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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岛

2011-09-22朱朝敏

青年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芦苇丛鬼魂孤岛

文/朱朝敏

你的岛

文/朱朝敏

■美术作品:平福百穗

长江水流中的一个孤洲,它抱紧自己,吸纳四围冲刷来的江水和无止尽的风雨,然后敞开了胸怀,迎接漫漶的浓厚的雾,一点点坚硬自己的心肠。它那么孤绝,伫立在水中央,被水冲击又与水依托,承受每年的大小洪涝灾害,溃堤、水淹、房屋倒塌、庄稼死亡、生命如虫豸奔突……废墟上的庄稼,在死亡上诞生春华秋实,泥土和庄稼从而获得永恒的高贵。

你无数次地描绘孤岛最美丽的时刻,月光洒满江水的夜晚。

水波潋滟,银色的光芒被轻柔的江风抽丝剥茧,留下筋骨,一层层地镀进水流的心脏,清凉、静谧和光洁,环绕着耸立在江水中心的孤岛周围,它们耐心而诚挚地缝合裂痕,不动声色地抚平沧桑,孤岛如同一座逍遥岛随着江水漂流,它抱紧自己,切近逐渐睡眠的心脏。

多么表象的文字啊,只有你知道,它没有一句虚妄之语。它不同凡响的存在必然拥有不同凡响的来历,在地理之上,在水中央的精神焕发存在的光芒。

传说,一只巨鳖在长江里来回巡游,寻找栖身之处,到了长江中下游接壤处,看中这里的温润气候和绵软、平坦的河床,就把身体扑在河床上安心休憩。而巨鳖身体周围漫溢出来的沙子和长江腐殖覆盖在巨鳖身体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江心小岛。一个老人每天沿着孤岛附近水域撒网捕鱼,早上迎着太阳出门,夕阳西沉时又将捕捉的江河动物一一重新放回长江,第二天又沿着孤岛四周的水域撒网捕鱼,再把捕捉到的鱼重新放回长江,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他是在为休憩的巨鳖巡游,预防巨鳖惊醒,如果巨鳖爬出孤岛底座,整个孤岛就会塌陷。没有谁看见过撒网的老人,也没有谁因为没有看见老人就否定老人的存在,相反,老人捕鱼的传说在一代又一代孤岛人身上流传。你信任这个传说,仔细玩味“孤绝”这个词语下的抗衡。逼仄、肃严的时空,在天骨开张的叙述中延传出宽广的人性。老人在时光隧道里巡游,成为一个象征,一个和他保护的巨鳖一样的象征——他们是佑护孤岛的神灵,只要孤岛存在,他们就永恒地存在。换而言之,只要他们永恒地存在,孤岛就会永恒地存在。

你不能简单地把这个传说归结为孤岛人的信仰,也不能简单地概括为象征。它虚无地存在,却永久地根植孤岛人心灵,这是大地和水流合谋出的秘密通道,放逐肉体摆渡心灵。你唯一能认定的是,当一切苦难的、幸运的、卑贱的、高贵的生命被水流拭过,他或她以永久的安息获得存在。

岛,散发着神性的光芒,你虔诚地写下,岛——你的词源,文字河流的发祥地,注定在血液中混响、澎湃。它足以耗尽你的毕生。

那一年,你七岁,在树下打瞌睡。一串柳荚子掉在你脖子上,毛茸茸的,奇痒怪痒。一个女人摘下你后脖子上的柳荚串,要你叫阿姨,遇见她就叫阿姨。

你充满矛盾,因为女人是你母亲的敌人,但是她帮助你摘了柳荚串。你想叫又不想叫,不想叫又难堪。

女人从她挎着的药箱里掏出瓷白的药片,递给你。你在接手的刹那,叫喊——阿姨。女人满意地约定:以后有你母亲在场,你要说喜欢我。你品尝恩赐的甜蜜,吞咽伤心的苦果。

一片药糖收买你的嘴巴,而你心中苦恼不已,你无法估计,你为你的贪吃会付出什么代价。终于,女人找到你家里,拢着你的肩膀,要你说喜欢阿姨,要跟着阿姨生活天天吃糖。你不得不说,阿姨得意地朝你母亲宣布:你的女儿都喜欢我,你看你多失败……

那一刻,你知道了尊严,它多么珍贵却时刻危机四伏,一场树下的瞌睡就把尊严扫地。

多少年后,你回忆起童年,从一棵树开始。

芦苇

浩淼的长江,密匝的芦苇丛,树林、堤坝、田野。你回到你的村庄你的岛。

返回的路程却比出发的路程短暂、容易,你知道这不是返乡。石头缝隙间偶尔一丛芦苇,稀松、散淡、枯槁,承受着江风的不能承受之轻,改版你的记忆。你陷入了恍惚,儿时的芦苇丛不仅仅是抱成团的植物,还有身挨身编织的隐喻,你最早的宿命感是从惊恐开始的,而最早的惊恐正是起始芦苇丛。

芦苇丛每年都要在暴涨的江水里消失,每年都要盘亘从上游冲击下来的尸体、腐烂物,你并不感到可怕。相反,你把它们打捞上来,确认不是熟悉的人和物,会把它们还给长江,曾经的耻辱、灾难、仇恨、贫困、荣耀、幸福、不幸……全部被死亡流放,水流抽空、放逐他们,遣送回乡,你在心中姑且把长江当成摇篮和坟茔,它们作为终极,那么相似,收容回家的肉身,指向奔赴的灵魂。他们被长江运送到离天堂不远的地方,你很早就被村庄人这样安慰。

但是,你的恐惧在江水退潮后诞生。你和伙伴走失,在你从坐着的芦苇篼上站起时,你发现一个骷髅,白森森的,坚硬、冷酷、阴森,空洞的眼神如吞噬的嘴巴,一下子就撕咬了你的胆量,你趴在地上,爬着离开芦苇丛。而骷髅却缠绕你意识的枝桠,在你颤栗的瞬间,扇动翅膀,在蒙昧的心灵上日夜拍打。

昏迷。惊叫。冥想。脆弱的孩子。你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你渴望有一场大火焚烧给你恐惧的芦苇。大火真的烧起来了,在你祖母的坟墓上,全部是芦苇,坟墓居然在江水上堤坝下。每年的祭祀,鞭炮和烛火都被浩荡的江风引爆熊熊大火,在芦苇丛上燃烧,稀里哗啦——绵延不绝,火光照亮了树林。你感到水般的透亮、澄清。

你多年的恐惧突然破解,芦苇下的生命衔接了水与火,不过,你被幸运地推到遇见的瞬间。从芦苇开始,你的脚步注定了出发,它的漫长,无以伦比。

从前,你走在一条偏僻小道上,你笃信鬼魂存在。鬼魂只在黑暗岑寂的时刻与人碰面,也许不能碰,因为鬼魂没有重量,四处飘荡,而他们决意要遇到一个尘世的小孩,把这个小孩的魂取走——也只能是小孩(传说,小孩是鬼魂的摄取对象,没有谁能解释为什么只能是小孩),充实他们飘拂的能量。

鬼魂是如此单薄,他们穿着纯白的或者黑的长衣,长而宽的衣服,是为了能在黑暗的空间飘荡起来,单薄的前后两层衣服在风中鼓起,相互摩擦着,发出风吹草动的声响。或许,若有若无的声音就在瞬间控制了人的思维——鬼魂来了,已经飘到了附近。你正是听见那窸窸窣窣的隐约之声,眼睛被四处飘拂的白色左右指挥,脚步慌乱了,心被沾染剧毒的虫子啃噬。汗和眼泪黏合在一起,喉咙也被堵塞。恐惧在你奔跑的速度里分泌温度,简直要到了燃烧的地步。

高烧中的你,眼睛迷蒙,在尘世之上,你看见你自己,正在被招魂。一碗水,里面燃烧了黄裱纸的水,满满地端在人手上,一个在头顶梳着两个小髻的妇人,像年画中的滑稽小童,而她的脸有千百个褶皱,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尖细,这些对立的因素使妇人充满了怪异。妇人小心端了碗,碗齐眉心,一动不动,一根筷子正奇迹般地立在碗水中央。穿堂风过来,妇人的长衫左右飘拂——你恐惧地看见,鬼魂正依稀出现。妇人说,鬼魂把你的魂送回来了。

碗水泼在地上,鬼魂被打跑,他们再也无法摄取你的魂了。而他们还会摄取其他孩子的魂,那些孩子还没有被黄裱纸上的语言书写前生今世。

鬼魂摄取纯净的如他们衣服般单薄的孩子魂灵,等待尘世的召唤,在招魂的仪式中,鬼魂郑重地与现世的爱恨情仇两讫。一个曾被掠夺魂魄的孩子带着先验的畏惧,开始磕绊成长。

村庄

在一个停电的夜晚,你点燃了蜡烛,火苗飘忽,光芒游移,你端着烛台,双手把蜡烛递过去,犹如传递光明——那一刻,很神圣的仪式中,你想起了村庄。

村庄蛰伏在黑暗里,等待一个词语把它唤醒,而村庄却倾注词语的发条,轰隆隆地转出文字的春夏秋冬。你明白,所有的汉语,注定与村庄终生纠缠。

而你讨厌村庄的后花园和心灵栖息地的旁注,它们轻薄了村庄却讨巧了浅识的心灵。村庄只有一个词语,或者母语:孕育的子宫。它在承受磨难,它在流血,它却源源不断地生育生命。

温润的子宫,这是村庄的图腾。生与死,清与浊,慢与快,小与大,动与静,巧与拙,受难与享受,幸运与不幸,愚笨与聪慧,奸诈与善良,沧桑与青春,虚无与实在,昏暗与光亮,消亡与永恒,细微与宏大……以对峙阐释圆满的乡村哲学浸染了时光的痕迹,它时刻图谋一切不轨,如同一滴滴溶液消解坚硬的岁月,遗留月白风清。

村庄只生产泥土,泥土上的生命,贵或贱,重或轻……生命至上的哲学,都在此找到安身立命之地,都会得到村庄的尊重。一个生命,一桩桩手艺,被最质朴的感情编织出风俗民情,它领导村庄人日夜从事一项工作——把人情的纽带撮成绳索,抛向悬崖游动,游动,大地的宗教在最尖利的峰顶岩石产生。每一个村庄上都有属于它自己的圣洁光辉,被它的子民永生地书写。

村庄集合众人的胃,扩充成土地,用泥巴喂养。人民的记忆约等于乡村的记忆。

你无法避免地写到村庄你的岛。在村庄词条里穷尽一生,是汉语的履程,是写作者的承诺,是归宿和福祉。

A

你无法明白,刚刚梦到了雪,雪就从天空飘落下来。羽毛般的雪花,落在头顶,落在额前,化成流水。

你相信,那是你的泪水,流淌脸颊,渗进嘴唇,冰凉、苦涩的味道,给你隔世的恍惚。

那些年,你肯定是雪花,被柔弱偷袭的轻盈,抽离了骨头,没有轻重之分,向下,向下坠落,覆盖大地又葬身大地,在奔途的旅程,你以消亡的疼痛领略死亡,解构自己的命运。

你不同意结局的说法,每年活过来的,雪,一年年在苦寒里开了花,如同一次次泪水堵住喉咙,一个写作者被自己要求,像雪一样捂紧内心。

但你觉得满足,甚至你臆想,是雪梦见了你,昭示你,从藐远的虚无下坠,在粉尘遍布的空气里开花,在大地的额头流下泪水。

雪一定相信,每一个苦寒冰冻的日子,一个人会捂紧内心,在雪的额头上写诗。你获得了重生。

B

雪在黑衣人身上恣意地欢歌笑舞,它们把自己幻化成蝴蝶,停驻肩头,如花绽放,这是计谋不是梦幻,雪显得心事重重,它飞舞得那么像雪,一个季节的雪,它却出卖了自己——不再轻盈。雪被你鄙视,你被雪算计。

从这个冬天开始,你厌烦、鄙视、轻藐——雪落大地。你忧郁的心胸里藏着煤,它在低处燃烧,它抵御雪,与雪格格不入,它用飘摇的火苗验证——它的存在,在雪之上。它快要熄灭了,当然,它会熄灭、冰冷,零落成灰烬,但它不准备屈服。你忧郁的是,火苗熄灭了,煤还是煤,雪消失了不再是雪——可是,雪在每个风雨飘摇的日子,被人类歌颂、期待。

朱朝敏:女,湖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她们》。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文学界》《百花洲》等杂志,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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