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反思文学中的暴力叙事
2011-08-15曾小娟
曾小娟, 邓 熙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伤痕、反思文学中的暴力叙事
曾小娟, 邓 熙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30年代的左翼文学,40年代的延安文学以及新中国文学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书写了关于“革命”的记忆。而这种独特的书写方式肯定了暴力叙事在这些文学作品中的作用,“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直到新时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这种暴力叙事一度成为主流的写作伦理在伤痕、反思文学中。本文旨在肯定它们在发现大写“人”的同时,着重阐释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中的暴力叙事。这种暴力叙事不仅来自于肉体的暴力,更源自于精神上的暴力,而那种受害者不自觉加在受害者身上的精神施虐更加深了这种精神上的暴力。
暴力叙事; 革命; 肉体暴力; 精神暴力
伤痕、反思文学的发生绝非某种偶然。一个在特殊的历史境遇中,被压抑,被剥夺了人的基本生存权的民族。一旦历史重新赋予了人民这种可以言说的权力,便急待寻找一个最有效、最便捷的情感载体。而在中国的文化体系中,并没有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让国人从骨子里面相信神能拯救我们,中国人习惯用文学来安慰自己、拯救自己,他们向往的不是宗教人生,而是艺术人生、审美人生。所以,文学此时便适时而生,承担起人民宣泄情感、表达内心愤懑、追忆十年感伤的有效手段。只要我们对“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作品进行一个粗略的回顾,就足可以再次回想起三十年前文学获得重生的那种盛况。如《班主任》(1977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 (1978年)、《伤痕》 (1978年)、《神圣的使命》(1978年)、《我应该怎么办》(1979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1979年)、《大墙下的红玉兰》(1979年)、《在小河那边》(1979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1980年)、《灵与肉》(1980年)、《飘逝的花头巾》(1981年)、《挣不断的红丝线》(1981年)、《爬满青藤的木屋》(1981年)。在短短几年期间,文坛就涌现出了一大批以“揭露‘文革’灾难,描述知青、知识分子、受迫害的官员在‘文革’中的悲剧性遭遇”为主旨的文学作品。让我们简略的回忆一下这些作品,不难发现它们侧重于“反映特定历史阶段源于政治谬误导致的个人的不幸遭遇或内心的情感创伤,表现荒谬的‘文革’政治对国民精神的愚弄、理性被放逐的现实,表现个人的追求、理想被极端的政治所吞噬,表现最基本的人伦情感——爱情、亲情被荒谬的政治扭曲的痛苦的情绪记忆。”[1]可以说,十年的荒诞岁月造成了人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创伤,心中郁积的痛苦和屈辱迫切地需要进行内心的宣泄与控诉,以期缓解难以担当的精神重负,“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正是在这样一种历史处境中适时的出现,承担起疏导人们心灵的重任。所以,学界比较普遍的看法是肯定它们重新发现了“人”,发掘了曾经一度遭受冷遇的“人性”。本文中,笔者主要探讨的是“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中的暴力叙事,而这种暴力叙事并不仅仅表现在肉体上的暴力,精神上的暴力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说到暴力,自然而然就会和“革命”联系在一起。30年代的左翼文学,40年代的延安文学以及新中国文学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书写了关于“革命”的记忆。然而,我们都知道,“革命”从来就不是单面性的,它在向我们允诺未来理想世界的同时也一并放纵着它非人性的一面,那就是以暴力的方式改变这个现存的世界——从庞大的国家政体直至微小的个人生命。恰如蓝爱国所说:“一般而言,暴力可以说是革命过程中的必然现象,有革命就会有暴力的大面积出现,即使以‘自由、平等、博爱’为追求目标的法国大革命也不例外。”[2](P4)正因为此,在关于“革命”的文学书写中,我们会经常窥见暴力叙事的影子。在回想一下《红岩》、《红旗谱》、《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反映革命历史和土改运动的“红色经典”,那里面由暴力引发的血腥和惨象直到今天仍然令我们心有余悸。可以说,从“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直到新时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这种暴力叙事一度成为主流的写作伦理。虽然“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发现了人性的美好与温情,但实际上,在这种暴力叙事的强势影响下,“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显然还来不及,或者说根本就没意识到需要去突破这种写作伦理,因此,暴力场景仍然成为了“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作品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让我们来看看作品中的具体描写:
“文工团四个大汉早就挤进管理处的队伍坐着在等待了,范子愚一喊,他们呼的一声弹跳起来,扑向胡连生,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由两个人分架两条胳膊,一个人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按住他脑袋,另一个人走到他前面,唰唰两下,将领章扯掉,把军帽取了。在文工团带领下的一片口号声中,这个该死的老红军被揪上了斗争台。勇士们把他拖到台口的一角,两个架手臂的勇士同时提起脚来照着他的膝窝用尽全力踹下去,他便咚的一声跪在地下了。这时候他的姿势更加难看,头被压得额头接地,手臂被拉的挺直,高高的向后抬起,背上还被踏上一只脚。这种姿势,造反派称为‘架飞机’,其含义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将军吟》)
“小寿星马玉麟不愿叫葛翎痛快死去,先扒去葛翎的棉袄棉裤,浑身上下扒得只剩下薄衫短裤衩,然后把葛翎悬在祠堂梁柱上,用皮鞭沾着凉水进行拷打。马玉麟心黑手狠,先用鞭子抽打葛翎的头部,鞭子落处,血顺着嘴角、鼻孔、脸颊流下来……马玉麟手中的皮鞭上下飞舞,不到一袋烟的光景,葛翎的脸上、背上血迹模糊,他晕了过去……”(《大墙下的红玉兰》)
“正闹着,有三四个年轻人把一个中年人连踢带打推向台来,一面喊口号:‘打倒贩卖封资修的文化掮客梁锋!’……那些人要他去报名,他缓步走到麦克风前,一字一字地说道:‘梁锋,中国共产党党员!’话音刚落,几个人跳上台去,打了梁锋几个耳光。血从他的嘴角滴下来,落到地上。……”(《弦上的梦》)
似乎用不着多举例,这一幕幕鲜血淋漓的场景再一次激活了我们残酷的历史记忆,触动着我们最脆弱、敏感的神经,感受着暴力对生命实施虐杀的惊悚和恐惧。这种典型的肉体暴力“本质是对生命的威胁和否定,因为身体是生命的物质载体,生命权首先意味着身体的安全 (免于暴力)。”[3]而对生命的革除或剥夺,正是暴力实施的直接后果。那么,在“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中,何以频繁显现着暴力叙事的镜头?这固然一方面是对历史景况的艺术再现,通过对作恶者及其制造的血腥场面冷静、客观、细致地描绘,表达出作家们心中汹涌着的激愤与爱恨。但另一方面,我认为,暴力叙事又显然不仅仅是对生活的简单复制,它更为内在的动因是源自于作家们心中隐藏的更深的一种暴力倾向的强烈释放。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就是,暴力是一种自然形态,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现象,作为一种无法剔除的人性之“恶”,它时时潜伏于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深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对暴力的嗜好源自人们内心的一种渴望,它以充满激情的狂欢形式带给人们心灵的快慰和愉悦。法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勒庞曾经描述过这样的情形:法国大革命期间发生了“九月屠杀”,“囚徒们被慢慢地用马刀一块一块地割成碎片,以延长他们的痛苦取悦观众,而那些暴徒则从受害者的场景和痛苦的尖叫声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4](P46)所以,作为一种叙事美学,暴力叙事除了客观的现实基础之外还有着它深刻的社会心理原因。
值得指出的是,暴力本身并不具备任何的正当性,暴力永远只是工具而不可能是目的。正如阿伦特深刻指出的:“暴力行为的本质是受工具——目的 (means-end)范畴统治的,后者的主要特征——如果应用于人类事务——一直是:目的处于被工具——它本来是从目的那里得到合法化的,是用来达到目的的——压倒的危险之中。”[5](P106)因此作为工具的暴力只有用于正义的行为时,它才具备一种合法性。但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样的行为是正义的,什么样的行为又是非正义的?我认为正义又是相对的,怎样才算是合法地使用暴力事实上就成为一个难以规约的价值的模糊区域。我们当然肯定“四人帮”对人民的作恶是一种暴力行为,理应受到谴责和声讨,但是路威对马玉麟和俞大龙的重拳出击 (《大墙下的红玉兰》),彭其对文工团造反派的犯罪诱导和武力镇压 (《将军吟》)就必然具备了合法性吗?所以,我认为试图对暴力的合法性做一个明确的界定是十分困难、也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暴力本身不能赋予自己以正当性,也不可能成为人类追求的价值目标,无论是所谓正义的暴力还是非正义的暴力,它都一览无余地展示了人性之中的残忍和丑陋。笔者认为,“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作家们力图在暴力叙事中表现出一种鲜明的价值指向,甚至强调以恶抗恶、以牙还牙的暴力对抗,其实都是一种基于社会评判、道德评判的狭隘视野。他们无法使自己超拔出来站在一个更高的视点上,深入到人物灵魂的层面反思这种暴力给人类带来的普遍的精神创伤,而只是简单地停留于对暴力图景的血腥描绘借以激起人们的内心仇恨和情绪对抗。
如果我们认为暴力叙事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的唯一表征为肉体暴力,以对身体或生命的伤害、剥夺为根本意旨,那显然是相当偏颇的。肉体暴力由于具有表演性和观赏性,所以成为作品显性层面最易让人察觉的一个部分,而精神暴力的叙述却相对来说潜伏在更为深邃的隐性层面。因此,只有对“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的代表作品进行细致的考察,才会发现它同样叙写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精神暴力。而这种无形的精神暴力远比肉体暴力更具杀伤力!最典型的莫过于《班主任》“救救孩子”的呼声。好学生谢惠敏与小流氓宋宝琦一致认为《牛虻》是“黄书”,品质优劣有异的两个孩子在精神层面却同样的苍白无知。我们痛苦地看到,“四人帮”荒诞的愚民政策让“文革”十年几乎成为文化的荒漠,这种针对全民族的精神施虐,事实上所造成的危害远胜于对个人肉体的谋杀。由于这种暴力有着鲜明的时代症候,因此极易为人们所识别并激起内心强烈的情感共鸣。然而,我注意到,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内部还隐藏着经常为人所忽略的另一种精神暴力,那就是受害者对另一受害者 (注:受害者均指受到“四人帮”或其爪牙迫害的民众)的精神施虐,并且,更为悲剧性的是,作为施虐者的受害者并无清醒的施虐意识,即施虐了而不自知。《伤痕》中的这种精神施虐是何其的让人痛心,女儿对母亲无形的精神施虐就好比一把无形的利刃,深深地插在母亲的心口上。王晓华实际构成了对其母亲的精神施虐。母亲在被诬为叛徒之后,本身就承受着来自“四人帮”的巨大的精神打击,在这个最需要亲人理解、关怀的艰难时刻,王晓华却毅然断绝了最难割舍的血脉亲情,这种反人伦的粗暴行为无疑是对母亲脆弱精神的致命一击。所以,王晓华对母亲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然这种最尖锐的精神施虐对于当事人王晓华来说却是浑然不觉的,这就更让人不寒而栗!同样,善良的许秀云不忍心看着大姐夫金东水的小孩受冻挨饿,特意做好小棉袄送上门去,可害怕闲言碎语的金东水却无情地将其拒之于门外。“此刻的四姑娘,好不悲伤!从冬水田里爬起来,鞋子里汪着泥水,又湿又滑又冷。她浑身哆嗦,步履艰难,她从来没有象这样的疲乏。她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折磨,都忍受过来了;今晚上遭到的大姐夫的冷淡,比过去从郑百如那里遭到的全部打击,更加使她痛苦和悲伤!仇人的拳头和亲人的冷眼,二者相比,后者更难受得多。”(《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此外,在文本中我们还看到了夫妻之间精神施虐,如邹燕为求自保竟然整丈夫范子愚的黑材料 (《将军吟》);受害民众对更弱者的精神施虐,集会场所,郑百香及群众对许秀云的语言贬损和无耻谩骂。(《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应该说,这种母女、夫妻、亲属、邻里之间的精神施虐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较“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一个独到发现,由于这种精神暴力来源于最为密切的血缘亲情或乡村情感,所以它远比来自于“四人帮”及其爪牙的肉体暴力或精神打击更具有杀伤力。长期以来,我们往往沉浸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悲伤、痛苦、愤懑之中,只看到了恶势力施加在王晓华、金东水、邹燕们身上的外伤或内伤,却真正忽略了这些本是受害者的民众又怎样残忍而不自知地充当了对亲人的施虐者的角色。“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作家们对此显然也没有深刻地自觉,因此,一个本可以进行更为深入挖掘和探索的艺术话题最终也只能浅尝辄止,留给我们无限的遗憾。亲情被弱化,相濡以沫的夫妻情感被扭曲,亲情、爱情、都成为一种奢侈品,甚至于被丢弃!这种精神上的施虐与打击造就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暴力叙事独特的一面,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1]刘东玲.伤痕文学的再思考 [J].文艺争鸣,2007,(8).
[2]蓝爱国.解构十七年 [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3]陶东风.文艺作品暴力叙事的道德底线 [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8,(2).
[4]古斯塔夫·勒庞.革命心理学 [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5]阿伦特.权力与暴力 [A].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 [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Scar and Introspection Literature N arrative of Violence
ZENG Xiao-juan, DENG X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aikou,Hainan 571158)
30 years of left-wing literature,40 years of Yanπan Literature and the new Chinese literature with their own unique way of writing about the“revolution”of the memory.And this is certainly a unique way of writing the narrative of violence in the role of these literaryworks; “Seventeen-Year Literature” “Cultural Revolution literature”until the new era of“scar literature” “introspection literature”,such violence became the mainstream of narrative ethics in writing scar literature and introspection literature.this article is to recognize it that capital“people”at the same time,focusing on violence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narrative scar literature and introspection literature.This narrative violence not only from physical violence,but also derived from the spiritual violence,and added that the victim unconscious body in the victimπs spirit more deeply this spirit of sadistic violence.
narrative violence; revolution; physical violence; spiritual violence
I20617
A
1671-9743(2011)12-0058-03
2011-09-28
曾小娟 (1980-),女,湖南怀化人,海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从事当代文学方面的研究。邓 熙 (1980-),女,重庆人,海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从事当代文学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