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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化地理学语境中的铁凝小说创作

2011-08-15刘聪颖

邯郸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侠士铁凝燕赵

刘聪颖

(邯郸学院 中文系,河北 邯郸 056006)

法国哲学家丹纳指出:“艺术品的产生不仅取决于时代精神,也取决于周围的风俗,伟大的艺术和它的环境同时出现,绝非偶然的巧合。”[1]6-7“文学地理学”一词来源于梅新林《中国文学地理学导论》一文,文中指出:“文学地理学是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文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心的新兴交叉学科或跨学科研究方法。文学地理学中的‘地理’,依次包括作家籍贯地理、作家活动地理、作品描写地理、作品传播地理等四个层序,通过对这四个层序动态、立体、综合的分析研究,可以复原文学的时空场景,揭示隐含于文学家意识深层的心灵图景,特别需要关注文学地理学中‘地理’之于‘文学’的‘价值内化’作用,所谓价值内化,就是经过文学家主体的审美观照,作为客体的地理空间形态逐步积淀、升华为文学世界的精神家园、精神原型以及精神动力”。[2]24铁凝创作正是如此,燕赵大地多彩的自然景观和厚重的人文历史所构成的统一的文化环境,为铁凝文学活动提供了广阔的舞台。其颇富魅力的文化氛围,又塑造着作家的文化性格、艺术气质和审美心理,从而对其创作和诗学思想产生深刻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其独特而鲜明的地域特色成为当代最具影响的实力派作家。铁凝是扎根在燕赵这块有着厚重文化底蕴土壤里的当代作家,燕赵文化以其独有的品质养育了她,给予她写作的灵感、生活的根基,铁凝也凭着自成一家的作品让燕赵文学在当代文坛中厚重了很多。本文将探讨文学地理学因素对铁凝创作风格形成的促进作用。

燕赵文化是以侠士为代表,以慷慨悲歌为主基调的一种阳刚型、苦寒型的地域文化,燕赵文化还是一种胡汉交融的地域文化,是一种战争文化。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最早的论述了燕赵之地的地域特色:“地边胡,数被寇”、“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可见,燕赵自古就有了“慷慨悲歌”、“放荡冶游”的传统。唐代诗人韩愈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明确写到“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此外燕赵多侠士,勇武任侠。荆轲、豫让是侠士的典型代表,最主要的特点是既不遵从国君之命,又不遵从世俗之情,而只遵从自己独有的价值标准。侠士重信义,言必信,行必果,一诺千金;侠士重德操,“绝交不出恶声,去国不洁其名”;侠士“立意皎然,不欺其志”,为此,不惜生死。死不苟且,生不苟且,生与死同样重要。[3]34侠士是燕赵文化个性特征和精神追求的最集中体现,是燕赵文化的精魂所在,荆轲、豫让等侠士形象是燕赵文化中勇武任侠的原型,逐渐发展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燕赵文化中代代相传。

铁凝曾说“我不敢妄称是河北文学的旗帜,我只是努力做一个河北文学的优秀代表。我的文学创作起步是在河北,截至目前,我的所有重要作品,都是在这块土地上完成的,我没有在河北以外的任何地方写成过任何一部文学作品。这块土地,对我的人生,我的文学,不仅是以往的文学创作,对我今后的文学创作也是非常重要的。”[4]8铁凝确实是一个地道的燕赵女儿,她祖籍河北赵县,在河北城市和农村都有着多年的生活经历,在“城市——农村——城市”的循环中实现了对燕赵文化空间的畅游。在河北保定市铁凝度过了她的中学时期,保定市位于北京的南面 100多公里,是一个临近北京但并不发达的小城市,保定市的一草一木、风土人情和街道小吃都给少女时代的铁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她以后的小说里总是能见到保定这个字眼或者替代词,或者属于保定的标志性特征,使熟悉保定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个地方就是保定。比如《大浴女》中的福安市、《麦秸垛》和《村路带我回家》中的平易市、《玫瑰门》里的虽城。

燕赵文化在其历史发展中积淀了慷慨悲歌、好气任侠的审美理想和价值追求,而最突出的便是关注现实世界的务实精神。体现在铁凝的作品中无论是主题的选择还是人物的塑造,均以现实生活为根基来寻求理想与现实间的和谐。铁凝的创作始终关注生活,关注人生的价值取向,并将历史意志与理性意志融入个人化的叙述之中。

一、慷慨悲歌精神的传承——豪放、勇武、任侠

苍劲巍峨的太行山,深沉浑厚的黄河,坦荡宽广的河北平原,铸就了燕赵人慷慨豪放、勇武任侠充满悲剧意味的精神内核。《笨花》中塑造的传奇人物向喜,保持了古燕赵最质朴的美德,同时更添现代河北人几分敦厚和坚毅,向喜从戎前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商贩,但心中承载的是茫茫世间万物,并有着强烈的忧国忧民意识。向喜应招入伍,经过多年的磨炼,不仅深谙用兵之道,更懂得谋略和魄力的重要性。向喜用兵不仅细心而且有胆量和魄力。经历过军政两界的尔虞我诈、相互残杀,向喜仍然个性耿直,重情重义。向喜崇尚孟子中和之道,一直以此作为做人行事的原则,王占元也称赞他为“仁义之士”。但是在政治和军事的残酷之下讲“仁义中和”原本是行不通的,这使向喜常常处于被动地位,但是铁凝所看重的正是“这种被动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朴素的道德感。”家国情怀、家国意识是侠士的重要品格,向喜多年来征战大江南北却时时不忘笨花村,打仗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寻找家乡的野花黑老鸹喝喜酒,渴望家乡那一丝熟悉的花香;见到保定的红灯笼萝卜就留着种子回笨花村试种;积蓄丰足的时候,便有计划的让弟弟买地种棉花、开花坊,把笨花的房子扩建成气派的庭院;虽然向喜早年就离开了笨花村,但是笨花村向家的发展都是按向喜的计划一步步发展起来,笨花村是向喜的根,生他养他,不时为他提供生命的活力和精神养料,向喜如此精细周到的安排处处体现了他对笨花村向家每一个人的牵挂。向喜每次在外面遇到难以解脱的事第一选择就是将笨花村作为避风休整的港湾,人生的最后选择也是解甲归田于向家的粪厂。就像孙传芳说的那样:“你就是离不开你那个笨花。”

“侠士重德操,‘绝交不出恶声,去国不洁其名’;侠士‘立意皎然,不欺其志’,为此,不惜生死。死不苟且,生不苟且,生法与死法同样重要。”[3]34国家民族情感便是侠士“德操”和“立意”的重要内容。向喜居住保定期间一直关注国家局势,并鼓励两个儿子参加抗日。当时日本人想利用他的身份地位对华北地区进行统治,向喜痛恨日本人,不肯当走狗,连夜回到兆州,从此隐居向家开设的利农粪厂。但是民族危亡的历史关头谁都不能置身事外,即使是向喜,有心回避却无力逃脱。兵临城下,救同胞的性命是当务之急。向喜拿出多年不用的手枪击毙了两个日本兵后,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是他听见了玉鼎班和施玉蝉的名字,还是他听见日本兵骂了他‘八格牙路’,还是他又想起了保定那个日本人小贩?也许这些都不是,也许就是因为日本人要修停车场,铲了他保定双彩五道庙的那块红灯笼萝卜地吧。”对于一个侠士来讲无论何时何地,民族国家永远都是最朴素也是最高尚的情感追求,就像铁凝所说:“他并非乱世之中的英雄,他仅是历史风云中的一颗尘土,但确是珍贵的尘土,是一个民族的底色。”[5]21

二、独特的河北文化神髓——大气、博爱、包容

大气、博爱、包容的河北文化神髓主要体现在女性人物的刻画。作为女性作家,铁凝在小说中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可谓传神。纯洁可爱的香雪、敢于反对世俗观念的红衣少女安然、敢爱敢恨的沈小凤、渴望救赎的尹小跳等都是当代文坛不朽的女性形象。当铁凝将目光投向河北农村,以女性的情怀关照那里妇女的人生和命运的时候,同样塑造出了同艾、大芝娘、大模糊婶儿和乔这样具有河北大气、博爱、包容文化个性和品格的女性形象。铁凝在其作品中总是将女性放在大的社会背景下来研究,完成人类对自我的拷问,对自我的质询,在这种探索和发展中,铁凝不断地成熟着作品、自身以及女性、人类,并使《笨花》中的女性呈现出坦然中的大美。《笨花》中的每个女性都有自己美好的一面,同艾、顺容虽然也有冲突,但没有为了男人而展开女人间的厮杀,爱情的乌托邦破灭后,同艾和顺容彻底释然了,在家中有滋有味地过着平常日子,主动选择了为人母的天职。她们的母爱不但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给了“情敌”所生的孩子——取灯。母爱成就了她们,达到了人性的大善大美。《麦秸垛》里的大芝娘同样是一个具有传统美德的河北农村女性,她渴望为人妻、为人母,但是命运的捉弄偏偏让她被丈夫抛弃后又死了女儿,在漫漫长夜里只能彻夜摇纺车聊以慰藉,但即使如此孤独无依和生活艰辛,大芝娘也总是将自己母亲般的爱赋予身边的每一个人,她对别人的孩子一样疼爱,没有半点嫉妒和愤恨。当五星成为一个没娘管的孩子的时候,她便悄悄负担起抚养五星的责任,看着五星一天天壮实起来,仿佛看到大芝又活过来了,大芝娘在劳碌与奔波之中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当村里知青沈小凤因为偷食禁果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大芝娘同样向她张开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沈小凤孤独无依的心灵得到了安慰。灾荒年时期,大芝娘将已经成家立业的前夫一家接到家里来住,直到将粮食吃完为止。前夫的妻子感动的热泪直流。大芝娘的这种大气、豁达、博爱超越了一己私利和个人命运悲欢,将一己私爱化为人间大爱,这种精神可谓是河北这块土地上流淌的一股独特的清泉,流向生命的海洋。这种精神又是质朴的,质朴得就像随处可见的水,却能满足人们最原始的渴望。《青草垛》中的大模糊婶儿是河北山区农村的一个普通农民,她死了丈夫,孩子刚出世就断了气,无依无靠的大模糊婶儿面对悲惨的命运却表现出一种乐观和豁达,她不自怨自艾,也没有自暴自弃。她个性开朗大方,带着村里的姑娘们一起上山采茯苓,一起逗笑玩乐,完全没有寡妇的自卑和阴沉。一早的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身为本家的大模糊婶儿就天天来给一早喂奶,把一早当成自己的儿子养,一早受了委屈就钻到大模糊婶儿那双大奶下面寻求庇护,长大后,一早只要心情不好,便钻到青草垛里面求得心灵的安宁。乳房是母性最突出最重要的特征,青草垛是村民生存不可或缺的资源。作者用青草垛象征大模糊婶儿的母性,同时大模糊婶儿的母性情怀又使青草垛的象征意义更为形象、深远。《棉花垛》的乔毅然投身抗战事业,从妇救会长到脱产干部,当初的懵懂少女已经成长为一个“崭新的乔”,她的青春、活力、信仰和追求正将她带到伟大而光明的未来,她的个人情感同国家解放事业结合起来,烂漫的少女情怀在共产主义的道路上尽情地绽放。然而这美丽像流星一样短暂,乔的死亡地点——窝棚和枯井也极具象征意味,乔躲在窝棚里被日军包围并绑走,窝棚是百舍(乔的村子)祖辈传下来的传统,是看花时节男女公开约会极具浪漫色彩的神秘所在,也是女性展现自我的舞台。乔在这里被日军抓住,使这种浪漫沾上了血腥,象征着女性命运的终结。乔在废弃的枯井里被日军轮奸并残酷杀害,废弃的枯井连接了历史和未来,枯井位于地表以下是大地和历史的双重象征。小说自始至终都在探讨一个问题,那就是男女两性,当女性试图跳出自身的性别拘囿,走向社会和人类伟大事业,却仍不能逃脱性别带来的厄运,这就是女性的悲剧。但是,作者将乔的死置于历史和大地的宽广和博大之下,便是将乔所象征的女性生命推向更为宏大和高远的空间,赋予永恒的意义。

三、独具荷花淀派的叙事艺术——诗情、画意、创新

“荷花淀派”是燕赵文学的骄傲,以孙犁为代表的河北作家用行云流水般的语言创作出了具有冀中乡村泥土芳香的作品,历经多年依然余韵飘香。1982年,铁凝的《哦,香雪》以清新的笔调、清新的故事、清新的人物给中国文坛吹来一阵清新的凉风,人们惊呼沉寂多年的“荷花淀派”又有了新的传人。《哦,香雪》承继了“荷花淀派”以冀中平原农村为写作背景的传统和清新浪漫的散文诗意风格。此后,铁凝的文风虽然一变再变,但始终没有放弃对这种叙事风格的追求,在《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孕妇和牛》、《笨花》等小说中都可以看见“荷花淀派”的影子。在《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中,铁凝描写了冀中平原上女性几千年来的原始生存状态,创造了大芝娘、沈小凤、杨青、米子、小臭子、乔、十三苓等一系列身体和心灵都被奴役着的女性形象,以燕赵文人的强烈责任感和深刻的女性视角对冀中平原上女性的生存状况作出了深深的思考。在《笨花》中,铁凝再次为我们描绘了温暖如阳光的冀中乡村景象:农田、农活、农事、乡土、乡情、乡音,犹如一幅冀中平原的《清明上河图》,让真实而朴质的生活画面在当代文学中散发着冀中独有的气息。受孙犁的影响,铁凝在介入重大题材时也选择了诗情画意的笔法、轻盈清新的叙事。《哦,香雪》以火车只停留一分钟的小山村台儿沟为背景,写了发生在大山褶皱里的一段生活小插曲:17岁的中学生香雪和山村的小姐妹一样向往和探究着山外的世界,为了想有一个与同学一样的铅笔盒,她登上了列车用40个鸡蛋换回一个自动铅笔盒,又走了30里山区夜路回到了村子。铁凝用婉丽清新的文笔,将走夜路的香雪生活场景诗意化,荷花淀派对铁凝的影响是巨大的,在《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里,安然用她的衬衫宣告了个性的觉醒;在《孕妇和牛》中识字的孕妇艰难地描下石牌上17个字的做法透露了她对未来的期望;在《笨花》里清末民初到1940年代的风云变幻是从一个小村庄的日常生活琐事说开的。通过对孙犁独特创作的视角的把握,铁凝在处理重大文学题材时驾轻就熟,如鱼得水。

燕赵文化不但有求实的一面,也有创新的一面,燕赵文化一直在寻找新的生命力。作为燕赵文化影响下的女作家,铁凝是一个永不固步自封的人。当人们还沉醉在《哦,香雪》的清新与善良中时,“三垛一门”是对乡土革命叙事传统的一次尖锐的质疑和挑战,将笔触伸向人性的纵深领域,揭示宏大的历史背后那些曾经被长久遮蔽的挣扎和痛苦,让坚硬的话语豁然开裂。铁凝不断超越自我,求新求变,《大浴女》让女性在艰难的探索后完成了女性的自我救赎。《笨花》不仅再一次以她深厚的功力证明了这个时代文学所应葆有的深度和厚度,同时也昭示出一个作家对自我的永不疲倦的探询与超越。

如果想在铁凝创作和深厚的河北文学之间寻找某种关联,似乎并不困难。但在铁凝创作中乡土已不再仅仅是一种题材范畴的界定,它积淀成一种历史、一种文化,使铁凝创作具备史诗的大气磅礴,并成为更深刻意义上的一种回归。古燕赵慷慨悲歌虽然已经远去,但是这种慷慨豪放的精神依然在燕赵人的心中余音不绝。铁凝的创作与燕赵文化有着内在的精神联系,其作品的主题、人物形象中蕴涵着坚韧质朴、重信尚义、宽厚包容、求实创新的河北人文精神,为构建新时期河北人文精神增添了亮丽的色彩。

(本文得到宫红英教授的细心指导)

[1]丹纳. 艺术哲学[M]. 傅雷,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2]梅新林. 中国文学地理学导论[J]. 新华文摘,2006 (15).

[3]崔志远. 燕赵风骨的交响变奏——河北当代文学的地缘文化特征[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4]铁凝. 铁凝谈创作[N]. 河北日报,2006-11-10( 8).

[5]夏榆,铁凝. 任何状态都能回到自己的灵魂中[J]. 南方周末,2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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