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美女的选择

文/黄佟佟

2011年香港书展，林青霞在息影十七年之后，出了一本新书叫《窗里窗外》，我托人从香港带回，盛惠一百七十港币。

红底黑画，字稀纸厚，装帧由青霞最信任的张叔平操刀，天地这回为了配合大美人，可谓不惜工本，四百一十六页，拿在手里，竟比《百年孤独》还沉，广西师大也不敢怠慢，不仅照足港版行事，价格虽只有八十八元，但在内地，此书已然是天价，这二十万的发行量，显示了出版社对青霞绝对的信心。当然，青霞出书志也不在出名，更志不在赚钱，私下揣测她志在转型。她出书比演戏还要郑重其事，香港与内地签售会亮相前是数晚睡不着觉，衣服发型甚至背景板的陈设都落足心思，打扮方面更跟御用设计师张叔平商量了又商量，遍邀徐克姜文等蓝颜知已们助阵，务求一击得中，正如她在签售会上的笑言：“不要再叫我大美人，做美人很累，现在我是作家、作家、作家！”

《窗里窗外》封面

话虽无意，但已然引起内地清高文化人的牢骚，“她以为作家很容易当，居然自称作家……”这世间大部分人都最爱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追林青霞美貌者众，看林青霞书骂者也众，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会嫌此书隔靴搔痒，既无密闻揭露，又无点滴心情揭示，更谈不上什么深刻思想，用笔淡且无味，在《明报》与《南方周末》单独成篇时，因为大美人的名头，让人高看一眼，收辑成书时，一路漫漫看下去，顿觉无聊，除了那些好看的照片，这也叫书？

内地人对书有一种不成文的膜拜，对作家更有一种不成文的光环，于是我们的千里光兄且拿刘晓庆的书与她相比，刘晓庆在《我的自白录》写自己与姜文的吻戏，“千把字，层层递进，写得细腻逼真，生动地再现了当时的场景。”而林青霞这样老派的人，在15万字里不但没有主动泄露一点隐私，在写与胡奇的一场吻戏时，只用了区区数十字：他（胡奇）教我把牙齿合上，嘴唇张开，其它的就交给他。我照做，两个人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两位影后笔下高低立见，青霞此书乏味至极。

千里光兄可能没有注意到，其实这本书出来，谁也没说她写得好，支持青霞的文化人都是行家。你看，香港文化人，青霞的闺蜜马家辉先生表扬的就是她的勤奋，“曾有许多个凌晨深夜，我和美枝被传真机呜呜响声吵醒，不必查看即猜得到是她传来稿子；第二个晚上，又是凌晨深夜，稿子又来了，原来是修订版；再来往往又有第三版第四版，林青霞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写出的每个字词，好坏美丑，她都尽了力去承担。”而一代文人董桥先生表扬的是她的周全：“认识久了些，交往深了些，我渐渐熟悉她的避讳和她的考量，读她的文章我于是多了一层体念和体惜，尽量迁就她细致的顾忌，尽量在她的框架里给她说说一点措辞上的意见。当然，文章里有些环节我觉得她应该放松写的，我也轻轻提醒她：谨慎惯了的她难免忘记写作的尺度可以比做人的尺度宽绰些。”

做为一个几十年都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大美女，写字是她在中年之后的选择，一个大美人，为什么要写，和我们一样，只因生活里有些难处过不下去了，才会想到要另寻他途。她是忘我的，“有一次从外面吃了晚饭回到家，经过梳妆台，突然想到什么，怕一会儿忘记，马上伏在桌上写，不知不觉坐了几个小时，窗外传来鸟的叫声才知道天已亮了，看看镜中的自己，不觉失笑，原来我脸上的妆还没卸，耳朵上的钻石耳环正摇晃着，低头一看，一条蓝色丝质褶子裙，脚上竟然还穿着高筒靴，时钟指着六点半，正是女儿起身吃早点的时候，赶忙下楼陪女儿。”董桥特地把这句圈出来，夸她用笔简醒。是的，还能怎么夸呢，行家们都知道她是初哥，行家们知道，她一路走来多么辛苦，在这个行业，她不是行家里手，她的定位在于她是顶级大美女里最爱写的，最认真写的，这还不够么？

人和人不一样，女人和女人更不一样，地域与地域同样不一样，革命性的新女性可以事无巨细毫无顾忌把前夫前男友上床下床底裤湿了种种自豪地写成文字，惜福的旧派人提笔再三，只有绕桌而行，人生的种种不堪，种种不顺，所谓的出轨二奶私生子写来作堪，娱乐大众，所谓投鼠忌器，怕伤着玉瓶儿。有人评青霞“一生如意，未经磨难，篇章里少了三分沧桑！”这话一听就是不知深浅，她的知已顾念但笑而不语，有些事有些人，不到那一步你未必懂她，所以才子董桥才会说“读她的作品我起初只顾认文不认人，忘了有些事、有些人、有些从前、有些现在、有些未来，别人可以放手放心写，她不可以。”

一个是革命范儿，一个是民国范儿，一个不管不顾尽情而为，一个细细思量重重回首，一个是赤辣辣火红三角梅连天盛放，一个是月影下雪地兰暗里芬芳，新派人有新派的做法，老派人有老派的选择，独爱一味，并非不好，人生百味，都能尝到，也未必是福，只是多一点顾念之情回旋之意，多一点老派人的宽厚做底子，于人于已，人生的底子终究会温暖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