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文学与生活关系的基本常识中来——卧底写作引发的议论
2011-01-18贺绍俊
贺绍俊
回到文学与生活关系的基本常识中来
——卧底写作引发的议论
贺绍俊
“卧底写作”是一个非常新鲜的概念,它缘起于《人民文学》在2010年发表的一篇纪实性作品《中国,少了一味药》,这是慕容雪村以一个传销者的身份,深入到传销窝点,卧底二十余天而写出的一部反映传销的作品。通过卧底去了解传销的真相,这从文学写作的角度说确实是一次新的举动,但这种举动并不具有普遍性,因为卧底只是在个别的场合才有需要,并不是说社会的许多真相只能靠卧底才能够获得。同样,如果将卧底写作作为一个新的文学概念来使用,就缺乏充分的生活依据和理论依据。不过,一个作家冒着风险采取卧底的方式去了解现实生活中的真相,并通过文学作品把他的发现和认识表达出来。这样的文学现象是值得文学理论家们认真对待的。
事实上,卧底写作并不是什么新的现象,它所指涉的是文学创作与生活的关系。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而生活是多样化的,因此作家从生活中获取创作源泉的方式也是多样的。在以往的文学理论中,特别强调文学与生活的关系问题,并由此提出了“深入生活”的口号。在几十年的文学实践中,作家们也积累了很多深入生活的经验。许多文学作品就是深入生活的成果。比如柳青的《创业史》,周立波的《山乡巨变》,就是两位作家深入到农村,在农村生活了数年之久,获得了新的创作素材后,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后而写出来的作品。深入生活的主张至今也没有过时,深入生活的方式也越来越丰富。作家们通过自己的文学实践,不断深化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这一理论话题。探讨卧底写作,其实也就是在探讨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可以说是一个文学理论的基本常识。但有的人似乎无视这一基本常识,把卧底写作孤立起来,夸大卧底写作的意义,这是一种舍本求末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似乎还很流行,其具体表现就是轻视常识,乃至无视常识,因而将一些违背常识的言论当成创新和突破。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深入生活,这些都可以说是文学理论的常识性问题,而且这些应该是常谈常新的常识性问题。为什么人们不愿意谈论这些常识性问题,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理论家们批评家们把这些常识性问题固化起来、僵化起来,不能有效地应对社会的发展和变化。这恰是需要我们认真反省的地方。比如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如果简单地理解为文学就是对生活的反映;比如深入生活,如果简单地理解为作家到生活中搜集素材,甚至简单地理解为一种政治态度,就无助于解答丰富复杂的文学现象。卧底写作的提出,也许是对这种固化和僵化的思维方式的一种挑战。但我们不是要用卧底写作这样的概念来取代深入生活,而应该以此为契机,深化文学与生活的关系的探讨,使这一常识性问题越谈越新。卧底写作的提出,这也是我们应该对待常识的一个正确的态度。我们应该捡拾起那些被扔弃的常识,擦拭蒙在常识上的尘垢,同时也要不断地丰富常识的内容。
徐唯辛作品:历史中国众生相·翁德国布面油画250×200cm2006-2010
卧底写作促使我们重新捡起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这一老生常谈的问题。正是我们长期忽视了这一常识性问题,因此在处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上变得越来越迷茫和糊涂。那么,卧底写作这一提法对于深入生活有什么启示性的意义呢。
首先是在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上,作家如何保持主体性。卧底是一种隐藏自己真实身份的行为。其实很多作家在深入生活的过程中也多半是采取“卧底”的方式,即作家有意要淡化甚至忘记自己的作家身份,力图与生活对象融为一体,只有这样,你才会真正进入到生活之中,了解生活的本质。这种深入生活的方式其实也是一种卧底写作。但对于卧底而言,隐藏身份不是忘记自己的身份,而是要在内心里更加明确自己的身份,否则就不可能完成卧底的任务。卧底写作提醒我们,深入生活不是要削弱作家的主体性,而是要强化作家的主体性。作家在深入生活中为了更好地了解生活,他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与生活对象打成一片。但如果作家缺乏主体性,就只会被动地接受生活和反映生活,而不可能主动地消化生活和体验生活,对生活作出独到的阐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讨论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时,就有一些理论家针对深入生活中的机械反映论,强调文学反映生活应该是一种能动的反映。我以为,能动性只有靠作家的主体性才能实现。现在有的人意识不到在深入生活中突出作家主体性的重要性,而有的人则把作家的主体性与深入生活对立起来,仿佛深入生活就要伤害作家的个性和独特性。这些观点的片面性,在慕容雪村的一次卧底写作的成功实践中就清晰地暴露了出来。一个优秀的作家总是怀揣着明确的文学理想,在生活的海洋中“卧底”的。
其次是在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上,应该强调作家的实践性。实践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能动的活动。但对于作家而言,其实践性并不表现为直接参与改造社会的活动,而是通过实践激发自己的创造性思维。因为实践是人类特殊能动性的表现形式,这是一种自觉的能动性,因此,实践性原则也是创造性思维中的根本原则。“实践出真知”,这句话其实对作家也具有真理性。人们普遍感到,当下的文学作品缺乏深邃的、能够烛照人心的精神内涵。其实,文学的精神内涵也是与作家的实践性有关的。宁肯在201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天·藏》是一部具有思想力度的作品,而这种思想力度得益于作者扎实的实践性。宁肯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以志愿者的身份到西藏工作,西藏文化深深影响了他。回到内地以后,他虽然以西藏生活经历写过一些作品,但他始终没有中断对这段实践的反思——我将此看成是作家的思想实践,它是建立在社会实践基础上的自觉的思考。据说他为此读了大量的哲学和历史文化的著作,记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天·藏》几乎就是他的思想实践的真实记录。小说写一个内地高校的哲学老师王摩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主动来到西藏,在一所小学教书,当时的社会陷入一种方向性的迷茫,王摩诘则选择了西藏这块净地,让维特根斯坦的现代哲学与藏传佛教对话,并努力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在王摩诘的身上分明有着作者自己的影子。中国古代的思想家认为,人的实践就是为了达到精神至善至美的境界,追求至善的生活是人类最有价值的实践活动。如孟子的“践行”观所强调的就是身心一体。因此,在深入生活中强调实践性,也就意味着作家以一种自省的精神净化自己的灵魂,追求至善的境界。只有这样,他才能拓展和丰富文学的精神内涵。
总之,卧底写作提醒我们,应该回到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这一基本常识中来,并积极面对新的环境和新的现象作出当代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