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研究的崭新收获——评刘保昌《郁达夫传》
2011-08-15戚学英
戚学英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郁达夫无疑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作家之一。很少有作家像他那样具有矛盾而坎坷的一生,也很少有作家像他那样毁誉集于一身:他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创者之一,也是新文学的重要奠基者之一,同时也招致了无数的误解与诋毁,几乎成了文坛的“异类”;他与王映霞之间轰轰烈烈的婚恋成为“现代文学史上最知名的婚恋故事”,最后却以不堪的失败告终;他长期被扣以“革命意志消衰”、“经受不住艰苦考验的摇摆”的罪名。然而,在抗日救国浪潮中,他为抗日奔走宣传,在抗战胜利之际为日军宪兵所杀害。他的一生,“以追求个性自由始,以献身民族解放终,以浪子始,以烈士终……”。
毋庸置疑,为郁达夫立传,准确地把握郁达夫一生的生活经历、文学创作与心路历程对理解中国现代文学有着重要的意义。然而,人们在书写历史的时候,总是为某种立场所左右,透过单一的视角去看历史,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历史也就总是被某一种视线所遮蔽。在以往的郁达夫研究著述和传记中,虽然研究立场、叙述角度各异,但我们见到的多是两个分裂的郁达夫,一个是在灵肉冲突中挣扎的颓废放荡、与世隔离的“零余者”、“天涯孤零者”郁达夫;一个则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为国捐躯的英雄郁达夫。近年来,也有许多学者力图还原一个更为真实、立体的郁达夫,给郁达夫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摆在研究者们面前的难题是:如何解除既有视线的遮蔽,真实地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立体的郁达夫,也即如何把握郁达夫这一凝结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精神、思想、神采与气度的个体;其次,应该如何理解郁达夫,才能将他人生前后段的巨大反差统一起来。
应该说,崇文书局2010年6月出版的刘保昌先生的新著《郁达夫传》为上述问题交了一份让人满意的答卷。刘保昌先生以抒情的笔调,带领我们进入历史现场,为我们还原了一个立体的有着鲜活生命的郁达夫形象,并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通向郁达夫精神世界的有效途径。
关于如何写传记,刘保昌先生充分尊重了传主的思想并与其达成高度的共识。刘保昌先生在后记中引用了郁达夫关于写传记的独到见解,传记应“将他外面的起伏事实与内心的变革过程同时抒写出来,长处短处,公生活与私生活,一颦一笑,一死一生,择其要者,尽量写来,才可以见得真,说得像”。换言之,传记就是要“真”,要“像”,要为传主画一幅“传神”的像,而这幅画像是对一个有血有肉——有外面起伏的事实,也要有内心的变革——的生命个体的历史还原。可以说,刘保昌先生的《郁达夫传》就是这样一部“见得真、说得像”的传记著作。
《郁达夫传》在借鉴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在传主的自传体小说、日记、书信、诗作及其亲友的回忆性文章、书信里寻求线索,广罗其“长处短处”、“公生活”与“私生活”,并进行认真的研读、甄别,去伪求真,以翔实的史料全面介绍了郁达夫复杂而坎坷的生活经历。既有生平重大事迹的考证,又有“一颦一笑”的生活细节描写。翻开此传记,随处都可见充满着盎然生趣、形象逼真的细节描写,其中有郁达夫亲友所记录的点点滴滴,也有作者通过对传主自传性文字及其性情的揣摩之后进行的再创作。其中不乏对其言谈举止、音容笑貌、生活细节乃至衣着体态的生动描述。读来少了史书的枯燥,多了郁达夫所说的“以飘逸的笔致,清新的文体,旁敲侧击,来把一个人的一生,极有趣味地叙写出来”的形象性、丰富性,为传记增添了强烈的现场感。
然而,单纯地描述郁达夫一生的重大事迹、重要成就或者画一幅惟妙惟肖的郁达夫肖像,或者挖掘名人的趣闻轶事、感情经历,都不是作者的最终目的。寻找一条还原并理解郁达夫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历史个体的有效途径才是作者旨趣所在。这同样也是郁达夫研究者们所面对的一大难题。刘保昌先生显然找到了重要的突破口:对郁达夫“内心变革”的把握与描写。与对重大事迹的考证、叙述相比,作者更注重于对传主复杂的精神、情感世界及其矛盾冲突的描述。该书的一大独特之处就在于将传主“内心变革”的轨迹作为结构全书的线索。全书共七章,每一章的标题都用简洁而抒情的语言概括了传主在每一阶段的精神状态:初恋“水样的春愁”,放浪的“雪夜沉沦”,沉重的“创造苦闷”,昂扬的“革命激流”,燃烧的“火红爱恋”,“茅庐风雨”的凄苦与“抗日烽烟”的悲壮。从而生动再现了一个集浪子、多情种、新文化英雄、现代文学领军人物、爱国志士等多重身份于一体的矛盾形象:在传统与现代的大裂变中,他既有着传统文人放浪形骸的名士风,又有着五四知识分子追求独立自由的精神,是一位思想解放的斗士,也是不折不扣的天涯浪子;在启蒙与救亡的时代命题中,他执著于个人独立却又有着浓厚的民族忧患意识;在个人与社会的矛盾冲突中,他陷入“零余者”的自我暴露、自伤自悼之中却又对时事保持着先知先觉般敏锐的洞察力和独立的批判精神;在个人与国家的矛盾纠结中,一方面,他流露出人生如幻般沉重的空虚和“凄切的孤单”感,另一方面,却又从来不缺少为国为民不惜捐躯的英勇豪气……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在郁达夫的精神世界里激烈碰撞,而作者正是在对这种矛盾冲突的叙述中,去挖掘形成他人格心理、精神气质、人生际遇的深层原因以及对创作的深刻作用。传记在刘先生的笔下不再只是对一个人物行状的或粗略或生动细致的描写,而是深层次地把握复杂个体的精神脉络、心路历程。
还原历史场景,多视角透视传主的精神世界,解析传主“内心的变革”是刘保昌先生著作的另一大独特之处。任何个体都是历史的结晶。个体的个性、命运与成就,乃至他的苦闷与失败,都是历史和时代共同作用的结果。只有将个体还原至具体的历史场景中,才能做到真正的还原和理解。对于郁达夫这样充满悲剧性矛盾的人物来说更是如此。离开具体的历史语境,通向郁达夫精神世界的那条通道只会越走越远。在传记中,刘保昌先生将传主放在一个极为广阔的社会文化历史背景中考察,把传主的生活经历、精神变革与时代的风云、风月紧紧联系在一起:高举个性自由的思想解放运动,挣脱传统牢笼的青年们普遍遭遇的爱的苦闷、生的烦恼,因思想解放浪潮衰退而带来的幻灭,国内腐败反动的政治局势,阶级文学的提倡与蓬勃发展,轰轰烈烈的民族解放运动与八年抗战。作者的视角也是多方位的,不拘泥于现在流行的一种或几种僵化的理论或既定的结论。传统文化、现代思潮、地域特色、社会政治、精神分析等等都成为作者观察理解传主的视点和角度。通过多种视角还原历史场景,透视传主的精神世界,解析传主“内心的变革”,这种纵横捭阖的研究方法,使我们得以在一个更高的支点上和更为开阔的视野中,去理解传主“外面的起伏事实”与“内心的变革”,其“长处与短处”。传记也因此具有了深邃的历史意识和宏阔的研究视域。
正是通过对郁达夫矛盾、复杂的一生置于历史现场中进行还原,并在此基础上对其精神世界及内心变革的了解与把握,长期以来存在于郁达夫研究著作中的两个分裂的郁达夫形象得以整合。作为作者偏爱的作家,作者对传主长期以来受到批评的颓废、消沉等特点并不刻意避讳,而是将其放置于还原的历史场景中,从传统文化、西方文学中颓废主义思潮、五四个性解放的主张、在日本留学期间的弱国子民心理、有心杀贼无门报国的感时伤世、精神分析、现代都市病等多重角度进入作者的精神世界及其“沉沦”、“颓废”的内核,从而分析其“沉沦”的精神本质、文化内涵及历史意义,指出其“沉沦”是传主面对社会压迫、命运不公而“选择的一条向内发展的反抗道路”,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展演”。对于“小资产阶级的狂热”、“经受不住艰苦考验的摇摆”,作者则通过对史料的挖掘分析,从传主的政治观点和态度,蒋政权的腐败反动,创造社、太阳社对他的不妥当的批判等角度出发,指出这种批评是不合乎实际的。并给予了客观评价:“郁达夫是前进着的大写的新文化英雄,他与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同步前进。从‘沉沦’中走出来,是他必然的宿命”。而对于传主“人生前后段的巨大反差”,作者通过对史实的搜索,对其作品的发现、阅读,读出贯穿其一生的民族忧患意识和爱国情怀这一条精神主线,为我们重塑了一个勇于揭露政府的腐败无能,怒斥日军无耻行径,用实际行动支持抗战的金刚怒目式的郁达夫。并发出由衷的评论:“在郁达夫短暂的人生中,从来就不缺乏为国为民的激情。”而不是像有的研究者所说的“与世疏离”的天才,更不像夏志清先生在论及他遭日寇杀害时所说的“他身为作家,不是共产党,也不很爱国,遭到这个下场也可以说是万想不到的了”。刘保昌先生本着求真求实的态度,将个体放回到历史现场中,通过多视角的透视,对郁达夫精神世界进行深层次的把握,为我们解开了历史假象的遮蔽,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整体的历史个体。也正因为如此,作者方能站在“知人论世”的高度上,从整体上去把握传主的文学观念、创作思想及其变化,做到“传”、“评”结合,“传”、“评”并重,其中不乏新颖而独到的学术视角和见解。而正是这种开阔的学术视野与强烈的整体意识,独到的学术视角和见解,将这部传记与一般人物传记区别开来。
然而,此传记不仅仅只是一部具有学术高度的理性之作,也是一部“感性”之作。诚然,要想真正打开郁达夫的世界,只有对史料的挖掘和客观的分析;没有一种将自身融入其中的体验,没有一种在精神交会的基础之上对灵魂的把握,是无法真正回到历史现场的。刘保昌先生在后记中说郁达夫那一代人对晚明时代心向往之,系心萦怀,恨不能与人们把臂入林、啸歌风月。而刘先生自己在传记中流露出的情绪又何尝不是如此。作者将自己身心融入传主所经历、所感受的历史场景之中,敞开心胸与传主对话、交流,做到与传主感同身受,在细微之处体察传主不同常人的精神气质、性情与胸襟,在常人不易发现之处见出传主的血与泪、欢欣与悲凉、激情与沉沦。其中有“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的自由放荡与贫困落拓,有“曾因酒醉鞭名马”的狂放不羁和对人格独立自由的捍卫,也有“生怕情多累美人”的多情与自伤自悼,还有“何当放棹江湖去,芦荻花间结静庵”归隐江湖的消极情绪,更有国破家亡之际“哭诉秦庭求报复”、“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的悲痛、悲愤与悲壮。不仅如此,全书还随处可见作者发自内心的感慨:“身无一锥地,常有四海心”,“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知者罪者,悲者欢者,其唯‘孤单寂寞’乎?”……这种感慨正是作者用心去感受传主的内心世界,从而达到的精神相遇、心灵交会。正是这种回到历史现场中的灵魂交会,让作者准确地把握住了郁达夫的精神内核,而这正是打开郁达夫精神世界,理解其一生矛盾冲突的钥匙:“我个人认为郁达夫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的‘真’,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诚’,‘修辞立其诚’是传统中国人追求的君子人格。无意于做‘君子’的颇有‘名士’气派的郁达夫,倒能够真正做到‘诚’,实属难得。而在一个世风浇漓、虚伪肆行的时代,要真正做到‘诚’,又需要有多么巨大的勇气啊!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郁达夫是一个‘诚者’,同时又是一个‘勇者’。他一生不屑于做一个虚伪的小人,敢于面对滔滔世议,特立独行,追求爱情,笔落起风雷,惊世骇俗,无一不是为了捍卫人格的独立和自由。所以,当民族的危亡成为奴役人格的枷锁时,选择当一个反法西斯的烈士,也就符合他的人生发展逻辑了。”这是作者写于后记中的一段话,从中不难读出惺惺相惜之情。而这种回到历史现场中的精神遇合、灵魂交会不正是传记所要追求的目标吗?
刘先生的《郁达夫传》告诉我们:只有将郁达夫这一个体还原到历史中去,在历史的激流中,寻找一条通向郁达夫精神世界的道路,与郁达夫的精神灵魂相遇合,他的贫困落拓、绝世才华、曲折命运、传奇遭逢、勇于承担、率真执著才能真正为我们所了解,看似矛盾、反差巨大的一生才能在我们的眼中得以统一。郁达夫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存在”,无疑是具有典型性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十年的历史浓缩。因此,传记在还原郁达夫作为特定历史中的个体所具有的矛盾性、丰富性的同时,也为我们找到了一条进入那段风起云涌、纷乱错综的历史深处的路径,使传记不再只是简单的对一个个体的还原,同时更是对一段历史深层次的理解与反思。作者在谈到自己创作初衷时曾说:“十年以来,一直痴迷于现代文学。这种痴迷,与其说是陶醉于现代文学作品,不如说是欣赏当年的文学人物,还有斯时斯地的文化史意义上的‘旧时月色’。”然而,当我们随着作者的目光透过旧时月色看过去,那个时代变幻的风云、无边的风月变得更为真实生动,斯时斯地那曾因遮蔽而变得陌生的历史更显出其宽阔与深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