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就永远困在群体里了吗?
2011-08-31鲍尔斯
⊙文/鲍尔斯
苹果公司的iPhone 3G手机,是过去十年里最受瞩目的一款通讯工具。几年前的夏天,iPhone 3G在全球专卖店面市,一时间备受好评,被大家称颂为奇迹。这不是一款普通的手机,而是华丽的袖珍电脑,它的功能一应俱全:浏览器,摄像头,影音播放器,导航设备……还有其他诸多“才艺”。跟原始的iPhone相比,iPhone 3G网速明显增快,用户能够在更短的时间里,同时完成更多的任务。“这些还不止,”某杂志评论家热心推荐道,“只要在网络信号覆盖区,你就可以一边通话一边上网,双管齐下,并行不悖。”换句话说,照现代风靡的数字生活观来看,iPhone 3G可以算是“梦之工具”。不管何时何地,接触到的信息和人群总是越多越好,不是么?而iPhone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这一任务,引发了消费者的集体狂热。世界各地举行了隆重的“欢庆仪式”,颇有些宗教活动的意味了。
据北加州的《水星报》(Mercury News)报道:“周五一大清早,从硅谷到香港的苹果店门前,排起了长龙般的队伍,大家迫不及待要在第一时间入手iPhone 3G,也就是铁杆粉丝口中的‘耶稣手机’。有些吃苦耐劳的人还带了睡袋和笔记本电脑来,他们在排队的同时,想顺便结识身边的信徒同胞。”东京的一家苹果店外,队伍已经排了将近一公里长,场面十分混乱热闹。据某家媒体报道:“店门口围满了记者和摄像师,顶上还盘旋着一架直升机,正在用二极管作倒计时,显示距iPhone发行还有多久时间。”排在第一位的是名叫宏之佐野(hiroyuki sano)的先生,他跋涉了350公里来到店外,安营扎寨了整整三天。当他手持战利品走出店外时,一群技术狗仔立刻蜂拥过来,追着他跑了四个街区,想要套出一句感想。最后,气喘吁吁的佐野先生终于开口道:“我太开心了。”
《哈姆雷特的黑莓:走出拥挤的数字房间》
[美]鲍尔斯著 陈盟译
中信出版社 2011.6
定价:29.80元
怎么会不开心呢?他手里拿的正是最新潮的手机。每当我们买了新款联络工具,看着那光滑漂亮的设计,心里都是美滋滋的,想着自己有了它,以后能做多少好玩有趣又有用的事情啊。新的工具总是要比旧的好太多了。虽然旧的也能勉强用一用,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而新工具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答案,就算为了它必须挤在人群里,也是物有所值。
等到把新工具拿回家使用,问题却冒出来了——我们仍处在人群里,虽然是虚拟的人群,疯狂程度却不亚于东京专卖店门口的那群。数字技术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能让人类联系更紧密,把世界变得触手可及。这是它的优点,也是它的负担。一代代的工具越是进步,越能给我们添加任务,信息技术最大的强项也是它最致命的弱点。我们被屏幕追截围堵,就像佐野先生被狗仔队追着不放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佐野先生是被动的,我们却是主动邀请了人群来追逐自己。工具一直揣在口袋中,时刻准备接受别人的联系。
如果说内心生活跟外在生活一样重要,我们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作茧自缚。我们不断购买数字工具,天天使用它,然而这些工具的设计、组装和销售思路,都是基于一个前提——纯粹是为联系而设计的,目的是要把我们永远置于群体里。这种思路其实很不可取。无论在公司还是家里,我们都没必要过这种支离破碎、随时听候差遣的日子,否则生活有什么意义呢?数字工具不应把群体关系拉得更近,而应该适时帮我们创造距离,享受个人的空间。
不过,就近来的情形看,很难想像数字设备能做得到这点。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的命运掌握在技术公司手里。技术公司生产了技术工具,增加了我们的联系强度,把我们一步步推向欧米茄端点,从中赚取巨额利润。指望技术公司改变是不可能的。哪家公司肯放弃生意不做,去寻找新的途径呢?全世界都在排队购买你的产品,何必要更改路线?
况且,排队的现象也说明了一点——我们自己才是问题的根源。从来没有技术商贾逼迫大家购买这些产品。是我们自己默默达成了共识,认定那些最好的工具,一定是联系最方便的工具,我们还主动掏腰包,鼓励技术公司多多开发这类产品。所是说,是我们设计了技术的蓝图,努力要把日子过得更忙碌,更举步维艰。
难道我们就永远困在群体里了吗?
不会的,只要从过去找一些启发,就能想出对策。新的联络工具总是有鼓励社交的倾向,它之所以出现,就是为了帮助人们更顺利地交流。在这点上,联络工具越是做得到位,就越得到大家的追捧。然而,新工具增加了每个人暴露在群体里的机会,导致个人一天天变忙,无暇潜心思考。由于精神和意识受到了束缚,寻找出路也就变得刻不容缓。前两章表明,在古代社会里,已经有远见卓识的前人发现了聪明的解决之道。在古希腊雅典城中,两位挚友带着卷轴逃离了城市,地理距离给他们提供了空间;而在闹哄哄的罗马,塞内加在写信时找到了内在的距离。综合这两件事,不难发现书面语言两度扮演了关键角色。由此可见,联系工具也可以帮我们探索内心。
不过,有一种情况下,书面语言是高度社交化的,适宜在群体里使用,那就是读书时。在大半个中世纪,无论是在古希腊还是古罗马,读书都不像我们今天所知的这样是私人活动。整整一千多年里,读书基本上等同于大声朗读,裴德若为苏格拉底朗读卷轴上的内容就是一例。大家聚坐在图书馆或修道院,把书本在面前摊开,然后口中念念有声地诵读。到了现代,我们对默读已经习以为常,以为阅读就是不张口,眼睛看,然而这种方式在当年是少之又少的。因为太罕见了,要是真的有人默读,旁人倒会觉得奇怪,甚至认为他是个怪人。
公元五世纪,生活意大利的圣·奥古斯 丁(Saint Augustine)写了《忏悔录》,里面提到了米兰主教(现在也称圣·安布罗斯)的一个怪癖:“每当开卷阅读时,他只用眼睛浏览书页,心中思索内容,嘴巴却沉默着,舌头也一动都不动。”奥古斯丁认为,主教之所以像这样读书,是为了“清醒”大脑。1996年,阿尔维托·曼古埃尔(Alberto Manguel)在著作《阅读地图:一部人类阅读的历史》里,生动地复述了这个故事,这也是西方历史上记载的最早的习惯性默读事例。
用曼古埃尔的话来讲,读书是一项“口头技能”。同时也是社交能力,因为读书往往有多人陪伴。私下里阅读是不常见的,大家更愿意聚在一起朗读。这样做的原因有很多,其一,很多人还目不识丁,所以,书面文字起源后,仍不能取代口头交流。大家依然相信,口头交流才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其二,集体阅读也是为了省钱,书籍是用手抄写的,就算自己能识字,买书的费用也实在不菲,不能买太多。在欧洲,罗马衰败后,大部分书面材料由教会抄写并提供。除非你财力雄厚,有钱建立自己的图书馆,否则只能等到做弥撒和参加其他宗教集会时,才能读到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经书,这些都是教会经师的辛苦成就。简言之,当时的读书跟现在不一样,还没有发展成探索个人内心的活动。
中世纪晚期,这一情况开始转变。有些藏书者在独处时习惯了默读。他们发现,默读跟朗读是多么不同的两回事啊。一个人静静地阅读,不用发声,其实是踏上探索心灵的旅程,这一经历无需跟任何人分享,也不受到外界因素的左右和控制。大脑不仅像奥古斯丁总结的那样,感到了神清气爽,更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独自阅读时,书籍为你一个人所有,你获得了它的所有权,于是超脱出字面意思的局限,产生自己的想法和灵感。虽然,大声朗读也可能促进思考,不过不如默读方便,因为默读本质上就是属于一个人的精神之旅。最早的默读先驱大多是勤奋好学的修道士,他们发现默读的好处后,豁然开悟,感到兴奋不已。就像塞内加在写信时找到了内在距离一样,默读也是享受内在距离的方式。
不过,只有少数幸运儿爱上了默读,而对于大多人来讲,书籍仍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到了15世纪早期,阅读仍同过去一样,是一项群体活动,毫无一丝改变的迹象。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因为技术严重落后,不具备大规模普及图书的条件。市面上流通的少许书籍,都是由能工巧匠制作的,他们装订图书的速度有限,用的材料也十分昂贵,往往是动物皮,纸张和墨水等。其次,国家的权势集中于教会和贵族手中,这两个阶层都不热衷推广图书,更不希望靠书籍开启民智。教会尤其清楚,读书可能使人接受异端思想,成为统治的祸患。知识分子普遍开始默读是在公元1000年左右,第一批异端被烧死在火刑柱上,也是在同一时期。异端分子已经够多了,干嘛还鼓励其他暴民争取自己的利益呢?
要克服这些困难,普及默读的乐趣,当时看起来是毫无希望的,就像在今天,我们很难想象数字设备能帮我们逃离人群一样——根本不可能啊。然而不久以后,默读就成为了风尚。这一转变,不仅证明了技术可以从新的角度开发利用,也证明了那些解决技术难题的人,可以赚得盆满钵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