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有龙宫吗
2011-09-30庞余亮
● 庞余亮
你说有龙宫吗
● 庞余亮
在回家过年前的半个月,志华像变了一个人,连平时最喜欢和小文做的那个事都做得没心没肺的。小文说,志华,我晓得的,你的魂早飞走了。志华说,你是不是说我有野女人?小文说,你有野女人倒好了,我不会吃醋的,你有野女人说明你马志华有本事。志华说,那我的魂飞到哪去了?小文说,还要说吗?你宝贝飞飞身上呗。说到儿子,志华嘿嘿一笑,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小文说,你啊你啊,就是上辈子没儿子的命。志华摇头。小文说,摇什么头,那么多的电话费是谁打的?
小文本来有些晕车,头靠在志华的肩上,听着他反复念他的儿子经,反而不晕车了。其实,小文也想儿子呢,儿子长到十五岁,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呢,他们不在身边,每天还得骑五里路车上学,想想怎么也舍不得的。只是小文不像志华喜欢把话说出来。
可儿子没有站在车站门口。本来说好了,儿子在镇车站等他们。小文急了,下了车连行李都没有拿,就匆匆下了车。志华自己爬上车顶搬行李,还帮其他人搬了,他正准备把自己的行李搬下来,儿子和小文赶到了。从车棚顶上看,儿子似乎瘦了,其实是穿得少。小文捅了捅儿子,儿子的嘴巴动了动。志华赶紧下了车顶,儿子接过行李。志华这才仔细打量儿子,半年不见,害羞的不是儿子,而是志华。志华竟不怎么敢看儿子了。儿子竟高他一头了,腮帮上都是胡须。该给他买剃须刀了。
出了车站,儿子要志华把行李放在他的自行车上,志华怕太重了,不怎么肯,坚持要自己背。儿子赌气似地扯了过去,偏偏一辆自行车放不下。志华又屁颠屁颠地上去帮忙,儿子却生气了,立在那里,任凭志华笨拙地摆布。志华正尴尬着,又一辆自行车过来了,来了一个少年,叫了志华一声叔叔。儿子兴奋地叫了一声,嗨!那少年赶紧下了车,把志华的行李分一半到他车上。
志华和小文是走着回家的。开摩的的志广有点不甘心,说志华你在外面发了大财也不给我们小财发发?志华解释说坐了这么长时间,腿都坐麻了,需要走走路。志广说志华小气,根本就不心疼小文嫂子。志华不吱声,任凭志广用激将法。
志华和小文走了近一个小时,回到了家,他们的行李都在,儿子却不在家了。志华连喊了几声。小文说,不要喊了,肯定是和刚才那个小孩出去玩了。志华说,你看你看,真是和你一样的急脾气,连给买的好东西都不要看了。
小文没有时间理会志华的指责和啰嗦,去灶上把几口锅拎出来,开始铲锅灰。铲完锅灰,小文又用灰扒把炉膛里的积灰掏出来。儿子在家上学,衣服由两里之外的外婆过来洗。平时儿子在学校吃,星期天可以到外婆家去吃,也可以在家自己烧。灶膛里半年都没有出灰呢,可草木灰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小文看着天井里锅灰留下的圆圈,发了一会愣,没有想出什么来。
儿子不在家,小文就不急着烧饭了,还是先烧水吧。出去了半年,赚的钱都没有家里积的灰多,锅盖要刷,碗要洗,桌子要抹,儿子的被子,行李中的被子什么的,得洗上几个时辰呢。小文想了一会儿,夹起畚箕,把掏出来的草木灰倒到屋后的猪圈去了。半年不养猪了,猪圈里面长满了枯草。
回到灶前,小文对着堂屋喊了一声,志华啊,把飞飞的被子拆下来!再把澡桶用水泡一下,马上要洗被子的。志华似乎应诺了,小文把三口锅都放满了水,三口炉膛一起烧。柴草有点受潮了,烧得不怎么爽快,小文想叫志华去找一把蒲扇过来,给炉膛里扇点风。可一想,说不定志华正在拆被子呢。小文往炉膛里塞了一把柴草就往堂屋里奔来。
小文绝对没有想到志华正在屋里调电视。电视是老电视了,比飞飞小不了多少岁呢,本来是彩色,都变成了墨绿色,图象质量也不稳定,常常跳来跳去的。小文不想看,省得眼睛疼,有时间看电视还不如睡觉呢。而志华呢,就喜欢看电视。在城里打半年工,他除了叨念飞飞,再下来就是叨念电视机。小文说,要是电视机是女的,你是不是就和它结婚了?志华想了想,承认了。
马志华,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叫你做什么?小文压着怒气问。你刚才说什么了?志华依旧漫不经心地调台,有好几个台的电视剧是同步的。小文鼻子哼了一声,在空咸菜缸里找到了一把旧蒲扇,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志华搞不懂小文究竟为什么发火。过了一会儿,电视调好之后,志华看着正在俯着身子洗衣服的小文,小文背后的那一块肉随着她的衣服一上一下而发亮。志华走上前去,低身摸了一下。小文一个激灵,骂道,狗日的。志华说,我狗日的,那你儿子就是小狗日的了。小文抬起头,狠瞪了志华一眼,说,你无聊不无聊啊?
儿子是和那个少年一起回来的,有说有笑的。志华想凑上去听,儿子却收住了笑,拉着那个少年的手进房间去了。志华有点落寞,又去调电视。儿子和那个少年的笑声一团一团地涌到志华的耳朵边,志华想把电视的声音开大,后来还是关了。跑到灶房里,小文正在忙饭菜,见志华进来了,说,老爷看电视看饿了?志华悻悻地离开了灶房,又回到堂屋里,打开行李,把带给儿子的增致牛仔裤和李宁运动鞋全拿出来,放到儿子最喜欢坐的那张椅子上,取了两包好烟出去了。
志华回来时,小文的饭菜已烧好了。刚在村里走了一圈,志华遇见的人并不多,连一包烟都没有散完呢。很多去外面的人都不愿意回来呢。志华本来也不想回来的,他的意思是待儿子初中毕业,考得上就供他上,如果考不上的话就把他带到城里去。可征求了小文几次意见,小文不表态。志华晓得小文不表态就是不同意,志华几乎每天都在小文耳朵边一二三四摆道理。志华的唾沫星都快说干了,偏偏小文就是哑巴口,不开金口。
小文让志华跟儿子先吃。志华去厨房取了碗筷,敲了敲,叫了声开饭了。可儿子还和那个少年在房间里说说笑笑,没有吃饭的意思。志华使出小时候的手段,指着桌上儿子最喜欢的凤爪说,飞飞啊,你再不出来我就把凤爪吃完了。志华连喊了两声,嘴巴还眨巴着,模拟着馋嘴巴的声音。儿子却生了气,一根凤爪也不吃,坐在桌上,摔筷子碰碗的。志华忍着一肚子气看儿子,儿子的鬓角变黑了,似乎和半年前相差了许多,变得不认识了。凤爪是志华特地在城里买的,价格很贵的,小文不同意买,志华坚持买的,儿子和小文都喜欢吃呢,虽然贵,可难得吃一次呢。
那个少年倒是好脾气,他小声地劝说儿子,儿子很听那个少年的劝阻,开始吃了,还和那个少年边吃边笑,眨巴着他们的小虎牙,眨眼间,凤爪成了一堆小碎骨,志华扭头看着门外,想,这个儿子真是白养了,都不给他妈妈留一点。
儿子和那个少年出去了,志华收拾了碗筷,走到小文身边,把飞飞的事说了一遍,左一口你儿子,右一口你儿子,意思是要小文评评理,小文不以为然,说,飞飞喜欢吃就让他吃吧。志华却说小文你太宠儿子了,从小就护,到老不上路。小文说志华太小题大做了,有时间发火还不如帮她再烧一锅水呢。志华走到灶后烧水,灶火把他的脸映得发烫,也把他的愤怒烤得滚烫,臭小子!真是一个白眼狼!
志华睡得很不好。一条黑草狗蹿过来,志华亮出了小时候躲狗的经验,蹲下来佯做拾砖头样,可黑狗根本不怕,张口就咬住了志华的腿,一急,醒了,却是小文的腿压在他的腿上。志华抽开了腿,睁着眼睛,想着儿子的事,头脑越想越糊涂。
志华再醒来,小文早起床了,四周静悄悄的。志华把手机打开,八点多钟了,现在还赖在床上真是不应该。志华匆匆起床,却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了。肯定是小文拿出去洗了,也真是的,得了洗衣服病了。志华一边嘀咕着,找到几件衣服,凑合着穿起来,开了门,一条黑狗就撞了过来,几乎和梦里一样。黑狗似乎想认识志华,凑到志华的裤腿边。志华正烦着呢,一腿踹过去,黑狗退了几步,对着志华哀鸣起来,仿佛受尽了委屈。志华在心里说,不要怪我,谁叫你在梦里吓我!志华教训完狗,刚转身,儿子的房间里蹿出两个人,第一个是那个少年,第二个是儿子,仿佛发生了地震。志华还没有来得及问,那少年俯下身把那狗抱起来了,儿子偎在一旁,轻轻安抚那黑狗的耳朵。那个少年问,贝贝,贝贝,谁欺你了?告诉我替你报仇!那畜生得了劲,鸣叫越发娇气。儿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回过头看志华,那眼神和那小畜生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志华心头一凛,说是它自己撞在门上的。儿子逼过来,问,真的假的?志华解释说,他开门,不晓得它在外面,不小心撞了它。志华有点气短,说得结结巴巴的。儿子越发不相信,吼起来,贝贝哪里碍你事了?你竟然对它下毒手!你是不是有神经病?
那个少年倒是相信是贝贝自己撞的,把儿子劝到房间里去了。志华就愣坐在堂屋里,抽起了闷烟。那个少年把儿子安顿好了之后,就和小黑狗出来。小黑狗还邀宠似的,跑到志华的裤腿上蹭了蹭。那个少年叫了声叔叔,解释说现在村里偷狗的很多,贝贝就差一点被偷走。志华看着那个少年,没有说话。那个少年又说,我爸爸经常说你们当年好呢。志华对那少年苦笑了一下,亮出香烟,递给那少年,那少年先是一怔,后连忙摆手,叔叔,我们从来不抽烟的。
志华点点头。其实他并不相信那少年的话,哪个男孩没有偷着抽过烟呢,他自己的抽烟史就可以追溯到十一岁,他和志广躲在草垛后抽,一人抽半支。怕被发现了,跑到河边用烂泥反复抹手指,弄得满手的泥腥味。
那个少年和小黑狗走了。志华早就知道那个少年叫伍玉生,不是他们马家人,而是庄西头伍家的人。玉生的爸爸伍建国是志华的小学同学,个子大,却常常受到马姓人的欺负。马姓是大姓。伍建国尽管被人欺负,却是一副好脾气,见人三分笑。听说伍建国两口子在杭州打工,玉生和爷爷聋伍爷一起过。比起伍玉生,儿子真不懂事啊。志华想,也许小文说得对呢,自己在儿子面前实在是为低了。志华懂得小文的意思,为低就是犯贱。志华又抽了一支烟,嘴巴苦涩得很。忽然,他站起来,推开儿子的房门,儿子在拨弄着小文的小灵通,估计在打游戏。志华想问儿子,玉生是睡在自己家的吗?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儿子明显是记仇的。一连几天,儿子都不和志华说话。志华又懒得和儿子接茬,他得去找活干了。志华去找过当年的班长现在的村支书志强,志强答应给田,可要等换季,志强还答应帮志华找工作。志华和小文又去了镇上,镇上倒是有几家化工厂,工资还可以。小文想做,志华不同意。志华看到他们工作时得穿上厚重的工作服,就像电视上见过的防辐射装。志华跟小文说了,小文却不以为然,说人家能做我们也能做。志华坚决不松口,辐射的后果很严重呢。小文的文化不多,平时又不看电视,电视上的广岛,还有苏联的切尔诺贝利,连老鼠都畸形了,像小母猪在废墟里蹿来蹿去。
志强家里的过来一次,说是志强打听到镇上一家养猪场缺人手,叫志华下个月过去试工。志华不想去,小文要去,说养猪场又没有辐射。志华说太臭了。小文问志华,饭臭不臭?钱臭不臭?小文还说,你马志华实在是变修了,有本事你去做老板啊。志华无话可说,平时小文说话不多,这次倒像一个演说家。志华倒不是怕臭,而是怕丢了面子,可他不好说出来,只是悻悻地回答,都是剥削人的。小文说,剥学?你说什么?志华不想解释,叹了口气,出门了。
儿子依旧和伍玉生打得火热,有时候故意似的,只要志华在家,他们的笑闹声就比平时响亮得多,笑声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把志华的耳朵拧得生疼。志华明明坐在那里看电视,他们就在堂屋里追逐,风一样旋过来,又像风一样旋过去。志华的脸被一阵又一阵旋风抽得发疼。
小文似乎看出了志华有意见,借口自己也要看电视,暗示儿子和伍玉生到外面去闹。伍玉生听懂了,想拉儿子出去。可儿子疯起来根本就不听劝,继续逗弄伍玉生,要伍玉生逮住他。志华冷冷地看着他们,论个头,儿子比伍玉生高,可论速度,儿子根本就不是伍玉生的对手。伍玉生对待儿子,像有信心的猎手,让着儿子,等实在不想玩了,加快速度,一下子逮住儿子。有时候,伍玉生腻了,故意放慢速度,任儿子逮住他。儿子一把抱住了伍玉生,喉咙里的声音都兴奋得尖了。志华不想看他们,但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伍玉生身上那条新牛仔裤,眼熟得很。
儿子要去镇上看马戏团。小文还没有答应呢,志华就摸出五十块钱给儿子,儿子看了看志华,一脸的迷惑,志华笑着对儿子扬了扬手,儿子像一匹刚刚醒过来的马驹,去庄西找伍玉生去了。儿子一走,志华就凑到小文前面。小文骂了声,避开了。她还以为志华下流电视看多了,骚劲上来了,刚才把儿子打发走,白天就要干那事呢。过去志华又不是没有做过。志华晓得她误解了他的意思,赶紧说,小文,你晓得不晓得,你儿子把新买的牛仔裤送给伍玉生穿了。小文白了志华一眼。小文,你晓得不晓得,我家可是三代单传啊。志华又说。
小文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着志华,男人像是中了魔似的,不晓得在说什么呢。志华是三代单传,她一到志华家,就是“座上喜”,蜜月里就怀了儿子。儿子生下来后,志华自己服侍。小文的妈妈悄悄对小文说,小文你有福气啊,头胎是儿子,如果是丫头的话,你什么福都享不到了。
小文,你有没有看出来,你儿子和伍玉生有点过了。志华的这句话说得吞吞吐吐的。
过什么,你说过什么?姓马的,你左一口你儿子,右一口你儿子,好像飞飞是我拖油瓶拖过来的。
要是在以前,小文这么发火,志华也会跟着发火。可今天志华涵养好得很,很平静地把这几天观察和思考的结果告诉了小文。志华先从贾宝玉谈起,谈到了一个叫秦钟的男孩。小文只晓得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好,并不晓得贾宝玉和秦钟好呢,只好听志华说下去。志华说了儿子对伍玉生的依赖,儿子的娘娘腔,儿子对父母的不信任。种种表现都不正常。小文焦虑起来,不停地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那样子,像是天塌下来了。志华赶紧安慰说,不要紧的,陷得还不深,我们可以把他拉回来的。小文听志华这么一说,又有了信心,她决定动手搜查,花了半天时间,成果很大,儿子的房间里几乎摆满了伍玉生的东西,拳击套,握力器,篮球,背心裤头袜子什么的,还有几双运动鞋,不是儿子的尺码。小文想把它们全拾出来,志华劝阻住了,说,千万不能让他晓得我们搜了他的房间,发现了很不好,要让他们自己主动分开。
小文只好又把收拾出来的东西全部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可有几件想不起原来位置了。小文问志华,志华说,就这样放放,他们也不一定搞得清楚,以后我们要共同作战了,你要听我的指挥。小文点点头。志华说,他们快回来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可小文再也不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烧火的时候,被火钳烫了手指。志华想到电视上的方法,涂点醋。醋涂在手指上,好了一点,可还是钻心疼,小文没办法,只好把手放在水盆里,好受多了。
志华到养猪场去了一趟,丢了钱包。志华找了好几趟,也没有找到。小文劝志华不要找了,破财消灾呢。志华想不通,犯了牙疼。
儿子并不知道丢钱包的事,他和伍玉生一直在外面疯,疯到晚上回来,没有看到妈妈,只看到捂着腮帮呻吟的志华。儿子问,怎么了?你怎么了?志华没有回答,儿子又问,妈妈呢?志华支吾着说妈妈找钱包去了。儿子没有听懂,去了灶房,志华听见锅盖在咣里咣当地空响。小文还没有烧饭呢。儿子可能很失望,冲进了房间,伍玉生也跟着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伍玉生出了房间,一个人走了。志华的呻吟声更响了,仿佛有人在鞭打他似的。
小文回来了,志华依旧在呻吟,小文把儿子喊出来帮着烧晚饭。儿子很不情愿地去了。饭烧好后,志华依旧捂着腮帮,低声地叫。儿子开口问,你……能吃饭吗?志华很不满意这样的口气,想不理睬儿子。小文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可要命,你爸爸也真是的,七百多块钱,又不是没有见过,犯得着想不开嘛。小文一边说,一边跟志华使眼色,志华忙对着儿子点点头,意思是能吃饭。
儿子给志华盛了饭,还拿了筷子。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志华估计小文在灶后跟儿子说过什么了。可能是饭菜太烫,志华仅仅吃了几口就丢下了筷子,又坐到一边呻吟了。儿子皱着眉头看着他,腮帮像一只老鼠在蹿来蹿去。志华狠狠地说,哪天我要把它们全拔掉装假牙!儿子的腮帮不动了。
第二天,志华还不死心,又骑着自行车到路上找钱包,差点与志广的摩托车碰上,连人带车滚到河堤下。志广把他扶起来,送到医院,幸好没有骨折,但腿上胳臂上都缠了绷带。小文和儿子匆匆赶回家,发现志华已变成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病员了,小文落了泪。志广一边说明情况,一边喊冤,说他真的没有碰到志华,是志华自己慌了神,把龙头扳错了。志华没有对志广的话表示疑问,倒是儿子激动起来,指着志广说,你是不是想推卸责任?你是不是想推卸责任?我现在不跟你说,我们法庭上见!
飞飞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他是你叔呢。志华喝住了儿子,儿子转过身来,看着志华,眼睛扑棱了几下,眼泪就下来了。志广也不晓得怎么办,志华对他挥挥手,志广走了。儿子见没有了外人,哭得更厉害了。志华看着儿子抹眼泪的样子,很是不舒服。志华摸着腿上的绷带说,飞飞,爸爸要上厕所了。
志华受伤的那几天,儿子完全成了志华的拐杖。上厕所,洗澡。儿子的个子大,但力气不怎么大,有时候并不能完全扶得起志华。志华想自己做,但儿子不让。看着儿子为自己努力的样子,志华有点心软。但他还是硬着头皮享受了。小文说,人家说久病无孝子,我家飞飞就是孝顺呢。志华说,不是这样说的,我记得电视上有人说过,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呢。小文说,你们是兄弟,那我是什么?志华说,你是我们的妈妈!小文笑骂了一声,儿子咧开嘴笑了。
志华养伤的日子里,伍玉生也来,不过来得没有以往勤,主要是儿子的心在志华这边。志广过来了一趟,拎了几个瘪了皮的苹果。儿子不想要,志华收下了。志广走后,志华叫儿子吃,儿子不肯吃。后来,伍玉生来了,志华又把苹果拿给伍玉生吃,伍玉生不好意思不接,儿子却劈手把苹果夺下,扔到网兜里,拉着伍玉生进了房间。志华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到他们说到了志广是狗仗人势,还说到了志广的哥哥村支书志强什么的。一肚子的愤世嫉俗。志华怕儿子会做出什么傻事,赶紧叫儿子,他要上厕所了。儿子出来了,满脸疑惑,明明刚上过厕所呢。志华捂着肚子说,不是小的,是大的。
志华是儿子和伍玉生一起扶到厕所上的。儿子还要等,志华把他们赶走了。其实志华根本就不要上厕所,他只是要想一想,静下心来想一想,怎样才能把儿子和伍玉生分开呢,志华把他看过的电视在头脑里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什么妥当的办法。儿子肯定不同意的。历数马家和伍家的恩怨,好像过时了。
话头是小文和儿子挑开说的。伍玉生回去了,小文告诉儿子,她今天去算命先生那里算了,为什么这几天他们家总是出事。算命先生说家里有一个人的属相和你爸爸冲着的。儿子问是谁?小文说不是你也不是我。儿子不明白,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呢。小文说人家就这么说呢。儿子说人家迷信你也相信?小文说我也不相信啊,可最近你看看,你爸爸破了财还跌伤了腿,你说这是为什么?儿子生硬地说,我怎么晓得?小文说你当然晓得的,玉生好像比你大两岁吧。儿子说,玉生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小文说可他总是睡在我们家啊。儿子不说话了,志华一瘸一拐地进来了,问他们在说什么。小文把算命先生的事说了,志华说,飞飞说得对,你其实就是迷信,一点也不讲科学。小文说,我迷信?张乡长的老婆就排在我的前面!志华很惊讶,你不是认错人了吧。小文说,你们不相信,明天我把你们都拉过去算一算,你说说,我们家过得好好的,为什么又破财还跌坏腿?
志华想不到小文现在变得这么会说,他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儿子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伍玉生的东西消失得很神秘,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搬走的。志华想不通,也无法想通。本来他还想叫儿子把伍玉生的东西收拾干净,可一看到坐在堂屋里看电视的儿子,不敢再说了。电视上明明是赵本山和范伟,但儿子不笑,全是失落的表情,志华不敢再问了。倒是那条叫贝贝的狗还没有忘记儿子,经常到志华家门口摇头摆尾。儿子也不怎么理睬那条狗,志华反而热情得很,用手去逗贝贝。贝贝不看志华,反而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志华有点不忍,刚想提醒儿子,却在贝贝的眼里看到了伍玉生的眼神,志华的心又硬了起来,对儿子说,飞飞,该出发了!
每天,志华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想和儿子说话,可儿子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遇到一条石板桥也不下来,呼地一下过去了。志华被颠起来,下意识地抱住了儿子的腰,仅仅一会儿,志华就松开了,他从儿子的腹部明显感到了儿子的隐忍。志华的耳朵里全是小猪叫的声音。
他们还常常遇到过志广。志华想和志广说几句,可儿子根本就不和志广说话,反而加快了速度,把志广晾到一边去了。
志华的膝伤渐渐好了,有一天,他想自己去养猪场,却被儿子抓住自行车龙头。
儿子把志华连抱带扯地安顿到后座上。
快过年了,儿子却赖了床,志华自己骑了自行车去养猪场,下了班,他绕道到镇上买了凤爪和鸭头。可儿子不在家。
小文回来了,儿子不在她身后。志华问儿子在哪里,小文说不晓得。志华说会不会在伍玉生那里?小文说,我听说伍玉生去杭州了。志华听了,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到儿子房间里,发现儿子的房间并没有少什么。志华的心稍安了一些,他估计儿子去什么地方玩了。小文心却定不下来,不肯吃。志华也不好自己吃,就继续看电视。小文嫌烦,不让志华看。志华只好把电视关了,听着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地叫。小文还是不让他坐着,逼他到村里看看。
志华在村里找了一圈,谁也没有看见飞飞。志华还去了西头伍玉生家,聋伍爷一个人在家,都上床睡觉了。志华晓得他听不见,大声问了好几遍,聋伍爷才听懂了志华的意思。聋伍爷说他不知道。志华又问伍玉生在什么地方?聋伍爷说他也不知道。志华怔在那里,那条叫贝贝的狗走过来,盯着志华看。志华俯下身,摸了摸黑狗,黑狗的背都饿尖了。可能是害怕,贝贝在志华的手下簌簌发抖,志华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志华回来告诉小文,说伍玉生可能没有去杭州呢。小文问有什么根据。志华说猜呗。小文却不相信,反而怀疑起了志华,马志华,这几天你有没有骂飞飞?志华摇摇头。小文说,飞飞从小就胆小,他肯定不会这么晚不回家的。志华怕小文向坏处想,安慰说,飞飞又不是不会游泳。小文说,飞飞肯定不在庄上了。志华说,他不在庄上?他在什么地方?我估计他的电脑游戏还没有结束呢,一结束他肯定回来,再说,他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了。
不是小孩?小文说,狗日的,如果飞飞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
志华怕小文继续纠缠,又说,我去志强支书那里,请他用大喇叭喊一喊,等你宝贝儿子回来你再跟我发飙行不行。
马飞!马飞!听到广播赶紧回家,听到广播赶紧回家,你爸爸妈妈等你吃晚饭呢!志强在大喇叭里连喊了三遍,他的声音像打铁。叮叮当当地在马家庄人的头顶敲了一遍。过了一会儿,志华家来了不少邻居,纷纷问飞飞怎么了。小文说飞飞不听话,志华打了他。志华晓得小文要面子,说了这样的理由。志华赶紧补充说,都怪我脾气急。邻居劝道,不是什么大事嘛,现在老子打儿子,将来是儿子打老子,都是肉烂在肉汤里,没什么大不了的。
志华赶紧散烟,邻居们取了烟,又走开了。小文关了门,对志华说,飞飞肯定出事了。志华不说话,只顾抽烟。小文又说,都是你放屁啊。志华说,我说什么了?小文说,你说什么了?你这个神经病,不是你说什么,还说电视上这个事……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你说天下有你这样做老子的嘛,跟儿子还用计策……小文没有说完,就捂着嘴呜呜呜地哭了。
志华想去镇上找儿子,可又不放心小文。好在志广过来了,志华给志广五块钱,请志广到邻庄用摩托车去把小文的妈妈接过来。志广不肯要钱,志华脸一冷,说,汽油又不是你们家生产的。志广只好收下了。
志华怕儿子就在附近躲着,他用电筒在屋前屋后找了一下,还去了废弃的猪圈。里面似乎有猪的叫声,志华摸进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只脏球鞋,上面都是淤泥,扔了很长时间了,鞋子前面破了一个洞。儿子穿鞋子就像吃鞋子,鞋子前面总是有一个洞,像是一只眼睛似的。志华想找到另一只鞋子,可没有找到。志华灭了电筒,捧着那只鞋子,心里酸楚得很。昨天还好好的呢,今天早上还好好的呢。
小文的妈妈过来了。志华简单地向岳母说了儿子的情况。岳母叫志华不要急,过去小文的哥哥也有过这种情况的,当时以为他躲起来了,结果呢,他跑到县城看电影去了。岳母也把这样的话跟小文说了,小文不听,捂着心口,呻吟着。志华想上前安慰,岳母对着他挥了挥手,意思是叫他走,不要再刺激小文了。
志华站在走廊上,天井里的风却大起来了,几乎是满天的灰尘。志华的眼睛被迷住了,揉了一会儿,揉出了许多泪水,终于把呛进眼睛的灰尘揉出来了,那是小文撒在猪圈里的草木灰。志华找了一盆水,到猪圈前把那灰泼了一下。刚停下,志广过来了,递给他一支烟。志华抽了一口,志广说,不要往坏处想呢,你这么一哭,嫂子怎么办?志华说,不是。志广说什么不是,你的眼睛都哭红了。志华抬起头,问志广,告诉我,你这几天有没有看到伍玉生?就是聋伍爷的孙子。志广说,这几天没有看到,倒是前段时间,他扛着一床被子去镇上等车,我问他去什么地方,他说他去北京。
志华狠抽了一口烟,呛了,猛地咳起来。
晚上的路和白天就是不一样,似乎突然长出了许多沟壑,志华扶龙头的手被震得生疼。疼其实还不算什么,主要是心冷。他不知道儿子现在什么地方,将要到什么地方去。骑着自行车的志华全身在发虚。本来志广要陪他一起去镇上找飞飞,志华没有同意。自己的儿子,何苦惊动人家呢。也说不定这个小畜生躲在什么地方睡觉呢。志强家里的刚才也过来看了小文,还带来了志强的意见,问志华要不要到派出所报案。志华说不要,随后他又后悔了,报个案总比不报案好吧。可话说出口了,志华想,要报案就等明天吧。
风越来越大,志华感到自己的头发都散到了虚空中。忽然,志华感到额头上多了什么,后来越来越多,再后来,那些东西就化成水了,流到他的脖子上了。下雪了。真是下雪了。志华骑得更快了,可那土路却越发泥泞,似乎长出了爪子,使劲地拽住志华的车胎。志华火了,用的力更大了,膝盖却软了,一个踉跄,摔了下来。自行车压到了他的身上。志华很是生气,从地上爬起来,又想骑,却骑不动了,链条断了。风雪更大了,根本就看不见前面是什么,志华摸出手机,借着光亮,一点一点地摸着走,他想找到一个打谷场,打谷场上都有草垛的。过去他也有过坐在草垛过夜的事。草垛暖和啊。可这些年,哪里还有草垛啊。稻草都没有用了,不是空烧掉,就是推到河里去。为什么都不要草垛呢?志华想到了儿子,不知道儿子现在有没有睡?是不是也像他在路上呢。志华的手冻疼了,他把手放到口中呵,手指更疼了。十指连心啊。儿子啊,儿子,志华想流泪,眼泪却冻住了。儿子从小就喜欢志华,总是跟在志华后面做跟屁虫。儿子还喜欢跟志华睡,儿子睡相不好,喜欢蹬被子,总是感冒,后来志华只好抱着他睡觉,不料却养成了另一个习惯,喜欢把他的小脚搁在志华的肚皮上睡觉,志华被搁得难受,想用枕头换自己的肚皮,没想到这个小畜生很灵敏,一下子就醒了。
雪越下越大,志华感到自己的力气快完了。他想摸手机,手机却找不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机搞丢了。志华擤了擤鼻涕,看着天空。似乎亮了许多。志华把自行车倒下来,他坐在上面,把自己环起来。志华叮嘱自己说,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志华对自己这么说着说着,还是睡着了,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志华好多年不梦见小时候了。那年除夕,小志华好不容易有了五分钱的零花钱,他去代销店买了最喜欢的小鞭炮,想不到把家里的鸭群炸散了,他家的十三只生蛋鸭不肯回家了。父亲跟他说,你不把鸭子找回来就不要过年。小志华只好出去找,找了一圈,没有找着。母亲叫他回家穿新衣服,小志华不听,继续出去找。除夕夜很黑,小志华的呼唤声都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淹没了。小志华怎么找也找不着鸭子,又不敢回家,最后他躲到了稻草堆中,就准备这样过年了。后来还是提着小桅灯的母亲把他拽回家了。小志华说有黄鼠狼要吃鸭子呢,母亲说,这么多鞭炮在炸,哪里还有什么黄鼠狼。小志华还是担心在外面过年的鸭子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大年初一那天,阳光很好,母亲把小志华推醒,说鸭子找到了。小志华问在哪里,母亲说在河里。小志华飞快地穿着新衣服,来到河边,看到鸭子们真没丢失呢,十三只鸭子,它们在结冰的河面中央,游出一个没有结冰的水圈,看起来像是冰面掉了一个大窟窿。小志华不解地问父亲,为什么其他地方结冰了,那个地方不结冰呢?父亲神秘地说,那水下有深洞的,直通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