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贾宝玉等人的同性恋问题
2011-08-15裴雪莱
裴雪莱
(广西民族大学 文 学院,南宁 530006)
浅谈贾宝玉等人的同性恋问题
裴雪莱
(广西民族大学 文 学院,南宁 530006)
《红楼梦》给我们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撼和持久的艺术享受。小说不仅描写了令人肝肠寸断的异性爱恋,也包括主人公贾宝玉等人的同性之爱,揭示了明清时代独特的社会风气,展现了贾宝玉在特殊环境中的心理状态,清晰地体现出作者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评判。
社会风气;心理状态;审美趣味
《红楼梦》无论是写社会,画人生,抒感慨,都是复调的,真挚动人的不仅有宝黛之间的异性爱情,也有贾宝玉与秦钟、柳湘莲、蒋玉涵等人之间复杂深沉的同性相恋,与之对比的还有薛蟠、贾琏、邢大舅等“皮肤滥淫之辈”在同性关系上的放荡纵欲。本文主要联系《红楼梦》中“宴宁府宝玉会秦钟”、“恋风流情友入家塾”、“呆霸王调情遭苦打”等内容,来论述这些情感和欲念的种种纠葛,显示了作者对社会的深刻认识和主人公贾宝玉心理内涵的复杂成因。
一、放纵情欲的社会风气
(一)追求人性的时代
中国历史至明代中叶,大异于前朝。一方面,商品经济的发展催生市民阶层,刺激了人们对物质享受的欲望和追求。哲学思想上王守仁“心学”、文学艺术上公安派“独抒性灵”和李贽“童心说”等,前呼后应,推波助澜,给当时广大士人以巨大的心理冲击,并由此引及人性本身之欲望的发现和渴求。另一方面,程朱理学思想成为官学,严酷苛刻的封建教条成为人们精神上、肉体上沉重枷锁,尤其像是“存天理、灭人欲”等要求近乎灭绝人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提出诸多封建礼教规范的统治者自身根本就做不到,甚至更加淫乱。广大士人尤其汉族士子对黑暗政治和腐朽统治的厌倦、反感情绪日益高涨,普遍存在着幻灭感。这段特殊的时代背景造就了晚明社会对怪异、惊俗行为的追捧,并得到社会的认同。清兵入关代明以后,同性恋的风气并未因政治巨变而消歇,反而扬其波逐其流,明清两代共同充溢着男性同性恋的风气。李渔曾对此感慨道:“男风一事,不知何始,沿流至今,竟与天造地设的男女一道争锋起来”[1],可见男性同性恋已经成为非同寻常的社会现象。
(二)风靡明清的男风
明清两代盛行男风,绝非偶然。吴存存《明清社会性爱风气》提出:“明中晚期的那种冲破一切道德规范的束缚、刻意追求新奇和刺激的社会思潮促成了男性同性恋的泛滥。热衷于这种性爱风气的人员上至帝王公侯,下至庶民百姓,而士人是其中最为活跃的领导时代潮流的阶层。当时社会上形成了京师、江浙、闽南等三个同性恋的中心区域”[2]115。此论对于认识并了解《红楼梦》中同性恋现象非常重要。《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自幼生长在江南“钟鸣鼎食”的富贵世家,后迁至京师,仍不减诗酒风流。同时,他具有十足的“士人”修养和情怀。所以,对于明清时期追慕男风的风气,他不可能全然不知,应该相当的熟悉。
《红楼梦》多处写及男同性恋现象,人物类型不一。上至“真好秀丽人物”的北静王水溶,下至“酷爱男风,不近女色”的薄宦子弟冯渊,中间还有被称警幻仙姑称为“意淫”的贾宝玉等以及“皮肤滥淫”之辈的“呆霸王”薛蟠和贾琏等,形式多样。笔触自然、平静,似乎当时的人们已司空见惯于此了。沈德符认为晚明的同性恋风气“盛于江南而渐然至中原”,江南之间尤以金陵、姑苏和杭州三地为盛[3]。贾宝玉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鲜有类比的、具有同性恋倾向色彩的文学形象。
(三)产于末世的畸儿
《红楼梦》多处写及封建末世之感。如开篇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4]13第四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中对王熙凤的判词中说:“凡鸟偏从末世来。”[4]52明确提出“末世”的概念。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清朝,确实给人一种末世之感。封建末世环境中统治阶级整体堕落,及时享乐,穷奢极欲,花光最后一两银子如薛蟠、贾珍之流。他们疯狂占有,不仅是金钱、权势、女人,还包括貌美的男性,体现了本阶级极度自私贪婪、腐化的本性。
堕落之外,亦有极少数勇敢可贵之叛逆者。他们采取与统治者不合作态度,具有初步的民主、平等思想,要求爱情婚姻自主,对封建制度种种不合理现象表现出极大逆反性,但同时又出身于封建统治集团内部,与他们要反叛的强大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批带着时代印记的新人找不到出路和依归,他们是盛开在荒原之上的奇葩,美好而无助。某种程度上说,承明以来的沉溺男风,是贾宝玉作为一种消极抵抗和摆脱痛苦的手段,是产于末世的“畸儿”力图找到“队伍”的焦虑释放。他们力图得到主流社会力量的认同,甚或与之分庭抗礼,但现实的不可能清晰可见。于是,对于同性的偏爱就体现出社会制度行将嬗变之前敏感心灵略带畸形的特点。
二、独特环境中的心理状态
(一 )追求认同
《红楼梦》开篇交代,贾宝玉认为“女儿都是水做的,清爽怡人;男子都是泥做的,浊臭逼人。”但有着如此重女轻男思想的贾宝玉为何却会钟情于秦钟、蒋玉涵、柳湘莲等男性呢?根源在于贾宝玉心灵深处寻找并珍视与其类似的人群,追求一种认同感。他被身边的人讥为“孽根祸胎”、“疯疯傻傻,只休信他”[4]29,他那种承明以来叛逆者的思想和情绪根本得不到支持和理解,时时感到孤立,需要志同道合的“战友”。压迫越深,反抗就越激烈,正如对女性极端的爱一样,对于他所欣赏爱慕的男子也会倾注极端的爱。
思想上,贾宝玉与封建社会传统的礼教要求明显脱离,他认为整个世界应该是一个有爱的世界,人人自由平等,感情会得到充分舒展,极具启蒙色彩。他爱一切,包括山、水、花、鸟、木、石等等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事物,当然也包括男人和女人 (是指思想境界与之相近的男人和女人)。他对待所钟情的几位男性,首先是把他们放在平等的、能够相互尊重和交流的朋友般位置上,绝非薛蟠之类纯粹玩弄、泄欲的态度。心理上,贾宝玉自幼集万千宠爱在一身,心地单纯,向往甚至相信世界充满“情”与“爱”。他希望自己的这些情感要求能得到认同和满足,而秦、蒋、柳等人的人身不自由,某种程度上确实能给宝玉带来安慰和共鸣。因此,追求认同感在贾宝玉精神世界中至关重要。
(二 )表现冲突
贾宝玉是封建统治集团养育出来的叛逆者,他看不惯封建社会“三纲五常”种种要求,逃避走封建家长为之规划的“仕途经济”之路,反感“八股取士”,反对“文死谏、武死战”等主张。正如美国康奈尔教授所说,“他们 (同性恋者)向性别挑战,借此抗拒成年人和权威当局。”[5]对于时代所造成的思想冲突体现在贾政和宝玉父子之间最为明显。如在贾家举府上下隆重迎接元妃省亲之后,贾政召集家人传贵妃懿旨时,“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猥琐,举止粗造,——忽又想起贾珠来。”同时想到“自己的胡髭将以苍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对宝玉闪现出一种本能上的喜爱之情,但态度瞬间陡转。因其听到“袭人”之称呼,极度反感宝玉的这种思想行为和做法,责备道:“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业,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下工夫。”[4]242可见封建思想所塑造出来的“社会精英”——当朝工部员外郎的思想已被异化到何等程度!他与宝玉简直无法沟通,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鞭笞”中父子冲突达更是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可见,封建统治集团对于叛逆者的打击从未手软,即使是父子,也少有情义可言。正是在这种激烈的冲突之下,贾宝玉越发偏爱钟情与之气味相投的男性。
(三 )体现同化
贾宝玉的同性恋性格体现了环境的同化作用,主要来自社会历史和家庭生活两个方面。满清贵族的铁骑踏入中原之后,对汉族统治采取铁腕政策。思想上,清廷也从未放松控制,大兴文字狱。比如乾隆朝的沈德潜一案,就是典型的例子。曹雪芹所生活的清代,专制强权悬刃于思想文化。张杰在《中国古代同性恋图考》中说道:“古代社会,越来越是一个文人社会,而且越来越专制,其结果‘满朝皆妾妇’,男性的阳刚豪迈之气逐渐消减的。作为美的一种形式,和柔的男性美自有其值得欣赏之处。但如果存在范围过于广泛,则这个社会是有问题的。”[6]所以,贾宝玉的同性恋性格是在整个社会文化日趋委靡的大环境下产生的。他对于“美”的喜爱追求,包括“美男”,有其深层的社会历史原因。
另一方面,时代新人贾宝玉采取不与统治阶级合作的态度,他看不惯封建制度中对人性摧残的一面,悲痛于对女性如金钏、晴雯的残酷迫害,借助贾母这把保护伞,加之元妃懿旨,得以躲进大观园这个“女儿国”当中,暂时远离“浊臭逼人的须眉男子”,亲近芳香纯洁的女儿气息。正是长时间生活在大观园这样一派花红柳绿、脂粉流香并且与外界相对隔绝的环境当中,贾宝玉气质性格上女性化在所难免。
三、超越流俗的审美趣味
(一 )悬殊的格调
曹氏写贾、秦等人之暧昧,自然随意,虽极含蓄,但足以浮想联翩。吴存存认为:“他 (曹雪芹)在情爱描写中注重的区别不是性的实质,而是爱的境界的区别。也就是警幻仙子所谓的‘皮肤滥淫’与‘意淫’的不同层次的区别,并把它们作为评价情爱高低优劣的准则。”[2]204作者写贾宝玉同性恋,重在精神和心理,而薛蟠、贾琏等人,则重暴露他们对肉欲的贪婪和恣意,体现对外在世界的疯狂占有,折射出人性堕落。
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同性恋强调精神、心灵全方位的沟通、契合,互相把心交给对方,也就是所谓的“意淫”。以薛蟠、贾琏为代表的同性恋,或者利用“钱财穿吃”将其哄上手,或者利用主子的身份“将小厮中清俊的找来出火”[4]265,完全是强势群体对弱势群体的索取,基本没有感情可言。这种现象说明在封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占有与被占有关系,是不平等、不自由的。虽然都是同性之爱,也会出现悬殊的格调。《红楼梦》对同性感情的描写没有简单化、概念化,展现了生活本身复杂的真实。
(二)女性化的审美
中国文学至明清,别乎大汉天朝之张扬凌厉、浪漫恣肆,亦别乎大唐帝国之气象非凡、自信高昂。自宋以降,商品经济日益繁荣,市民阶层悄然兴起。审美日趋细腻、多元化,敢于也乐于展现人性。中国都城自西安东迁洛阳,既而东进开封,南宋时抵杭。至朱明王朝都南京,亦属长江流域下游。此变之于文学艺术,其审美标准愈加南方化之柔美,终滑向女性化特征。如,明清时期小说中的男性角色插图,就迥乎于汉唐时期身材高大、面带胡须男性形象,亦异于今日美男标准。
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审美特点从阳刚趋向阴柔,从主要描写男性到侧重描写女性,从崇拜英雄到专注佳人,从写刀光剑影的厮杀到写花前月下的柔情。日益女性化的审美走向是士人精神状态日趋委靡的表现。明清两朝,官方理学严酷窒息着人性,人性已经萎缩、异化,不复汉唐封建社会上扬时的张扬气魄,已经奴役化、奴才化,可谓“尽为妾妇”了!对此,吴存存说道,“《红楼梦》也许是把这种审美趣味表现得最为充分的小说巨作。”[2]265当然,宝玉的女儿气不能不说是伴随着他对封建社会传统男权社会有意识的反抗。
(三 )“性倒错 ”的心理
对于贾宝玉的同性恋现象,除了社会的、历史的、家庭的和审美的诸多因素,心理方面的隐蔽性成因亦不容忽视,即弗洛伊德称之为“性倒错”的现象。弗洛伊德认为,性倒错者有三种行为形态,后两种表现为:
(b)有些是两栖性的倒错者 (性心理的半阴阳);他们的性对象可以是同性,也可以是异性。这些倒错者没有什么明确的特征。
(c)有的人只是偶错;在某些外在环境里,多半因为正常的性对象遥不可及,或经由模仿,他们也能够以同性的人为其性对象获得满足[7]。
因此,贾宝玉、薛蟠等人的性倒错现象具有两栖性,前者对于一切美好对象是怀有爱慕的情愫和愿望,后者纯粹是为了疯狂的占有、玩弄一切能给他带来快乐的对象。前者在情节上,用秦钟的死给宝黛爱情主线发展让路;后者在事理逻辑上,薛蟠照常三妻四妾的生活,照样繁衍子嗣,封建家长也不会过多责难。贾琏的同性恋行为就属于第三种论述了。他在女儿生天花时要与凤姐分房一个月,当时身边又没有女性对象,于是就出现了“将小厮中清俊的找来出火”的“龙阳之兴”,可见纵欲之深。故同而有异,方显生活之驳杂。
综上所述,《红楼梦》中贾宝玉等人同性恋现象绝非偶然,它关乎当时整个明清时代社会风气和主人公家庭生活环境、心理发展状态,终显作者之审美态度、价值评判,以及他对整个封建社会文化的反思。正是透过这些艺术再现,我们才得以认识当时社会的整体,真正读懂贾宝玉非同寻常的言行举止和内心世界,真正明白作者的“辛酸泪”缘何而洒!
[1][清 ]李渔.《无声戏》第六回《男孟母教合三迁》[G]∥李渔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107.
[2]吴存存.明清社会性爱风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3][清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四《男色之靡》[M].北京:中华书局,1959:622.
[4]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5][美 ]R.W.康奈尔.男性气质 [M].柳莉,张文霞,张美川,俞东,姚映然,译.赵平,审校.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196.
[6]张杰.趣味图考——中国古代同性恋图考 [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133.
[7][奥 ]弗洛伊德.爱情心理学 [M].林克明,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21.
Brief Analysis of Homosexual Issue of Jia Baoyu and O thers
PEIXue2lai
(School ofLiterature,GuangxiUniversity forNationalities,Naning 530006,China)
Red ChamberD reamprovides uswith tremendous spiritual shock and lasting artistic enjoyment.This novel not only de2 scribes heartbreaking heterosexual love,but also includes homosexual affection of Jia Baoyu and others,revealing the unique social at2 mosphere ofMing2QingDynastyDynasty and Jia Baoyuπs psychological state under the particular environment,clearly expressing the authorπs aesthetic taste and value judgment.
social atmosphere;psychological state;aesthetic taste
B846
A
1001-7836(2011)02-0128-03
10.3969/j.issn.1001-7836.2011.02.051
2010-08-10
裴雪莱 (1984-),男,河南信阳人,2009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东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