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者,记录者,共舞者
——刺客与司马迁悲剧命运的交响
2011-08-15王燕
王燕
(1.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062;2.商洛学院 陕西商洛 726000)
观看者,记录者,共舞者
——刺客与司马迁悲剧命运的交响
王燕1,2
(1.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062;2.商洛学院 陕西商洛 726000)
《史记》里的刺客,作为一群出身卑微,地位低下的坊间勇夫,他们的作为对历史影响甚微。在地位卑贱者的价值被社会抹杀的时代里,他们身上却具有不顾现实,反功利地追求生命价值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和他们的地位又限定了他们实现生命价值的途径只能是“以命相许”,在刺客命运悲剧的舞台上,司马迁不仅是一个观看者、记录者,更是一个共舞者。他们都以“血酬”的方式完成了悲剧生命的绝唱,也铸就了不朽的精神丰碑。
史记;刺客;反功利;悲剧;司马迁
《史记》是一部充满了悲剧精神和抒情精神的史书,司马迁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个形态各异、家喻户晓的形象,这些形象经过历史长河的激荡愈发显得光辉明亮。尤其是那些生命中充满了寂寞与不平的形象更能激发起人们的同情和感慨,也更具有生命力。这类人之中,便有出身卑微,地位低下的刺客。
一、司马迁笔下的刺客
《史记•刺客列传》中记录了五个刺客:曹沫、豫让、专诸、聂政、荆轲。这五个人大都出身低微且多没有超群的智慧,并且他们的行事除了曹沫与荆轲外也都谈不上符合社会道德的大义。
豫让是一个替人复仇者的形象,他报答的对象智伯“贪而愎,故韩、魏反而丧之。”[1]豫让为其而死,可算是择主不明;专诸替阖闾刺杀君主吴王僚,阖闾即公子光,“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眜,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余祭。余祭死,传夷眜。夷眜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眜之子僚为王。”[2]公子光杀的是自己的叔叔、自己的君主,在这样一个和睦谦让的家庭里算得上是不仁不义了,而专诸则充当的是他的帮凶;聂政也只不过是严遂报复韩傀的牺牲品,“韩傀相韩,严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严遂政议直指,举韩傀之过,韩傀叱之于朝,严遂拔剑趋之,以救解。于是严遂惧诛,亡去游,求人可报韩傀者。”[3]从这段叙述我们可以看出,聂政刺杀韩傀并不符合正义,只不过不分青红皂白地充当了杀人工具而已;而对于荆轲刺秦,不管就这件事的意义本身作何评价,但他的刺秦行动却是失败的。
由此观之,《史记》中的刺客从社会意义角度来看,其行为大多并不能说是大智大勇,大仁大义。既不符合社会道德,也不符合扶危济困,锄强扶弱的侠义精神。但是从个人角度来讲,他们却都坚守了“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知恩图报,一诺千金,完善了自我道德,而同时也造就了他们命运的悲剧。
在这五个刺客中司马迁最赞赏的除过曹沫之外便是豫让,而豫让身上最可贵的品质是“义不为二心”。这五个刺客根据其作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为国家、社会而献身,以曹沫和荆轲为代表;另一类则是为了个人报恩而献身,以豫让、专诸、聂政为代表。可见司马迁这里的“义”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为国为民的大义,同时也包括“士为知己者死”的这种个人情感,以及重诺守信的忠诚。刺客把完成对恩人的义务和实现自己的价值等同起来,为知己献身成为了刺客“义”的主要内涵,司马迁所赞扬的也正是这一点。
二、刺客们的悲剧
这些刺客大都勇力过人,却出身低贱,不为人所赏识、重用,只能混迹于闾巷狗屠之间。而他们却又都不甘心就此埋没,有着为人尊重的心理需要。这一点也正是刺客可贵,可爱的地方,可也正是他们的悲剧命运的成因。作为人,需要的就是一种精神,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并保持积极向上,努力有所作为的精神。所以当别人的欣赏迎合了他们苦闷寂寞心灵的需要的时候,地位低贱的刺客们们便会不顾一切地去报答这中在他们看来的“知遇之恩”,并且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就这样一个过程来讲,他们死得其所,死得悲壮。
但如果我们仔细考察“眷顾——感恩——报恩”这个过程就会发现,他们并未死得其所,并未死得悲壮,而是死的不值,死得可怜。“士为知己者死”,这里的“知己”应当是建立在平等基础上无功利的纯粹的了解与欣赏。但是这些刺客的“知己”对刺客们的“欣赏”从一开始便带有极强的功利性,“欣赏”的实质是一种收买和利用。因此,这种“知己”只是刺客们一厢情愿的自慰。
刺客们出身低贱,又不甘于平庸寂寞。而他们要实现人生价值,有所作为,就必须借助于尊者贵者。而那些尊者贵者正是利用这一点来笼络他们,利用他们。在有求于刺客时,他们便利用自己的权势与金钱,以一种俯尊屈就的姿态表达出对刺客的理解与赏识。而这种赏识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地位之上的,在这种不对等的形势中,尊贵者是掌握了评价权的买主,而刺客们则犹如市场上待价而贾的商品。刺客的价值需要尊贵者赋予,可以用金钱和地位实现。但对于刺客来讲,要报答“知己”的知遇之恩,首先要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而这个价值对他们来说只能用生命和热血来实现。
在这个过程中,对于尊贵者来讲,他付出的是金钱,买回来的是别人的忠诚和性命,是一件值得做的事。而对于刺客来讲,他们收到的是赏识与理解,付出的是只不过是生命,也是一件值得做的事。但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看来,这本身就是一场不等价的交易,因为对交换物本质理解的差异构成了刺客命运的悲剧。
对于刺客来讲,他们在这场带有欺骗性的,裹着温情面纱的残酷交易中完成了自我的超越与升华,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诠释了他们人生的信念。正如阮小五,阮小七喊的“这一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处在低位的不甘平凡、不甘埋没的弱者渴望的是理解与赏识。而这个愿望一旦实现,他们便会缺乏理性节制地进行回报。
曹沫作为鲁将,却“三败北”,但庄公“犹复以为将”。为了报答这种信任和尊重,曹沫便以匕首劫持齐桓公,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来换回自己丢失的土地,也洗刷了自己的耻辱并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也就证明了庄公并没有看错自己。太子丹在接见与狗屠为伍的荆轲时,“再拜而跪,膝行流涕……避席顿首”,并“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4]得到了太子丹如此的重视,荆轲回报的方式便唯有慷慨赴死,甚至为了打消太子丹的疑虑而不惜打破自己的计划(待吾客与俱),这种报答的方式明显是缺乏理智的。豫让不顾现实地刺杀赵襄子而为智伯报仇的原因在于“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5]专诸在刺杀吴王僚之前,公子光给他的承诺是“光之身,子之身也。”聂政对严遂的感恩也在于:严遂作为一个诸侯卿相,能赏识他这样一个生活贫困,地位卑贱的屠夫。而聂政之所以在母亲死后才向严遂表明这一点,也正表明他不报任何生的希望,以死报答严遂知遇之恩的决心。
这些刺客共同的特征就是“为知己者死”,他们把以个人处事准则为核心的道德操守摆在了第一位,因而很少去顾及以国家,社会为核心的公义。这些刺客错误地把理解和赏识的权利交付给了尊贵者,这是他们的悲哀,更是地位卑贱者的价值被社会抹杀的时代造就的悲哀。但对他们的生命来讲,选择这样的结束方式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幸运,因为他们虽然是一厢情愿却也实现了自己的生命价值。
三、功利时代中的反功利者
战国时诸侯争利天下的时代,上层尊贵者的行动都带有极大的功利性,他们为了提高自己的名声、地位,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屈尊俯就,结交一些地位低下的而又具备特殊才能的“士”,使其为己所用。而那些处于卑贱之中的“士”他们惟一渴望的只是被人发现,被人认同。因此当一个上层人物对他们青眼有加的时候,他们便感激涕零,引以为“知己”。他们没有资格,也没有条件去考察对方的人格以及他们隐藏的目的!“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得耳。”[6]司马迁的这一句话,道出了在那个社会里困厄之士的多少辛酸与无奈,又包含了对士的多少同情与怜悯!
不甘于平庸,渴望实现人生价值;不顾现实,不会明哲保身;有恩必报,完善自我。这些反功利的人生信念正是这个功利的时代中的刺客的悲哀。专诸、曹沫、豫让、聂政、荆轲,哪一个面对的不是龙潭虎穴,哪一个不清楚自己一去便是九死一生?但他们却毅然慷慨赴死,在飞蛾扑火中追求自己的生命那短暂而耀眼的光亮。这个时候他们所要报效的人,所要做的事本身的意义已经被忽略了,完成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为实现自身价值他们不知变通,不向客观环境妥协,因而也极易走向毁灭。
他们只是无功利地完善自我,实现自我价值。他们所能做只是用自己的献血和生命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酬谢尊贵者的“知遇之恩”。所以自从他们进入尊贵者的视野,他们的悲剧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史记》中的悲剧人物按品格划分,又具有完美型和缺失型两类,刺客都是具有高尚的品格和献身精神的英雄,其所作为几乎无可挑剔,把身上最具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是完美的悲剧英雄。”[7]
四、司马迁与刺客精神上的契合
同刺客一样,司马迁的悲剧也是因为坚守自己“士为知己者死”信念。他在《报任安书》中讲到:“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为了报答武帝的知遇之恩,他忠心耿耿,一心想要替国家出力,为皇帝解忧。正因如此,他才不知道避祸,在别的大臣明哲保身,甚至落井下石之时,竟然向武帝进言,替李陵说话,进而遭受宫刑。这是司马迁的悲剧,灾祸的原因的实质就是他太不顾现实,太过于执着于自我道德完善的信念。他的悲剧和刺客一样,也是在不平等的交易中误解了交换物的本质而造成的,只不过他的“知己”是汉武帝而已,可惜他在受刑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故主上所戏弄,倡优蓄之,流俗之所轻也。”(《报任安书》)
司马迁和刺客一样,都有着对自己生命价值的珍视,都有着名垂后世的愿望。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讲述了自己选择受宫刑而苟活的思想动机:“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司马迁的狷直孤高使他被排斥在朝廷中一个个利益小团伙之外,司马迁是寂寞的,可他又不甘于寂寞。“司马迁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好奇……好奇首先表现为爱才。”[8]他爱的是这些寂寞的而又不甘寂寞的刺客面对刀丛箭雨时的从容,爱的是他们一诺千金、“义不为二心”的忠贞,爱的是他们不惜一死来实现自身价值的悲剧精神。
同样,司马迁也是一个不顾现实,反功利的人,伯夷被置于列传第一,项羽被列于本纪之中便是明证。他不仅执着于自我完善,而且还将其发散于外,以反功利的目光去评价历史人物。“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上,恶能施于后世哉?”[9]正是基于这一点,他不仅欣赏大智大勇之才,也欣赏,同情那些有一技之长,想要有所作为的小人物。“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夫事人君能说主耳目和主颜色,而获亲近,非独色爱,能亦各有所长,作《佞幸列传》……不流世俗,不争势力,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10]所以,这群勇力过人,并且不甘于沉沦下层,渴望为人赏识,而且具有自强不息的精神和矢志不移的信念的刺客,司马迁怎能不赏识他们!
他们所做的事已经是次要的了,他们本身所具有的精神才是司马迁所关注的。“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11]这里的“义”不是儒家思想观念中的义,而是司马迁超脱阶级立场,超脱社会意识,基于对生命价值的尊重,对刺客所作的评价。不顾现实,追求个人价值,以生命来捍卫承诺和义务的悲剧精神成了其最重要的内涵。
五、小结
如果把刺客的历史比作一台悲剧结尾的戏曲,司马迁不仅是观看者和记录者,更是一个共舞者。有着共同的不顾现实,反功利的生命态度,有着共同的完善自我,以血酬知己的精神,也因此有着相同的悲剧命运。所以不论是出于珍惜还是同情,司马迁也不能不让这群坚守“士为知己者死”信念的的刺客们列于《史记》之中,让他们流芳千古!他们都以“血酬”的方式完成了悲剧生命的绝唱,也铸就了不朽的精神丰碑。
[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中华书局,2009,1736.
[2][3][4][5][11]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1982,P2517-2538.
[6]司马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M].中华书局,1982,P2369.
[7]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P217.
[8]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M].三联书店,1984,P92.
[9]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M].中华书局,1982,P2127.
[10]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M].中华书局,1982P,3318.
Viewer, Recorder, A dance by--Tragedy destiny symphony of Assassins and Sima Qian
Abstract: The Assassins described in SHI JI, as a group of humble, low status of common people, they have little effect on the history. Although they lived in the era which the value of humble have been ignored, but they had spirit of ignored them reality, anti-utilitarian pursuit of the spiritual value of life. The spirit and their status has limited their way to realize the value of life can only to exchange with life. in the tragic fate of the stage of assassin, Sima Qian is not only a viewer, recorder, it is a dance by. They completed their tragic life of Swan Song with the manner of “pay with blood”, but also forged the enduring spirit of the monument.
Key Words: Shi Ji; Assassin; Anti-utilitarian; Tragic fate; Sima Qian
王燕(1983-),女,陕西洛南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陕西省商洛学院中文系助教,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2011-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