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2011-09-22薛超伟
文/薛超伟
人间失格
文/薛超伟
天人五衰
那天晚上我怀疑我看见了鬼。看见鬼那会儿我正在撒尿,于是我差点儿尿到了手上。来不及实践撒完抖三抖的习惯,我提起裤子就往宿舍跑。在长长的走廊空洞的回音中,我问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好不容易系好了腰带,答案也浮现了,我知道我看到的不是“什么”,而是“谁”。我刚看到的是我的女友,赵飞。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我才想起,我还没洗手呢。
回到宿舍,我跟他们讲,我在厕所看见了赵飞。
阿光笑着说:“你是不是尿脑子里了?”
我向他们解释:“还不明白吗,我看到的是鬼,就那么一眨眼,消失了。”
寝室里静了两秒钟,然后爆发出疯狂大笑。阿光痛苦地捂着肚子说:“你该拍下来让我们长长见识。”
“一溜就过去了!”我比画着说,“连掏出手机打开都来不及。”
我打电话给赵飞。我说:“妞妞,你在哪里?”
“寝室,电脑前,方案。”
我说:“我刚在厕所看见你了。”
“哪里?”她反问。
我说:“男生宿舍,我刚上厕所的时候。”
然后她在电话里终于用上了完整的句子而不是短语对我说:“李清波,我告诉你,我真的很忙很忙,你闲得发慌可以打电话给移动客服给电信客服,我不是那么好调戏的!”
接着耳朵里传来了忙音,很忙很忙的那种音。破手机的外放功能很强,室友早已笑得七荤八素,我听不到一丝同情。他们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原谅他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刚才的一幕,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有毛病,但那又是如此真切。赵飞穿着去年春天的那件蓝色连衣裙,虽然就那么一瞬间,但我确定她在看着我,眼神静悄悄的。我穷尽想象,也只能扯到“生灵”一类的东西上面。想不通就懒得想了,我翻个身子,准备用梦境打败它。
但是我好像没有做梦,又好像做了。
第二天醒来,寝室里人都走光了,空调嗡嗡地独吟。我裹在被单里,像个肉卷一样滚来滚去,滚了三五次,觉得够无聊的。下床,环顾四周,确定自己的方位,确认房间的摆设,可能的话,我还想确认一下空气的湿度和温度。有时候人会觉得小小的房间比开阔的广场更容易使人迷失。阿光的桌上放满了简历、海报,墙上贴满了招聘信息。另外两位室友的桌上,放着为数不多的书本,它们的兄弟姐妹都被拿去填充考研教室的空虚了。
打开电脑,随着嘀嘀的长鸣,它自动重启了。我才想起电脑前天就坏了,如果我现在出门下午五点回来,它可能还在重启,周而复始,这状况很适合用那些关于命运的段子去形容。
刚到教室,班里两个女生找我,要我参加学校九十周年系列活动之一的马拉松比赛。我遗憾地表示:“你们关注了我三年,结果还是看走眼了。我根本不是跑马拉松的料,除非真给我配匹马。”
其中一女同学说:“屁啦,是现在大部分人都很忙,但班里必须出一人,看你活得最逍遥,就……”
另一女同学赶忙拽拽那人的衣袖,接着说:“反正这名额非你莫属了,好好练吧,我们的骄傲!”说罢她们扬长而去,我还没来得及发表我的看法。估计她们是先报了名单再找我通气的,我便由着她们,好歹我也终于成为了群体的骄傲。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三个同学,他们欢呼雀跃,特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为了报答我替他们扛下这个担子,他们请我吃饭。饭还是食堂的饭,菜也是食堂的菜,他们给我多要了一份可乐,还称了半斤苹果给我,分摊开每人支付三元。快吃完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赵飞的电话。几时开始,她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我了,我接电话的手略显颤抖。她说,一起吃饭吧。我说:“好好,哪个餐厅……ok,马上到。”抛下众人我就跑了,背后一片对重色轻友不满的嘘声。
赵飞职场女性的打扮让我微微震惊,一身素白套装,齐耳短发干净利落,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卷起的裤腿有碍观瞻。我搓着手,笑嘻嘻地说:“妞妞,你今天好漂亮啊。”
赵飞瞥了我一眼:“昨天不漂亮吗?”但似乎又不需要回答,因为她紧接着将眼睛转向了餐盒旁边的策划书。
我一脸腼腆:“呵呵,都漂亮。”然后我才想起我有一星期没有见到赵飞了,所以昨天的她,前天的她,都像所有不可把握的过去一样不被我所把握。
我提起昨晚在厕所的奇遇,赵飞盯了我不下半分钟,说:“你这人真没救了,开玩笑不会适可而止吗?一直说下去有劲吗?”
我低下头,决心不再谈起这个话题。我说:“我参加马拉松了。”她拧紧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抿嘴一笑:“你也开始干点正经事了。”她的笑依然有三月杨柳的颜色。我心一跳,说:“你笑就好看了,你应该多笑。”
赵飞低下眉淡淡地说:“表情要留给面试官,留给观众,已经没有多余的表情了。”然后她的脸又冷作霜秋。我听着这高深莫测的话,有些不自在,有些失落。赵飞指指我的餐盘,说:“别发呆了,赶紧吃完,现在的时间可比以前贵很多啊。”我点点头,埋下脸特别发狠地吃着今天的第二份午餐。
我送赵飞到校门口,她要坐公交到一个节能灯公司做采访。她上车的时候我挥挥手,笑说记得捎个灯泡回来啊。她没有回头,低眉认真地踩着高跟鞋往里走,好像一个高跷杂技的初学者。我记得,她第一次穿高跟鞋的时候别提多开心了,喊着妞妞终于有水晶鞋了,蹦蹦跳跳,然后走两步脚就崴了,蹲在鞋店门口哇哇大哭起来,行人纷纷侧目,我一身冷汗,背起她就跑了。现在看样子她仍然没有习惯它,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会习惯的。
我沿着护道树的阴影往回走,没有叶子坠落的景象,倒是有许多的水滴喷洒而下,我慌忙躲到阳光下。这个城市的夏天十分迅猛,太阳很可怕,但是林荫更可怕,因为有成百上千的知了在树上撒尿。
烈日下我避着林荫走着,领悟了生存的两难境地。
下午的课是叫做“性传播”的选修。虽然它连带着讲了一些生理知识,但主要讲的还是性病传播。这让很多冲着名字来的同学感到不满,因为性是美的,而性病是不美的。我听了一下午的性病知识,觉得自己也可以去印刷小纸条到电线杆上张贴了。下了课我去操场跑步,离马拉松开赛还有一个多月,我站在跑道上压压腿,刚想跑出去,旁边有人拍我肩膀:“嘿,哥们,来预防前列腺炎呀?”我回头看,才认出他是选修课坐我边上的同学,依稀记得老师课上确实说过多跑步少久坐能预防这个病。我看着他支吾半晌,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也许是因为被这样的招呼语震撼到了。
于是,两个男人就开始在夕阳下为男性健康做勇敢的奔跑。
但是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力不从心。起先他褪色的背心还在我前面左右晃动,跑了没两圈就轮到他在身后欣赏我起毛边的短袖了,也就是说他超了我一圈。但为了某种尊严我还是努力摇摆着自己的手,而双腿已不由自主。我看着他一次次超越我,又一次次离我远去,这样的参照让我有种自己在后退的感觉。就在我喉咙发出哮喘般的声音的时候,他先喊停了,我停住,回头,双腿颤抖。他说要去上厕所。我走到他边上,他腼腆一笑:“我最近尿频尿急。”我奇怪他跟我说这个干吗,又看着他一脸单纯的模样,百感交集。
出了厕所,他又向我倾诉:“医生说是心理上的问题,无大碍,但是我觉得是实实在在的病症。”
我在边上说:“嗯……可能是两者都有。”
他笑笑:“有可能。我从小有社交恐惧症,跟陌生人不敢说话,去公厕如果边上有人就尿不出,对于他人来说,我的存在可能无关紧要,但我在自己的世界却觉得有千万目光聚焦。有天我突然下定决心,要改变,要跟每一个可能的朋友说话,掏心挖肺。对了,所以我也选了心理学专业……”
我这才恍然大悟,随后问他:“然后呢,问题解决了吗?”
他说:“结果我发现,即使我学会了与人打开话茬,但仍然不懂如何打通尿路。”说完他干笑两声,我也微笑。
跟半路杀出来的前列腺炎患者成为朋友是我始料未及的,这也算是我平淡大三生活结束前的一个插曲。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能在操场上看到这个人,跑道上他挥汗如雨,夕照洒在他背上,那画面恰到好处。每次我跑得快死掉寻思着要不要喊停的时候,他都恰好停下来,对我说:“去撒尿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叫小哲的人,他的尿意在一次次地拯救我。
小哲经常搭着我的肩膀对我诉说他许多的往事,从他懵懂的暗恋、青涩的初恋,到惶惑的第一次之类,无话不谈。然而我却无法跟他保持亲近的感觉。所以,每次看到他真诚的表情,我总有一丝内疚。我发现我更适合一个人待着。
这天他叫我一起去厕所,我就擦擦汗硬撑着,说我要再跑几圈,你先去吧。他笑笑,然后挥挥手走了。他走远后我就停下来,从后门出去,到湖边走走。这里是情人们的好去处,曾经我跟赵飞也是这里的常客。跟那些双双依偎在湖边草地上看水中月的人不同,我们喜欢坐在那座雕塑旁边。我们是真心喜欢这座人像,尽管我们连她的名字都搞不清,不知是“听风”还是“清风”,也有说叫“望湖”的。她双手插在口袋里,闭着眼微微地仰着头,让风轻轻栖于脸上,她的长发是石膏的颜色,但我相信它其实乌黑发亮。
■美术作品:Kristiana Parn
那些日子里赵飞正发挥着她所有可爱的本性。每次我们挨着坐在草丛里,她都会抬头对“听风”说话。姐姐啊,妞妞可喜欢你了,妞妞也要养跟你一样的长发,不过你不用洗头真让人羡慕;姐姐,这个傻哥哥都欺负妞妞,你招个雷轰死他吧;姐姐,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了,你怎么办哟,就没人陪你说话了……这些话她讲给“听风”听,也讲给我听,我都知道。但为什么时光突然在某处打个结,让生活起了皱褶,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个人坐在“听风”的脚边,看她白色的手臂,白色的裤子。她长年累月地站在这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去校史里查过她的记载,却没有关于她出生的资料。这份神秘让她变得更加澄澈。她聆听风,我聆听她耳边的静谧,这一刻众生安好。
回到宿舍,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一阵喧闹。我打开门,发现三人都早早地到齐了,这很难得。小林红光满面地向我宣布,他保研成功了。我还没来得及惊讶,阿光就一脸沉着地在旁边说:“我又接了三份家教,还有一份实习。”我数了数,算上前面的,一共是七份。我瞪大眼问:“铁人,你忙得过来吗?”阿光咧咧嘴说:“时间像柔软的海绵体,挤一挤还是会膨胀的。”阿光讲起荤笑话总显得很有才,几人爆笑。笑罢陈敏叉着腰激动地说:“不行了,我有危机感了,我得看书去了。”
我躺到床上,闭着眼睛养神,耳朵里有清脆的翻书声。在这最后的时刻,人们及时觉醒了,从各种坠落的深渊里挣扎而出,成为栋梁。
我是其中一个吗?好像是的。好像不是。
突然耳中的翻书声越来越快,连带着似乎还能听到房间里人们急促的呼吸。我睁开眼喊:“搞什么鬼?”却真看到了一个鬼影,站在我床边,望着我,好像在微笑。我怪叫一声,翻身而起。寝室里的三个人默默地看着我。
我手指着我的床边,我说:“那里……那里……”然后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阿光发话了:“清波,我该说你傻×好呢还是说你SB好呢?”
我说:“你们真的没看到吗?”
阿光说:“又是你的妞妞吗?”
我愣愣地点点头。
三人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末了,阿光摇摇头说:“睡吧,孩子。”
我冲了个澡。冲澡的时候我时不时地环顾四周,我防备赵飞站在哪里微笑地看着我洗澡,虽然她的笑容会很美,但是这场景实在猥琐。我知道我感到的不是害怕,我不会害怕变成她模样的鬼怪。我只是不安。这种未知的处境,摸不着边际的状态,让我不安。连日来的疑问逐渐加深,我也越来越怀疑是我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我想我该找些事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第二天我跟赵飞吃饭的时候,我一直端详着她。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吃饭吧。”
我自顾自地说:“真的有点不一样啊……”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继续嘀咕:“那个气质上好像更为年轻,但眉宇间又略显老迈。”
赵飞皱紧了眉头说:“你怎么又神经兮兮了,你这样很让人讨厌!”
我回过神来慌忙抓住她的手说:“不是啊,我刚不是故意的,我有点累而已。”
她收回怒容说:“没事,我也过激了,对不起。”
我客气地笑笑,她客气地挣脱我的手,继续吃饭。余下的时间我们相敬如宾。
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我希望我能想出一个笑话。我努力地想努力地想,然后我灵机一动,开心地说:“妞妞,你知道为什么猪肉会涨价吗?”
赵飞说顺口溜似的:“第一大点是供求失衡,失衡的原因一方面是夏季到来,暴雨洪涝阻断猪肉供应地的运输,或者干脆直接破坏了猪圈,另一方面是养殖户在亏损的前提下空栏不养,减少了毛猪供应量,第二大点是……”
我笑着打断她说:“果然是学经济的,不过还要补充上一条,因为QQ牧场不养猪,所以猪肉来源不如其他肉类充足。”
话音刚落,赵飞配合地笑笑说:“原来你在讲笑话啊,不好意思我认真了。”
我再接再厉,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犀牛吃草吗?”
“因为养在QQ牧场里?”
我得意地大笑:“傻瓜啊,犀牛本来就是吃草的!”
赵飞看了我一眼,又别过脸去。
我又慌了:“怎么了,不好笑吗?我自己想的,水平有限没办法嘛!”
赵飞停下脚步,叹口气说:“不……只是突然觉得……我们并不……不是,我是说,清波,你应该试着转变一下了,不要老像孩子一样,好不好?”
面对赵飞难得的请求,刹那间我茫然失措。我点点头,接下来就是沉默。我们一路无话,走回宿舍。我才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幽默的人,事实上我可能是气氛终结者。
傍晚跑步的时候,我发现,面对小哲这个参照物,我后退的速度更快了。这样一个讽刺的“快速度”让我不安,因为马拉松比赛在一天天逼近,而我在一天天变慢,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吹拂过我衣袖的风的速度也快了许多。还有落叶掉落的速度,我总是在听到啪的一声之后,才回想起这青青叶片生前的轨迹。
跑完了,小哲跟我说起他最近在追求的一个女孩,讲她的活泼开朗,热情向上。他说:“为了她,我甚至赌上了我所有的专业知识,我要攻破她的心理防线。”他举起拳头的样子很有感染力。我也破天荒地跟他讲起了我的心事,倾诉我一天天来积累起来的压力。我甚至煽情地说:“我是一片掉在地上的夏叶,虽然年轻,却只能慢慢等待枯黄。”
“其实落叶的命运并不悲惨,它可以等待由某人捡起做一枚书签,或者化作泥土再活一次。”小哲笑着说。
我苦笑:“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纠缠着我,你学心理学的应该知道。可以说,现代人中很多都是精神病患者。我感觉到很多东西在慢慢分崩离析。天灾人祸已显出这种端倪。人们逐渐发现了自己的病态,以及这个世界的病症。我觉得在自己崩溃之前,可以做些瓦解世界的事情。”
小哲眯着眼说:“瓦解世界,听起来好酷!”
我说:“对,不过,我只是过过嘴瘾……”
然后我们分道而行。回去的时候路过一片小林荫。那里叫做不见天,地上的光斑比抬头望见的天空要大块。我心血来潮走进去,没走几步就感觉不对劲了,满耳的蝉鸣声中,密密麻麻的水珠飘洒而下,那些尿频尿急的蝉没羞没臊地施展它们的病症。我冲出林子,摸着湿了一半的头发,决定干脆去发廊洗个头。
那条街上的发廊琳琅满目,每家都打出折扣的招牌。我选择了一家写着“四折优惠,十元洗烫吹”的店。可是出来后,我的钱包少了两百块。结果回到宿舍后,阿光带领室友指着我的头发疯狂大笑,喷出来的唾沫星子足够他数完那七份兼职的工资。
第二天我走到山脚下那古老的木屋里,用五块钱战胜了头上的两百块。我觉得整个过程只有差不多两分钟,但是那个理发老头却抖着围裙说:“一块钱服务一分钟,刚刚好。”
我听过他的事迹,老头比这所大学里任何教职工的资格还老。我看看周围没人,就鼓起勇气,问这位老资格:“大爷,你知道湖边那个女孩子的雕塑是哪年造的吗?”老头摇摇头,却又点点头。我感觉莫名其妙。他走到桌子前打开抽屉掏东西,摸索了半天我以为他要拿出史料文集给我看,结果他递给我一张纸,说:“以后来剃头,一次四块钱。”然后冲我摆摆手,我就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店门。
我看着手中那也被称为“会员卡”的朴素纸片,有种莫名的感触。这是老头在消费时代的一种妥协,但这种妥协却又充满反讽的味道。走过校园里那条最拥挤的路,在人潮中我努力伸头看那些店铺的招牌和广告,那些在白天也放出霓虹般光彩的店铺,我突然觉得人类生活扭曲至此有它们的一份功劳。我想起那天对小哲说过的话:瓦解世界。
我知道我有事做了。
我走出校门,到附近的油漆店买了几瓶二甲苯,去文具店买了不干胶,顺便在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一顶帽子和一份本市的地图,揣在挎包里。随后我走进阅览室,下载广告学院网站上的一个专项课题,里面有对本市今年广告投放的清查汇总。我重新筛选编辑了一下,又在电脑上码了一篇文档,然后连同前面的广告清单刷卡打印。我把文档复印了几十份,放进包里。干完这一切,我舒了口气,跑去操场完成今天的训练项目。可能是来晚了,没有碰到小哲。我一个人跑着,这才发现无论用跑道上的哪个人做参照物,我都是跑得很慢的。我决定用树做参照物,然后我发现叶子掉下来的时候那速度让我难以置信。我暂时把这份压抑藏在心里,回寝室洗了个澡,倒头就睡。时间是晚上七点。
夜里十二点前后,陆陆续续回来的三个室友成功把我吵醒。我躺在床上装睡。闹腾了半个多小时,他们也睡下了,打鼾声此起彼伏,并且在我听来频率相当高。我知道我的生理机构正在慢慢发生变化,但已无暇多虑。我穿好衣服,抓起包,走出寝室轻轻带上门。我骑着我那辆闲置已久的自行车行驶在路上。到达离学校最近的一个社区,我下车,把鸭舌帽压低。借着路灯光,我看到巷口有公交站、广告橱窗和广告牌。我看看四周,心里难耐紧张和兴奋。我觉得我将进行的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将成为这个城市里一名特殊的清道夫,改造城市的皮肤。
广告栏上贴着很多海报。有某个手机通信服务公司的广告:充100送100,充200送200。上面的明星表情热情,积极向上,一副拥抱生活的样子。我把这幅海报撕下来,揉成团。旁边的海报上印着某个减肥茶的广告,画面颇具张力,水蛇的腰身极力彰显着茶水的刮油去脂功能。我毫不犹豫地撕下了它,抹了把鼻涕在上面,然后扔了。接下来我不怎么看内容,就把那个广告栏里的海报一张张撕下来,然后拿出抹布倒上二甲苯,擦掉上面的胶水痕迹,看上去整个广告栏开阔而清洁。我拿出自己写的文档,在上面贴上一张。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朋友,你现在还快乐吗?我知道你有烦恼。你知道是什么剥夺了我们大多数时间的快乐吗?那就是压力。压力无处不在,压力被人的各种感官所接受。走在路上我们要被迫听着各种噪音,闻着各种尾气废气混杂的城市的体臭,眼见着五花八门的欺诈和传销跌进你我的视线,它们带着攻击性,蛮横而鲁莽。我们该呐喊吗,我们能拒绝吗?你说你办不到,你说你太无力。
为什么我们可以容忍被冠以“合法”之名的各种欺骗性广告肆无忌惮地蹂躏我们的生活?
为什么我们可以容忍?
我们难以从任何广告语中看到一丝人类的真诚。每一句话都等于“快来买哟”的吆喝声,但却又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就是有这么一大群可怕的广告是合法的,它们一天天地重申自己的正当性,企图麻木你我的神经。革命不是合法的,但革命是光明的。不要再让日复一日的欺骗扭曲你我的自由了,就像我一样,拒绝它们吧,我们不应该忍受它们的掠夺!
你问,这张纸是不是也是一份广告。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它蕴含了真诚。
我看着自己贴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把鸭舌帽压得很低,朝另一边的广告橱窗砸去。在“咣当”的破碎声中,我骑上车飞驰,遥遥地好像听到谁家的狗在疯狂地叫着。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才静下心来去回忆清道夫工作的始末,我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我不清楚内心深处什么驱动了我这么义无反顾地去做,也不清楚到底这样的“革命”会对周遭的生活产生哪怕多么细微的影响,但我怦怦跳动的心脏告诉我,在我有生之年,我是需要做一些这样的事情的。
下完课我来到操场,在跑道边转悠了半天,才在半月形的看台角落发现了小哲。
“你今天做观众啊?”我有些惊讶。
“你看到我不会眼前一亮吗?”他更加惊讶。
我将他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才不由自主地顺从了他的说法:眼前一亮。脱掉背心,一身韩版打扮的他确实符合当下的主流审美观。
他露出一如既往的腼腆微笑:“我刚有个约会回来,今天穿这样就不跑了,就看看。”
“那女孩搞定了?”我问。
“差不多了。”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呢?跟她怎样了?”
“就那样。”我嘟囔着,捏着脚边的碎泥沙。
我又说:“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很成熟,很干练。”
“你不喜欢她了。”他说,“但你又舍不得失去她。”
“你专业知识很扎实嘛。”我苦笑,顿了顿说,“因为我终究明白,错的根本不是她。人必须变化,不会变化的人只有被变化的环境打败。我没有顺应她的变化。我留在了过去,我太依赖回忆了。”
小哲点点头说:“过去永远都是美好的,即使不美好也会被潜意识修饰成美好,就像修图软件。你一定过滤了很多不快的回忆,或者说藏起了它们。”
“你真可怕。”我直言不讳。
“你居然这么说我。”
我朝他笑笑,走下看台。我夹杂在人流中跑起来。我不再拿他们当参照物,随他们在身边穿梭。如果没有参照,人总是质疑自己所处的位置,不知道自己走得太快还是太慢。然而,为什么需要这样的顾虑呢?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数着自己的脚步。数到天色暗淡人烟稀少,差不多一万步,大概是六七千米,马拉松的七分之一路程。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小哲竟然还在看台那里。他斜倚在那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他突然站起来,兴奋地说:“你知道我刚刚发现了什么吗?”不等我回答他就继续说:“刚我无聊到数了你跑步的步数。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也在数。但是由于后来天色昏暗,我也没太看清楚,但我知道你一定数到了一万才停止跑步的。”
“然后……你是不是……得出了我有强迫症的结论?”我喘着气说。
他点点头,幽暗中仍显得红光满面。
我说:“实不相瞒,每次上厕所,数到十我才能放心地撒尿。专业术语叫做尿等待,与你的尿频可谓遥相呼应。我也是一个有病的人。”
“你终于也对我慢慢坦白了。”他笑起来。
我看着他单纯剔透的表情,觉得有时候这也是一种恐怖的力量。
与他道别后我匆匆往回走,在路上我的恐慌随着步数的增多而递增。我越不想数我就越难自拔,最后竟不由自主地数出了声。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从哪一个时间节点开始,随着我身体上的变化,我已经无法认清自己了。我对自己的判断必须仰赖外物。因为在小哲跟我讲起之前,我真的从没有意识到,生活中我竟用这样那样的仪式去迎合强迫症。
我遥遥地望着湖那边的“听风”,她始终美得让人希望多看几眼。但我这会儿却觉得,我不能够到达那里。我站在那里,心里默数到一百,抬步继续走。不觉走到了那间理发的木屋前。
“小伙子,有什么烦心事吗?”老头站在门口。
我抬头,对上他如炬的目光。我感到久违的信任的感觉。
“你……我听说……你曾经是学校的老师,是吗?”
老头微笑起来,白发在夜风中显得很轻柔。“我只是个疯老头,像他们讲的那样。”他向远处虚指了一下,仿佛“他们”就在暗处。
“疯老头?”我反问道,实际上是在咀嚼这个称呼。
“你是不是上次问我湖边雕塑的那个小伙子?”
我连忙说:“对。”
“关于她,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不过,那只是我自己的看法。”老头说,“有关那个女孩的雕塑,我的想法是:她会动。虽然,她一个俯身,可能得花上成百上千年。”
我瞪大眼:“你的意思是,她是活的?”
“她是活的,这就是我的想法。”老头点着头。
在一刹那,我几乎要对他三跪九叩了。他让我分外激动。也是这一刹那,我在心里将他定位为“老人”,而不是“老头”。
“我是在这所大学读研的——那是六七十年前吧,那时,你说的这位‘听风’姑娘就已经站那儿了。所以你上次问我,她是哪年建造的,我也说不出来。那时我每天出入实验室,眼睛需要分辨各个模具的规格。我就是用这双眼睛,目测出‘听风’姑娘抬头的角度的。”
“然后?”我看着他,目测他嘴唇的开合度。
“然后,我发现那个角度在改变。随着这种改变,她脖子上的肌理也微有变化。”
“你是不是还注意到其他的细节呢?比如头发移动了,眼睛有即将开启的迹象……”
老人看着我,似乎在为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迎合他而感到惊喜。良久,他才开口,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莫非,你也是个小疯子?”随后,他哈哈大笑,我也笑起来。
“但是,大爷,这样能证明她是活着的吗?这是什么原理?”
“原理?没有原理,我不会去研究,去做出个什么原理来的。就让她站在那儿,让她在自己的时间里,一直快乐着,多好。”
“可是,她一弯腰,要一千年,这不很可怕吗?”
“小伙子,还不明白吗,在我们的时间频率里,她只是一个雕塑,可是,在她的世界里,说不定我们也只是一阵风。”
“时间频率?时间河不是只有一条吗……”
“而且是均匀流逝的对吧?都谁告诉你的?”
“书上……”
“就是那样。也许五十年后,你又会读到另外的内容。”老人嘲讽地笑笑,“领悟了这一点之后,我就不再作研究了,因为我不配做一个科学家,我只能做疯子。”
“您不是疯子。”我安慰道。
“我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会被周围的人冠以疯子之名。比如我本科读的是哲学,然后考取了自动化研究生,最后又拿到了生物工程的博士学位,接着在这所大学任职。后来遇到一些政治上的问题,被调去做图书管理员,最后,就是你看到的,在这里开起了理发店。”
“我很敬佩您,您活得很自由。”
老人眯起眼睛,浅笑的时候嘴角的纹路很深。
“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与他人不一样,无法在人群里生存。他们意识到人类在哪里出了差错,觉得进化不应该是这样的……”老人呢喃道。
还没待我开口,他随即摆摆手说:“我只是发了疯,你别介意。”
走出小木屋的时候,我心情好了很多。
夜里十二点我又潜出去。自行车越骑越远,比以前的目的地远了几条街。同一个地点短期内不能作案两次,也不能一个社区一个社区地往下走,留下规律。我保持着这样谨慎的态度,只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英雄。
这次的目标是一个看上去挺高档的社区,夜幕里的光线很充足,映照着雅致的屋宇。远处有个保安在保安亭里百无聊赖地读报纸。我站在阴影中,慢慢地撕着海报,每撕一张都要停下来四处观望,因为这里随时都有人走过来。临走时我没敢用砖头把另一边的宣传橱窗砸破,在这片街道那无疑是自寻死路。我跨上自行车,没骑多远,身后传来“哐当”的巨响。我猛回头,看到刚才那保安,手里揉着一张皱巴巴的广告,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走了。
我心里一动,我知道“革命”开始产生细微的影响了。
骑出巷口,我看到了蓝色连衣裙的赵飞。她这次停留了挺长的时间,不再微笑,有些幽怨。我停下来,默数了十秒,然后重新骑上车,直接朝她冲过去。穿过她的时候,她果然消失了,但是,我好像感觉到一阵特别轻柔的风拂面而来。
隔日早上醒来,习惯性地环顾四周,我发现阿光居然还在寝室里。
“今天好像是周六吧,你不去做家教吗?”
“今天这份没了。”阿光咬着油条说,“要不要来一根?”
“对了,帮我修电脑吧。”我说,“我要出去一会儿。”
“什么问题?”阿光从架子上搬出工具箱。
“没跟你说吗?无限重启。”
“挺好。”
“啥?”我怒。
■美术作品:Russell Cobb
“我是说,如果生命可以这样重启,那多好。每天自我刷新,就不会那么累了。每天醒来都是新的人生。”
“你也会累啊?我以为你铁人王进喜呢。”
“滚!”阿光笑骂。
离马拉松比赛还有十天。想一想,练了那么久,好像也没见有人来慰问我。我站在清晨的跑道上,心生九分退赛的冲动。马拉松是四十二公里多,我的极限是七公里,费时一个半小时。这样的状态,却过了校医院的体检,拿到了证明。如果申请跑半程,我也坚持不下来。我在心里默数到一百,最后决定赌一把,跑全程。我其实是在赌气,虽然不知道跟谁。
于是我就在跑道上跑了一个上午。我发现把速度放慢二分之一,我就能再多跑上一倍多的路程。这个上午我成功跑到了十六公里,花费了四个小时。如果能无限放慢速度就好了。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看到校园招聘会的展位在广场上摆得到处都是。一路耳闻目见的都是匆匆的黑皮鞋和匆匆滑落的汗水。一些女同学在阴凉处补妆,但落下的汗水又把妆化开了。路上有些不穿正装的人又有另一些话题,内容离不开“考研”“证书”“论文”。我看到太阳炙烤下的大地,每个生物都在匆忙地自转,围绕着社会公转。
在食堂门口,我给赵飞打电话,我说:“我想你。”我声音带着恳求,有些卑微。
“我马上就来,我也正好有话想跟你说。”
几分钟后赵飞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走路的样子很优雅。她说去咖啡厅吧,食堂太吵了。在咖啡厅,我的女朋友赵飞,给我上了一门人生课程。她点了四杯咖啡,让我分别品尝一下。我一杯杯地端起来喝了几口。她说这是速溶咖啡,那是现磨的摩卡,这是拿铁,那是意大利浓缩。“你喝起来是不是每杯味道都不一样?”她问。
我点点头,微笑。然而,我喝起来真的没什么感觉。比起咖啡,我更喜欢吃桌上那些叫做丹麦的维也纳的什么的蛋糕。
她说:“咖啡就有那么多种不同的品种,做咖啡做到速溶的份儿上,它的成就和价值也就那么点。”“还有这杯摩卡,它的成本也就两块钱,但在这儿能卖二十元,为什么?这就是经营。人生也需要经营。”
她伸手指着落地窗外的湖畔停车场,说:“那里停着很多学生和老师的车,你认识它们吗?”我摇摇头。她说那是夏利那是御翔那是君越那是奥迪。她说:“你千万别装清高。做男人要认识车,要懂车,要开好车。你们男人看车就得像看女人,既要自己喜欢,也得撑面子。你喜欢奥拓,可以,但是这个社会并不那么喜欢。那么反过来,女人的追求也一样。清波,你曾经是多么有才华,你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荒废了自己?”
我变了吗?我问自己。又有人提醒了我一件自己不知道的事。
赵飞看着我,她姣好的容颜跟这片雅致的环境分外协调。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退一万步讲,人可以不喝咖啡,不追潮流,可以不买这买那,但人必须要有抱负。这是撑起一个男人整个身体和气质的力量。”
“你懂吗?”赵飞轻轻地问。
我不自觉地悄悄挺起了耷拉的肩膀,说:“嗯,我明白。”
“这就好。”她淡淡地说,“还有……”她抿了一口咖啡,“我已经被一家公司录用了,做总裁秘书。”
我心里一咯噔。她又离我远了很多。
我笑笑说:“明年才毕业嘛,我一定会找到工作的。”
“其实还有……”赵飞有点犹豫地说。
“什么?”我警觉地问。
“过几天我要给学院作一个报告,对我挺重要的,你来吗?”赵飞说完,我就觉得,这仍然不是她想说的。
我点点头说我会去的。
“清波。”赵飞抬起头。
“嗯?”
“我变得越来越优秀,有几个男生一直在追我,你知道吗?”
我的脸有点发烧,低下头,说:“我知道。”其实我不知道,也没去想。
“其中,有一个我比较在意的……”赵飞也低下了头,“如果某些事情没有改变的话,我想履行我们的约定……”
我们的约定?我们的约定……我回想着这个名词,我在脑海里搜索到了一个只有题目没有内容的文件。我还来不及生气,来不及咆哮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就听到赵飞说:“清波,你要加油好吗,我怕我会对不起你,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赵飞的眼睛红红的,眼眶一片湿润,就像雨后的湖泊一样明澈。
我心软了,我的眼眶也一下涌上了许多泪珠。
和赵飞告别后,我在路上溜达,走了半天想不起来我要去哪里。我又跑去找“听风”,她永远站在那里等我,永远不会闹脾气,永远不会跟你讲人生哲学。她是最好的倾听者,尽管曾经的时光里都是赵飞在唧唧喳喳地讲,我并没有对“听风”说过什么话。我站那儿看她,看了半天。我看她脖子上的肌理,看她的眼睛,仿佛能感觉到她的睫毛正在微微颤动。我在想如果她是一个现实的姑娘,我会不会爱上她。但是我又庆幸她不是现实里的姑娘,或至少像博士说的不是我们这个时间频里的姑娘,所以她不会沾染上人间莫名其妙的烟尘。
我再次去了小木屋。我对剃头匠博士说:“把我刮成秃瓢吧。”
“小伙子,想不开啊?”
我没说话,坐上了椅子。
“想不开的话,刮成秃瓢也不会突然想开的。”
“我想有点改变。”我说,“至少外形上。”
半小时后我顶着光头坐在草地上,我要想很多东西。午后的阳光非常毒辣,大王椰子树过于笔直高耸的树干只在头顶撑起一把小伞。我坐在这样的树旁边,颇有冥思苦修的意味。我想了一整个下午,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但是在明白一些事之后,更多的问题扑面而来。我一个下午接受暴晒的结局就是收割了更多的问题,它们总结成一个词就是:“人生”。
我走到操场的时候,看到小哲已经在跑步了。这次我坐在看台上看他。我很少坐这里,这是一块半月形的弧形看台,向椭圆形的操场展开双臂。这块地方叫“下弦场”,人们第一眼看到它都会想到古罗马竞技场。它白天是人们挥洒热血的地方,晚上则是风花雪月的场所。这里有我跟赵飞的回忆,但是我好像忘了,只有湖畔那些快乐的回忆仍清晰地印刻着。
小哲跑完了,过来喝水的时候看到了我。他先是一愣,随后大笑着说:“你的头发怎么了,你终于看破红尘了吗?”
我没笑,我说:“小哲,我想跟你谈谈。”
小哲坐在我的旁边。
还没有等他坐稳我就开始没头没脑地倾吐:“三年前,刚刚开始大一军训的时候,我就认识了赵飞。她们排紧连着我们排。休息的时候,两个排长安排我们互相拉歌,我看到那隐藏在众多迷彩服后可爱的脸,就认定了目标。那时候我写了五封不同风格的情书,每隔几天就发一封,用了五个不同的名字。最后她回复了我其中一个身份的邮件,表示可以跟我认识一下。然后我尽量向那封情书展露的性格靠拢,幽默阳光机智,吸引着她……”
小哲笑着说:“你不学心理学真是可惜了。”
“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女朋友。我们很开心,在最初的一年里,我们穷尽所有快乐的时光。但是后来矛盾就出来了。”我顿了顿,接着讲,“我发现人的性格其实不是单一的。她可爱一面的背后充满了可怕的固执,而我,其实你知道的,我并不那么阳光,我的伎俩被她识破了。”
“然后你们就常常有争吵和分歧。”
我点点头:“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爱她。我们大部分时间仍然是快乐的,一起自习一起看书,我写我的东西,她看着,笑着,偶有感动的眼泪。”
“那你们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他说,“按理说,小矛盾其实完全可以通过对话化解的。”
我沉默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件事,让一切突然变得不可收拾。我话锋一转:“对了,你不是每次跑完都会去厕所吗,现在忍得住吗?”
他一愣,迅速瞄了我一眼,拿起饮料喝着,没解释。
我替他解释说:“因为你以为我今天没来,所以你就不用装作有病的样子,就能泰然自若地喝水了。”
他继续喝水,仍然不说话。
“你为什么总是在我跑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喊停呢?顾及我的自尊心吗?什么社交恐惧症,那明明是我自己的病啊!”我苦笑。
他放下饮料瓶,对我一句一顿地说:“我可能隐瞒了你一些真相,但是除了第一天找你搭话想的借口以外,我没有一次骗过你。”
“小哲,追赵飞的那个人,是你对吧?”我说出这句话,闭上了眼睛。
“嗯。”小哲没有太惊慌。
“你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做我朋友,这个事情让我一直很在意。我一直在想,慢慢地就知道了。你根本就是另有目的。”我转过脸看着他说,“你是想了解我,然后再瓦解我,慢慢地给我洗脑,让我主动退出是吗?”
“不,我没想瓦解你。我只是想了解你。我想知道赵飞为什么会喜欢上你。我想从你身上得到启发。但是……”
“很遗憾,你找不到任何启发,因为你不知道赵飞为什么会喜欢我,是吗?”
“你错了,我得到了启发。那就是,我不需要用卑鄙的伎俩去得到她。我知道我比你更适合她。斩断你们最后的充满愧疚、怀念、依赖的牵绊,这唯一的牵绊,我就能跟她在一起了。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为你,为我,为她。”
我承认,我明白。但是为什么仍然有不甘心的泪水在打转?
“你这算什么?你想让你的情敌看不起你,还是要呼唤同情?”他突然大声地冲我喊。
“你以为我没有把你当过朋友吗?我是真的很努力地想交上你这个朋友,因为我觉得你还有救,你的聪明你的善良和内敛,都是你往前走的资本,但你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像被踩到肚子的臭虫一样苟延残喘!赵飞由我照顾吧。以后,你自己珍重。大雄,他也是有自己的路的。”
他走了。我在看台上坐了良久。地上的弦月与天上的遥遥相对。我慢慢擦干眼泪,我发誓,今生今世,我不会再这样丢脸了。
走到食堂,默默地吃着饭。电视里放着地方台的新闻。说本市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传销组织,四处破坏广告牌广告栏,撕毁海报,并到处张贴反传媒的怪论,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专家呼吁有关人员赶快停止无谓的破坏,以免事态扩大。这则新闻没有对喧闹的食堂产生一丝的影响,但我心底的某种冲动正持续膨胀。心跳加速,那是恐惧和兴奋共同作用的结果,我把手心的汗水抹在桌子上。
晚上我在撕海报的时候发现了我的那份宣传文,它静静地贴在众多广告之间。那不是我贴的,我知道,有些人开始呼应我了。我迅速清理了现场,骑着自行车到下一个点。我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有一处社区的巷口也安上了监视器,幸亏我及时发现,没作过多停留就骑到了下一处。我知道自己的身影难逃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电子眼,但是那威胁不到我。在这个繁忙的社会里,一个骑自行车闹事的人,是入不了他们的眼的。除非有一天我熄灭这个城市所有的广告,抹掉浮夸和欺骗,让真诚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播撒开去。但是,那无疑是个梦而已。
我停好车,站在巷子的阴影里,观察周围的环境。远处群山般的大楼告诉我这里离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并不远,我需小心行事。我撕掉了一座正在修建的大楼外围护栏上所有的海报,并刮花了用喷漆绘在一堵墙上的广告。我这晚的得意之作便是爬上那工地的脚手架,把半空悬挂的“鸣江花园,盛大开盘”八字,用麦克笔描成了“鸣汪花园,盛犬开盘”。在凌晨熹微的光芒中,我站在高处,俯瞰着城市静谧的景象,恍惚间好像自己是天人一般。我爬下脚手架,在落地时好像感觉到哪里有灯光闪了一下,我急忙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人影。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转身跑走了。
回到宿舍,已经是早上六点。我沿着走廊轻手轻脚走,近了,才看到阿光站在门口。
“嗨,早啊。”阿光说。
我笑,指指身后说:“刚去跑步了。”
“跑步带着一个挎包吗?”阿光问,他说话有点喘。我看到他手里的相机。
“刚那就是你?你跟踪我?”我惊讶地问。
“对。忘了告诉你,我是日报的实习生。”
“你要把我曝光吗?”背叛一波接着一波,我感觉窒息。
“只是背影,背影而已。我会把照片处理得更阴暗一点,没人会认出你。”
“你一定要用吗?”
“帮帮哥吧。”阿光嬉笑道,“因为接了很多家教,没时间跑新闻,我没法交代。”
“你这个叛徒!”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阿光陡然变色。他扭身往寝室里走,丢下两个字:“结巴。”
我这才惊觉我结巴的事实。在速度上,我永远跟不上他们,这是我结巴的唯一理由。
第二天,我上报了。我在报纸上看到自己在涂抹那个“汪”字缩得很小的一张照片,巨幅广告占据了整个画面,显得我那么单薄、渺小。我不知道该说他摄影技术烂还是高超,好像都可以。这一则报道,淹没在千奇百怪的新闻之中。
但这没能阻止我在这个城市的黑夜里穿行,成为偶尔一两个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成为偶尔一两个人对自己生活革命的启发,成为这座小城最特殊的清道夫。我感觉,我作为个人的我已经被消解了,我融化在某种仪式中,在这个城市里我已经无处不在了,我在凡间留有少数人能够察觉的痕迹。
后来,在马拉松比赛之前的两天,我去看了赵飞的报告。她已经成长起来了,看着她在台上优雅大方的谈吐和手势,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她走下台的时候,我压低了我的鸭舌帽,然后我看到小哲捧给她一束鲜花,他们站在一起,多么合适。她走到舞台的后面,我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随后就是马拉松比赛了。
上次给我报名那俩女孩的其中一个来到现场,给我加油,还有三个舍友。阿光对我笑笑,我对他早已没有怨恨。我想对他说,上次我语气太重了,但没开口。女孩带我去检录处。
我看道路两边黑压压的人群,想不到学校举办的比赛声势这么浩大。两边拉起各种集团、公司的赞助横幅,无处不在的宣传。选手群中,一些老头老太在摩拳擦掌,他们在这个世上过得单纯而充实。我突然想起来我忘了向那个老人告别,随后又不觉笑了,这又不是永别,我为何惦念着告别?
我始终看不到赵飞,即使是赵飞和小哲手牵手站在人群中也好。不过我知道,看不到不代表他们没有来,或许他们正看着我,而我看不到他们。
站在起跑线上,口袋里放着计时卡,我考虑的是怎样跑完全程,即使是几千人中的最后一个。我回头捕捉到人群中三个室友的目光,他们在很大声地喊着什么,可惜我听不清了。
发令枪响起,潮水奔涌,我被推着向前流去。呼吸声,围观人群的喧闹声,沸沸扬扬。我让一个又一个人从我身边穿过,给他们增添些微信心,最后我跟一群老迈的选手跑在一起。
我慢慢跑着。一些路段很眼熟,许多个夜晚我曾经疾驰而过。抬起头来,都是人潮,都是红色的横幅,我不习惯这样纷纷扰扰的场景,但是我必须跑下去。因为我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事可以做了,我只能跑下去。
我数着自己的脚步。
101、102……
1112、1113……
1112是一串好数字,那是我的生日。多年前的这个日子,我妈妈很辛苦地把我生下来。妈妈这个词代表了多少暖意,难以估量。但我大学的这几年,并没有给她应该有的关心。每年的生日,她都会打电话、寄东西给我,而我从来没有回过礼。如果我对女朋友是这样的态度,那么这辈子应该不会有老婆了。
2921、2922……
我再次放慢了速度,跟那些老太太跑在一起。很多老太太裹着头巾,白发冲天。
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每一步就是一阵气体通过人体的声音。这样太有节奏了,我又慢下一点,我是那种不喜欢节奏感的人。走在街上,每当脚步踩到音响店里的架子鼓节奏,我就必须放慢脚步,或者直接跑起来。不然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在踩着节拍走秀。
4257、4258……
能不能再慢一点呢。不慢一点,我就不能一边数数儿一边想东想西了。思考是一件费劲的体力活,所以那个思想者要脱光衣服把肱二头肌、肱三头肌都露出来。
8907、8908……
周围的选手越来越少了,但观众永远比参赛者多很多。大部分人只是顺道过来看个热闹,厌了,他们就散了,或站在那里聊天。
许多目光照射着我。他们是不是在想,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跑得比走得还要慢。
14782、14783……
我再次厚颜无耻地放慢了速度。我承认这必须是最后一次减速了,不然,我只能趴在地上爬了。不断有志愿者还有一些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上车,我都微笑拒绝了。
他们能不来烦我吗?微笑也是需要力气的。
20100、20101……
是不是我的视力不够好,我的眼前有两重的影像。我看到前面站着两个赵飞,那个被我叫做妞妞的姑娘,她遥遥地站在我的面前,她的脸好像哭过。
不要哭,我的妞妞。
32120、32121……
可不可以不跑?
人为什么要一直跑?不跑起来就怕赶不上别人。
40323、40324……
是谁在数数儿?数的是什么?
那个人还在跑吗?
救护车的鸣笛声。
我好像没有在跑了。为什么我还在数数儿?58788、58789……
丰饶之海
这是一片荒凉的天地。它有一望无际的沙,你以为它是个沙漠,但再往前走,走下陡坡,你又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原来这只是一片沙滩。
女孩是在不久前发现躺在海边的男子的。当时女孩正在海边看天,闭上眼睛聆听海与风的合奏。她开心地在原地转了两圈,随后发现了不远处躺着的男子。她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蹲在沙地上,小心地瞅着地上的人。
事实上,这是女孩第一次见到自己以外的人。
她拿手指搓搓男子的脸,又用指腹刮刮他缺少毛发的奇怪的头顶,然后捏住他下巴和嘴唇上的毛发,好奇它们是怎么粘上去的,她决定替他把它们拔下来。
男子于是被疼醒了。他睁开眼睛,女孩吓了一大跳,整个身体往后跌去,愣愣地坐着,再也不能动了。男子睁着眼睛,呆看着天空。他的脑中可能一片空白。这里是哪里?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这些都是需要慢慢去回想和摸索的事情。
躺了好久好久,他才发觉旁边有一个女孩子,而那女孩也愣愣地在那儿坐了好久好久,看着他。他坐起来,跟女孩面对面,打量着她,女孩也打量着他。他们都在脑中努力去描绘对方,他的胡子、她的头发,他的鼻子、她的眼睛。他们从相互打量中区别出了自己。
男子好像慢慢想起了一些东西,想着想着,不禁潸然泪下。
“我是……不是死了……”他发出这样的声音。
“或者,这……是梦吗……”他抬头看天,看远处的海,看近处的沙。
他问女孩:“这是哪里?你是谁?”
“噶咕。”女孩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你……不会……讲话吗?”男子问。
女孩瞪着大大的眼睛,没有点头摇头,也没发出任何的声音。他注意到她有乳白色的皮肤,很奇特的皮肤,好像牛奶调制成的;还有她特殊的相貌,感觉上她好像不是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但又能轻易地让人读出她的美。
男子看她看得入神,她也凝神地回应他。
“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呢,姑娘?”男子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是真实的。”
女孩抬头想了想,挨过来,拉过了男子的手。他的脸瞬间就红了,但是红过之后,他的体内涌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感觉,反正他捏住女孩的手指后,就突然读懂了女孩。直到他们交流完所有的东西,他还是没有想起这种舒畅到空白的感觉该怎么去概括。于是他这才深刻理解到,语言是多么丰伟的一座囚笼。
李清波握着“听风”的手,百感交集的泪水一股一股地往外流。
“但是我……在那边……有亲人朋友,我还是想回去……”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结结巴巴的语调太过刺耳了,因为女孩皱着眉头,但仍然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关切的。她伸出手指,放到李清波的脸上,揩过几滴泪珠,然后送进嘴巴抿了抿。李清波有些不自然。这个动作在那个世界充满暧昧,但是,他知道在她看来,这里面没有任何的深意。
但是她好像还不知道,或者不懂,在李清波心里蔓延的那种炽热的情感。因为这个女孩的皮肤实在太过透明,她的着装也太过清凉,她在那边能引起无数的目光侵略、乃至实质上的言语侵犯和肢体暴力。但是她毫无防备的表情让他一遍遍地谴责着自己。而她对脑海中传来的这种重复的激烈的感情感到很不解,他歉意地笑笑,别过脸,决定暂时不去看她。
李清波站起来四处望去。海,纯粹的海,没有冲浪板和飘远的救生圈;要么就是沙子。他爬上那个坡,女孩在后面跟着他,亦步亦趋。对她来说,他是她以外的第一人,她像一个婴孩那样去发掘他。但对他来说,她是一个神圣的存在,让他不敢深入。他们带着各自不同的意识站在这片荒凉的海滩,有许多东西需要构建。
“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与他人不一样,无法在人群里生存。他们意识到人类在哪里出了差错,觉得进化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起博士的话。现在有一个当上帝的机会放在他面前,他激动得全身通电般麻痹。但激动过后他又冷静下来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人类更好的进化,应该是怎样的。
他站在坡上,叉着腰,在裹着沙子和盐的风中发着呆。他知道这些风中,有许多那个世界的气息,那些人匆匆走过,匆匆地讲话,就为这个世界刮起长风。良久,他回过头,看到女孩也叉着腰,一脸忧愁地看着远处。他瞬间就失去了抵抗力,微笑着走近她,摸摸她的头。他明白,他是个入侵者,他不能给这个女孩带去任何污染,他要学习她的快乐,努力不要输出忧愁。
他握住她的手,将想表达的传输给她。他告诉她他可能是在那个世界死掉了,或者说石化了,化身成雕塑,才来到这里的。他告诉她他最喜欢跟一个女孩坐在一起,看她闭着眼睛听风的样子。所以他叫她“听风”。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颇为伤感,但他已经告别了那个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等下……如果你在那个世界是一座沉默的雕塑的话,那么那时的我们,是不是就是环绕在你周围的风声呢?你倾听的就是我们本身,对吗?
太浪漫了!原来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彼此倾听。不过,这个长久的过程,可能只是你某个清晨悠闲舒雅的一瞬。你对我并没太多印象。
无论如何,我们就折中一下吧,我们算是相识已久了。
他这么一句句地在脑海中对她诉说着。她侧着脑袋凝神接受着,倾听着,一直微笑。他发现原来微笑在这里仍然是适用的,微笑是少数不需要革命的无比美丽的东西。
她把他拉到一个山洞里,里面铺着干燥的树叶,还有各种用树枝磨成的类似图腾的饰物。两人后来就紧握着手躺在山洞里。万籁俱寂,他们却相“谈”甚欢,这种感觉真是无限美好。想着想着,李清波就感觉越来越困。他这时才想起来,在“生前”,他刚刚跑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那些人摇旗呐喊,不是为他。那时他很累,就躺了下来,就来到了这里。
■美术作品:Tina Berning
不过,现在的时间,那些人应该早已经不在了吧?
早已经不在了。那边已经是多少时光之后,不知道世界末日有没有到来。
想到这儿李清波差点哭出来。他紧张地看看身边的女孩,发现她已经睡着,于是他放心地抽噎着,默默地掉眼泪。他的脑中一帧一帧地播放着那些他所爱的人的画面,父母、亲人、爱人,还有朋友,他们曾经存在过,现在都消失了。他跟那个世界的纽带已经彻底断绝了。李清波这么想着、哭着,也慢慢睡着了。
李清波做了这样一个梦。梦中他的身份是一个女孩子,她在海边独自生活着,饿了吃野果,困了睡山洞,她看着太阳每天升起降落,知道明天该干什么,又不知道明天究竟该干些什么。这天她在海边捡到了一个跟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她别提多开心了,那开心劲是没有止境的。她知道一个人不可能生存下来,现在两个人了,他们可以生存下来,因为人是在互相比照和扶持中慢慢前进的。
而李清波手中牵着的女孩,也做了另一个梦,那个梦是来源于手中男孩的过往。
生活就这么铺陈开来了,但这并不只是生活,这代表了更高意义的一些东西。在很多个灭亡世界的背后,另外的世界正在无限崛起,这是个新生的世界。
李清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别人。如果生命可以被创造出来,那么那些伟大的艺术家无疑是造物主。他相信“听风”这样的生命并不是偶然,世界在无数的地方孕育着初生的希望。建设新世界,无须急在一时。李清波这么想着,抱持着前所未有的乐观的态度。
但是后来某天早上醒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再次陷入了绝境。
事实上那天早上,他晨勃了,他对他隆起的下体感到很无奈。他赶忙从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这个动作却恰好惊动了这位姑娘。她醒了过来,揉揉眼睛,奇怪地看着他,然后视线落在了他的下体。她像曾经打量他的喉结那样打量着这个凸出来的部位,不过,幸好,她没有动手摸摸看,因为她感到了李清波的不安,所以她也不安地看着他。
李清波抓住了她的手。
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创造未来?创造未来你明白吗?就是……
李清波在脑海中模拟了一幅相对含蓄的成人画面,他红着脸望着“听风”。但奇怪的是她连一点害羞的意思都没有。他这才知道,她是没有那样的感情的,她没有被赋予传宗接代的生命属性。李清波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感动。他觉得这是另一种完美的造物,完美得如此剔透。于是他会心一笑,十分坦然地拥抱了她,没有一丝额外的冲动。
以后的生活是多么干净利落,冲破生理障碍的两人,在天地间的生活显得无比自由。李清波感觉自己理解了“人类的进化方向”这样的短语,人类是该有这样一个无垢的尝试方向的,创造生命,无疑有许多另外的方式。
许多时光以后,他们迎来了这个土地上的第三个人。
赵飞像他做过的许许多多的梦境里那样,站在了他面前,哭得快要融化了。
李清波那时正在堆沙子,他看到她,然后站起来,魂不守舍地往前跑。脚麻着,他扑倒了,站起来,仍然往前跑着。他站在她的面前,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哭成泪人的女孩,看着她脏兮兮的衣服、头发和脸。她好像比以前老了很多,大概三十多岁的模样,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她。他伸出手,又缩回去,又伸出手,几次都不敢碰到她。他怕一碰她,她就消失了,像一阵风那样。
然而她扑到了他的怀里,实实在在的撞击,让他的胸口有些发闷。
“哩……咔嘛……怎……”李清波的嘴里发出了奇怪的音符。他这才知道,他的语言功能已经退化了。他急了,泪水夺眶而出。
她放开他,哭着微笑着,向他打着手语。他居然看懂了。
哥哥,妞妞在不同的世界里奋力地爬着,有些地方时间过得好快,有些地方又好慢。没有你的气息我就赶紧跑了,我怕我变老了,我怕妞妞变老了,哥哥就再次不要我了。
哥哥,最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知道这是很慢很慢的世界,不会再那么容易变老了,我想,既然我赶不上你,那么就等着你吧。我知道,哥哥会来找妞妞的。
李清波抱着赵飞,抱着怀里那样憔悴苍老的女孩,嚎啕大哭起来。
远处,另一个叫“听风”的女孩,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悄悄用土埋上了沙地上一张女孩的肖像画。
惜别
清波在跑马拉松的过程中休克了,被送到医院后,没有抢救回来。学校赔了家属几十万,但这几十万他们估计永远用不安心了。
我还记得我们随车到医院的时候,看到了清波的最后一面。当时我能看到他眼皮底下的眼球在动,飞快地转动。据说人临死前会做够一生的梦。我不知道他是在回味一生,还是在走一条不为人知的路。只是他拼命转着眼珠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很痛苦,他在挣扎。我希望它快点停止,快点停止,这么想的时候它终于停下来了。医生宣布脑死亡。
当晚的追悼会,班里的每个同学都哭了,哭到天明,哭到沙哑,悲伤的蔓延比火势还要快。
接下来寝室里每晚的夜聊,就是几声叹气、几句哀声,没有人说一句完整的话。后来我们发现沉默和语言都是多余的,就干脆早早地睡觉,一个比一个早睡,把本来打乱的生物钟重新打乱回去了。再后来,我们的寝室就拆了,我们三个人分别插进了别人的宿舍。
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也找到了颇为体面的工作。以前的两个室友,都在满意的大学里读研。我们都有光明的前景。
我现在仍旧时常回忆起他来。这是一个奇特的青年,缺点比优点还要多的男人,但却让人觉得他仍然是一个好人,一个好朋友。他敏感、脆弱、易怒、暴躁,他一个中文系的家伙连流利的汉语都讲不出来,到最后讲话干脆口吃,而且一天天严重;但他的善良、纯真、永不外露的抗争精神,又是那么的使人动容。
他最后一年变得那么抑郁,那么行踪诡秘,让人很担心。我们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但我们都很忙,无暇顾及他,总是想,忙完这一阵,再好好跟他交流交流,开导开导吧。
我们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没有谁比别人更好。
但他却默默地做着一些并不伟大,但十分惊人的事情。比如在夜里横冲直撞,致力于撕毁廉价印刷的广告海报。这在很多人看来是莫名其妙的,我也这么认为。因为他缺乏足够的动机,他没有理由冒着毁掉前途的危险这样豁出去做着无谓的事情。可是后来我接触了类似的传媒工作之后,慢慢地开始理解他的这一行为了,因为我也慢慢地对很多事情产生了厌烦。我对此有些惶恐,因为他曾经评价我为“阳光少男”“铁人王进喜”之类的。如果我也厌倦了生活,那么,我会为无法坚守他对我的印象而感到愧疚。
我深切地怀念着清波,这种怀念远远不只是因为他的“革命”。
出事那天,赵飞也赶到了医院,旁边陪着叶哲。我看赵飞的脸苍白得过分,嘴唇乌紫还哆哆嗦嗦的,这确实是个让人心疼的女孩。后来清波就没能再站起来,叶哲跟赵飞的萌芽很快也破败了,就像很多故事里说的,你永远代替不了一个死去的人。赵飞独自过完了她的大学生活,然后以更加冰霜的形象在社会上穿行,一天天接近“女强人”的王冠。
赵飞的改变,其实还源于她心里对清波的某种愧疚,但这份愧疚却是源于清波更早之前对赵飞的愧疚。
两年前的夏天,清波踢开房门进来,眼睛好像烧红一般,他皱着眉头愤怒了半天,竟毫无征兆地哭了。他说:“我厌倦那个女人了。”我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感情那么要好的两个人,也会走到这一步。后来我们才慢慢知道,那晚赵飞之所以歇斯底里无理取闹,是因为家庭的压力。她父母离婚了,父亲找了一名空姐。
清波的愧疚自此而生,他在阳台上枯坐了一夜,天亮后就变得反常了。他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放大,掩盖了他曾经美好的一面。也是那之后,他一天天变得口吃,做什么事情都慢一个节拍,并且神神叨叨,常常说自己看到了赵飞的生灵。我们肆意取笑他,因为我们最大限度地忍耐了这个人的疯狂之后,也开始厌倦了。
后来有一天,我给他修电脑,修完后启动,他的QQ自动登录。我本无意偷看,但那消息提示一直“嘀嘀嘀”个没完,我就打开了。然后我又重新发掘了清波,我这才知道他仍然是当初那个纯真的小青年。他的聊天记录里有这么一条:
妞妞,我发现,我已经跟不上你们了。跟不上你,我就无法照顾你,无法牵你的手,无法从正面抱住你。我最近开始频繁地健忘,我怕终有一天,我会忘了我是怎样爱上你的。
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好吗?
我们从今以后就依然保持着恋人关系,但是我绝不会碰你一下。如果哪一天你发觉你有别的中意的男孩子,不必顾及我,努力追求他吧。我唯一的请求就是,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受了欺负,不要再找像我这样的,要找那种很阳光的男孩,阳光到他给你伤害的时候,所有长眼的人都会看见。
这条“约定”后面跟着几十条赵飞的回复,这就是“嘀嘀嘀”的来源,上面写着清一色的三个字:为什么?
现代人最喜欢发问,比所有以前的哲学家还要喜欢。现代人发问其实不是想解决问题,而是消除恐慌;因为问题若不消解,就会质疑自己在社会上的生存能力。我能读懂这满屏幕的恐慌。
人越来越缺乏自救的能力,唯一千百年不变的助手就是时间。也许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切,又会以时间之神的全知角度淡然地评价过去:都是一桩桩破事儿。但是总有一些东西留在那里,留在心底,就像我对清波的思念,对他的愧疚,对他一幕幕往事的惜别之情。我必须把它们都印刻下来,等待十年二十年后,仍然有这样强烈的情感,这样我才能提醒自己生的意义。生存,在这个世上已经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群人带着许许多多过去人的灵魂生存。
生存比生活,悲壮了不知多少倍。
在这样悲壮的情怀中,人或者慢慢地发疯,或者慢慢地麻木,或者安详地到达晚年。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安详到老。但是我发现了一件事,就是很多被误认为疯子的家伙,有时候其实并不是疯子。因为,我有时候也会突然看到清波站在人群中,冲我微笑。每当这时候,和风就会分外清爽地吹拂而过,让我产生一种想法:清波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薛超伟:1988年12月生于浙江,现就读于福建某大学。一个半吊子的素食主义者,一个终日惶惶不安的伪愤青,一个生性风花雪月的乡下人,一个睥睨一切但又被一切所睥睨的自卑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