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恶鸟发声
2011-09-22张枣
文/ 张枣
秋夜,恶鸟发声
文/ 张枣
大学是文人、学者思想绽放和争锋的重要场域之一,很多新锐、先锋的思想以“讲义”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但亲临讲堂的人毕竟太少,大多数优秀文本仅限于师生之间。为将这些珍贵的思想呈现给更多的读者,本刊面向教授、学者,精选其终生研究方向的精辟思想作品,开辟全新栏目:讲义。
本期“讲义”,精选自张枣细解鲁迅散文诗集《野草》的课堂讲稿。张枣于二〇〇七年执教于中央民族大学。他以全新的文本细读的方式,讲解了鲁迅、艾略特、叶芝、里尔克等世界级文学大师的诗学理念和语言艺术,丰盈着对诗歌和语言的新的理解和想象。但突然而至的病情,使他不幸于二〇一〇年三月离开了我们。一年来,纪念、回忆、怀念,文艺界以自身的方式表达着对他的哀思。本期讲义,亦是对诗人张枣的周年纪念。是为对优秀者的尊敬。
让更多人领略学者们的思想和风采是“讲义”栏目的宗旨。因此,刊物将不遗余力地搜集、精选更多文人、学者、教授的讲义,与大家共享!欢迎推荐和投稿。
——编者按
引子
我们这门课主要对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进行细读。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鲁迅的作品无疑是现代作品中的第一部,而他的《野草》又无疑是中国的第一部新诗集子。这里我们要知道,诗歌是语言的先锋,是现代文学中的精英文学,所以这样来看,《野草》的价值也就不言而喻了。
过去,传统上把胡适看做是中国现代诗第一人,但事实上他的作品中并没有体现出“现代性”,他的诗人身份其实也是毫无意义的。鲁迅才应该是中国现当代的诗歌之父。
这里,我们要先对中国文学的“现代性”(Modernism)作一简单了解。
“现代主义”始于法国,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其典型作品,里面用到的“矛盾修辞法”(Oxymoron),就是现代主义的中心美学,即:把不好的“恶”与美好的“花”两种截然相反的审美意象并列放置。波德莱尔为什么会采用这种写法呢?这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有关。当时,在西方世界,上帝死了。“上帝”被“空白”所取代,而“空白”就是“虚无”。这种“神性的缺在”就导致了“人性的崇高”,对“神性缺在”的控诉其实就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写作者所要做的,就是表达这种控诉,从而表现“主体”(Abject)。这体现在文学上就是,把对自己生存状态的清醒认识,在美学基础上予以表达。
“现代主义”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唯美主义”(Aestheticism)。“唯美主义”简单来说,就是指作品在美学上的独立,有它一定的美学原则,是作者在作品中独立创造的一种意旨。写作就是对语言和创作的崇拜,当“神性缺失”后,文本的崇高又该如何体现呢?就是要以新的美学原则诉说人类自己的生存状态。诉说的方式,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里,又有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向白话文转变。现代汉语是一个非常西化的语言,这使它具备了向外语学习的可能,但也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古代汉语的精神;不过我们可以不断地汲取其中的养分,因为中国现代小说毕竟还是从古代白话小说发展而来的。
对于中国现代语言,鲁迅是认识得非常清楚而且运用得也非常娴熟的作家。他具有非常清醒的语言意识,而且懂得如何通过语言来充分表达主体意识。他是一个可怕的博学的人,事实上,他当时已经对英、美、德、苏俄等国的文学非常熟悉了,对波德莱尔等现代主义大师都很精通。有一个表现就是他对徐志摩提倡的“浪漫主义”特别厌恶,因为现代主义的关键部分是“冷”(cold)的、恶的、主体性的,这与“浪漫主义”那种温情脉脉的东西是相斥的,也是西方现代主义十分反对的。
现在我们来看鲁迅写作《野草》时所处的状态。这些文章的写作日期大概在一九二三到一九二七年之间,过去常把他当时所处的时代背景,比如,与他人论战等外界压力,作为他写《野草》这个读起来让人感觉低沉的文本的主要原因。其实那些因素对鲁迅可能有一定的影响,但绝对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应该是,他当时在发表《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影响很大的几个作品后,面临着一个写不下去的危机。如果说有外界压力的话,就是留日派和留英美派都对他的写作能力有所质疑。我们要始终记住:无论人们给鲁迅加多少头衔,比如,什么“思想家”“革命家”等,他的第一身份始终是作家。所以,对写作的焦虑才是他当时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无声的中国》《怎么写》等文章,都诉说的是他的表达困难。而这种作家把写作本身写出来的手法,也正是现代写作的一大特点,即:对自身写作姿态的反思和再现。这种写作手法被称为“元叙述”(Metawriting),写出来的作品被称为“元诗”(Metapoetry)或“元小说”(Metanovel)——它们是“有关诗歌的诗歌”。其中用到的“元诗语素”(Metapoetical Elements)是会感染其他词的词。比如“我”这个词,有“抒情的我”(the Lyrical I)和“经验的我”(the Empirical I)之分。文本中的“我”通常是“经验的我”中的“我”,是希望被读到的那个“我”,因为这里面涉及到一个主体如何自我塑造的问题。文学的写作永远是写给读者看的,是一个被创造的“我”。现代作品的一大任务就是要极力做到颠覆语义的沉淀,对语义重新命名。
《野草》就是鲁迅的“独语”,鲁迅在其中对很多事物都进行了重新命名,并力图通过言说表达人类生存的家园。“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题辞中的这句话,就将鲁迅当时那种无法言说的状态做了非常到位的表现。“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说明他心里肯定在想很多东西,但一旦开口,感到的却是“空虚”。这句话把他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呈现给了我们。但是不是就干脆不说了呢?不是,他坚持要说。这里体现出一种勇气,敢于把自己表露的勇气。即使是说不出来,也要把说不出来本身的那种状态表达出来。所以才有了“题辞”这篇小文。
《秋夜》篇
我们这次讲《野草》中的《秋夜》。
在分析文本之前,我们首先要明白一点,就是阅读文本时,切忌拿一个非常大的理论去套文本,而且你还对这个理论根本没有自己深切的体会。我们文学教育中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在阐读任何文本的时候,总是首先有一个意识形态理论化的框架套在头上,然后以此去阐释文本,这基本上已经成为一种阐释学上的传统。但我们应该懂得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文本作者是一个人,其写作的意义就在于我们读者也是人。他在作品中表达的任何东西,在本质上我们有不能理解的地方,但任何人表达的任何东西,只要是关于人本身的、人性的,我们都是可以理解的。这是阅读文本最最根本的态度。我们在阅读另外一个人写的话时,事实上是他在努力想向我讲述他的一个非常复杂的感情,以便唤起我的同感和同情,否则阅读就失去了意义。这是阅读文本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不管作者是现代派或者任何谁,比如:荷马、屈原、北岛、鲁迅或任何一个人,他们所做的都是这样一件事。
另外,我们还应该了解,一个文本、一个成功的文本、一个能够讲述的文本,一定是一个“结构”(Structure)。一个文本如果不是依赖一个内在结构的话,它就不能发展。所以一部作品是一个结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这个结构是另外一个人做的,他想向我们表达一个意思。我们该如何去接近他?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
在一个文本的写作中,文本的写作者心目中一定要先有个听者,他才能够写作。而这个听者决定了他说话的风格、语气和策略,也就是他的“发声方式”(Speak Voices)。鲁迅在文学创作后期,即一九二七年以后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的发声姿态是很统一、很单调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有一种应对现实的敌意,想比说话的对象更霸道、更凌厉,所有这些都是由他的说话对象决定的。所以任何一个文本都是一个“对话”(Dialogue),而任何文本的生产最前沿和完成过程,作者都是怀揣着一个对话的对象而写的。比如像鲁迅后期的杂文写作,现在的研究者都可以把具体的对象指出来,这些杂文文本是对怀有敌意的人的一次凌厉的行动,因为文学本身是一次行动。可如果没有这些怀有敌意的人,他就不会这样写了。所以,一个文本一定有它的一个潜在对话者,不光是诗歌,任何一种文体,像小说、戏剧都是这样。
在《野草》里,有一个唯美的鲁迅。他的发声姿态很复杂,有时很抒情,有时很孤寂,有时又显得非常软弱,像祈求帮助、祈求援助一样。具体来说,我们发现《野草》中的主情调是很抒情的,鲁迅在这里有个奇特的写作对象,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他的说话对象是奇特的、私密的(Private and Intimate)。而私密的特点就是有感伤的部分,有抒情的部分,最重要的是有自怜的部分,以便唤起另外一个人的同情。大家也都知道,他在这里的说话对象是许广平。我个人认为《野草》中有很多一流的情诗。鲁迅在里面表现的声音是一个自怜者的声音,像失望、绝望等情绪,他没表现为斗争的情调,而是表现为倾诉的情调。所以我认为他的发声方式是私密的。
在《秋夜》中就有这种私密的、温情的、呼语型的情调。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这个“恶”从传统的角度来解释的话,“恶”是坏的,一般指国民党反对派什么的,甚至有人说是胡适。但是我个人坚定地认为这个“恶”应该是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那个“恶”,是凌厉的、强有力的“恶”。鲁迅对它的态度是赞赏的,严格地讲,这是鲁迅最喜欢的一样东西。为什么?我对此是有文本证据的。鲁迅在《诗歌中的音乐》中曾谈到徐志摩对象征主义的看法。徐志摩认为象征主义无非就是音乐、声音那种迷惘的情调,就是他的那种典型的小资情调,鲁迅曾用达达主义的方式讽刺他说:“哪儿会有一声这样的恶笑,只要哇的一声,整个世界都会被它震倒。”意思也就是说,徐志摩那些唧唧喳喳的东西,从作为现代诗人的角度来说,其实是软弱的东西,是不符合时代的。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鲁迅非常精通波德莱尔。另外,他认识到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关键部分:现代主义是冷的,恶的,而这种“恶”又是矛盾修辞法的“恶”,是《恶之花》的“恶”,其美感形式是立体的,不是单向度的。所以鲁迅在写作前,在理论准备上已经是个非常强的现代主义者。所以“哇的一声”就是那个最强有力的发声者。
文本中还有一些发声者的隐喻。在此之前,鲁迅曾提到他从词语工作室走到了词汇的花园里。在这里,“花园”“天空”是敌意的。一切代表了鲁迅强大同情心的弱小事物(即一些元诗语素,指“花草”“小虫”等),它们基本上都被“繁霜”“严冬”和“天空”的强大力量压倒了,这些基本上都是微弱的发声者,但它们身上有一种发声的希望。这里特别接近德国诗人对“什么是诗歌的命名”的解释,即:任何外在的小事物里都沉睡着一支歌,一旦你正确地说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就唱起了那支歌。
对于歌的起源,鲁迅也说过,物变成词的过程是个劳动的过程,是人与现实接触的过程。人类第一次发声是在劳动中喊口号——这种喊口号的方式就表达了人与现实的关系,所以它就是一支歌。再比如《诗经》,它是个诗歌文本,也就是说它也是一支歌。所以,人类最原初的发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人类表达人和物的关系的内在心声,就是歌,也就是诗,即:诗就是歌。所以我说歌的时候就是说诗,说文本的时候就是说原初的诗。这很玄妙,但也很美,这关涉到人类起源命名的一个问题。所以我们在说这个语言的时候,我们不是在说它的实用意义,不是说语言是社会人用于表达和交流的工具,这是斯大林对语言一个非常浅薄的定义,虽然我们一直沿用这个定义,但我们很多人都不这么认为。我们认为语言是人类生存的家园。因为这是对人的一个最关键的定义。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这里的“笑声”唤醒了我意识中一个“分裂的我”,可以说它是个唤醒者。如果我们大家都承认这个“恶鸟”是好的话,这个“好”是个非常立体化的“好”,不是那种单纯对“恶”的反叛的单向度的“好”。可我们觉得好的这个鸟的名字却是“恶鸟”,它的发声动作不是传统那种杜鹃式的、风花雪月式的,而是“哇的一声”。这种美学的立体化过程就是现代性。这说明这只鸟在传统意义上没有被命名过,换句话说,这只鸟的传统意义被颠覆了,以至于这个意象变成了一个新的美学原则,其特征是立体化的,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多维度的。多维度最好的解释就是,我们通常在表面上觉得不好的东西,其实是我们内心温情中最好的东西。这就是现代文本一种矛盾修辞法的策略,也就是现代命名的霸道之处。一个现代命名者把自己认为是一个语言家,认为自己是从庸众中抢救词语的人。在他们口里,他们那种与原初状态没有关系的命名状态方式,是从工业文明、从意识形态中抢救词语的方式。
所以鲁迅所有命名的词的意义,你都在传统字典里找不到。可是,由于文本是一个结构,在一个结构中,一个词对另外一个词的定义,我们称之为“同构”。我们说作者新创造的文本就是一个词典,我们可以从中最先找到的词的那个意义,是它的“情感意义”。另外,我们还可以找到它的“象征意义”。所以对于任何一个文本,我们完全可以确定一个科学的阐释学来接近文本,不管它是喜剧文本还是小说文本。还有,我们在接近文本时通用的一种方法,像“恶鸟哇的一声”这种现代性,我们将之称为是对消极事物的唯美化,是丑的美学,是一种重新命名的过程,是把它脱离单向度的、二元对立的一个过程。也就是诗人或作家把词语通过重新命名,重新拉到他的自治区中,重新夺回他的命名权,以至于他可以像语言家一样重新对人类发出的一种声音。这是从爱伦坡、波德莱尔开始的所有现代写作者们共同的一种写作方式。所以现代性最唯一的标志就是诗人或写者把自己认为是语言家,去重新命名诗歌。由此就产生了现代性。当然现代性有很多历史社会背景,比如对工业文明的反对,对所谓物质现代性的反对,对神性丢失的追忆,对边缘化的抗击,和对现代物质主义社会的抗衡。因为物质是丧失精神的,所以精神的唯一存在地只有从原初命名的语言文本中可以找到。由此我们也分析出作家对当时任何社会意识形态的一种敌意关系。
现在我们知道鲁迅在《秋夜》中,从室内走到了室外。他在室内干什么呢?他虽然没说,但我们知道他是在写作。因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室内”是个特别有意思的意象,是作家写作的地方,是他的词语工作室。我们可以把他写作的过程看做是挣扎着发声的过程。鲁迅在这期间中断了一会儿,来到了花园里,严格说是来到了一个充满敌意的冷漠的空间。在这里,天空笼罩着他。在这个花园里充满了挣扎的词语,这些是通过“花草”“ 枣树”和“恶鸟”来表达他的意念的。但这些事物表现出的美不再是像“独钓寒江雪”那样非常纯粹的、单向度的美,它多了份立体感,这是通过表达主体的消极性来表现的。所谓主体的消极性就是,作者在讲自己像枣树一样受了伤后,感到孤独,说不出话。而且他把这种主体的消极性确定成了这个文本的主体。
一个作家,无论他写什么,他的唯一写作目的就是追求文本的美。鲁迅用消极的事物作为表达他的美的关键手段。在极权社会里,在意识形态的规定下,一个事物的对错好坏都是单向度的,因为它存在对的一极。而现代没有一个对的了,因为上帝死了,对立的另一极也就不存在了。所以确立的新的二元对立的方法是立体的、消极的、复杂的,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所以现代文学的写法是不可以转换的,因为我们的生活变了,我们认为生活的复杂是美,生活的多元是美,生活的正确性是可以被争议的。而谁可以对它表示争议?就是我们主体。这就是我们现代人的一个所谓自由处境,而这个处境就是存在主义者的处境。他在文本态度上,当然就是对词语的重新命名的态度。那么鲁迅作为我们中国第一个被表达出来的现代人,或第一个现代主体,他这样表达的原因在于他感到了这样表达的必要。他这样表达了,他就成了第一个现代人,因为他成了第一个现代人,所以他是个伟大的作家。因为他开始了现代文学。
我们之所以今天在理解鲁迅及其文本上存在困难是因为,鲁迅是第一个表达出自己的现代人,而我们却受到过现代性中断的骚扰。我们现代对事物的把握在很大程度上仍受到“文革”文学的影响,也就是说,我们对主体复杂性和表达主体复杂性的自由境界不抱认同的态度。这样的读者在面对《野草》这个文本时,离开意识形态的解释,他会觉得有困难。但鲁迅写作这个文本的时候,简单来说,他就是在表达自己,把话倾诉给那个私密的人,以便对方欣赏。他有一个写得非常温情的求援信号,就是“枣树”。我看到这个“枣树”,就觉得这个“枣树”是自传性的、象征性的写法。但鲁迅不能说“我就是一棵枣树”,或把文本中的“枣树”都换成“我”,这样都是不行的。因为这里牵涉到文学里一个表达和真实之间的过渡,每个作家都在表达自己,他想表达的那部分是他的“内象”,即内心,但这个“内象”一定要依托于一个“外象”来表达,这是文学的基本策略。因为文学语言是一种隐喻语言。
鲁迅在对许广平用爱情话语表达自己时,严格讲是在塑造自己,因为一个人不能客观地表达自己,所以这种表达我们说他是选择性的表达。这个选择的方式就是作者的风格,就是他说话的声音。也就是说,表达自己就是塑造自己。由此可见,在任何一个文本中,我对“我”都是一种创造、一种虚构,但这里不带任何贬义,这就是我们说话的方式。无论我们是否能确定这个文本的对象是许广平,我们都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塑造这个形象时,鲁迅有一个客观对应物存在。对这个对应物,他基本上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自怜自爱。在其他文本中,鲁迅是不会这么说话的,因为他对敌人说话时他不愿表达出软弱的一面。只有对一个可能爱恋你的人说这种自怜自爱的话时,才能引起对方的怜爱,否则说话者会受到伤害。这在男性作家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鲁迅之于许广平,严格讲是父亲的角色,所以他要想引起比小他那么多的许广平的怜爱之情,就要讲求一种策略,退一步说,不管这个对象是不是许广平,我们可以肯定鲁迅有这样一个可以表达自怜自爱之情的说话对象,他对这个对象说的话,就是典型的爱情话语。
我们应该明白一个非常简单、非常接近人性的道理:一个作家在创造一个文本时,他的唯一追求是文本的美,也即写作的优秀性。这里面包含了非常深刻的人文意义,比如有人想表达社会批评、有人想表达颓废情绪等,但不管具体想表达的是什么,作家们采用的所有策略都是为了一定的目的的。像心思如此细密的鲁迅,在写作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拿《两地书》来说,它是个纯粹散文体作品,严格来讲不是写给许广平的,而是写给公众的,他想让大家看到:我写得多好!所以鲁迅用了一个典型的面具,就是作为许广平的老师来说话,他所说的也都是要发表给公众看的。我认为鲁迅所有作品中,唯一用爱情话语写作的只有《野草》。
“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从这句话里我们还可以发现,鲁迅利用他的医学知识,写了一种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症状,这与《影的告别》里的“形”与“影”的分裂形成了一种“同构”。文中,鲁迅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精神分裂者,并用文本予以展示,是有他的美学策略的。因为他觉得这样是美的,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反英雄”的“英雄”:一个精神分裂者同时可以说出自己分裂的状态。鲁迅通过枣树表达出“我是一个受伤的人”,现在又说“我是一个精神分裂者”,并把这种他认为美的状态写出来给人看,这就是一种现代写作策略:彻底把消极性看成是唯美的元素——通过毫无顾忌地展示消极性,并且还写得很漂亮,从而使得精神病者的那种形象得到了很清晰的表现。
鲁迅为什么要这么写呢?这就是“苦闷的象征”和“苦闷的升华”。他先写了自己是如此如此糟糕,然后他想去升华什么呢?如果我们脱离当时时代的意义,升华的部分就是他想表达在当时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反过来说,是那个糟糕的时代让他变得这么痛苦的,所以对主体伤害的描写就是对那个时代的控诉。但是我们一定要知道,所谓坏时代把人整成这样子是人类的一个普遍现象。严格地讲,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坏的时代,都这么让人痛苦,这就是文学的永恒之处。屈原和鲁迅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所以千万不要把文本阐释成胡适曾对鲁迅怎么怎么样,因为这样的阐释会随着意识形态时代的变迁而被颠覆。
现在我们知道鲁迅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如果把苦闷进一步升华的话,那种压力更是来自于生存的压力。这种压力来源于社会中对他不利的压力,或是一种恋爱压力,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人的压力。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处境。我们所要做的,正是要通过作者来了解自己,通过文学来读懂自己。也就是说,读懂鲁迅和读懂自己其实是一个意思。所以精神分裂既是一种现实现象,某种意义上还是一种苦闷的象征。这让我们想到现代人一个最大的问题:现代人如何修复自己被损害的主体?因为工业文明在损害我们,物质在损害我们,意识形态在损害我们,所以现代人最大的工程就是修复主体,学习该如何重新自由地表达自己。
一个主体被损害的最大表现就是他的语言被损害了,因为语言和广大的人类联系在一起。这是人类最普遍的现象。在极度悲哀、或承受巨大精神压力的时候,我们就会失语。所以说,精神分裂症患者是一个失语者,鲁迅的整个文本都在写他的失语,而这个失语就是苦闷的象征。
鲁迅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就是我们研究文学的兴趣点所在。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这段里面有没有声音?这段写得太好了,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学在那个时代的一个奇迹。他先写了小的、软弱的、传统的、感伤的、被压制的发声者,之后写到“枣树”,虽然它无法发声,但它有生殖力的象征,再到大的“恶鸟”,直到撞玻璃罩的“小虫”。这些事物有大有小,有远有近。而且他用“昆虫”的时候,脱离了传统的、中国的、古典的美感意义。前文提到的“蝴蝶”“蜜蜂”这些元诗语素是非常传统的。他现在要找一种不传统的东西,而且他更真实地找到了,比如夏天昆虫撞灯罩的声音。另外,他对发声者的命名的选择是奇特的、脱离传统的。这里他的心思非常敏锐,非常会写,同时非常真实。我们认为它们是发声者,还因为后面鲁迅直接把它们称为“英雄”,它们是英雄的发声者。
我们为什么这么觉得呢?首先是我们自己会这么联想,另外,在阅读中我们获得了个传统的隐喻——“火”。鲁迅曾写过《摩罗诗力学》一书。当时在“五四”运动时期,人们非常崇拜火的意象,意味着烧掉一切。它是一个奇特的灾难意象,被定义为消逝的温暖意象。而且“五四”作家非常崇拜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这个典型的形象(古希腊文学中也认为“火”是一个语言元素),这个灾难形象被引进来后,变成了一个特别正面的象征,而且这种看法一直延续到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以后。但火给人的感觉是灾难性的,它给人的感觉是:这个挣扎的发声者是个牺牲者,就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但在文本中,叮叮当当的虫子就像真正的文字一样,在文本中化成了意义,而不再是它们的物质形象。因为词的“能指”和“所指”是两回事。我们不能确切地说鲁迅就是这么想的,但这种方法恰好属于文学批评的意义。文学批评就是你自己在批评自己的智力,你可以读出一个系统,并且能够说出它。也就是说,一个词在被准确命名后,本身就存在一个物质性消逝和意义升起的这样一个过程。其实我们怎么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知道这是个结构。鲁迅在这里特别唯美,特别注意展现他的主体,即他的唯美能力、观察的细腻,以及对日常美的敏感度。比如:灯罩的雪白,和那波澜似的叠纹等。他给我们勾画出一个小事物,同时在其中展现出他对唯美事物的把握能力,而且这个能力还在发展。
现在我们随着鲁迅回到他的词语工作室,随着他拨亮灯光,开始其文学行动。这时我们会发现这个文本的情绪在变。开始那种沉闷的、压抑的、失败的感觉在逐渐消退,转而开始兴奋,情绪也随之开始流动。他是如何表达出这一点的呢?是通过描写虫子碰撞、牺牲来说出他想说的话的,也就是他对无言的克制是通过对外在客观对应物的描写而展开的。开始的时候,他在用话来说他讲不出来的那些话,而现在,他又在用话讲出他想讲的话,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情绪基调开始上扬。我们可以从他此刻可以盯着一件事情去讲,并把它讲得很清楚上看出来。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这是一段大师的笔法,但很可惜这种写法被中断了。随着基调的变化,随着苦闷的象征被说出和被书写,他的文字功能在发生变化,他开始盯着一个事情写,他在结构意义上也在重复这个次序。他的精神分裂的一面,即又开始想占上风的无言、失败等情绪,在此刻他有能力打断它们了。他所采取的方式根本不是要打倒它们的喊口号方式,而是通过把他在失败中对美的幻想、希望或好的情绪说出来,把系统中的小元素作为表达的客观对应物,从而扩大系统的命名。比如:他说“小虫子”像“小葵花籽”,首先他在事理上准确,另外他救活了“葵花籽”这个词,让“葵花籽”在鲁迅的词典里、在现代中国人的文学表达上,有了一种新的含义。通过物到物的扩展、暗喻与暗喻的感染,他开始具备一种最普遍化的暗示。“小麦”“葵花籽”都是原始的宇宙意象,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大众元素。把“小昆虫”和“葵花籽”这两个语词相互勾连,通过碰撞、浸染,以至于两者都不再是自己原本的那个意思,而得出另外新的诗义。之后,他又用了很迷茫的词——“向日葵”,这个词是可爱的,因为它会让人联系到“火”这一可以带给词语工作室光明的意象。接着提到“小青虫”时,他也是用得非常客观的,不过他又把这种“青翠”进一步定义了,让人们去把不太具有人文色彩的“青”联想到松柏的那种“苍翠”,引起人们的怜爱之情。虽然在这里不完全是同情的意思,但他毕竟使用了“可怜”这个词。这就是他心思微妙和严密之处。在我们深入分析的时候,发现他在写一个正确的文本、一个系统化的文本,这个系统中每个螺丝钉都是紧扣的。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最后结尾这段里,鲁迅把“小虫子”命名为“英雄”。这个“英雄”是什么意思?它们小、苍翠、精致(严格来讲,这是个元诗语素,严密、精密),但它们勇敢地冲破了自己的非命名状态,所以它们是“英雄”。而这里英雄的观念又与命名联系在一起,它当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大英雄,而是我们现代人的英雄。这种能够把自己主体表达出来的行为就是英雄的行为,这种压制主体表达的动作是对主体的损害和压抑;而冲破它,就是一种英雄的行为。我们将之联系在一起,就可以理解“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这个英雄同时也就成了一个悲剧的英雄。
对《秋夜》,我们通过结构的把握,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文本本身是一个结构,而一个伟大的结构应该是没有错误的,它的每个部位都是正确的。一个文本最深刻的含义可以通过相应的结构而得到把握。任何人的智力通过教育、训练和修养的提高,他写作的文本都是可以把握的。而对文本把握所阐发的意义,即你给它的意义,严格来讲,是文本引发出来的批评者自己的心智。所以一个文本在意义上是无穷尽的,因为把握的主体是不同的,而我们读者最希望一个高尚的心智能为我们整体地把握一个文本,因为他会让我们看到自己。我们要永远反抗一种权威化的、意识形态化的对文学的阐释,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没有真正读到我们自己。
一个文本永远都是对我们敞开心智的——这就是文学的意义,这就是我们作为未来文学工作者、文学批评家和文学阐释者最终要阐释的意义,这就是你所能给一个文本的意义的全部,这就是我试图让大家理解的文本和阐释的关系。这样文学才有意义。
(本期讲义由张枣的学生郭爱婷、陈立波整理。)
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先后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四川外语学院。1985年赴德留学,后长期寓居西方,获德国特里尔大学文哲博士,曾任教于德国图宾根大学。21世纪初回国,曾在河南大学任教,后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2010年因肺癌去世。出版有《春秋来信》《张枣的诗》《中国文化现代性研究》(德文)和《史蒂文斯诗文集》(与陈东飚合译)等。另主编有《德汉双语词典》《黄珂》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