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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荆楚文化的基本特质及其文化精神

2011-08-15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楚地楚文化楚国

江 凌

(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创新研究中心,湖北武汉 430072)

任何一种文化形态及其行为模式,都会受历史和地理双重因素的塑造和影响。文化的发展既有历史时代的变迁,又有地域空间性的差异,文化的区域性差异造就了丰富多彩的区域文化,但区域文化并没有明显的地域边界,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文化区(或称乡土文化区)。“文化区的边缘有时是很模糊的,并不像行政区划那样有明确的人为的界限,常常是一道较宽的带。就像光谱带上很难截然分开红色与紫色,黄色与绿色一样。两种颜色之间一定是一种介乎两色间的过渡带。”[1]4中华文化自其发生期,即因地理环境的多样性和经济方式、社会结构的多样性而呈现出丰富的多样形态。至晚周时期,各具特色的区域文化已大致成型,在北方形成了以中原文化为代表的大区域文化,在南方则形成以楚文化为代表的区域文化。“从楚文化形成之初起,中华文化就分成了北南两支,北支为中原文化,雄浑如触砥柱而下的黄河;南支即楚文化,清奇如穿三峡而出的长江。”[2]1在长江中游成型的荆楚文化区大致包括今天的湖北、湖南两省,其核心地带则在江汉——洞庭湖平原一带。

每一个典型区域的文化与其他区域文化相比都有其不同的特征,其区域差异性表现在各种不同的侧面,而其中最根本的、起决定作用的差异性就是文化精神特性。任何一种区域文化的精神特质或曰精神的标记都是根植于该区域特定居民生活的土壤之中,在长期的劳动生产过程中创造、积淀而成的。作为一种多元性的地域文化,荆楚文化在楚人不断南移、东移和长期的社会生活实践过程中,承袭、吸收了中原文化因素和南方诸土著文化因素,并在此基础上融合、创新、积淀,形成了自身鲜明的精神特质和文化精神。基本特质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开拓进取。新石器时代,荆楚诸土著文化与中原文化相比,处于明显的低势态。楚人沿丹淅流域南迁至荆山一带,荆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处于碰撞融合阶段,中原人以华夏文化为正统,视荆楚人为“楚蛮”、“南蛮”、“蛮夷”,周初以五等爵制大分封时,仅以较低爵位“子爵”分封楚先王熊绎一块蛮荒之地,而熊绎则要对周王尽守燎以祭天,贡苞茅以缩酒,以及贡桃弧、棘矢以禳灾的职分。楚国建立之初,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居处荒凉,生计维艰,同时还要在诸侯之间的残酷争战和兼并中求生存谋发展。这样的生存环境和歧视政策激发了楚人“筚路蓝缕”的开拓进取精神,形成了楚文化兴起的原动力。为此,楚人开疆拓土,奋发征战,不断壮大自己势力。楚人不断向东、向南征战兼并,使楚国掩有南中国,最盛时占据南方半壁河山;向北则问鼎周室,称雄中原,势力渗透中原大地。《晋书》载“蚡冒以筚路蓝缕,用张楚国”。春秋中叶称霸中原的楚庄王,常向国人“训之以若敖、蚡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左传·宣公十三年》)。“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史记·楚世家》),正是楚先民开拓进取性格的写照。从楚先王熊绎直至楚亡,从春秋战国一直延续到近代,这种开拓进取精神一直贯穿始终,渗透到荆楚民族的血液之中,后世或称“九头鸟”精神。

2.自强创新。“一个民族能否另辟蹊径,创造出风采卓异的文化来,取决于他们能否矢志不渝地追求文化的独创性,亦即历史的独创性。”[2]8楚国先民并没有恪守中原诸夏的礼仪制度和发展模式,而是独行其是,善于自主创新,楚先王熊渠曾摆脱周朝礼法,用新得地分封诸子并以“王”为名号,并云:“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中原)之号谥。”(《史记·楚世家》)楚人在蚡冒、熊通之际,完成了从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的过渡,但没有沿袭诸夏的奴隶制。楚国在家族的胚胎期,奴隶制成分和农奴制成分并存,但胚胎期过后,农奴制成分得以滋长。“在楚国异常迅猛的扩张进程中,随着赋役制的普及,农奴制充斥于作为楚国主要行政区域的县邑,以致奴隶制的发展最终受到遏制。”[3]东周时,楚武王创建中国第一县制,以及楚令尹等一套有别于中原诸国的官制。楚人不仅在政治制度上特立独行,在文化上则“师夷夏之长技而力求创新”。比如,西周晚期,南下的楚人与楚蛮一起把带有诸夏文化特征的红陶锥足罐形鼎加以改造,做成了一种新式陶鬲——楚式鬲,一直沿用到战国中期才消亡,其他楚式陶鬲的产生和形成也是融合创新的结果。

3.兼容并包。楚人在征战和兼并过程中,以开放的心态兼容并包,博采众长,最终形成了雄踞南中国的相对强势的楚文化。正如知名楚史专家张正明在论述楚文化的源流时说:“楚文化的主源可推到祝融,楚文化的干流是华夏文化,楚文化的支流是蛮夷文化,三者交汇合流,就成了楚文化了。”[2]26可见,楚人在与中原先民的长期交往和文化交融中,汲取了中原华夏文化的丰富营养,包容了栖于楚地的蛮夷文化,总体上呈现出一种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博大气势。荆楚地域居民民族成分复杂,东周时期,除楚族外,还有汉阳诸姬、群蛮、濮、巴、扬越等族属;秦汉时期,除汉族外,还有巴、越、蛮等族,六朝以后,逐渐衍变为汉、土家、苗、瑶、回、维吾尔、壮族等。各民族互生互融,得益于楚人开明的民族政策。与诸夏的“兼人之国,堕其城廓,焚其钟鼓,布其资财,散其子女,裂其土地”的破坏性民族政策不同,楚人奉行“兼人之国,修其国廓,处其廊庙,听其钟鼓,利其资财,妻其子女”的开放性、融合性民族政策,吸收和融合不同民族的先进文化,并有所创新,赢得了文化的繁荣。比如,楚人广泛吸收和融合南北诸族农业文明的精髓,改进和提高楚蛮、扬越和淮夷原先的家族式小型农田水利作业,创建了筑陂灌田的水利工程,楚令尹孙叔敖主持修建的期思陂就是当时第一个较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又如,在湖北襄樊市山湾春秋楚墓中,出土有上鄀府簠和邓公秉鼎[4]51-52;在淅川下寺春秋楚墓中,有巴式剑、鄝子之用戟、上鄀公簠、蔡侯簠和吕王钟出土,体现了楚人对外民族文化不抱偏见、为我所用的包容精神。此外,楚人的青铜冶铸技术、语言文字、音乐艺术等等,亦兼采扬越和华夏之长。

4.坚韧执著。楚国僻远的生存环境和连年征战的磨练造就了楚族和楚蛮诸夷坚韧不拔的性格和顽强执著的精神。楚昭王十年(前506),吴师破郢,楚人申包胥入秦国求援,倚秦宫墙恸哭七天七夜,其执著精神感动秦王,直到秦出兵相救为止。春秋初年,楚人卞和两次被刖足依然献玉(和氏璧)的坚韧精神亦可歌可泣。据《韩非子·和氏》载:“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楚人的这种精神一直延续到近现代,直到今天的“九头鸟精神”。

5.剽悍尚武。楚人在当初荆棘丛生、气候恶劣、地僻民贫的恶劣生存环境和“夷狄不得与中国为礼”的民族歧视政策下筚路蓝缕,忍辱负重,不断征战和扩充版图,逐渐接受、融合了楚蛮土著文化,吸纳诸夏先进文化,锻炼出顽强的生存发展能力,塑造了楚人刚毅剽悍的性格和尚武精神。“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史记·项羽本记》)楚地以尚武之勇,率先掀起的农民起义风暴,埋葬了秦王朝。如史家扬雄所云:“包楚与荆,风剽以悍,气锐以刚,有道后服,无道先强。”[5]春秋战国时期,诸侯纷争兼并。楚人崇尚武力,刚毅强悍,作战英勇,连年征伐,视死如归,“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豰兮短兵接……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楚辞·国殇》)楚成王时,“楚地千里”(《史记·楚世家》)至战国时期已扩展到“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战国策·楚策》)的规模。在两湖地区楚墓中,随葬兵器司空见惯。以江陵雨台山楚墓为例,出土兵器不仅种类多,数量多,而且制作精良,保存良好。在588座楚墓中,有216座出土兵器计518件。楚墓出土的戈、矛、戟、铜剑、弓箭、甲盾、马甲、巢车、楼车、舟船等兵器,种类齐全,型号较长大,制作锋利,可满足车战、步战、水战等各类战斗的需要。其中,剑在各类青铜兵器中数量最大。据不完全统计,已有报告发掘的3000余座楚墓中,出剑约600余件,如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剑32件,出土时均套有剑鞘[6]85,江陵雨台山558座楚墓出剑172件[7],长沙209座楚墓出剑82件[8]41,湖南汨罗67座楚墓出剑27件[9]。楚国之所以雄踞南土半天下,与其尚武精神密切相关,也正是这种尚武精神,铸就了楚人刚毅剽悍的性格。然而,从积极的方面来看,尚武剽悍有利于刚毅顽强性格的养成,从消极的方面来看,尚武剽悍是好战喜斗、穷兵黩武、鲁莽野蛮的象征。因此,尚武与好战、刚毅与剽悍、野蛮与文明这些互相矛盾的精神特质在荆楚文化传统中共生共存,此消彼长,甚至难以分辨它究底是积极的文化精神还是消极的文化性格。

6.恋乡敬祖。楚人、楚族是一个自陕西商洛一带沿丹淅流域不断向南向东迁徙和扩张的移居民族。在不断迁徙和扩张的过程中,后人对先祖居住的土地和故乡念念不忘,他们把祖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奋斗精神和肇基丹阳、创业荆山、定都郢、控制南半个中国的丰功伟绩铭记于心,并代代相传,以先祖精神教育后代。楚人尊崇祖先,奉祀唯谨。“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秋,楚成得臣、斗宜申率师灭夔,以夔子归。”(《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楚人缅怀先祖,常常把先祖始兴之地封为精神圣地,在不断迁移过程中以先人旧居地名来称呼新居地名。作为楚国起源地的荆山地名,随楚人的南移亦逐渐南移。西周初年,楚始祖鬻熊曾孙熊绎被周王封为楚子时,封地在今陕西富平县的荆山一带,后来随着楚国的发展而南迁至陕西商县,再南迁至河南邓县、内乡一带,三迁至湖北南漳县西。楚人这种“地随人迁”的现象,正是荆楚文化中恋乡敬祖精神的体现。除荆山地名“地随人迁”外,楚国初期都城丹阳也经过多次迁移,楚始祖鬻熊居住在丹、淅二水之间的丹阳,后熊绎迁居荆、雎二山之间,仍以丹阳为所居之地名;熊渠嫡子封于夔,亦以丹阳为所居的地名;湖北枝江县之丹阳地名,当为西周时迁居至那里的楚人留下的地名,安徽当涂县之丹阳地名,则为战国时楚人迁居该地留下的地名。楚都“郢”在征战和向南开发中不断迁移,“郢”地之称亦随之迁移。因此,有湖北宜城市境内之楚都“郢”,有湖北钟祥市境之郢,有湖北江陵县楚都之郢,还有河南淮阳县境之郢、安徽寿县境之郢,等等。楚人这种“移地不改名”、“祖居之地随人而迁”的恋乡传统直到明清时代仍在荆楚、湖湘大地承续着。比如,明清两湖移民的不少族谱中载有很多家族、乡邻把祖居的地名同时前往新的移居之地。楚人以先祖奋发进取、开拓疆土、把一个弱小民族发展成为强大的封国为自豪,养成了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豪感,造就了民族利益至上的心理和爱乡爱国的家国情怀。

7.爱国忠君。爱国之心、忠君之忱是古代诸多民族所共有的,然而楚人尤为突出,这是由楚人所处的特殊环境和特殊经历所决定的。“楚人的先民在强邻的夹缝中顽强地图生存,时间之长以数千年计。楚人在穷乡僻壤中顽强地求发展,时间之长以数百年计。由此,养成了楚人以民族利益为至重至上的心理。”[2]108楚人恋乡怀旧的乡土意识、敬祖忠君思想和对自己民族的深厚感情是爱国主义精神的基座,这种乡土家邦之恋、民族利益至上心理就是爱国主义。爱国主义作为民族最高情感的荆楚文化传统精神,成为楚人后裔乃至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楚国的君臣以民族和国家利益为重,楚军首领如有覆军之败,常常自尽以谢君王和国人。楚康王时,令尹襄为吴师所败,引军而还,自尽于途中,临终嘱咐子庚一定要修筑郢城。楚武王命其子屈瑕伐罗,败绩,屈瑕自缢。战国中期,楚大夫屈原与楚怀王有过一段君臣相得的情谊,他在投身汨罗江的最后时刻,也不忘君主。屈原把楚国的兴盛寄托在怀王身上,其诗作的忠君之情溢于言表,他借楚人固有的文化传统书写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以理性的审视扣天而问,当他无法唤醒楚人的迷蒙和面临国破之际,便以身殉国,演绎着悲壮的忠君爱国情怀。其诗作《哀郢》抒发了楚都郢被攻破后的无尽悲伤,“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表达了诗人绵绵的爱国恋乡精神。即便是昏庸的楚怀王遭受秦国软禁,身陷虎狼之口,宁客死他乡亦不肯捐弃国土而偷生。不仅楚国君主、贵族、士大夫如此,平民的爱国壮举亦感人至深。公元前506年,吴师入郢,楚昭王奔随。楚人“相率而为致勇之寇,皆方命,奋臂而为之斗。当此之时,无将,卒以行列之,各致其死,却吴兵,复楚地”(《佐传·昭公二十三年》)。一个叫屠羊说的商人主动护送楚王出逃。事平后昭王给他厚赏,被辞谢,依然做自己的屠羊生意。平民的振臂作战、保家卫国、护送君王的自发行动,是楚人爱国主义精神的天然流露。尤其是在家国危亡之际,楚人是疾风中的劲草,他们忠烈的爱国之志和忠君之心,是后世荆楚遗民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

8.浪漫情怀。在荆楚文化的血液里,浪漫主义传统源远流长。其成因既有荆楚地区复杂多样的地理环境因素,又有荆楚原始宗教和巫文化因素的影响,以及楚人崇尚个性的价值取向。春秋战国时期,楚地地域广阔,“山川水原交错分布,大江芳泽云蒸霞蔚,山野丛林鸟兽出没,风雨晴晦朝夕不同,自然物产和劳动要比北方来得多样化”[10]29。楚人生存环境的多样化,促进楚人的劳动生产方式和社会物质生活与精神文化生活的多样化。“这是一片神话、诗歌、音乐、舞蹈,充满水墨烟云浪漫激情的肥沃土壤,人民生活于一种多样化的和谐优美的大自然怀抱中,熔铸了他们情感变化多样热烈且富于无拘无束的浪漫想象的气质。”[10]30清末民初知名学者刘师培在论述“南北学派之不同”中曰:“楚国之壤北有江汉,南有潇湘,地为泽国。”“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11]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论及中国南方地理环境与文艺思潮之关系时亦云:“南方气候温暖,土地低湿,草木繁茂 ,山水明媚,富有自然资源……所以,南方人生活比较安乐,有耽于南国幻想与冥思的悠闲,因而,民风较为浮华,富于幻想、热情、诗意。而其文艺思想,则趋于唯美的浪漫主义;有流于逸乐的华丽游荡的倾向。”[12]3巫术、神话、绘画、乐舞、艺术、老庄哲学、楚辞、离骚等文学艺术是楚文化的主要精神内容和载体,它们能够集中体现出楚文化中的浪漫情怀,形成了一种综合的浪漫主义艺术和美学风格。春秋战国时期楚墓出土的大量漆器,其纹饰普遍流行一种飘逸感很强烈的凤尾纹,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人御神龙,孤鹤相从,构思诡异浪漫;楚地绘画的复合造型,如动物合体、人兽合体等,奇幻怪诞,充满神秘色彩和浪漫气息。在哲学上,楚人奉行老庄哲学,该哲学思想浩瀚恣肆、意韵深广,既有奔放飘逸、气宏诡怪的艺术风格,又有近乎寓言的浪漫主义想象。就文学而言,“《离骚》、《天问》和整个《楚辞》、《九歌》、《九章》以及《九辨》、《招魂》、《大招》……构成了一个相当突出的南方文化的浪漫体系”[13]39。作为楚文学代表的屈原诗作,以高洁的爱国情操,绮丽的才思,博雅的见闻,无拘无束的天才想象和忧国忧民的革新精神,以寓言、设问、比喻、夸张等表达方式,融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天地、日月、风云、雷电、山川、神鬼、美人、芳草等等于一炉。南方的浪漫主义之花,盛开在屈原的作品中,无美不备。

9.机智灵巧。班固在其《汉书·地理志》中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好恶取舍,动静之常,随君上之情欲。”班氏认为人的观念、行为、风俗习惯归因于自然水土和王侯贵族的倡行两个方面,颇有道理。楚人灵巧机智及惟楚有才的现象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楚人独特的生存环境和楚贵族的示范倡导。孔子曰“智者乐水”(《论语·雍也》),似言水的流变和柔韧使人机智圆通。楚地多水,长江、汉水、三湘四水、江河湖泊纵横交错,楚人乐水,长江则因落差、流量巨大,其源头和上游的惊险,中下游的浩淼坦荡以及沿岸高山深峡的陡峭挺拔,而使该流域风俗文化发展具有快速突兀起伏的特点,民众具有浪漫、温情、灵活、善舞、多玄想的因素。楚地多山,由于山水阻隔,楚人与中原周文化若即若离,“然楚人虽不沾周之文化之利益,亦不受周之文化之约束,故其人多有机新之思想”[14]1。与中原的理性主义精神相比,楚国松散的社会结构,楚人不循周制的独立性格和浪漫气质,使楚人不拘成规,性情活泼开放,敢于变革和创新,与中原的沉稳厚重相比,楚人更活泼、灵巧,富于灵气和智慧。楚地出土的文物,如漆器、木器、铜器、丝织品等,大抵造型清秀奇巧,韵致俊逸,纤巧的纹饰、玲珑的附饰、富丽的色彩、流转的线条、人神之间的想象以及楚人好细高玲珑的器具、婀娜多姿的细腰和斑驳陆离的配饰等,都彰显了楚人灵巧聪慧的禀赋和性格特征。楚地英气灵聚,人文荟萃,可谓“惟楚有才”。春秋战国时期,华夏一流人才多出自楚地或与楚地关系密切。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在其《荆楚文化》中云:“诸子百家大半出于楚。”[15]290-291他列举道家的老子、老莱子、文子、鹖冠子、长卢子,农家许行,天文家唐昧,兵家范蠡、大夫种,阴阳家南公,杂家尸子、陈良等,来说明楚地多人才,人文鼎盛。

10.价值多元。楚地多山富水,丘陵、平原与山地交错,物产丰富,社会分工多样,生产方式多元化不仅促进了楚人机智多变性格的养成,而且使楚人崇尚个性和创造,价值观念多元化。同时,楚地千里,多民族分散聚居,楚地不同的民族文化碰撞、吸收、融合,楚人兼容并包,善于吸收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域的文化元素,也加剧了楚人价值多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趋势。先秦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农家、兵家、阴阳家等诸子百家,在楚人、楚国、楚地都有发展空间,诸子价值观念在楚地也都有一定的代表性和追随者,但以道家为代表的价值观念占据主流地位,其次是中原儒家的价值原则。楚人总体的价值取向是以己为本位、自立自强、崇尚独立和个性。比如,楚先王熊渠的“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中原)之号谥”的思想即是这种价值取向的体现。老庄哲学中的尊崇个体生命与个性自由的思想和浪漫主义情怀,在楚地、楚民中具有深远影响。儒家文化中的“义为至上”、“舍生取义”、“内圣外王”等思想在楚地亦有相当的市场,春秋中叶,楚庄王为陈平乱,欲灭陈为县,申叔时谏曰:助陈之乱,“君之义也”;灭陈为县,“贪其富也”(《左传·宣公十一年》)。庄王纳之,随取“义”复陈。楚国贵族屈原则依据法家思想主张变法革新,为楚怀王立法,使臣属依法办事。他在《九章·惜往日》中云:“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

11.崇尚乐舞。先秦时代的楚族是一个崇尚和喜好乐舞的民族。楚人以其浪漫的气质和机智灵巧的奔放才华,创造了领时代风骚的音乐文化和风格奇特的舞蹈、绘画艺术。楚地自古为音乐之乡,《楚辞·大招》云:“伏戏驾辩,楚劳商只。”汉王逸注曰:“伏戏①伏戏,即伏羲,长沙马王堆楚帛书中称“包戏”。,古王者也,始作瑟。驾辩、劳商,皆曲名。”《山海经 ·大荒西经》云:“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可见,自楚先族祝融八部始,已作乐风。《国语·楚语上》载:“灵王为章华之台,与伍举升焉,曰:‘台美夫?’对曰:‘臣闻国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不闻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伍举以八音之首“金石”和八音之尾“匏竹”来指代八音之音阶,说明春秋时期楚地八音俱全。楚人能歌善舞,汉王逸《楚辞章句》云:“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目前已发掘的春秋楚墓中,有金属类乐器钟、石类乐器磬以及丝类乐器瑟、琴等。1978年-1980年,在河南省淅川县下寺发掘的25座春秋时期楚墓中,1、2、3号墓出土编钟四套共52件,其中下寺 1号墓出土的一套钮钟,是迄今所见音质最佳的钮钟。[16]八音之中,楚人以钟为最爱。尚钟之风,于楚为烈。春秋晚期,楚王有“九龙之钟”,吴师入郢都,“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钟”(《淮南子·泰族训》)。意为削弱楚之经济实力,破楚之政权。音乐在楚国地位崇高,楚王专门设置职位较高、堪比诸侯的音乐职官——乐尹,如,楚国的钟仪、钟建、钟子期等人都是楚国的司乐之官。以三位钟氏为乐尹,也说明楚人以钟为群乐之首。楚人不仅尚钟,也擅长操琴,最善操琴的为伯牙。钟子期与伯牙“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至今流传。战国时期,楚国的音乐文化和舞蹈绘画艺术均达到鼎盛时期,乐器种类丰富,有编钟、编磬、鼓、瑟、琴、竽、篪、排箫等。湖北随州擂鼓墩1号墓出土的曾侯乙编钟65件、编磬32件,其中64件编钟可供演奏之用,其上有2800余字的铭文,系统地记载了楚及其附庸国的音乐理论体系。在楚宫廷乐队和楚地民间祀神所用乐器中,鼓、瑟亦很常见。战国时期,楚国的潇湘洞庭之乐,使尧乐《咸池》逊色,令舜乐《韶乐》望尘,听之使人返老还童。[10]128楚人的舞蹈最负盛名的是宫廷乐舞和民间祀神的巫舞,此外还有文舞和武舞等,而楚国的绘画艺术也很高超,主要有彩漆画、彩粉画、帛画和壁画等。楚人的乐舞艺术是和神话、民歌、巫舞、祭祀、绘画、诗歌结合在一起的,充满浪漫幻想、神话传说、巫术观念、奇珍异兽和神秘符号等艺术风格。

12.奢靡享乐。与楚人崇尚乐舞、注重感官刺激和精神享受相伴随的习俗是奢靡之风的蔓延。起初,楚先祖辟荆山,筚路蓝缕,在艰苦创业阶段尚勤俭之风,然自春秋中期楚国发展壮大以来至战国时期楚国日趋强盛时,楚人的“逞志究欲”、“穷身永乐”的奢靡享乐之风便开始盛行起来。在服饰方面,楚服主要有短衣、长袍、单裙(裳)和袴(胫衣)四类,楚人喜穿彩衣,湖北江陵马山1号墓出土的保存完好的35件各式丝织衣物,有红、黄、褐、藕、棕、灰等缤纷颜色,组成赏心悦目的图案。“就连一些男女木俑的身上,也画着或穿着彩衣。同时,楚人喜佩饰物。在个别木女俑的身上,也画着多样玉饰。可见,讲求靡丽的风气已渗透在几乎所有贵族之家中了。”[2]292楚人所穿的履,有玉履、珠履、麻鞋等,都是奢侈之物,所佩戴的华丽饰物则有琼弁、玉缨、绿佩等,斑驳陆离,铿锵琳琅。楚人讲究饮食,喜饮酒作乐,其食用器具除常见的各类炊器、食器、酒器、水器外,还有造型浑厚别致、用于盛酒的冰鉴,以及用于郊游野餐的全套餐具等。楚人生前厚养,死后则厚葬。楚贵族墓封土较高,规模较大,陪葬品较多,且多为贵重的乐器、兵器、绘画、铜器、漆器及其他贵重的日用奢侈品等。比如,湖北随州擂鼓墩1号曾侯乙墓,椁室面积190余平方米,出土铜器之多创单墓最高纪录,仅编钟、编磬等各种乐器就有124件。屈原在《楚辞·招魂》和《楚辞·大招》中铺叙楚贵族的奢靡生活,达到穷奢极欲的地步,而作者仍以赞赏的口吻载之。庄辛在楚之鄢、郢被攻破之前,曾对楚顷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专淫逸侈靡,不顾国政,郢都必危矣!”(《战国策·楚策》)正是楚王、楚贵族自上而下倡行的奢靡享乐之风,成为楚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13.崇火尊凤。据《国语·郑语》和《史记·楚世家》载,楚先祖祝融乃高辛的火正(高辛即帝喾、帝舜),即掌管观象授时的火官之神。祝融是帝喾以重黎、吴回“居火正 ,甚有工(注:通‘功’),能光融天下”《史记·楚世家》所赐之名。同时,凤也是祝融的化身,《白虎通·五行篇》载:“祝融者,其精为鸟,离为鸾”,鸾即凤。《说文》曰:“凤,神鸟也。”楚人尊崇的凤是红色的(楚人尚赤),是谓火鸟。他们将红色的凤与火神祝融紧密联系在一起,视凤为祖先的化身。楚人有崇拜祖宗传统和自然崇拜的原始信仰,他们确信自己是日神炎帝的远裔和火神的后嗣,因而,尊火崇凤为祝融部落集团和楚人的基本精神信仰,也是他们敬祖的表现。楚先民以凤为图腾,在南方各地出土的楚文物中,常常可见诡奇壮美、精巧华丽的凤图案。如,湖北江陵县望山一号战国中期楚墓出土的精美彩绘木雕座屏,其屏面由27个镂空透雕的动物组成,描述凤尾保护梅花鹿而与蛇搏斗的情景,显示了楚人崇凤、尚武好斗和扬善惩恶的心理。江陵天星观一号战国中期墓出土的彩绘木雕虎座飞凤则刻画了一只昂首挺立、展翅欲飞的凤立在一只瞠目伏地的虎身上。凤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强盛时,凤的形象逐渐升华,突破楚人图腾崇拜的藩篱,演变为王权的象征。

14.崇巫尚鬼。楚人先祖从原始神话中走来,在崇火尊凤的原始自然崇拜和先祖崇拜中弥漫着浓郁的神秘气息。当原始先民对自然山川、人、动物的种种现象无法解释时,便借助于先知先觉、无所不知的“巫”来沟通天、地、神、人与自然等。所谓巫者,如楚国大巫观射父对楚昭王所云:“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国语·楚语下》)。原始部落和夏、商、周代各民族均有巫风,但楚人巫风最盛。当中原殷商盛行的巫风被逐渐冷却继而代之以理性精神时,楚地却继承并延续了巫祀之风和尊鬼神传统。楚国的观氏家族中观丁父、观射父等以巫为世官,其中,观射父身为大夫和大巫双重身份,被楚人尊为第一国宝。楚国巫、医相通,楚人尊奉的巫彭和巫咸两位神巫,“巫彭作医,巫咸作筮”(《吕氏春秋·勿躬篇》)。《国语 ·楚语》载,楚地“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吕氏春秋·异宝篇》亦云:“楚人信鬼。”《汉书·地理志》称:“楚地……信巫鬼,重淫祀。”即使类似出师打仗、拥立君王这样的军国大事,楚人亦祈求鬼神。《左传·昭公十三年》载:“吴灭州来。令尹子旗请伐吴,王弗许,曰:‘吾未抚民人,未事鬼神,未修守备,未定国家,而用民力,败不可悔’。”楚共王“有宠子五人,无适立焉。乃大有事于群望,而祈曰:‘请神择于五人者,使主社稷。’乃遍以璧见于群望,曰:‘当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谁敢违之’”(《左传·昭公十三年》)。由此可见楚人崇神信鬼的程度。楚人崇巫信鬼的习俗经过秦汉、魏晋、隋唐等朝代的演变,逐渐积聚成荆楚遗风,紧紧依附在两湖大地上,影响着历代两湖居民的风俗习惯和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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