕开了,就用铁丝缠着,你看到书时的眼神啊,就像多少天没吃饭的人看到了包子,我就觉得你很有意思,跟我一样喜欢寻开心,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写出这么奇怪的句子。”
我说:“我也没想到你会书法。”
我会写诗的事让陈哥传遍了栖霞街。
房东老黄来收房租时,陈哥说:“老黄,跟我住的小王会写诗呢。”老黄“哦”了一声,一边忙着写收据,一边说:“他不是收皮货的吗?”
陈哥说:“老黄,你不信吗?不信,我把他的诗拿给你看。”
老黄敷衍着:“下次下次。”
我去老鲁的废品站卖皮货,老鲁把我收来的皮货摊在地上,看了看说:“收皮货你还写诗,今天这皮货成色差多了,是不是把眼睛熬坏啦,看走眼了?”
老鲁给了我一个很低的价钱。
还有一次,老丁家的两个孙子把我叫住了,说有鸭毛要卖给我。我停下自行车,老丁的大孙子拿着一根鸡毛对我晃着:“瘸子说你会写诗,你把诗拿来,我就把鸭毛给你。”然后哈哈笑着,跑了。
我对陈哥说:“陈哥,别跟人家说我会写诗。”
“这有什么,你怕谁?”他说,“栖霞街除了你谁会写奇怪的句子!”
我说:“我不愿让人知道。”
他说:“我写毛笔字我就不怕人说,明天我要把我的书法拿去卖,你看我的!”
第二天晚上我回来,他把我带到他房间说:“你看看,我写的书法都让我卖了,五块钱一幅,卖了八九十块。”
几天后,老鲁家出货,让我去帮工,我在捆扎报纸时,发现陈哥扔在那里的书法,我才知道他说了谎。
栖霞街的人背后都叫陈哥“瘸子”,也有当面叫的,陈哥并不介意。但是老鲁的七八岁的儿子鲁小波叫他“瘸子”,他就很生气。老鲁的儿子应该叫他舅舅,可他只是偶尔叫他舅舅,比如九苹在场时。
一天晚上,陈哥打牌回来对我说他和华菱香睡觉了。
我说:“不会吧,你吹的。”
他说:“华菱香和我们打牌,她在桌底下,先用鞋底碰我,我让开了,后来她又脱了鞋子,光着脚踩我脚面。打了牌之后,我就到她家去了。”
我问:“你给她钱了?”
他说:“我没给,她也没要,就说要和我好。”
第二天早上,他问我想不想买些书,他可以从南京给我带。我说暂时不想,手头还有书看。
晚上我卖了皮货,经过一个报刊亭,买了两本杂志带了回去。吃了晚饭,我给了他一本。
“陈哥,你看看,不错的。”他说:“我要练字,你自己看吧,我过会再看。”
我回自己房间看书了,他却又突然闯进来,把书扔到我床上,说:“我给你买书,你不要,你的书我也不看!”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给你买书,因为我是小偷!”他大声叫喊着,“你瞧不起我,我是小偷!”
我放下书,站起来:“陈哥,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你为什么说华菱香是跟我要了钱才睡觉的,因为我是瘸子!瘸子不配有女人!”
“陈哥……怪我,我不应该随便说……”
“我不听,明天我就上外地去了,你做你的生意。”
陈哥走后一个星期才回来。他拉我去饭店吃饭,说估计我在家也舍不得吃好的,要补一补。点了菜后,他问我那几天有没有写出奇怪的句子,我说一句也没有写,心情也不好。他说,全怪他朝我乱发火,叫我别计较。
我问他:“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
他说:“回了一趟老家,陪老娘了,女儿也天天缠着,可爱极了。”接着,他就把女儿跟他去逛公园、钓鱼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讲完了,又问我:“你想没想出奇怪的句子?”
我说:“鞋子里的故乡蹲在路边/听着他乡的歌谣,你觉得这句子怎么样?”
他让我再念一遍,问我:“是你刚刚想出来的?”
我说:“你走以后,我也很想家,刚才听你说了回家的感受,就想出了这个句子。”
“奇怪奇怪,故乡是穿在鞋子里的,想想还真是这个味道,可是只有你想得出。”他说。
“你快把它记下来。”
下雨的时候,我们都不出去。陈哥会做几样菜,他一个人在厨房忙着,不让我帮手,说我做这些事做不好,理个韭菜也理不干净。
我就坐在客厅,看门前的杏树、樱桃和芭蕉,看雨水在树干上无声地流淌。门前还有一个池塘,平时是一汪黑水,河边遍布垃圾,但是雨水溅起的水花是白色的,几只鸭子安静地游动着,竟然也有一丝情趣。
吃了饭,陈哥去练字,我则要睡一会儿。醒来时,再坐到客厅,看着雨中的一切。看着看着,我流下泪水。
陈哥从房间出来,见到我流泪,就重新回去练字,随后去准备下一餐饭。
天渐渐黑了,他也坐到客厅,看着门外的景色。
他问我为什么不让他和别人说我会写诗。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心理,我高中毕业后,在家写诗就常常受到父母责骂,说我不务正业。我还给他讲了这样一件事:我晚上爱散步,村里人是没有散步的习惯的,觉得我很怪,他们的东西丢了竟然怀疑是我偷的,甚至还有人说我会偷看女人洗澡。有一次,派出所半夜来把我抓去,说有人报案,贼从他家窗子翻进去偷走了一笔钱,怀疑是我。
“村里人不知道你会写奇怪的句子?”他问我。
“有一些人知道,不过他们认为这个没用,认为我是怪人。”
他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你也会恨我吧,我让一个诗人去收皮货,和屠宰户打交道,这有些不可思议啊。”
我说:“收皮货有什么不好,比在铁路上挣钱多多了,还有时间看书。再说,我哪称得上诗人……”
他问我:“想到什么奇怪的句子没有?”
我说:“雨水中的芭蕉/等着宋朝的黄昏。”
他跟着我念:“雨水中的芭蕉/等着宋朝的黄昏。”然后自言自语:“宋朝的黄昏,奇怪,奇怪的句子,宋朝的黄昏是什么样子……”
闲下来时,我会把写的诗投稿。我把通讯地址设在老秋的小卖铺,来了样报,总是陈哥先拿到。他没事就去老秋那儿问,老秋不烦他,因为他经常从老秋那儿买些日用杂品。他拿了信件,就到处拿给别人看,说小王真的会写诗,我不骗你们。
我叫他不要拿给别人看,他怎么也不听。
我们相处了三年多,因为一件意外的事,他离开了栖霞街。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脸上带着伤。他告诉我派出所一个警察的老婆在街上被人偷去了6000块钱,这个警察就带人把他从牌桌上抓走了,狠狠打了一顿,叫他招。他说自己从不在栖霞街偷东西,怎么打都不承认。警察没办法,对他说,先放你回去,三天之内拿出6000块钱交到我手上,不然就将你另一条腿也废了,赶出栖霞街。
他让我立即搬家,还说已经给我找好了房子,他怕自己走后,那个警察迁怒于我。
我当晚就搬了家,他也收拾了包裹。
他问我:“你写了那么多奇怪的句子,能不能为我写一句?”
我说:“会的,不过还没想出来。”
他说:“我暂时不会走远,三天以后我再来。”
第二天,警察到我们原来住的地方来搜查,陈哥早不见了。听别人说,那个打他的警察家里遭到了报复,小偷不知道是如何潜入房间的,把存折和一块手表偷走了,走时还将门上的锁孔都被喷上了胶水。
第四天凌晨,陈哥来找我了。我开了门,只见他像一幅剪纸一样站在黑暗里。我又高兴又紧张。他说这几天他住在麒麟镇,马上要到上海去,问我为他写了奇怪的句子没有,我说这几天提心吊胆的,什么也没有写出来。
天蒙蒙亮了,他让我用自行车送他去栖霞火车站。
到了车站,他说:“小王,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问他什么事,他笑着说:“华菱香和我没有感情,每次睡觉都要我120块钱。”
他又说:“其实,我没有母亲,她比父亲死得还早,我也没有女儿,我想抱养一个,可人家都嫌我是瘸子,怕孩子跟了我受罪。”
我更加难过了,觉得他的身子突然间变得非常单薄。
他又说:“其实,我从来不懂你的诗,也不懂那些奇怪的句子,只是觉得喜欢,喜欢……”
我的眼睛湿润了,一句话从大脑中闪出,我说:“在困难的火焰上,你抱着明亮的黑暗。”
他惊喜地问我:“这是不是你为我写的奇怪的句子?”
我点点头。
“在困难的火焰上,你抱着明亮的黑暗。”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着,然后说:“我终于等到你为我写的句子了。不过,你也是这样的吧?”
我点点头,我发觉他是懂得这句子的含义的。
这时候,脚下颤动起来,火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