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周末

● 解飞飞

致命周末

● 解飞飞

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往任何一个周末并没有区别。过去每个周末都是四个人度过，表弟周雨、妻子爱云、儿子考考。其实，周雨平时并不和他们住，但是他一直是单身汉，住在厂里分的宿舍里，日子过得孤寂，所以，葛子丹总喜欢叫他过来吃饭。小时候，他们的感情最好，他是独子，家里亲戚少，也没有堂兄弟，只有这么一个表弟，就当做亲兄弟相处了。又因为当年葛子丹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便想办法把周雨接了过来，一同在城里落脚。周雨对哥哥感激不尽，在厂里工作尽心尽力，工作之余又去读书。虽然只有初中的文化水平，却从工人做到了技术员，相信不久就会成为技术骨干，那时候经济上的情况也会好转很多。

妻子爱云对周雨印象很好，因为周雨是个相当自觉的人，平日只要来拜访，都会带些礼物给爱云，他说：“爱云，虽然我是子丹的弟弟，但每次来都是吃你做的饭，几件好毛衣也是你买的，所以，我一定要表表心意。”周雨是个有品味的男人，尽管自己经济情况一般，买给女人的化妆品、衣服却都是像模像样，很合爱云心意。而且，他总是帮忙做家务，说话也很和善，大都是商量的语气而不是命令的语气。有时候，爱云笑着调侃道：“当初你要向我表白，就没子丹什么事了。”其实，周雨和葛子丹与爱云认识的时间差不多，只不过，葛子丹选择了大胆追求，而周雨那时候却没想过要与哥哥争爱云。葛子丹也想过帮周雨介绍女朋友，无奈撮合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直到儿子考考四岁了，周雨还是孤身一人。

周末聚会的时候，爱云的话题似乎很多，吃什么、穿什么、街上流行什么，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可周雨仿佛都很感兴趣，也不晓得真的假的。儿子考考也奇怪，对他总是有点怯怯的，却喜欢粘着周雨，坐在他怀里乖得厉害，临别的时候又是依依不舍的模样。当然，这些都是小事情，葛子丹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

但有一回，他们四个人去超市，正好碰见了爱云的同事。那是一个嘴巴很八卦的女人，逗着考考说了一会子话，突然看了看周雨道：“哎呀，这孩子跟表叔长得很像呀。”这句话让葛子丹非常不舒服，他想起当年，他曾经被公派出国培训半年，回来后的第一个月，爱云就怀孕了，然后考考早产一个月出生。不过，当时考考看上去非常健康，一点不像不足月的孩子。现在联想起来，会不会考考是周雨的儿子？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纠缠得他全身不舒服，仿佛毒蛇在血管里游走、爬行。为了找到事实的真相，他偷偷拔了儿子的头发去做了亲子鉴定，没想到他和考考的13组DNA中有8组一样，或然率只有62%。由此可以推断，他和考考不是父子关系，但是亲属关系。同辈的男性亲戚只有一个周雨，不是他是谁呢？他真是崩溃了，想拿着化验单回去大闹一场。可是，他又不敢这么做，因为如此一来就会失去妻子、弟弟、儿子三个人，那么他便成为孤家寡人。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公务员，在复杂的机关单位里，面子是顶顶重要的东西。事情一旦闹开，面子没有了，人人都嘲笑他戴了绿帽子，还怎么混下去呢？

于是，往日安逸的生活如今便成了煎熬，他本来就有些脾气，如今脾气越来越坏，打着要陪领导应酬的借口，每日喝得不醉不归，回到家里发酒疯，砸花瓶甚至打儿子。爱云又哭又求都无济于事，只好打电话向周雨求助，周雨火速赶到，看到劝解无效，只好守在他家里照顾爱云母子。时日一长，感情消磨殆尽，爱云和葛子丹不得不走到离婚的境地。令爱云惊讶的是，葛子丹居然不要儿子。经过法庭协调，爱云和儿子得到了房子，葛子丹拿走了存款的一部分，临时租了套小户型居住。事情平息以后，葛子丹却撮合周雨和爱云走到一起，他其实也是好心，希望考考能和亲生爸爸生活，同时不用因为说出秘密，影响到他的名誉。本来就对彼此有好感的周雨和爱云真的结婚了，而考虑到考考的缘故，他们和葛子丹也开始了比较正常的亲戚往来。后来的周末，他们以新的角色共同度过。

这天，葛子丹带了一套欧莱雅的化妆品给爱云，他的笑容有点凄凉：“你不是要过生日了吗，这个牌子听同事说很不错，我想就买了送给你，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爱云接下礼物，她心里已经消失了对他的怨恨，只有平静，所以也礼貌地回应道：“这个牌子非常好，谢谢你啊，子丹。”

考考看见他来了，有点儿高兴，慢慢走过去喊了声：“爸爸！”他始终称呼周雨为叔叔。

葛子丹点点头，他拉起考考的手，递给他一个漂亮的毛绒玩具。

考考个性有点像女孩子，不喜欢汽车玩具之类，就喜欢毛绒玩具，此刻欢喜地搂在怀里，开始和玩具说起话来了。

“考考最近喜欢上唱歌了，来，唱一个给爸爸听。”爱云想让儿子表演一下。

考考羞涩地躲到窗帘后面，他渴望葛子丹邀请他唱，但葛子丹似乎并没有坚持让他唱的意思，独自坐到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看起来。

以前，他下班回家就喜欢这样子，也不做家务。而周雨呢，此刻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切菜、炒菜、煲汤，他可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爱云走进厨房里，低声问周雨：“要不要我帮忙，你出去跟子丹说说话吧。”

周雨深深看了爱云一眼，说道：“不用帮忙的，但你要是觉得尴尬，就出去逛逛，买包盐回来。”

爱云扑哧一笑，拍打他一下：“别闹了，弄得跟拍电影似的，我就在厨房里，跟你说话。”

“那也好，给子丹和考考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

爱云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他们也没什么话说，考考跟他一点都不亲。”

周雨叹气道：“你跟着我尽受穷，想不到子丹运气这么好，居然炒股票赚了这么多钱。”

“他把存款翻了将近10倍，听说订了新房子，130个平方的。看来，离婚以后，他反倒发达了。”

“真是委屈你了。”周雨眼睛里满是歉疚。

爱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道：“不要说这种傻话，能和你在一起，比什么都开心。”

“爸爸！爸爸！”考考叫了起来。

爱云明显感觉到考考的声音非常奇怪，“怎么了？”她走出厨房一看，吓了一大跳。

葛子丹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弓着背蜷着腰，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难看。

“老公，快送子丹去医院！”

医生的诊断是：葛子丹受了重大刺激，诱发了心脏病。

“幸亏抢救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对了，他怎么会被刺激成这样？”医生叹道。

爱云和周雨对望了一眼，难道说角色的转换让他如此痛苦？但是，之前，他已经来吃过很多次饭，看上去都很正常呀。

葛子丹的手机响了，周雨帮他接。

“子丹，我是薇薇呀，你不是说去看完考考就来陪我吗？怎么还不来？”

“对不起，我是他弟弟，子丹现在在医院，你是他的朋友？”他想问是不是女朋友，但没问出口。

“什么医院？我现在过来！”

大约一刻钟以后，一位红衣女郎旋风般冲进了病房，爱云好奇地看了看，哎呀，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大约25岁左右，浓眉大眼，一看就是活泼有余、心眼不足。

“吃个饭吃倒下来了？”她的嗓门很大，拍着大腿，动作相当夸张。

爱云看了一眼周雨，周雨大方地做介绍：“我是子丹的表弟，周雨，这是我太太爱云。”

薇薇不理会，径自走向葛子丹，在他身边坐下，摆出照顾病人的架势。

“你们走吧，我是他女朋友，这里交给我了。”

周雨连忙表示要留下来。

葛子丹在病床上说道：“我好多了，周雨，你跟爱云回去吧，考考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看来，他是想和女朋友单独相处，周雨将病历交给薇薇，又让她和医生碰了面，了解了具体的发病情况。

回到家后，周雨问考考：“爸爸是怎么会突然生病的，你告诉叔叔好吗？”

考考一脸的迷惘：“我很乖呀，没有惹爸爸生气。”

周雨温和地揉了揉他略微发黄的头发说道：“考考当然很乖，对了，当时爸爸在做什么呢？”

“他在看杂志。”

“还有呢？”

“没有，爸爸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然后就倒下去了。”

爱云让考考早点休息，她觉得葛子丹离婚以后变化很大，炒股赚了钱、买房子、找女朋友，看来已经逐渐开始新生活了，任何人都会最终从烦恼中走出来，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吧。

葛子丹康复出院以后，第一件事情就去看考考，考考兴高采烈地告诉爱云，爸爸买了一个大礼物送到幼儿园，爱云一看，是一个玩具汽车，她问：“你好像不喜欢玩具汽车吧？”

考考摇摇头：“不，我开始喜欢了，因为爸爸会陪我一起玩，而且不是在家里玩，到玩具汽车俱乐部去玩，那里可好玩了！”

爱云一听就火了：“你什么时候跟他出去的？”

考考吓坏了，连忙摆手说没去过：“爸爸说，周末带我去。”

“烦死了，你就知道爸爸！爸爸！叔叔也是你爸爸，他对你更好。”

考考不敢多说了。

周雨劝她：“你也不要管得太多了，子丹能够想着考考代表他关心这孩子。”

爱云摇摇头道：“我总觉得最近子丹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我不希望大人的事情连累孩子。”

周雨纳闷：“你不会是神经紧张了吧，能发生什么事情呢？”

爱云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

然而两天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葛子丹吞服安眠药自杀了。

这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叫人难以接受。

爱云哭了整整一夜，不管怎么说，那是她曾经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他们曾经携手度过人生的快乐和烦恼，如今，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从此以后人生的道道风景，都与葛子丹无关了。他长眠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永远安静了。

周雨一直安抚着她，他打心眼里心疼，多么善良的女人，她从来没有计较子丹带来的伤害。

这一对夫妇以葛子丹家人的身份安排了葬礼、墓地等一切事务。当然，因为考考的缘故，葛子丹的资产都到了周雨和爱云手里。

突然有了一种说法：周雨设计谋杀了表哥。

虽然没有任何法律证据，但是这股谣言却悄悄传播开来。亲戚之间虽然不明说，但眉眼传递的表情和隐语让爱云心里相当不舒服，更让她担心的是，如果考考听到这种流言，会怎么想？

她把这层顾虑说给周雨听，周雨并没有多说什么，神色凝重地走到院子里，让周雨沉重的，是葛子丹自杀的真相。应该说，他没有理由自杀，也没有迹象自杀。离婚的痛苦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切都在向他招手，与许多离异的男人相比，他应该属于幸运的了，何况离婚也是他亲手造成的，现在为什么要自杀呢？是什么缘故呢？

他踱步回到客厅，开始从头考虑，一切不正常都是从那晚开始的。

周雨模拟葛子丹当时的动作，坐到沙发上，拿起一本杂志，开始看起来，考考就在一旁写作业。那晚，除了厨房里他和爱云的谈话，应该没有什么可以刺激他的。不过，坐在这个位置上应该听不清楚厨房里的具体谈话内容，除非他躲在厨房门口，但就算听见了又怎么样？葛子丹连离婚都肯，这点小刺激应该不算什么。

离婚！突然，周雨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

“爱云，你能不能把子丹旧屋的钥匙给我，我想去收拾一下他遗留的东西。”

爱云觉得疑惑，本来说好等到退房期到了再去收拾，为何要提前去。

“我陪你去吧。”她建议道。

周雨摇摇头，爱云会打搅他的思维，不！他要一个人去。

打开旧屋的门，周雨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房子就是这样，需要人来养着，一个月没有人住，满屋子便是难闻的气息。

这是葛子丹自杀时的房间布置，并没有做丝毫的改变，桌上的摆放相当凌乱，满地还有纸片。周雨蹲下身体，拾起一片看了看，纸片质地很好，像是名片纸。他蹲下身体，一片一片收集起来，凑成了一张名片。名片上是一位售房经理的名字：刘怀英。

周雨小心地将拼凑的名片收好。

爱云走进了屋子：“老公，你在做什么？”

周雨吓了一跳：“爱云！”

爱云不能理解，对于此事应该躲得远远才是，但周雨为什么还跑到这不吉利的房子里来？

“你好像在找什么？”

周雨耸耸肩道：“我是想看看，有什么线索可以帮助我。”

“线索？”爱云皱起了眉头，“你认为子丹是被杀的？”

周雨不做声。

爱云却突然火冒三丈：“我不能懂，警察都说是自杀，你却异想天开地认为是谋杀，你想怎么样？做侦探吗？”

周雨解释道：“听我说，爱云，子丹从离婚到现在，整个人都很不对劲，做的事情也违背常理。我记得你自己曾经说过，子丹是没有理由离婚的，但却将你们两个人的生活整个儿往离婚的路上去引。你瞧瞧，这屋子里并没有和女孩子同居的迹象，可见那个薇薇和子丹的关系还浅，显然她也不是离婚的理由。我怀疑，子丹受了别人的牵制，甚至，子丹是被诱杀的。”

对于周雨的话，爱云揣摩良久，葛子丹如果被诱杀，谁是利益获得者呀？是他们夫妻俩呀。

离开旧屋的时候，周雨说道：“我要去见见这个叫刘怀英的男人。”

刘怀英是苏州男人，长相白净斯文。

周雨想起有人形容过苏州男人的那种闲适，穷极无聊的时候，在湖边舀几片小浮萍，装入茶杯里，每天看它们增加，也是乐趣无穷。

刘怀英穿着得体，打扮精致，一看就是把重心放在生活上的人。

提到葛子丹，他摇摇头说：“挺爽气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那样。”

“是怎样？”

刘怀英回忆葛子丹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是带个女人来的，那女人看上去比较年轻，时髦漂亮。他们一眼就看中了一套景观房，虽然价格不菲，葛子丹却并没有皱眉头，他还和那女人说：“辛苦了这么多年，是应该享福了，买套好房子，生活质量也就提高了。”当时，他爽气地交了定金。在这之后，也一直没有表示对房子有什么意见。可就在不久前，葛子丹突然来找他，要求退还定金。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气喘吁吁的，说房子不要了。我当时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说什么，只顾发脾气，说不要那房子了。按照规定，我们是无法退回定金的，不过我这个人很为客户着想，还是帮他拿回了一半的定金。可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当时的表情恶狠狠的，说是我拿了那一半定金，做鬼也不放过我。你看怎么讲这样恶毒的话。”

周雨叹了一口气，对刘怀英说：“希望你别害怕，葛子丹自杀了。”

刘怀英瞠目结舌，这个好性子的男人显然被吓坏了。

“怪不得，他当时还说了一句，儿子都没了，活着都没意思，还买什么房子？”

周雨听到这里，感觉到一切关键就在考考身上。

“考考，最近爸爸带你去过什么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周雨耐心地劝考考说真话。

考考哭着说：“我答应爸爸不讲的。”

“爸爸现在被坏人害死了，如果你不讲，我们就抓不到坏人了。”

“爸爸带我去医院了，医生还抽我的血，爸爸说不许讲的。然后，爸爸还给了我一个袋子，让我藏好了。”

“快把袋子拿出来。”

袋子里是一份鉴定报告，证明葛子丹和考考是亲生父子。在本子里，还夹了一篇文章，仿佛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那篇文章描写了关于DNA的鉴定会产生错误的一个真实事件，由于有的人身上拥有两套DNA，和儿子的亲子鉴定结果偶尔会变成亲属关系，只有用复杂的血液检查才能确定。怪不得，葛子丹会离婚，原来，他怀疑周雨和爱云是考考的亲生父母。

那个周末的晚上，他看到杂志上的这篇文章，才会受刺激病倒。后来，他带考考重新用血样做了亲子鉴定，证明了他之前对爱云的误解，无法接受现实而选择了结束生命。

爱云泣不成声：“子丹他太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来证明考考是他的亲生儿子？”

“因为缺乏信任。爱云，你是否因为子丹的死怀疑过我？”

爱云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雨将爱云搂在怀里：“答应我，我们一定要好好生活，好好信任对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永远不要怀疑彼此。这是子丹用生命换来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