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湖游戏

邓一光

罗湖游戏

邓一光

等位的人很多。有人在后面推了我一下。郭子看我看她，抱歉地耸了耸肩，回头看了一下她身后的熊风，意思不是她推的。熊风一脸无辜，取下眼镜来擦拭，再戴上。我觉得不大可能。熊风一直在说话，他那么做找不出理由。他完全可以在我脑袋上来一下，如果他想要那么做的话。至于林洁，她一直信赖地站在我身后。她冲我抿嘴笑了笑，有些疲倦地换了一只脚，朝我身边靠近一步。我知道也不会是她。一个女人相貌可人，笑靥可心，一般情况下不会在公开场合和人发生身体接触。我说的是主动发生接触。这是经验。

等位的人越来越多。食府就是这样，一过晚上六点，食客如涌，来晚了就得等位。当然你也可以事先定位，但我没有。我是说我们这些等位的人，都属于没有提前定位的。我拿定主意等。大家都可以等。谁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反正是周末，也没有别的事。周末出城的车辆多，北环路一定水泄不通，还不如等。

我上午去出入境管理部门拿我的证件，下午看了一场话剧。那个话剧里有两只会说人话的鹦鹉螺。不是鹦鹉，是鹦鹉螺。话剧的名字就叫《两只鹦鹉螺的人生建议》。我们都知道鹦鹉螺是自由浮游物，主要生活在印度海域。我觉得我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但其实这只是一个假相，就像人生建议这种东西，它是一种象征性符号，关键在于你是否明白它的暗喻。反正我没有看懂那个话剧，当两只鹦鹉螺不断在舞台上逗人发笑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印度的问题。印度人口快要超过中国了，这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四人台位。有四个人的吗？”领位生满头大汗的过来。

等位的人们往前挤，场面有点儿乱。四人组的等位者有不少。五个人的也愿意凑合着坐一桌，只要能提前拿到位子，大家都不想看着别人油头油脑地啃纸包鸡。我站在最前面，我的权利受到了侵犯，有些不高兴。我有理由不高兴。我举起手里的号牌。其实不用号牌，谁都看得见我，在白宫忙着对付利比亚局势的奥巴马除外。

“一起的？”领位生看我身旁和身后。

“嗯。”我反应有点儿慢。但还好。你必须把鹦鹉螺纵切之后才能看到它的好处，比如它众多的气室。它没有脐眼，你不能指望谁都看明白它。

领位生走在前面，快得像在蛋清里滑动的蛋黄。我打头，林洁和郭子亦步亦趋。林洁下意识地牵着郭子的风衣摆，她的样子就像怕被人挤碎的瓷娃娃。瓷娃娃是易折骨病人的敬称，这是一种罕见的疾病。熊风有些不情愿地吊在后面，不断地被来往的传菜生堵住路，停下来，取下眼镜擦拭，再戴上。天阴了一段时间，空气里潮气重。也许不是，是清洗地板的时候工业碱放少了，油腻没去干净。

我们在35号台落座。真是不错的位子，数字也吉利。但我实在想不出来它为什么吉利。林洁很自然地挨着我坐下，替我扶正被铺台布的服务生碰歪的椅子，再接过我的外套挂在椅背上。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想起在埃及买的那瓶香精，它现在去向不明。埃及正在动乱，我为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做五时祈祷的穆巴拉克和他的家人感到担心。我想念东部沙漠风化掉的大理石。

熊风坐在我对面，帮郭子撩起风衣的下摆，躲过翻台员满是油腻的推车，让正准备走开的领位生拿过一张空椅子，这样，郭子的风衣，还有她和林洁的手袋就有了归宿。

“怎么这么多人？”郭子烦躁地看大厅里攒动的人头，整理了一下热气蒸潮的头发。

“我们还是排上了。”熊风欣慰地安抚郭子。

“你们那边不挤吧？”林洁看着服务生把四个人的外套用套布套好，把椅子往后靠了靠，示意我学她的样子，给郭子和熊风腾出点空间。他们那边有一桌东北人，男人们喝五吆六地喝着酒。一阵犹闻蟋蟀声的谷物香飘来，大约是他们自带的原浆。

一个满脸挂着悲哀的黑衣服务生过来，麻木地看我们一眼，掏出笔写菜牌。

“小蘑菇烧直排是个不错的选择。”熊风翻着菜牌说。

“焦盐大虾也不错。”郭子指点他。他立刻示意服务生写上。

“你们觉得五谷杂粮怎么样？”郭子有些拿不准，先看我，再看熊风和林洁。

好女人都这样，不偏食，会尊重所有人。我认识的好女人无不如此。菜单就这么决定了。当然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人多的时候就是这样，分工明细，轮不到我做的事情我就站到一边，耐心地等待，或者研究男人的商务休闲装。

这方面我很有心得。比如熊风那套NEWYORER牌休闲装就有问题。他不该穿大领衬衫。他肯定以为领大就代表大气。他就不想想，这样他至少需要再长高五公分。他应该换一件带袖扣的八字领衬衫。茶很快上来。是熊风代大家决定的。晚上最好喝普洱，我们也不例外。

“我要是店家，不会让大胸的服务生写菜牌。”熊风够长脖子，目光追踪着走开的黑衣服务生。“她们胳膊同样有劲，为什么不安排她们去洗碗？”

“说什么呢？”林洁不高兴地白了熊风一眼，下意识地含了含胸，把椅子往我身边挪了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对瓷娃娃的问题一点研究也没有。我觉得我还是什么也不说的好。

“就是。你怎么这么庸俗？你简直太庸俗了！”郭子大声支持林洁，抢白熊风。“我们也可以说大鼻子男人不许上街的话，我们说了吗？大也是错误，女人怎么活？要小了你干吗？你不指责犯罪呀？”

郭子声音很大，一旁的一对老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种问题上，女人永远支持女人，不会出现奇迹。熊风内外受挫，明显有伤，讪讪地掏出香烟。郭子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下。他看一眼郭子，香烟收回去。

我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大家都不兼容。我说不清今天怎么了。也许大堂的空气置换器没有打开。反正有些怪怪的。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衬衫。我也该换一件尖领的衬衫，这样也许就对了。

“是不是喝点什么？我是说，你们也许想喝上一杯？”我看着大家，用商量的口气征求意见。

“好主意。”熊风来了情绪。他看了郭子一眼。

“为什么不，今天是周末呀。”郭子雀跃，手机关掉，装进手袋，手袋交给熊风重新放回空椅子上。

“你们决定吧，我没意见。”林洁看大家。“我听你的。”她扭过头看我，冲我信赖地笑。她把椅子往我的方向挪了挪，替我把我那份湿巾放正，放在筷子旁边，筷子套也取掉。这样好多了。

“白酒怎么样？”熊风抢着说。“你俩要不行就来红的，我俩来白的。男女有别嘛。”熊风说的是我。一提酒他就兴奋，这个李逵的孝子贤孙。“一会儿我们玩罗湖游戏，助助酒趣。”他说。

“什么罗湖游戏？”我停下开湿巾包的动作，抬眼看熊风，再看林洁。先前她为我仔细清洗过杯碟。她在这方面就是过细。我倒不怀疑餐具保洁公司，不过我应该做点什么，比如替她把湿巾包打开。

“听他的，”郭子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他就知道吹。刚才等位的时候，他对人说楼价下个月就跌，好像他是市长。”

“你问我要等多长时间，我说用不了半小时，我说对了吧？”熊风急赤白脸地辩解。我不太喜欢他这样。男人还是有点儿风度好。不一定风度翩翩，但至少说话的时候，别对着女人喷唾沫。

“如果连逻辑能力都没有，要你干什么。你不是男人吗？”郭子还嘴。她盯着熊风的手。他又把烟掏出来了，看一眼郭子，又收回去。

“算了，都少说两句，大家都不容易。”林洁息事宁人地劝两人。她朝我看了看，把我放在桌沿上的手拿开，给我斟上茶水。我看见浑浊的茶水在杯子里滚动，一些茶沙快速沉向杯底。

林洁就是不一样，不光人长得好看，还善解人意。她是四个人中模样最好的——应该是两个，她，还有郭子。我和熊风不能算在内。男人要比就比大脑容积。熊风看上去脑袋的体积不小，但基本上都是头发。他有一脑袋油光水滑的头发，不知道用什么牌子的香波，但容积就难说了。郭子也不赖，身材高挑，脸蛋挺吸引人，发式和着装都不俗。要知道，拉拉萨尔玛式发型可不容易保持，她保持得挺好，飞扬而不跋扈。要是她不老拿眼白剜人，那就更好了。但我的确没听说过罗湖游戏，那是什么样的游戏？

“刚才你们谁推我？”我问三个人。

“谁什么？”林洁担心地问。她看着我，用一只手轻轻扶了一下我再次放到桌沿上的胳膊。她眸子里有一种担心，好像有人当着她的面揍了我。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但看来没有。

“等位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推我。”我不想吓着她。我看着她说。

“推了吗？好像也有人推我。”熊风说。他看郭子。他的眼神模棱两可，看不出是在征求说话的口气，还是在指认什么。

“肯定不是她。她不会推你，要推了也会告诉你，谁叫她这么粘你，尾巴似的。”郭子一脸揶揄。“也不是我。我想推也够不着，中间还隔着他呢。你们没看他那个样儿，老抢着和人家说话，就没见过这种话急的。”

林洁抿嘴笑，明显对郭子的话受用。她又看了我一眼，替我扶正骨碟，隔着桌子，用眼神回了郭子一个对她发型的欣赏目光。这个我们都看到了，不用再表示什么。

“就是说，是我推的。”熊风看出郭子没生气，有意逗郭子。他点菜点得不错，一样也没落下，心情舒畅，现在心思全放在郭子身上。“你不是我的尾巴，但你总问我，问了好多次，我没法不话急。你还踩我的脚。”

“谁叫你老看我，眼睛都不眨。”郭子抢白他。“有点公德好不好？要看换私下场合看，场合多的是，有这样当着人的面装近视的吗？”

大家都笑。郭子有时候挺逗的。熊风笑得喘不过气。我没笑。我对这个不在行。我对什么都不在行。我这个人太严谨，生活无趣，基本上找不到谈话对象。我很想改变这种情况。但我不明白如果我笑，我该为什么笑、怎么笑、在什么地方打住？

我在想，是不是等他们笑过以后，把鹦鹉螺或者建议或者城市的事情告诉他们。也许这是一个不错的话题。我在西非的礁丛中采过贝壳。我会使用万用刀和塑料标本套，能讲一些掘足纲腹足纲之类的故事。但我拿不准他们是不是愿意听。你说这他妈的算什么事，大家在笑，我在为这个苦恼。

食府严格遵守深圳速度，菜一会儿就上来了。酒也上来了。一瓶十年窖青花瓷，一瓶限量版干红。熊风对酒颇有研究，两支酒点得大家都很满意。但也难说。酒要对情绪，这个谁都把握不住。

红酒在醒酒器里醒着，熊风先给我和他自己斟白酒。问林洁和郭子。林洁自律，不沾白。这符合我的愿望。郭子踊跃报名。我们三个人先喝上，林洁用核桃露陪着，不断为对面的郭子和熊风布菜，间接也给我布菜，看似殷勤中没有偏着谁，给我菜碟里拣的咖哩蟹是传说中壮阳的前螯。我看了林洁一眼。她幽幽的目光等在那儿，冲我一笑。

“新好主妇，谁摊上谁享福。”熊风神色暧昧地瞥了我一眼，和我碰了一个，由衷地问林洁。“没参加和谐家庭评选吧？不应该。”

“喂。”郭子朝熊风瞪眼，不满意地看我一眼，再瞪一眼熊风。“有你这样吃着碗里盯着锅里的吗？人家请客，不会说两句中听的话？再说，谁摊上谁是什么意思？难道女人就是煎饼，只配让男人摊来摊去？女人就不能煎男人？你没看出她是在煎他？”

我看林洁。林洁脸红成深南大道上的灯笼，不说话，埋着头剔鱼刺。鱼是深海鱼，刺不多，这个没有问题。也不是发型的问题，是郭子。郭子的作派是突破王子光环的那副架式，就是说，她顶着拉拉·萨尔玛发型出来，那个发型不是随便打理的，她可能就是拉拉·萨尔玛·贝娜妮，就是那个出身平民，只接受一夫一妻制，终结了摩洛哥王室三宫六院习俗嫁给国王穆罕默德六世，婚后被册封为拉拉·萨尔玛公主的女人。她这样谁也招架不住。

“我的错我的错。我自罚一杯。”熊风伸手取酒盏。

说是自罚，结果我陪着。都是兄弟，总不能看着谁落难。郭子本来没有端杯子，看出我没有生恼，林洁脸上绷着，心里其实暗自喜欢，也就端了杯子，但仍然不依熊风，要熊风加饮一杯。这回谁也不许陪，他自裁。

“说说罗湖游戏，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偏过脑袋，让开林洁斟酒的手看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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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风怔忡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扭头看郭子。郭子也看熊风。两个人默契地眨一下眼睛，样子诡谲。我不明白有什么问题。我在脸上摸了一把，回头看了看。远处等位的人并没有少下去，正是晚餐高峰期，少不了。肯定不是这个，但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

“你俩不要欺负他。他真不知道。”林洁不干了，收回酒盅，让过熊风要酒的杯子。

“凭什么不知道？有理由不知道吗？”熊风说。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要什么理由？”林洁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他在你面前坦白过？在什么地方坦白的？”熊风拉长声调说，酒杯还伸在那儿，意味深长地看林洁一眼，再看我一眼。

“要这样，这饭没法吃了。你们告诉他，不告诉他你们喝茶，他喝酒。”林洁满脸通红，把酒盅往怀里的方向收，不肯给熊风。

“有这么护犊子的吗？不兴这样啊。”熊风手长，酒杯直接伸到林洁面前。

“为什么不兴？”郭子说。

“兴吗？”熊风说。

“你不是看见了吗？再说也不是犊子。”郭子说。

“有也回家护呀。是不是犊子，反正差不多。你这算什么？假公济私嘛。”熊风说。

郭子要忍没忍住，捂着嘴笑，就差没窝到地下去。笑过以后她要说什么，胳膊碰倒了自己的酒杯。熊风连忙放下酒杯，替她挡桌沿上的酒液。林洁先接不住话，看事情闹大了，红着脸看我一眼，放下酒盅，站起来，取出一叠纸巾递过去。我看不惯林洁做这种事。事情因我而起，我不想谁替我担当。我从她手里接过纸巾，隔着桌子递给熊风。

忙乱了一阵，桌上收拾好，这回熊风抢过酒盅，为郭子重新斟上。郭子嫌斟少，茶七酒八，熊风没斟到位。熊风拿手指头点郭子。这回郭子没生气，妩媚地飞了熊风一眼，亲热地拍了拍他大叉开的腿，把烟灰缸递给他，让他把隔着咖喱蟹的客家豆腐递给她。

“谢谢。”郭子说，拣了两块豆腐，菜盘递回给熊风。“我一直在观察廖真珍。”

“谁是廖真珍？”熊风端着菜盘问。

“我们办公室一个老姑娘。”郭子说，用纸巾抹去嘴角的蟹汤。

“真是。”熊风摇头。

“什么意思？”郭子不干了。

“没什么意思。”熊风说。

“没什么意思你摇头干什么？”郭子盯着他。

“不摇不摇。我没意思。你说。”熊风把自己定住。

“说什么你都有接的，我知道从哪儿说？”郭子说。

“老姑娘。”熊风提示。

“她和她男朋友一起生活了七年。”郭子说，“我一直在等。”

“等她还是等她男朋友？”熊风问。

“你要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赶到另一桌去。”郭子这一次是真生气了。“我等她和她男朋友干什么？我是在等着看她能熬到什么时候。”

“明白了。”熊风说。

不光林洁，我也笑了。真是一对活宝。你拿这种活宝完全没有办法。郭子也没有办法。她狠狠地瞪了熊风一眼。

“你们猜怎么的？”她继续说，“我还真等对了。她熬不住了。”

“有这事？”熊风来劲了，眼睛一亮，扶了一下眼镜。“是她熬男朋友熬不住，还是她熬她的这一个男朋友熬不住了？”

“有区别吗？”郭子不明白地看他。

“当然有。”熊风振振有辞。“她熬男朋友熬不住了，就让男朋友升级，他俩结婚，男朋友变成丈夫，接着熬。她熬她的这一个男朋友熬不住了，就踹了他，另找一个男朋友，重头熬。”

“真有你的。”这一次郭子没生气，大概觉得熊风说得有道理，也有趣，笑了一下。“算你猜对一半。她和我们局里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好上了。”

“我说对了吧。”熊风得意。

“对什么？说你对一半是照顾你的自尊。”郭子把从他那边飘过来的烟赶开。我注意到她的动作，也注意到他手上的烟卷，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变出来的。“她是改革开放年代出生的人，那个大学生是八零末。难以置信。”

“我看没有什么不好。”熊风说。

“好什么？两个人年龄差距那么大，十来岁吧。他们怎么相处？”郭子质问。

“你是指社会经验还是指性？”熊风从容地把筷子悬在半空中。“年龄不代表社会经验，也不代表性。云南有一个男人，八十七岁，生了个儿子，DNA检查证明，那孩子确实是他的，没弄错。好像是瑞丽的吧。”

“又来了。”郭子没好气地说。

“来什么？现代医学证明，男人到九十岁仍然有冲动。”熊风说。

“你能不能在脑子里多安几条通道，别张嘴就是正已烷[1]？”郭子说。“苹果公司够阴损了，深圳也查出了三百个受害者，你还嫌毒气不够？再说，你九十岁，人家那个大学生才二十多岁，你要提供也提供男人什么时候性成熟的报告。”

“不是我，是云南老大爷。”熊风连忙解释。

“一样。有些人就是这样，恨不能用男人的无聊来打垮全世界。”郭子说。

“她男朋友怎么办？”林洁显然不关心云南老父亲和年幼的大学生的事。“我是说，她原来的男朋友，他怎么办？”

我心里一动，为林洁布了一筷子客家小菜花。用的是公筷。我能肯定她对老姑娘的看法，也大体上能猜出她对男朋友的期待，但我拿不准她对泡在海鲜酱油里的鲑鱼的好恶。女人说不清楚，有时候她们依恋你，有时候她们恨不能你立刻下地狱。林洁看上去很安静，至少这个时候如此。她为客家小菜花的事冲我笑了一下，朝我身边靠了靠，一脸关切地看着郭子。她的嘴唇油晃晃的，像上了唇油。

“这个我没问。我和她关系不好。”郭子说。

“难怪。”熊风说。

“难怪什么？你以为我是在等这个？你们知道，办公室第六规律，好不了。有好的吗？我不该问这个。”她看出林洁的失望，笑了一下。“动动脑子亲爱的，不至于连这个也想不到吧？那还不死去活来？但也难说。如今的男人，除了衣服上的商标，什么你也看不透。你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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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绝对。”林洁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她看出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本来打算收住，但没忍住。“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也有忠贞不渝的男人。我还是相信爱情。”

我不是不感兴趣。我只是对办公室的事情没有经验。那种地方到处都是陷阱，没有经验真是寸步难行，特别是刚出生的小动物。

“向朱丽叶同志致敬。”郭子捉了酒杯和林洁碰杯，白对红。

林洁这次一点也没犹豫，小胸脯挺得老高，杯沿慢慢往下倾，杯里的酒一滴没剩下。

“白干。”郭子放下空酒杯。“实话告诉你吧，廖真珍和两个人都挂着。她男朋友——我说的是她前男朋友，他知道这个，他就这么忍着。没想到这个结果吧？真是让人想不到，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有什么没想到，我就想到了。”熊风说，“这种事很正常。”

“你什么意思？”郭子回头看熊风。

“我不是说我。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熊风辩解。

“我最痛恨那种种在瓜棚里往刺槐树上攀的。”郭子不依。

林洁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是没经验接这种话。没经验，但也不肯承认这个结果。她轻轻叹息一声，椅子移动了一下。现在她已经紧傍着我了。她抬脸看我，眼含委屈，目光朦胧得不像话。我知道她受了伤害，但我能拿这种事怎么办？

“你说办公室的事，他俩借题发挥。你说，他俩算不算有碍公德？”熊风用筷子头点我和林洁，开玩笑地问郭子。

“说人家干什么，说你自己呀。”郭子鄙薄地说。“你也可以说‘早上好’，你也可以说‘对不起’。推理都推出来了，还是没有逻辑，难怪说到你们男人就接不上嘴。”

“怎么接不上嘴？”熊风狡辩。

“你以为真让你接嘴呀？你的嘴到这儿功夫空下来了吗？你看人家两个，人家多亲热，你呢？”郭子抢白。

熊风自讨没趣，有点受打击。但也不一定。他朝两边看了看，站起来，示意郭子也站起来。郭子不理他。他放弃了。是放弃了一半。他把自己的椅子往郭子身边挪动，再挪动了几寸，骑着桌角坐下。现在他俩也有点傍着了。他满意地自饮了一杯。这回没有人陪，三个人都看他。郭子眼带嘲讽。我一脸的无趣。林洁扭过头捂住嘴偷偷乐。

大厨从大厅里过。他戴着高高的大厨帽。可能是去洗手间。在大型食府中寻找并且走到洗手间是一个系统工程，通常需要耐心与智力。这件事谁都可以理解，总不能把洗手间挪到大厅里来。大厨看见我。他绕过东北人朝这边走来，冲我扮了个鬼脸，样子滑稽。

“还好吧？”

“挺好的。”

“菜怎么样？”

“还行。”

“怎么没给续茶？小李，小李你过来，怎么回事？连续半个月了，这鬼天气。”

他说的是阴霾。深圳很久没见到阳光了。有一百年了吧？我心不在焉，又想起罗湖游戏的事。它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怎么我没听说过？我对游戏很在行，不可能没听说过。我决定一会儿继续问熊风，也许里面暗藏玄机。也许很有意思，真是我没有玩过的，这就是个问题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人们嫌累，或者受到伤害什么的，可没有经历过吧，就觉得人家都经历了，自己也该经历，不经历亏了。

“你们慢慢吃，好好享受。”大厨朝桌上的残杯冷炙看了一眼。“就这么几个菜？再加个干锅泥鳅。刚出的菜式，回头率很高。算我请客，一会儿我给你们亲自操勺。”

大厨走开了。

菜不少，当然也可以说不多，特别是对大厨来说。又喝了一阵。开了第二瓶青花瓷。我们都有了醉意。林洁好一些，红酒上脸，眸子聚光，这样她就更加光彩照人。其他三个人在劲头上。熊风和郭子自相残杀，憋着劲儿让对方下地。主要还是熊风缠着我喝。有时候郭子耐不住，冲上来救熊风，和我碰。我真的不行，又不是研究休闲商务男装什么的。熊风后劲足，看得出红白通收，一般情况能对付。但两个人内外有别，这一点我看出来了。

郭子让熊风替她取手袋，她拿自己的香烟。熊风嫌麻烦，用自己的香烟替她点着，顺便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把烟灰缸往郭子面前支。印象里，雅尼在消失了八年后带着他的新专辑《探秘心灵》回来时，我也这么使用过烟灰缸。我流着肮脏的眼泪把烟灰缸推向音响，浑身发抖。雅尼那个时候爱上了潜水，但我是因为他把胡子剃掉了而难过。混搭乱炖什么的，我记得人们是这样评价他的音乐的。

我们没有玩“小蜜蜂”和“人在江湖漂”。深圳发展速度很快，这些游戏已经过时了。四个人，“天黑请闭眼”也没法玩。杀人要超过十二个才杀得起来。如果有十六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妖魔鬼怪就出来了，那个场面会令阿加莎·克里斯蒂瞠目结舌。

“再来块豆腐？”熊风问郭子。

“我吃撑了。”郭子说。

“休息一下，腾腾肚子。”熊风同意。

“我不明白叶少芬是怎么想的。”林洁苦恼地说。

她向郭子要烟。熊风给了她一支，够着身子打燃火机。我朝她看了一眼。就像大家一样，我不喜欢她抽烟。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的姿势的确迷人，但众所周知，女人抽烟伤皮肤。她现在谁也不管，也没看我。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管过谁，她看人并不代表她在看人，那只是一种误会。

“她怎么可以恨我？”林洁说。郭子耻笑了一下。这惹怒了她。“天哪，我碍着她什么了？”

“你碍着她什么了？”郭子问。

“我怎么知道？我要知道就好了。”林洁说，“我现在才知道，贫穷是怎么把一个人杀掉的，嫉妒、敌视、怨恨和仇恨，还有什么？你说，还有什么？你要告诉我了我就认。”

“说说，怎么回事？”郭子怂恿说。

“不兴这样，庸俗，知道吗？”熊风有些醋意。

“乖，一会儿出去让你好好看。”郭子安顿好熊风，充满热情地鼓励林洁。“女人仇恨女人，可以有原因，也可以没有原因，这你得分辨清楚。”

“分清什么？”林洁说。

“你不会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吧？比如说我就可能仇恨你。当然我用不着这样，但你怎么能肯定？”郭子说，“主要是你得提防暴力倾向。肢体行为只是暴力的一种，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你俩过节到了什么程度？”

“天知道什么是程度。我和她没有过节。我和谁都没有过节。”林洁说。

“不可能。”郭子说。

“什么不可能？”林洁气愤地说。她的样子像受到母亲冤枉的孩子。“我总是让着她。她把我的练功服都踩在更衣室的污水里了，连续一个星期我都呕吐。”

“不是因为别的？”郭子朝我看了一眼。她真是的，她这样做有什么意思？有意思吗？

“别的什么？你说别的什么？”林洁不安地朝两边看。

“她是说，有没有移情别恋这种事。不是说你。你不会，这个谁都能看出来，但另外的人也许会。”熊风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我都说了，我和她没有任何过节。”林洁说，“我就是不明白。我现在还心里发慌。也许我该去看看医生。你们谁知道哪家医院适合接待这样的病例？我现在就头疼。”

“你别头疼，头疼有什么用？”郭子不满。“你得还击，亲爱的，不能退缩知道吗？有的人就是这样，你一退缩她就来劲儿。”她很有经验地说，“看我干什么？无辜的大眼睛没什么用，有用吗？”

奥古斯特·桑德作品《时代的面孔》系列作品-盲女

郭子把熊风碰来的酒杯推到一边去。酒泼洒出一些，剩下的熊风没浪费，干掉了。熊风又给自己来一杯，要和郭子碰。郭子不碰，还要和林洁说什么。

“别添堵了，”我觉得这种情况没有什么意思，真是没意思。我宁愿他们再加一个菜。菜碟里还剩下一些青豆和肉皮，手撕包菜里的干辣椒也没人动，但再加一个菜我也不反对。我拦住郭子。“没看她情绪不对？”

“你拦她干什么？”熊风为郭子说话。“情绪拦得住？女人拦得住？你拦得住真理吗？”熊风鼓动说。“你让她说下去，让她俩说下去。”他还是给郭子斟满了酒杯。他把酒杯端起来，举向我。“干，为了友谊。”他说。

“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个。狗屎友谊。”郭子怒气冲天。“你们说说，有狗屎这种友谊吗？她受了欺负你们知道吗？她在受欺负，如果这个你们还不明白，你们也是狗屎！你们男人全都是狗屎！全世界都是狗屎！我真是看不惯，真是受不了你们！”她去抓酒盅。“你们还喝不喝？谁跟我喝？”

没人跟她喝。林洁红着眼圈，不是喝的，是委屈。我阴悒地沉着脸。我想他妈的，算什么事呀，等了这么长时间位，空气里湿度这么大，真是他妈的。熊风摇晃着站起来，想去服务台那边看第二瓶青花瓷。他有些多了，走路困难，就算了，重重地坐下。现在大家都沉默了。

熊风让自己坐正，清了清喉咙，看了一眼林洁，再看我。郭子要说什么，熊风轻轻碰了碰她。他把郭子弄掉在地上的餐布捡起来，放在她大腿上，又在那儿拍了两下，手没拿开，示意她别再问。他的意思是，如果她想问，他就和她喝酒，不管她是不是拉拉萨尔玛，发不发怒，这次他都会豁出来跟她干。

“那什么，”熊风说。但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奥古斯特·桑德作品《时代的面孔》系列作品-舞者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林洁搂进怀里。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触动它，就像你不要对一头离开了象群的公象唱斯瓦希里民谣，或者不要在休眠着的火山口举办麦克·杰克逊的演唱会。不过，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林洁哭了。她抬手掩住滚落下的泪珠，把脸背过去，不让三个人看。我失去了机会，去拿纸巾。湿巾都用过了，纸巾也都浸泡在菜汤里。熊风面前有一大堆，他老是擤鼻涕，用量很大。他把郭子用过的餐巾又用了一次。

我回头找服务生。林洁快速站起来，离开桌子，往洗手间方向走去。郭子看了我和熊风一眼，低声地骂了一句什么，起身跟了上去。

我觉得很没趣。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觉得这顿饭吃不吃都可以。说实话，不吃可能更好。熊风遗憾地摇了摇头，张嘴想说什么，没说，伤感地摇了摇头，拿起空烟盒看了看，捏掉扔在桌上，够过身子摸摸索索去郭子的手袋里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我没接。熊风也没给自己点，呆呆地看麦杆似的女性烟。我们就等着。

“也许明天阴霾就散了。”熊风无聊地抬起脑袋朝四下看，摇晃了一下身子说。

“也许。”我说。

“有些事情哪。”他用力摇头，表情痛苦。

“也许。”我说。

我知道他喝多了。我还知道他想找个地方把喝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天返潮得厉害，大厅里闷得很，这就是春天的结果。我看见有个女人指着一个男人的鼻子快速地说着什么。一个传菜员的手指在刚出的菜里烫了一下，他咧着嘴把手指在身上揩了一下。在更远的一张台子上，一个换台员差点儿砸了一只碟子，她抬眼朝四下看，庆幸地偷偷笑。

我看见郭子和林洁手拉手过来了，两个人在说着话。郭子像个在第八回合结束之后给自己的拳手出阴招的拳击教练，不耐烦地推开从身边走过的人。林洁不断点头，环顾四野，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找用组合拳打倒她的那个人。我收回视线。我觉得差不多了。行了，够了。

等林洁和郭子回到桌上，我问三个人。我没看林洁。我总是在事后才知道有些事情我不该让它们发生。但事先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只看盘碟里所剩无几的菜。大家都同意结束。菜式总体上还行，酒正好，这个周末算是没白过。

林洁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够过身子去接郭子递过来的手袋，头发扫过我的脸，留下淡淡的香味。在此之前，在她和她的教练回来后，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意思是抱歉，要我别为她的幼稚讨厌她。这个我知道。她的胸脯也压住了我的肩膀。只有那么一会儿。

熊风打了个嗝，提醒大家别忘了拿齐自己的东西，尤其是钱夹和手机两样。他问郭子要不要把剩菜剩酒打个包。也许他的意思是别浪费了，可以拿回去喂宠物什么的。郭子脸色郁悒，没有理他。我们谁也没有理谁，各自起身整理家当。这顿饭吃的。

然后大家就走了，像日本八点八级大地震时被海啸带走的游轮，快速穿过人群，很快消失在大门口。

在收银台等着埋单的时候，收银员算错了一次账。这很正常。不是培训的问题。谁都在算错账。领班过来训斥收银员。他看着我训斥她，口气严厉，好像错是我犯下的。他把我弄笑了。

我想，他们会去哪儿？喝了那么多酒，车肯定开不成了。要不就打车，车留在车库里，明天再来取。我还想，他们是谁？他们是干什么的？比如二医院的医生、光明新区的公务员、群艺馆写小品的，或者法院郁郁寡欢的办事员？但是中途加的那个干锅泥鳅没有免单，照算在小票上。我觉得没有必要较真，尤其是在大潮退下的食府。我坚持收银员打发票。不是报复，是公民行为。我是一名公民，我可不想让谁占政府便宜。

我离开食府，走上车水马龙的大街。风一吹，我清醒了不少。

关于这顿饭，疑点很多。我为什么非得在食府等位？我来这里干什么？那个大厨模样的男人是谁？罗湖游戏到底是什么游戏，怎么玩？直到最后他们都没说。还有，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是说，林洁也好，郭子和熊风也好，我不认识他们。我连他们叫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是临时取的，我取的，凑合着用一下，以免把人弄混了。所以，三个人都取了单名。

名字这种东西，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注 释：

[1] 用于工业清污的有机溶剂，挥发快，致毒，2011年苹果公司中国供应商员工集体中毒事件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